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米

轉眼就是一年。去年此時，我在蘇州短暫工作。一直在南京生活，并未真正離開過，這一次的工作變動讓我不知所措。距離是相對的，地圖上區(qū)區(qū)220公里，感覺卻像隔了太平洋。他們親切地微笑，說我聽不懂的吳儂軟語。他們用慢板速度，井井有條地處理一切。我每周焦灼地往返于南京與蘇州之間，暗自祈禱能早日回家。這座城市，我從未想過會發(fā)生聯系，也未曾想過會再無關系。

時間像一條細線，可以拉長，也可以縮短。隨之不斷變形的是人的記憶。當時覺得難忘的、鮮活的，隨著時間的推移已經慢慢褪去顏色，再不記錄下來，只怕都要忘了吧。

如是我聞

平素里習以為常的生活，即便原封不動地搬去另一座城市，好像也變了味道。在蘇州的日子里，伴隨自由而來的是無所適從的空白。生活節(jié)奏瞬間慢了下來，不用早早起床送孩子上學，不用匆匆忙忙趕回家做飯。心急火燎、雞飛狗跳的陪讀生活都在電話那一端。然而這種空洞更可怕，是一種有力無處使的焦慮。為了填平心中的空白，我努力地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捕捉熟悉的生活元素，首先是聲音。

不想說話的時候，就聽歌。只要戴上耳機，熟悉的世界就回來了，因為可以自己設計。然而拿掉耳機，還是陌生。宿舍附近的面條店老板是個安徽人，常常操著生硬的蘇州話和當地人聊天，我大概聽個半懂，有一次他說急了冒出一句：“不要煩了！”倒有點南京話的味道。

一個城市的觸感首先來自于語言，第一次出國是埃塞俄比亞，遙遠陌生的非洲國家，當我內心惶恐地走出機場，發(fā)現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難，標識路牌大部分都認識，說話勉強可以交流，頓時放心了許多，對亞的斯亞貝巴憑空增加了幾分親切感。而初到蘇州是陌生的，蘇州話比英語還難，看得懂聽不懂，完全不同的語系。從留園去蘇州博物館乘游1路，公交報站一遍普通話一遍蘇州話，基本對不上。問路遇到老年人大多雞同鴨講，年輕人也會下意識地先冒出蘇州話，看到你茫然的表情以后再自如切換。男人和女人說起蘇州話來感覺不同，女聲軟糯甜美，男聲柔中帶剛。語言本身自帶氣質，外地人學話，語調學對了，腔調卻往往不對，男生尤其容易顯得娘。飯局中只要有蘇州人在一起，三杯酒下去，必然開始說蘇州話。甚至在蘇州生活了一段時間的外地人，時間長了也往往改了鄉(xiāng)音。我理解這是一種文化自信，是富足帶來的自豪感。

在這里，評彈不僅是文化，也是流行小調。我有一個大學女同學，看起來高大爽朗，皮膚黝黑。有兩點讓我認定她骨子里是蘇州人，一是愛織毛衣穿衣服講究料子；二是愛聽評彈，晚自習我們都聽流行歌曲，唯有她的耳機里傳來的是彈詞開篇。我那時才知道，原來傳統(tǒng)樂曲真的是有年輕受眾的。平江路有個評彈博物館，江浙滬6元，其他地區(qū)20元，按身份證交錢，我進去看了一下，游客居多，評彈成了一張新的城市名片。不管怎么說，在我看來，只要是愛音樂的城市都是曼妙的，無論推崇的是什么樣的音樂。

古城千年

估計每個人南京人或多或少都會有一點關于蘇州的記憶，“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是離南京最近的旅游城市。老相冊里有一張和虎丘的合影，我斜斜地站在虎丘塔前，神情凝重，看起來像另一座塔。當時并不知道虎丘會成為婚紗圣地，更不會想到我的婚紗也來自于虎丘?；⑶?，就是我對蘇州城最初的印象。

老城不大，百度地圖能清晰地勾勒出一個被運河圍繞的古城。拙政園、網師園都是地圖上醒目的注點，我在文廟看到過一塊平江圖的碑刻，據說是南宋平江府的城市平面圖，與百度地圖上古城步道的輪廓十分近似。歷史變遷，風云變幻，這座古城頑強地固守著舊貌，等待我的光臨。

古城步道被列入蘇州最美的跑步路線，我表示質疑，美則美矣，卻不適合跑步，步道太窄，上上下下臺階很多。下班沒事我就穿了運動服去跑，勞動路跑到古城步道最近的入口也要1公里多，一圈下來16公里不到。用腳步丈量這座城，有別樣的韻味。勞動路并入三香路，地鐵口旁邊就是步道。對于以商場、書店為標識的我來說，問路是個難題。每次問路，當地人都會清晰地告訴我向南向北，我一頭霧水。抬眼一看都是窄巷里弄，他們的方向感從何而來？

對我來說，古城步道方向難辨，因為你的右邊永遠是一條河。沿著護城河一路向前，并沒有明顯的轉折。盤門過去是桂花公園。場地稍微開闊一點就有人跳廣場舞，有男有女，最特別是有不少年輕人。再往前是相門，印象中相門最為高大，水面也最為開闊，不遠就是蘇州大學。這半城夜景最佳，一路沿河的建筑物點綴著彩燈，橋落水中影，水映橋上人，合著不知何處傳來的昆曲，咿咿呀呀莫名其妙地墜入千年。萬年橋、新市橋、吳門橋、人民橋，一路行來一路認讀。南京有一個地名叫三步兩橋，想想要放到這里才真正合適。盤門在南，閶門在北，相門在東，胥門在西。一圈轉下來，終于明白，方向坐標在這里。據說蘇州老城建筑都不超過北寺塔的高度，那么，東南西北抬眼望望便是了。

老城里的居民不知為何執(zhí)著于此，他們穿行于狹窄的弄堂，低矮的屋檐下掛著空調室外機。初夏時光，一個膚色黝黑的中年男人從巷角的雜貨店出來，拎著一把剛買下的掃帚，想必是進城務工人員，真正的本市人應該都搬遷了吧。幾次跑步路過盤門公園，門票40元一張。唯有一次早起晨跑，工作人員操著蘇州話坐在門口閑聊，并沒有人收票。我毫不猶豫進去溜了一圈，瑞光塔、吳門橋轉了個遍。他們是我概念中的蘇州人，閑散寫意，骨子里看不上這五斗米。

一面湖水

童年記憶中的蘇州是虎丘、獅子林和觀前街。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人小，所以記憶中的城市特別大。記憶中的觀前街怎么也走不完，我高舉著雙手去牽我的爸爸媽媽，努力地跟上他們的步伐。每到媽媽開始在柜臺前挑挑撿撿，爸爸就會給我再買個甜蜜糕點，我三口兩口吃完，快速走向下一個柜臺的轉角。三十年后再來蘇州，老城依舊在。有幾個晚上去觀前街覓食，一路走一路看，得月樓、松鶴樓，沒兩步就到了美羅，似乎就是觀前街的盡頭。這條記憶中的直線收縮成短短的線段。與此同時，古老的平江府也迅速收縮成蘇州市的一角。

被子來的那天，我們約了在中央公園見面。我曾經住在南京的中央公園附近，不知道是不是每個城市都有這么個地方。兩個城市，古老與現代并存，中央公園都在新城。我到早了，決定先在周圍走一走。地鐵站出來就是濃蔭，廣場與綠地平鋪直敘，像所有新建的市民公園。公園不大，5分鐘左右就穿到了另一邊，正對著東方之門。

那天天藍，風和日麗，被子牽著一雙軟糯的小兒女微笑著從東方之門走來，那個畫面定格在我的記憶里成了幸福的代言。我們轉去李公堤旁吃飯。選了個湖邊的位置，面對面坐著，陽光濃烈，玻璃窗直落地面。轉頭看出去，湖面上蒸騰出白茫茫的水汽。這是我熟悉的生活，卻是記憶中陌生的蘇州。沒有庭院深深，沒有小橋流水，沒有紙傘雨巷，一個完全現代化的蘇州，卻還是蘇州味道。

去誠品書店閑逛的那晚我偷懶打了輛車，下車抬頭一陣眩暈。仿佛站在小小的天井，周圍都是高樓，有魔都的既視感。晚上7點左右，四下里燈火通明。金雞湖畔布滿了林林總總的飯店商場、健身中心和電影院，匯集了一切現代化的城市元素。臺北沒去過，我一直心儀誠品，江浙的第一家開在了蘇州。書店很大，臺版書多，書店的功能要遜于商場，我匆匆地環(huán)顧一周。選書的人挺多，或站或立，靜靜地讀著。從誠品走到金雞湖畔5分鐘左右，湖面寬闊，有風襲來，東方之門靜靜地矗立在湖的對岸。那一刻，耳機里恰好傳來齊秦的《一面湖水》，湖水是躺在地球表面的一顆眼淚。我隨手翻了翻手機上的百度地圖，金雞湖和獨墅湖像一對心肺，金雞湖稍小在北，獨墅湖較大在南，是這個新城的心臟和動力。我突然開始理解蘇州人的戀家情結，一個城市有水就靈動，老城的水蜿蜒流長，新城的水萬頃煙波，新蘇州人生活在園區(qū)，洋的生活，雅的本質，儼然幸福天堂。我們苦苦追求的是什么，不就是幸福嗎？

蘇州有什么不好呢？我真的說不出。南京有的這里都有，比如桃園眷村、無印良品，南京沒有的這里也有，比如誠品和鐘書閣。那個晚上，我獨自站在湖畔，看著通明的燈火一點一點地暗下去。想來想去只有一個，這座城，于我是宿舍，準點熄燈。

游園驚夢

沒想到那么快回寧，原計劃把園林走遍，最終沒來及逛完。我想拍春天園子里的花，想拍冬季屋檐上的雪，結果并未等到四季。西園寺、留園、網師園、環(huán)秀山莊、滄浪亭、可園、文廟，集齊7個是否可以召喚神龍？我在一天天的默念中離開了。回想起來那么多園林大同小異，忘不了的是藝圃。

對外地人來說，藝圃有些難找，送我去的出租車司機再三跟我道歉，送不到的啊，找不到你再問問。我不得已在100米不到的地方開了導航。即便是這樣，仍然難找，一路都是小小的里弄，住的滿滿當當的人家，只是在小巷的拐彎處用紅色油漆刷了藝圃二字。我看了看附近門牌，文衙弄，庭院深深深至如此。

與各大名園相比，藝圃只能算是個二線明星，若不是從某本書上循跡而來，恐怕就要錯過了。冥冥中，一切都是未知的緣分。藝圃不大，進門未見照壁，只有一高一矮兩面墻構成的走廊迂回轉圜，有點徽派建筑的風格。折了一彎后方見其門，之后才是傳統(tǒng)的庭院布局。我到的早了些，整點才有講解，于是我先轉了一圈，整個園內并沒有多少人，只有延光閣的茶室里閑坐了幾桌。一如所有的蘇州園林，藝圃同樣是亭臺樓閣，然而全部的景觀左顧右盼，盈盈一握。正值夏日，凌霄與睡蓮爭艷，凌霄花嬌羞攀于墻邊，睡蓮匍匐臥于水面，我有些恍惚，此情此景仿若夢中所見。常常會有這種錯覺，有些情景是否反復再現，有些事情是否已經發(fā)生？

導游照例是帶著泛泛的講了一圈，小姑娘顧盼生姿，神色倒是好看，我聽得有些走神，因為不少已經在書上看過了。唯有一個細節(jié)不同，導游贊美主人的氣節(jié)，正值盛年告老還鄉(xiāng)，主動向朝廷請辭，大約也就是四十出頭的年紀。書上看來卻是因不愿與奸臣同流合污，迫害流放至此，不知孰真孰假。相比，我傾向于后者，前者多半是子孫的附會。極端執(zhí)著與極端覺悟者能有幾人？世道艱難，終究也都活下來了，再怎么沖動還是有分寸的。流言說多了就是真相，真相到底是什么又有多重要呢？

世綸堂、響月廊、鶴柴、浴鷗，小人物終究出不了世，總想在這世界上盡力地留下一點自己的印記，自古至今，無一例外。待轉出來，走到金門，又完全迷失了方向，我怔忡著回頭，一片破舊民居，完全不像有個園林的樣子，好似夢一場。

直到今天，我的微信頭像還是去年夏天拍的一幅可園，圓門洞天，像翻開一本封面簡樸內容豐盈的書。圓以神、方以智，每一個造型皆有釋義。四時風雅，那是我心中的蘇州庭園。

余味繞梁

這些年去過很多城市，大部分印象不深，有些地方我再回想起來是因為味道，比如福岡不經意路過的一家鰻魚店、火奴魯魯紋身店旁的壽司、青島五四廣場上練攤的烤魷魚、廣州隨處可見的點都德，雖然大多擺不上臺面，也未必值得推薦，但卻刻在記憶里揮之不去。蘇州是個有味道的城市，四時鮮果、時令食物尤其多。

一個人吃飯很無趣，基本沒法點菜，我常常穿街走巷去尋小吃，臨頓路的啞巴生煎，勞動路的綠楊餛飩，同得興的楓鎮(zhèn)大肉，裕興記的三蝦面。借名人之語尋當地美食是很無謂的事，口味原本就見仁見智，換了年代更不好比較。但說歸說，每到一個地方，我還是會試著去探尋美食。有一篇文章我是贊同的，《天龍八部》阿碧對段譽逐一介紹說：“四色點心是玫瑰松子糖、茯苓軟糕、翡翠甜餅、藕粉火腿餃，形狀精雅，每件糕點都似不是做來吃的，而是用來玩賞一般。”這才是蘇州美食的精髓所在，吃的是一個“雅”字。

面是我的摯愛，大概因為爺爺奶奶是北方人，飲食上自然固守著面的基因。陸文夫在《美食家》里號召，“快去朱鴻興去吃頭湯面！”于是我老老實實去尋面。幾家面店品嘗下來，我反而覺得瓊林閣的味道更勝一籌。一群人吃面吃的是禮儀，同得興有個小小的包廂，可以坐上10個人，先上茶，再上澆頭，琳瑯滿目地擺滿一桌，最后才輪到面，并且是紅白兩碗。開始我沒經驗，每上一道菜就努力地吃起來，等面來了，已經完全吃不下了。獨自吃面才是真滋味。澆頭最多選兩樣，是鱔糊、蝦仁還是大肉？選擇困難癥又發(fā)作。100塊一碗的三蝦面賣的是噱頭，要說好吃還是大肉。五花肉看起來猶如一塊白玉板，泡入熱湯里立刻如魚得水，幾秒后變透明。入口一抿即化，肥而不膩。楓鎮(zhèn)大肉只有時令才有，大肉湯里加了酒釀米，吊出鮮甜的味道。兩口湯喝下去立刻滿頭大汗，一碗面吃完既通透又暢快。明明只是一碗清湯面，離開蘇州以后再難復制。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南京的朱鴻興已然不是蘇州味道，只能吃個念想罷了。

一個城市居住久了，味道自然就濃郁起來，胥城大廈旁邊的星巴克、宿舍門口水果店的東山枇杷，一家巷角小店的藏書羊肉，存在感由此而來，在這個城市里我是一個特殊的存在，既不是匆匆過客，也安定不下來。

那年春夏，在蘇州最美時光里，我來得匆匆，走得倉促。好似與“她”談了一場短暫的戀愛，開始時一無所知，結束時回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