楊永康
朱棣革除建文年號之事,明代官方文獻沒有明確記載,但私家野史記載頗多。宋端儀《立齋閑錄》云:“太宗皇帝既即位,革建文元年、二年、三年、四年年號,仍稱洪武三十二年、三十三年、三十四年、三十五年。具改皇太子及妃,稱皇兄懿文皇太子、皇嫂懿敬皇太子妃,建文君廢為建庶人。”*宋端儀:《立齋閑錄》卷二,《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16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60頁。正德時黃佐謂“詔革除建文年號,仍稱洪武”*黃佐:《革除遺事》卷一《革除君紀》,《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47冊,濟南:齊魯書社,1996年,第256頁。。祝允明《野記》卷二:“皇后大漸,召三楊于榻前,問朝廷尚有何大事未辦者。文貞首對有三事,其一,建庶人雖已滅,曾臨御四年,當命史官修起一朝實錄,仍用建文之號。后曰:‘歷日已革除之,豈可復用?’對曰:‘歷日行于一時,萬世信史,豈可蒙洪武之年以亂實?’后頷之?!?祝允明:《野記二》,鄧士龍輯,許大齡、王天有主點校:《國朝典故》卷三十二,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539頁。嘉靖時鄭曉也說:“成祖即皇帝位,革除建文年,仍稱洪武,以故洪武有三十五年。”*鄭曉:《吾學編》卷十一《遜國記》,《四庫禁毀書叢刊》史部第45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95頁。萬歷時譚希思同樣認為“革除建文年號,仍以洪武紀年”*譚希思:《明大政纂要》卷十二,《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4冊,第522頁。。后世對于建文帝及其時代多稱“革除君”或“革除朝”,以“革除”命名的野史筆記也不在少數(shù)。如宋端儀《革除錄》、黃佐《革除遺事》、許相卿《革朝志》、郁袞《革朝遺忠錄》、符驗《革除遺事》、朱睦《革除逸史》。相關史籍或以洪武紀年,或以革除紀年,或以干支紀年,或去建文只書元年、二年、三年、四年??梢哉f,朱棣革除建文年號是明代私家史學的主流認識。
然而,從萬歷朝中后期開始,史學界掀起了一股否定朱棣革除建文年號的思潮,包括王世貞、余繼登、顧炎武、潘檉章等在內的著名學者都參與其中,從學術角度論證朱棣沒有革除建文年號。追根溯源,萬歷年間朝臣兩次要求恢復建文年號的政治活動直接推動了這一思潮的產生和發(fā)展。
時任正史副總裁官的余繼登對這一結果并不滿意,他又繼續(xù)上疏請求為建文帝單獨設立本紀。疏入不報,余繼登為建文帝獨立修本紀的建議沒有獲得萬歷皇帝的回應,最終不了了之。但他在疏中進一步完善了朱棣未嘗革除建文年號的說法,值得重視。
余繼登認為朱棣于建文四年六月庚午之后改用洪武三十五年紀年的做法,只是“欲以子繼父為名,不欲以叔繼侄為名”的權宜之計,而并非革除建文年號之義。后來的史官誤認其為革除,在編纂《太宗實錄》時采取了曲筆隱諱的手法,“遂于建文元年以后書其年而削其號,并削其行事之跡,故此數(shù)年間獨紀靖難事,而不紀所靖之難為何事”,“革除”紛擾由此而起。余繼登的解釋顯然比申時行的說法更富于邏輯也更高明。
萬歷官修本朝史活動最終中輟未果,建文年號可以寫入國史卻也是個前所未有的突破。然而我們不能就此認為官方全面恢復了建文年號。明廷對建文年號的承認只限定在當時正在纂修的紀傳體國史之中,建文史事尚且附于《太祖本紀》之后。朝臣們?yōu)榻ㄎ牡燮椒吹哪康牟]有達到,此后依然不斷有人上疏請求恢復建文年號,內容涉及立紀、立廟、祭祀、追謚、纂修實錄等等問題*參見吳德義:《試論建文史學》,《西北師范大學學報》2010年第2期。。萬歷皇帝之所以會同意在國史中恢復建文年號,就是因為朝臣提出了一個特別的觀點——朱棣沒有“革除”建文年號。想要恢復建文年號,朱棣“革除”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礙。如果朱棣確實革除了建文年號,那么恢復建文年號意味著推翻朱棣當初的政治決定,這對于朱棣的子孫是不可想象的。朝臣們顯然知道萬歷皇帝的底線,否定朱棣革除建文年號、將革除的責任推到靖難功臣頭上顯然是個巧妙的辦法。為什么會有“革除”的說法呢?那都是靖難功臣們搞的鬼,他們?yōu)榱朔暧勺婊蛑\取私利編造出來的,他們應該對此負責。這種說法明顯存在著替朱棣開脫、諉過于人的嫌疑。萬歷皇帝雖然接受了這種說法,但他始終會有疑慮——正式恢復建文年號意味著承認朱允炆的正統(tǒng)地位,朱棣子孫皇位的合法性由何而來?這也可以解釋他為什么始終沒有同意為建文帝單獨設立本紀,更沒有以明詔頒布天下,正式恢復建文年號。
革除之說何自而起乎?成祖以建文四年六月己巳即皇帝位,夫前代之君若此者,皆即其年改元矣。不急于改元者,本朝之家法也;不容仍稱建文四年者,歷代易君之常例也。故七月壬午朔詔文一款:一“今年仍以洪武三十五年為紀,其改明年為永樂元年”。并未嘗有革除字樣,即云革除,亦革除七月以后之建文,未嘗并六月以前及元二三年之建文而革除之也。故建文有四年而不終,洪武有三十五年,而無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年。夫實錄之載此明矣。自六月己巳以前書四年,庚午以后特書洪武三十五年,此當時據(jù)實而書者也。第儒臣淺陋,不能上窺圣心,而嫌于載建文之號于成祖之錄,于是創(chuàng)一無號之元年以書之史。使后之讀者彷徨焉不得其解,而革除之說自此起矣。夫建文無實錄,因成祖之事不容闕此四年,故有元年以下之紀。使成祖果革建文為洪武,則于建文之元,當書洪武三十二年矣。又使不紀洪武,而但革建文,亦當如太祖實錄之例書己卯矣。今則元年、二年、三年、四年書于成祖之錄者,犁然也。是以知其不革也。既不革矣,乃不冠建文之號于元年之上,而但一見于洪武三十一年之中,若有所辟而不敢正書,此史臣之失,而其他奏疏文移中所云洪武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年者,則皆臣下奉行之過也。且實錄中每書必稱建文君,成祖即位后與世子書,亦稱建文君,而后之人至目為革除君。夫建文不革于成祖,而革于傳聞;不革于詔書,而革于臣下奉行者之文,是不可以無辯?;蛟唬槲溆腥迥暌?,無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年,可乎?考之于古,后漢高祖之即位也,仍稱天福十二年,其前則出帝之開運三年。故天福有十二年,而無九、十、十一年,是則成祖之仍稱洪武,豈不暗合者哉。
顧炎武的論點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1.七月壬午詔書未嘗有“革除”字樣。使用洪武三十五年紀年只是為了遵循本朝逾年改元的家法。
2.退一步來講,即便說朱棣革除也只是革除七月以后之建文,并未革除六月以前及元二三年之建文?!肮式ㄎ挠兴哪甓唤K,洪武有三十五年,而無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年。”
3.《太宗實錄》的纂修者削去建文年號,只書“元年、二年、三年、四年”,誤導后人,“革除之說自此起矣”。這是史臣的失誤。
4.“奏疏文移”等官方文件中出現(xiàn)洪武的三十二年、三十三年、三十四年,則皆臣下奉行之過也。
顧炎武最終得出結論:“夫建文不革于成祖,而革于傳聞,不革于詔書,而革于臣下奉行者之文,是不可以無辯?!鳖櫻孜洳焕橐涣鲗W者,其否定革除之說更全面更嚴密更系統(tǒng)也富于邏輯,然而我們也不難看出顧氏之說吸收了沈鯉、余繼登、王世貞等人的一些觀點。例如詔書未有“革除”字樣是受到了沈鯉的影響,《太宗實錄》誤導后人是受到了余繼登的影響,逾年改制的說法則明顯來自王世貞。
顧炎武的好友潘檉章曾經稱許過顧炎武的《革除辨》,但同時發(fā)現(xiàn)顧炎武的觀點有明顯的漏洞。
其言猶辨博,然覈其實,則有未然者。謹讀成祖即位詔書,蓋意在修復舊制,故仍紀洪武以風天下,未嘗惡建文之名而必去之,但榜文條例并皆除毀,所謂用因非用革也。然一時有司,逢迎太過,遂追改建文元年至四年六月以前,皆系以洪武,亦勢不得不然耳。即以實錄考之,洪武三十五年十月丁卯,定北平守城功賞,已有洪武三十二年、三十三年、三十四年之文。徐真本傳,書三十二年,升都指揮僉事守山東。宋旺本傳,書三十二年調守彰德。皆建文元年事也??梢姰敃r通稱,皆易建文為洪武矣。
《皇明通紀》載靖難兵去建文年號,止稱元年。此言疑有所本,豈當年軍中奏報,惟署年月,故史家因之歟?(《太宗實錄》)其于洪武三十一年,先書皇太孫矯詔嗣位,改明年為建文元年。謂改元之詔為矯,此去建文年號之本指也。亦據(jù)北平稱兵之辭而書之也。
潘檉章利用一些新材料,經過進一步詳細辨證,提出了“成祖未嘗有革除之名,可也;謂未嘗有追改之實,不可也”的看法。潘檉章的一些觀點確實發(fā)顧氏所未發(fā):
1.朱棣詔書未嘗革除,但有司確曾追改過建文元年至四年六月以前的建文年號,系之以洪武?!短趯嶄洝分杏兄苯幼C據(jù),“洪武三十五年十月丁卯,定北平守城功賞,已有洪武三十二年、三十三年、三十四年之文。徐真本傳,書三十二年,升都指揮僉事守山東。宋旺本傳,書三十二年調守彰德。皆建文元年事也??梢姰敃r通稱,皆易建文為洪武矣”。若無追改,《太宗實錄》只應該有洪武三十五年的紀年,而不應該出現(xiàn)洪武三十二年、洪武三十三年、洪武三十四年的紀年?!白犯摹敝f將“革除”的責任推到了有司頭上。
2.潘檉章懷疑朱棣靖難起兵之初就已經去建文年號,“軍中奏報惟署年月”。這一觀點堪稱卓識,只可惜卻沒有找到相關的證據(jù)。
3、革除之名起于民間而不起于官方,官方有革除之實而無革除之名。民間首先用革除朝、革除君等稱謂來紀念建文時代,這種說法到后來被官方所接受。
然而,潘檉章的說法也有其難以自圓其說之處。既然說“成祖無革除之名”,為什么“奏疏移文”或官方記載(如《太宗實錄》)會使用洪武三十二年、洪武三十三年、洪武三十四年紀年呢?將之解釋為有司追改,勉強可以說得過去。但是潘檉章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更大的疑點——為什么《皇明通紀》說靖難起兵之初成祖就已經去建文年號只稱元年呢?他推測應該是史家因襲了當年“軍中奏報”的紀年方式。他更進一步猜測《太宗實錄》關于“皇太孫矯詔嗣位”的書法也是依據(jù)了當年“北平稱兵之辭”,他試圖來以此解釋《太宗實錄》書其年而削其號紀年方式的來源。只是苦于沒有直接的證據(jù),他只能做出推測。顯然,這樣的猜測已經超越了原先“追改”說的思路。
這樣一來,關于革除就有了三種說法。其一,朱棣即位革除說。朱棣即位后返洪武之政,革建文年號。明代私家野史小說多持這種觀點。其二,朱棣并無明詔革除建文年號,只是將建文四年六月庚午以后改為洪武三十五年紀年。由于臣下或有司逢迎成祖,奉行太過,導致革除紀年的產生。顧炎武“臣下奉行太過”說和潘檉章的“有司追改”說可以歸入此類。這也是當前學術界的主流觀點。其三,朱棣靖難起兵之除即已去除建文年號。如《皇明通紀》《明史斷略》《國榷》《明史紀事本末》等史書的記載。這種說法一直以來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到底哪種說法正確呢?筆者近來發(fā)現(xiàn)了一條史料可以解決這一問題。清人孔尚任所撰《享金簿》有這樣一條記載:
內府掃出廢紙中,得明燕王靖難札付五幅。其一白紙實書《燕王令旨》:“濟州衛(wèi)指揮僉事孫觀,守城有功,今升本衛(wèi)指揮同知。如令!準此。”未起兵之前也。又浮紙書云:“《大明燕王令旨》:‘濟州衛(wèi)指揮同知孫觀,夾河大戰(zhàn)頭功,今升本衛(wèi)世襲指揮同知?!焙髸ㄎ脑晔鲁醵眨瑥陀媚磕ńㄎ牡茸?,另書洪武三十二年,小紙覆之,上用“燕王圖書之記”,印亦九疊篆文,縱橫三寸許。此起兵之初也。
余四幅皆黃紙墨刷《燕王令旨》:“白溝河大戰(zhàn)并濟南二處有功,今升小旗。如令!準此?!焙竽晏柕珪侥昃旁率蝗?,皆填大興左衛(wèi)左所軍人,一名梁大,(一)名火兒歹,一名太平奴,一名驢兒。
惟梁大札添書云:“小旗梁大,洪武三十四年閏三月,藁城大戰(zhàn)頭功,當年十月升本所總旗。如令!準此?!倍螔焯栃苯菆D記,年月下印朱押字。余俱夾河大戰(zhàn)無押。
《享金簿》為清初孔尚任所撰,主要記錄了孔氏自己收藏的文玩古董,內容涉及藏品特征、收藏經過以及對它們的鑒賞。孔氏收藏極為豐富,藏品包括書畫、碑帖、文玩、樂器等等,《明燕王靖難札付》是其藏品之一??咨腥卧诳滴醵四曛量滴跛氖荒暝诰楣伲对丁窇撛诖似陂g為孔氏所獲。孔尚任對《札付》的來源、外觀(紙墨印押)以及格式內容均進行了細致的描述,由此亦可見《札付》必定為孔尚任私人收藏*根據(jù)《享金簿》的記載,除《明燕王靖難札付》外,孔尚任還收藏有《崇禎御書》《崇禎御畫山水》《王文成公書絕句》,以及陳獻章、湛若水、徐渭、文征明、祝允明、唐寅等人的書畫,足見其收藏明代書畫品味之高、規(guī)模之宏富。。
《札付》為清宮內府所出,再從《札付》的外觀、印押及內容來看,這五幅《札付》應該是靖難之役中朱棣發(fā)布的《燕王令旨》原件,其主要用途是為在靖難之役中立功的軍人頒布晉升命令。靖難之役歷時四年,大小戰(zhàn)爭發(fā)生無數(shù),這是一個靠軍功起家的時代。很多職位低微的靖難兵以戰(zhàn)功被迅速提拔為高級指揮官,四年之間從一名普通的軍人最終躍升為指揮僉事、指揮同知、指揮使的事例比比皆是。明代《武職選簿》保存的類似的軍人檔案極多*明代實行武官世襲制度,武職的銓選即“武選”是由兵部武選清吏司負責主持,《武職選簿》就是這種武選結果的記錄總匯。選簿以歷代腳色為綱,內容包括了祖輩以來的籍貫、從軍緣由、歷輩襲替時間、原因、武職的升降調遷、功次賞罰等。選簿的編成,除了歷次武選結果的記錄外,還參考并收錄了其他一些與武選密切相關的重要文書檔案,諸如貼黃、功次簿、零選簿、審稿、堂稿、誥敕等。北京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保存了絕大部分選簿原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于2001年影印出版。參見梁志勝:《明代的“武職選簿”檔案》,《社會科學評論》2003年第1期。,以下略舉幾例加以說明。
魏勇,指揮僉事。外黃查有:魏青,藤縣人。有父魏四,吳元年充軍,三十三年濟南升小旗,三十四年西水寨升總旗,三十五年平定京師升西安后衛(wèi)左所副千戶,永樂八年征進沙漠陣亡。*《武職選簿》,《中國明朝檔案總匯》第54冊,第32頁。
呂仁,指揮僉事。外黃查有:呂仁年三十五歲,系金吾右衛(wèi)左所帶俸指揮僉事,原籍山后應昌府人。始祖長吉,洪武二十一年歸附,燕山右衛(wèi)左所軍。三十二年,奉天征討,攻圍真定,升小旗;鄭村壩大戰(zhàn),升總旗;三十三年,攻圍濟南,升本所百戶;三十四年,克西水寨,升副千戶;三十五年,渡江平定京師,升本衛(wèi)所指揮僉事。*《武職選簿》,《中國明朝檔案總匯》第50冊,第41頁。
劉鐵柱,指揮僉事。外黃查有:劉永,山后人。高祖劉伯顏不花,洪武二十年軍;三十二年漠州升小旗,本年鄭村壩升總旗;三十三年濟南升實授百戶;三十四年藁城升副千戶;三十五年克應天升濟州衛(wèi)指揮僉事。*《武職選簿》,《中國明朝檔案總匯》第50冊,第48頁。
李珍,指揮僉事。外黃查有:李珍,年四十三年,系金吾右衛(wèi)左所帶俸指揮僉事,原籍順天府通州人,高祖李通舊名黑豬兒。洪武十七年充通州衛(wèi)左所軍;三十二年奉天征討;三十三年白溝河、濟南功,升小旗;三十四年夾河、藁城功,升百戶;三十五年渡江平定京師功,升揚州衛(wèi)左所副千戶。*《武職選簿》,《中國明朝檔案總匯》第50冊,第49頁。
褚文昌,指揮僉事。外黃查有:褚安,長洲縣人。高祖褚勝三,洪武八年軍,故,曾祖褚貴代役,三十二年永平功,升小旗;鄭村壩功,升總旗;濟南功,升百戶;東昌有功升副千戶;三十四年順德功升千戶;三十五年靈璧大戰(zhàn)升□□衛(wèi)指揮僉事。*《武職選簿》,《中國明朝檔案總匯》第51冊,第185頁。
張雄,副千戶。內黃查有:張旺,陽信縣人,祖張五,洪武四年軍。二十八年故,父張能補役。三十二年鄭村壩大戰(zhàn),全勝,升小旗。三十三年攻圍濟南有功,升總旗。東昌大戰(zhàn),功,升百戶。三十五年渡江,升副千戶。*《武職選簿》,《中國明朝檔案總匯》第51冊,第237頁。
錢繼宗,指揮僉事。內黃查有:錢曲例兒,上都縣人。洪武二十三年充軍,三十三年白溝河升小旗,三十四年夾河升試百戶,三十五年渡江升正千戶。*《武職選簿》,《中國明朝檔案總匯》第52冊,第50頁。
李時春,指揮同知。外黃查有:李雄,桃源縣人。伯祖李旺丙午年軍,老,曾祖李信代,洪武三十二年真定有功,升勇士小旗;北門營寨有功,升勇士百戶;三十三年白溝河升副千戶;三十四年藁城升正千戶;三十五年渡江升武德衛(wèi)指揮同知。*《武職選簿》,《中國明朝檔案總匯》第52冊,第25頁。
引文中的內黃、外黃指的是內府所掌“軍職黃簿”?!洞竺鲿洹酚涊d:“國初,置軍職黃簿,以便稽考”,“洪武二十六年定寫黃、續(xù)黃例:凡除官,開寫年籍、從軍腳色,赴內府清理明白。寫黃仍寫內、外貼黃與正黃,關防走號合同請寶鈴記。正黃送銅柜收貯,內、外黃各置文簿附貼,亦于內府收掌”*(萬歷)《大明會典》卷一二二《兵部五》,《續(xù)修四庫全書》史部第791冊,第224頁。又參見趙毅:《明代貼黃制度考》,《歷史檔案》1988年第2期。。對比紀年方式、遣詞用句、行文方式以及所記內容,以上《武職選簿》所引內、外黃與孔尚任所藏《燕王令旨》極為相似,軍功、升職等內容明顯系直接抄錄《燕王令旨》原文。以上內、外黃所抄錄的原始文件應該就是《燕王令旨》之類的札付。由于《武職選簿》并非全璧,筆者未能查到《札付》所涉及孫觀、梁大等五人的選簿,但通過對以上《武職選簿》所引內、外黃材料與孔尚任所藏《燕王令旨》的相互比較,足以證明孔尚任所藏《燕王令旨》是靖難之役時的原物,其可靠性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更重要的是,其中四幅黃紙墨刷《燕王令旨》記載的一些史實可以與《奉天靖難記》的相關記載相互印證。這四幅《燕王令旨》發(fā)布的時間是庚辰九月十一日,也就是建文二年或洪武三十三年,檢《奉天靖難記》洪武三十三年九月壬申(九月十一日),朱棣在這一天曾以“從征有功”給包括陸亨、張信、房寬、張玉、丘福、朱能等在內的大批將領升職,“其余將校皆升一級”*(不著撰人)《奉天靖難記二》,鄧士龍輯,許大齡、王天有主點校:《國朝典故》卷十二,第238頁。。梁大、火兒歹、太平奴、驢兒四人也是在同一天由普通軍人晉升為小旗。此外,梁大札付又記載:“洪武三十四年閏三月,藁城大戰(zhàn)頭功,當年十月升本所總旗?!睓z《奉天靖難記》洪武三十四年閏三月己亥,確有朱棣大敗吳杰、平安于藁城的記載。十月丙子,“師至涿州,大享將士”。梁大由小旗升為總旗應該就是這一天。這些細節(jié)表明這幾幅《燕王令旨》必是靖難之役中官方文書。
孔尚任所藏《燕王靖難札付》精確地揭示了朱棣靖難起兵去除建文年號的詳細經過:“初用建文年號,后除去但用庚辰,后復用洪武年號,覽此則靖難革除之事班班可考矣。”建文元年,起兵之初朱棣還尊奉建文年號;建文二年,朱棣開始不使用建文年號,用干支庚辰來紀年;建文三年,朱棣去除建文年號,用洪武三十四年紀年,并追改建文年號。建文四年,朱棣自然使用洪武三十五年紀年。根據(jù)札付的紀年書法,建文二年九月十一日用干支庚辰紀年,建文三年十月用洪武三十四年紀年,可以推測朱棣去除建文年號的確切時間應該在建文二年九月十一日至建文三年十月之間。
有證據(jù)表明,在建文元年起兵之初,朱棣即使在被廢、被稱為燕庶人父子之后,尚使用建文年號。姜清《姜氏秘史》收錄了起兵之初的《燕王上書》以及《燕王令旨》*姜清:《姜氏秘史》,《續(xù)修四庫全書》史部第432冊,第556頁。,朱棣均自稱為臣,自然還繼續(xù)使用建文年號。這可以與《札付》相印證。
另外也有證據(jù)表明,在建文四年六月十三日,靖難兵攻克南京時,即在朱棣發(fā)布庚午詔書之前就已經使用洪武三十五年紀年。這也可與《札付》相印證。宋端儀《立齋閑錄》有這樣一條記載:“洪武三十五年六月十三日,燕王令旨,諭在京軍民人等知道:‘予昔者守固藩國,以左班奸臣竊弄威福,骨肉被其殘害,起兵誅之,蓋以扶持宗社保安親藩也。于六月十三日撫定京城。奸臣之有罪者予不敢赦,無罪者予不敢殺,惟順乎天而已?;蛴袩o知小人,乘時有事,圖報私仇,擅自綁縛,劫掠財物,禍及無辜,非予本意。今后凡有首惡,有名,聽人擒拿;余無者,不許擅自綁縛。惟恐有傷治道,諭爾眾庶,咸使聞知。’”*宋端儀:《立齋閑錄》卷二,《續(xù)修四庫全書》子部第1167冊,第576頁。從體例上來看,《立齋閑錄》多直接抄錄原始檔案,此《燕王令旨》所載時間洪武三十五年六月十三日必為原件所有,并非經過后來追改。至此,靖難之役已經持續(xù)了近四年時間,朱棣與建文帝早已撕破臉皮,你死我活,如果朱棣這時候還使用建文年號紀年才是令人奇怪的。
從靖難之役的進程來分析,建文元年朱棣倉促起兵尚無暇顧及年號之事,所以才會出現(xiàn)《燕王令旨》嘉獎軍功卻用建文紀年這樣可笑之事。紀年對于公文檔案是不可或缺的要素,朱棣在日常的軍政活動中逐漸會意識到使用建文年號所帶來的不便,于是以庚辰紀年代替建文二年成為臨時的選擇。到了建文三年,朱棣打著恢復祖制的旗號,明確去除了建文年號,以洪武紀年,并追改建文紀年。這種行為意味著朱棣與朱允炆徹底翻臉,不承認建文帝的合法地位。事已至此,朱棣對下一步棋如何走顯然已有規(guī)劃,不臣之意表露無遺。筆者這里為何用“去除”而不用“革除”呢?建文三年,朱棣未正大位,且一直自稱燕王,沒有“革除”的名分。因而,朱棣即位之后“革除”建文年號的做法只是對其早先“去除”建文年號行為的正式認可和合法繼承。
朱棣打著祖訓的旗號起兵靖難,然而祖訓也是他繼承皇位的最大障礙。朱棣繼統(tǒng)所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朱允炆是朱元璋指定的合法繼承人?!睹魇贰酚涊d的朱棣與方孝孺之間的一段對話,頗能反映在祖制面前,朱棣繼統(tǒng)所面臨的繼統(tǒng)困局。
先是,成祖發(fā)北平,姚廣孝以孝孺為托,曰:“城下之日,彼必不降,幸勿殺之。殺孝孺,天下讀書種子絕矣?!背勺骖h之。至是欲使草詔。召至,悲慟聲徹殿陛。成祖降榻,勞曰:“先生毋自苦,予欲法周公輔成王耳?!毙⑷嬖唬骸俺赏醢苍??”成祖曰:“彼自焚死?!毙⑷嬖唬骸昂尾涣⒊赏踔??”成祖曰:“國賴長君?!毙⑷嬖唬骸昂尾涣⒊赏踔??”成祖曰:“此朕家事?!鳖欁笥沂诠P札,曰:“詔天下,非先生草不可?!毙⑷嫱豆P于地,且哭且罵曰:“死即死耳,詔不可草?!背勺媾?,命磔諸市。*張廷玉等撰:《明史》卷一四一《方孝孺?zhèn)鳌?,?019頁。
首先,誣蔑朱允炆矯詔繼位,從根本上否定其合法性?!霸蕿沙C遺詔嗣位,忘哀作樂,用巫覡以桃茢祓除宮禁,以硫磺水遍灑殿壁,燒諸穢物以辟鬼神。梓宮發(fā)引,與弟允熥各仗劍立宮門,指斥梓宮曰:‘今復能言否?復能督責我否?’言訖皆笑,略無戚容”*王崇武:《奉天靖難記注》卷一,第16頁。。指責朱允炆一直以來對朱元璋不滿,有意冒犯梓宮。
《奉天靖難記》否定建文帝合法地位的同時,也在極力塑造朱棣才是朱元璋的合法繼承人的形象。
其次,編造朱元璋曾三次欲立朱棣為太子的故事,鼓吹朱棣的皇位受自于朱元璋。第一次是在懿文太子朱標生前,因其“多失道,忤太祖意”,朱元璋對高后說:“諸子無如燕王最仁孝,且有文武才,能撫國家,吾所屬意?!钡诙问窃谥鞓怂篮?,朱元璋召侍臣密語曰:“太子薨,諸孫少不更事,主器必得人,朕欲建燕王為儲貳,以承天下之重,庶幾宗社有所托矣?!焙髞碓趧⑷岬姆磳ο虏还?。第三次是在太祖病危時,問左右:“第四子來未?”朱棣在朱允炆、齊泰的阻止下,未能至京城。根據(jù)這樣的故事,朱元璋對朱標、朱允炆父子都不滿意,朱棣繼統(tǒng)最符合太祖的心愿。在太祖旗號的庇護下,朱棣篡奪侄兒皇位的行為變得合法化了。
《奉天靖難記》的編纂不僅僅是為了“獻媚成祖”和“稱快于一時”*王崇武:《奉天靖難記注》,“序”第2頁。王崇武先生曾云:“案此書以時代較早,恩怨未消,其誣毀懿文,正為獻媚成祖。惟此種丑詆,頗類村嫗謾罵,自難取信于世,故后修《實錄》盡去之?!?“序”第2頁)又云:“此書對懿文父子之過分誣毀,雖足稱快于一時,實難征信于后世?!?同上,第5頁),而是有更深層次的政治考量。它“革除”建文年號,以洪武紀年,不惜捏造事實,有意對朱標、朱允炆一系君臣進行誣毀,對朱棣進行虛美,其背后的政治動機很明顯——從根本上否定朱允炆之統(tǒng),建立朱棣之統(tǒng)?!斗钐炀鸽y記》丑詆朱標、朱允炆一系,強詞奪理,言辭激烈,“頗類村嫗謾罵”,但這種必欲“革除”之而后快的態(tài)度恰恰是當時現(xiàn)實政治的真實反映,《明史》對朱棣“革除之際,倒行逆施,慚德亦曷可掩哉”的評價亦由此可見一斑。在《奉天靖難記》面前,“成祖無心革除”或“成祖無革除之名”的說法都是站不住腳的??傊斗钐炀鸽y記》是一部在“革除”史觀指導下編纂而成的靖難歷史,也是朱棣“革除”建文年號最重要的證據(jù)之一。
無論是王祖嫡、沈鯉、申時行、余繼登,還是王世貞、顧炎武、潘檉章,這些否定朱棣革除建文年號的學者最終都將證據(jù)指向了《太宗實錄》的前九卷《奉天靖難事跡》。然而,他們都沒有見到朱棣敕修的《奉天靖難記》,也就是《奉天靖難事跡》的前身。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們都被《事跡》誤導了,沒有意識到《事跡》有意隱諱了朱棣革除建文年號的事實。
通過比較《事跡》與《記》的文本,王崇武發(fā)現(xiàn)《事跡》對《記》中過分謾罵丑詆朱標、朱允炆父子之處進行了刪改,并指出:“本書既丑詆失實矣,然丑詆之中仍可窺見局部真相;實錄既改動失真矣,然改動之中仍可考見部分史實,故非兩書比觀,不足以盡其真?zhèn)危娖渌愿募安桓闹??!?王崇武:《奉天靖難記注》,“序”第13頁。王先生對于《事跡》的紀年方式并沒有特別給予關注,但這恰恰是《事跡》與《記》最本質的區(qū)別。如前所述,《記》用洪武紀年取代建文年號,以洪武三十二年取代建文元年,以洪武三十三年取代建文二年,以洪武三十四年取代建文三年,以洪武三十五年取代建文四年,《記》紀事止于洪武三十五年七月壬午朔。《事跡》用建文之年而削其年號,以元年取代洪武三十二年,以二年取代洪武三十三年,以三年取代洪武三十四年,以四年取代洪武三十五年,但是建文四年六月庚午以后(包括庚午在內)仍用洪武三十五年紀年,直到年末。
如前所述,《事跡》的這種紀年方式引起了后人至少三種不同的解讀。第一種解讀,將元年、二年、三年、四年等同于建文元年、建文二年、建文三年、建文四年。據(jù)此認為朱棣沒有革除建文年號,王祖嫡、申時行等人均持這種意見。第二種解讀,史臣誤讀了朱棣使用洪武三十五年紀年的用意,削去建文年號只存其年。據(jù)此余繼登、顧炎武認為朱棣沒有革除建文年號,而是史臣犯了錯。第三種解讀,削去建文年號只存其年是史臣依據(jù)“北平稱兵之辭”如實直書。據(jù)此潘檉章懷疑朱棣在靖難起兵之初即將建文年號削去。無論哪種解讀均屬誤讀。
《事跡》的紀年方式是史官們費盡心機捏造出來的。因為現(xiàn)實中只存在過兩種紀年方式:朱允炆以建文紀年,朱棣以洪武紀年。從來沒有過元年、二年、三年、四年這樣的紀年方式,這種紀年方式是《太宗實錄》所獨有的書法,這樣做的目的只有一個——掩蓋朱棣曾經去除、革除建文年號的史實。
為什么《記》大書特書“革除”,而《事跡》卻要隱諱呢?主要是政治背景發(fā)生了變化?!队洝返淖胄蘧嚯x朱棣繼統(tǒng)未遠,朱棣迫切需要《記》為自己作政治宣傳。大書特書“革除”就是為了證明朱棣繼統(tǒng)符合祖制。《太宗實錄》成書于宣德五年,距離朱棣繼統(tǒng)已有二十七年,朱瞻基的統(tǒng)治已經穩(wěn)固,可以更客觀地看待那段歷史。以儒家的觀點來看,朱棣“革除”建文年號的行為使得其“篡奪”之心昭然若揭。朱允炆是朱元璋欽定的接班人,朱棣發(fā)動靖難之役逼他自焚已屬慚德,更遑論明目張膽地革除建文帝的正統(tǒng)地位。這種過分行為如不加以掩飾,必然會如同李世民發(fā)動“玄武門之變”一樣遺譏千古,儒學修養(yǎng)較高的朱瞻基顯然不想讓他的祖父背負如此惡名。另外,朱高煦叛亂事件也會影響朱瞻基對“革除”的看法。朱棣以藩王叔父的身份起兵,朱高煦也是以藩王叔父的身份起兵,朱高煦起兵一定會效法朱棣打出類似的旗號*參見王崇武《明靖難史事考證稿》第7章漢王高煦之變與惠帝史書之推測(“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專刊之二十五”,1948年)。。繼續(xù)宣揚“革除”,是否存在著鼓勵叛亂的可能?這會促使朱瞻基重新看待朱棣的“革除”行為。要掩蓋朱棣的篡奪行為,就必須掩蓋朱棣“革除”建文年號的史實。
既然《事跡》要隱諱“革除”,為什么不完全恢復建文年號呢?因為史官們不可能也不敢否定“靖難之役”的正義性和合法性,朱棣、朱高熾、朱瞻基統(tǒng)系的合法性來源于此,朱棣“靖難之役”“功同再造”的性質是不可能動搖的,這一點可以從《太宗實錄》冠之以“奉天靖難事跡”的標題看出來。完全恢復建文年號意味著建文帝沒有過錯,也就意味著“靖難之役”的正義性和合法性是有疑問的,這當然是不可接受的。正因為如此,《事跡》雖然刪掉了一些過分丑詆之辭,但它基本上全面繼承了《記》否定朱允炆正統(tǒng)性的做法*參見王崇武:《奉天靖難記注》相關章節(jié);謝貴安:《試述〈明太宗實錄〉對建文帝形象的描寫與塑造——兼論傳統(tǒng)史學的曲筆與直書問題》,《學習與探索》2011年第1期。。要掩蓋朱棣“革除”自然不能使用洪武紀年,但又不能完全恢復建文年號,《事跡》只能使用元年、二年、三年、四年紀年,存建文之年而削其號以示貶義。
總之,由于時代背景不同,《太宗實錄》一方面繼承了《奉天靖難記》表彰“靖難”的立場,繼續(xù)否定朱允炆的正統(tǒng)地位,另一方面放棄了《奉天靖難記》宣揚“革除”的立場,對朱棣“革除”建文年號的史實進行了隱諱。受此影響,后世學者紛紛否定朱棣曾經革除建文年號。
如前所述,朱棣在即位之前就已經“去除”了建文年號,那么朱棣正式“革除”建文年號是在什么時候呢?關于這個問題,《奉天靖難記》沒有明確的記載,《太宗實錄》因為曲筆的原因更不會記載。日歷是正統(tǒng)最重要的象征,天下奉行建文日歷已有四年,朱棣繼統(tǒng)之后首先面臨的問題便是向天下說明如何計時的問題。詔令頒布,公文傳遞都離不開日歷,如何對待建文日歷,今后如何計時,這是迫在眉睫的問題。據(jù)此筆者大膽推測,朱棣的“革除”詔書的發(fā)布應該在洪武三十五年(建文四年)六月庚午日,也就是朱棣即位的第二天?!短趯嶄洝芬彩菑倪@一天開始使用洪武紀年。
洪武三十五年夏六月庚午,命五府六部,一應建文中所改易洪武政令格條悉復舊制,遂仍以洪武紀年,今年稱洪武三十五年。復諸殿門舊名,蓋建文中改謹身殿為正心殿,午門為端門,端門為應門,承天門為皋門,正前門為輅門。至是首命撤之,悉復其舊云。*《明太宗實錄》卷九下“洪武三十五年夏六月庚午”,第136頁。
前一天,也就是六月己巳日,朱棣拜謁孝陵之后,被諸王大臣擁立即皇位。第二天,朱棣立刻就廢除建文之政,盡復洪武之政,確定今后繼續(xù)使用洪武三十五年的日歷,通過這一系列的動作表明自己的皇位得自于朱元璋。明詔廢除建文日歷、“革除”建文年號是不言自明之事。早在建文三年,朱棣就以藩王身份“去除”建文年號,使用洪武年號。在當時來講,雖然打著祖制的旗號,但畢竟名不正言不順,只是權宜之計。即位之后,名正言順,必然要通過正式“革除”加以確認,唯有如此才能確立朱棣繼統(tǒng)的合法性。“革除”建文之政,“革除”建文年號,其事一也。有趣的是,恰恰也正是這條記載掩蓋了朱棣“革除”建文年號的真相,讓后人以為朱棣并未“革除”建文年號,只是在建文四年六月庚午以后的日子里使用了洪武年號。
綜上所述,筆者對朱棣“革除”建文年號問題形成以下幾點認識:首先,朱棣在即位之前就已經“去除”建文年號。建文二年,用庚辰紀年;建文三年開始以洪武紀年,并追改建文紀年,否認建文帝的合法性,不臣之心已然顯露。其次,朱棣即位之后廢除建文之政的同時正式“革除”了建文年號,使洪武紀年合法化。朱允炆是朱元璋指定的繼承人,受祖訓約束,不革建文之統(tǒng)就無法正朱棣之統(tǒng)。為了達到這個目標,朱棣不惜篡改歷史,捏造事實,編纂《奉天靖難記》來丑化朱允炆,美化自己。再次,宣德時期,史臣們認為“革除”建文年號背后透露出來的“篡奪”之意太過明顯,在纂修《太宗實錄》的時候,創(chuàng)造出元年、二年、三年、四年、洪武三十五年的紀年方式來取代洪武紀年,對朱棣“革除”史實有意曲筆隱諱,給后人的認識造成混亂。最后,因為誤讀了《太宗實錄》的書法,萬歷朝臣在恢復建文年號的政治活動中,明確否定了朱棣曾經革除建文年號。王世貞、余繼登、顧炎武、潘檉章等著名學者均不同程度地接受了這種說法,對后世影響極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