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冰
進入古哀牢國的門戶鄂嘉,很多人都以為風光最美的地方是黑竹山。其實,從海拔2860的黑竹山頂下來不遠,經(jīng)風景如畫的平和廠水庫順著一條深深的古道一直走到新平方向的邱家壩水庫,那一路上的風景才是最美的。
那天早晨,當我們尋訪哀牢山國家公園風景名勝的隊伍到達黑竹山頂時,明媚春光早已羞答答地灑滿了煙霧繚繞的哀牢山。站在山頂高高的森林防火瞭望塔上,眺望遠方,茫茫林海中彩云忽而直抵藍天,忽而飄入深不見底的山澗;一群群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鳥兒聚居在路兩旁,似乎一點也不怕人,見有人來,還互相歡快地鳴叫著,在樹林子里跳來跳去;那些春天里要開的野花、要發(fā)的樹芽,都似乎全開了、全發(fā)了,所謂嫩得“吹彈得破”,應該指的就是這個時候。
哀牢山氣勢磅礴,原始森林自然天成,這時的哀牢山是一個五彩繽紛的大花園,是一幅潑墨寫意的絕美畫卷!這一切我們都來不及欣賞,此行的目的是順著一條茶馬古道前行,深入哀牢山的核心區(qū)域,去探尋更美的風景。
古道幽深,在深深的大森林里細瘦彎曲地爬行。從路的坎坎坷坷,深深淺淺和爬坡上坎的情況來看,這應該就是《乾隆·嘉志》上記載的·嘉五條茶馬古道中的一條,即過去·嘉從南面赴新平的古道。這條從哀牢山核心區(qū)域穿過直達新平的古道,是過去無數(shù)的趕馬人用生命和血汗開辟出來的。后來也是接通“滇越古道”,連接“蜀身毒道”,將四川、云南、印度相連接的著名茶馬古道之一。
茶馬古道是中國歷史上內地與邊疆地區(qū)進行茶鹽貿易往來所形成的古道交通路線。這條著名的迤南大道始于唐,繁于明,盛于清,衰于民國末期,特別是清朝至民國時期,昆明、緬甸等地客商來往日盛,形成了聯(lián)通川藏各地的物資交流通道。這些古道分布于云南各地,在崇山峻嶺、山川峽谷、河流深澗中縱橫交錯,蜿蜒蛇行,經(jīng)歷了1300多年的歷史滄桑,其中最為艱險的一段,要數(shù)從新平境內翻越哀牢大山這一段。
鄂嘉由于挨近新平縣戛灑鎮(zhèn)冬瓜嶺大平掌村滇中、滇南集軍、匪、霸、商為一體的世襲土司,大土匪李潤之老巢,茶馬古道更是星羅棋布。這條古道連接昆明、普洱一線,一路翻越崇山峻嶺,穿過茫茫哀牢大山中的原始森林,逢山開路,遇水搭橋,跋山涉水,是滇西、滇中、滇南與內地聯(lián)系的重要商道。
哀牢山彝語為大虎山,即“虎豹出沒的地方”。都說過去虎豹出沒,蟒蛇遍地,蚊子比土蜂大,到處是黑壓壓的牛蠅和專吸人血的干螞蟥。解放前夕,每天有成百上千的騾馬和商人從這些古道上出入,與多如牛毛的土匪地霸強人打交道。馬幫、商客從這些古道上翻越茫茫哀牢大山,穿過原始森林和無人區(qū),經(jīng)過戛灑十里河千家寨哀牢山驛站,渡過漠沙河,北接楚雄、大理、麗江、西藏,東往玉溪、昆明、曲靖昭通和金沙江一線,南連紅河、文山、廣西各省,西通普洱、西雙版納、臨滄、緬甸、老撾、泰國……這條哀牢山中的茶馬古道是古代滇中、滇南著名的“茶鹽”官商大道,又是古代“南方絲綢之路”的重要通道,同時也是過去馬幫商客南來北往、縱橫交錯的古道路網(wǎng)中心,普洱、磨黑的茶葉、藥材、糧食、銅鐵,中原的絲綢、日用百貨都從這條道上通過,最后出境銷往各地,又從外地運進玉石、煙土、洋紗、布匹、鹽巴和各種生活用品。
昔日在這條古道上,過往的馬幫和商客不僅要和大自然中的老虎、惡狼、野豬、老熊、毒蛇巨蟒斗,更多的時候還要和謀財害命的土匪、強人斗。一條古道,飽含著多少馬幫商客的悲歡離合的血淚史,隱藏著多少驚心動魄的故事。如今,當年那種騾馬嘶吼、銅鈴叮當,馬鍋頭一嗓子高聲吆喝,清脆的馬蹄聲踏破拂曉的月色,長長的馬幫悠悠上路的壯觀早已成為過去;悠遠的鈴聲喚醒山谷、村寨、平壩和城市的歷史早已灰飛煙滅;人走馬息,想當年一路上的騾馬擠破馬槽,老酒醉倒馬鍋頭,打馬掌的敲擊聲驚走林中鳥,紅顏脂粉令無數(shù)英雄好漢競折腰的繁華場面已經(jīng)成為大山中古老而又神秘的故事,只有一路上遺留的那些深深淺淺的馬蹄印,還能勾起人們當年那一幕“山間鈴響馬幫來”的輝煌記憶。
古道透著蒼涼,完全不像我們影視劇中看到的那種石板鋪成的古道。那種古道是“官道”,像上面講的“滇越古道”“蜀身毒道”之類,是歷朝歷代朝廷在原來的基礎上組織修的。而我們所走的這條則完全是民間的馬幫走出來的,只是一條長長的林間土路。順道而行,一會兒稍微平緩,一會兒又爬坡上坎,好多路面已被深深的荒草藤蔓遮掩,只有在一些較為堅硬的路段,還有那些被踩踏得發(fā)亮,大小不一的石頭上留下的一處處深深淺淺的馬蹄印,才依稀可以看出一些過去馬幫遺留下來的痕跡。帶路的護林員告訴我們,這條古道廢棄多年,這幾年因為巡山護林,才重新有人走。從今天我們行走的難度可以想象,當年馬幫開辟這樣一條路多么不容易,在這樣的路上長年累月地行走又是多么的艱辛。
解放前,我的曾祖父就是順著這樣的茶馬古道翻越哀牢大山,跟著很多人“走夷方”,一去沒有回來。后來由于爺爺早逝,為了逃生活,七歲的父親又跟著馬幫“走夷方”,成了哀牢大山茶馬古道上一個年紀最小的“拉馬人”。好在新中國建立,父親才沒有像曾祖父那樣葬身山野,尸骨未還。
面對腳下的古道,我的腦海里一下子想起了父親在世時經(jīng)常給我們唱的那些關于趕馬人的凄慘調子。
“砍柴莫砍老彎藤,嫁人莫嫁趕馬人;三十晚上討媳婦,大年初一就出門?!薄叭巳硕颊f出門好,出門好處沒遇著;三塊石頭支個灶,泥坑當作洗臉盆;霜雪當作被子蓋,草皮當作綠絲毯;豺狼虎豹作鄰居,喜鵲老鴉作叫雞;頭上戴的通天帽,腳上穿著無底鞋;前腳走過瘴氣場,后腳病成黃菜葉;刮痧吃藥都無效,死在山野無人瞧?!薄叭ツ攴蚱揠p雙在,今年丈夫成野鬼;丈夫在著山成路,丈夫不在路成山;三間房子爛兩間,留下一間過雨水;房住一間通天房,床睡一張望月床;臘月里來三十晚,哪個有得我孤單?!?/p>
從父親斷斷續(xù)續(xù)給我唱過的《趕馬調》中,多少可以反映出一些茶馬古道上趕馬人生活的真實寫照。也就是說,趕馬人的艱辛,是完全沒有辦法用語言和調子來描述的。長年累月“走夷方”的趕馬人,不但要與毒蛇野獸較量,要和瘴氣賭命,更多的還與山匪、盜賊和強人斗。至于家里人孤單、艱難和丈夫遭遇不測以后的艱辛萬苦,就更不用說了。
穿越歷史的時空,我仿佛看到一隊隊馬幫穿行于哀牢大山密林中,陡峭崎嶇的山路上,銅鈴清脆,歌聲陣陣。馬鍋頭吆喝著十幾二十個服裝各異的趕馬漢子,身挎長刀和火槍,馬背上馱著茶葉、草果、八角、鹽巴……帶著一刻也不離身,被戲稱作“小老婆”的水煙筒,趕著負重的馬幫隊伍,浩浩蕩蕩地迤邐而行。馬幫吵醒了沉睡的哀牢大山,吵醒了寂靜的山村彝寨,也吵醒了一貫靠搶劫為生的山匪、盜賊和強人。
茶馬古道是用無數(shù)馬蹄足印和趕馬人的鮮血開辟出來的,它濃縮了一段歲月的滄桑歷史,隱藏著多少辛酸故事。父親曾經(jīng)給我講過他們一次次過“鬼門關”的故事,也給我講過很多剽悍的馬鍋頭機智過人,拼死廝殺的故事。千百年過去,那些廝殺和惡斗早已遠去了,如今留下來的,只有幽深的古道和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走在高低不平的古道上,一路上樹木疊翠如染,到處可見樹身數(shù)圍、干如巨柱、枝杈巨蟒般的古樹,都要律根枝綜錯、樹藤盤結、閱世千年,卻依然蒼翠壯實,蓬勃旺盛。特別值得高興的是,在路邊上的不遠處,我們遇到了一棵巨大無比的紅豆杉,樹高數(shù)丈,枝葉茂盛,四個人才把它圍攏,據(jù)說有專家考證是哀牢山中的紅豆杉之王,樹齡有上千年。
哀牢山是動植物王國,僅僅雙柏鄂嘉哀牢山核心區(qū)域內,就有紅豆杉、蘇鐵等國家級重點保護植物24種,綠孔雀、黑長臂猿等國家級重點保護動物45種。其中,綠孔雀全世界只有西藏和云南有,而云南只有雙柏的哀牢山獨有,屬于瀕臨滅絕的珍稀保護動物。
在幽深的古道上行走,雖然艱辛,但大家都被一路上的層巒疊翠,古樹枯藤,綠葉婆娑和不時的潺潺流水所吸引。有如此優(yōu)美的景色,有人想到了馬致遠的“枯藤老樹昏鴉”,有人吟出了“鳥鳴山更幽”的詩句,有人到了“鳥道雄關”的景致。更有趣的,看到那些盤根錯節(jié),根與根相連,枝與枝纏繞,有的樹身早已死去多年,青藤卻始終不離不棄,緊緊相依的林木,有人竟然想到了地老天荒,苦苦相守的戀人,說在大山里見證了千百年不變,不管風吹雨打相互愛戀,相扶相持直到永遠的愛情!有人還演繹出“獨木不成林”的團結哲理。其實這一點都不奇怪,大自然有時會給予人不同尋常的啟示,引發(fā)人們不同角度的思考,讓人迸發(fā)出靈感的火花。大自然的所謂博大精深,我想就是如此吧!
一路邊走邊看,大約走了兩個小時的深山古道,眼前卻突然豁然開朗起來。剛才驚嘆于林間的陣陣松濤之聲,驚嘆于眾多林木的蒼翠欲滴,靜心于林間的清脆鳥語和溪水的輕柔吟唱,一下子天寬地闊,夢如仙境。
作為向導的護林員告訴我們,出現(xiàn)在眼前的這片清澈透明的水庫就是來時說的邱家壩。這突然出現(xiàn)的奇景不能不把我們驚呆。太漂亮了!在這海拔2760米的大山中,會竟然藏著這樣一個大壩,簡直是人間仙境。水面寬闊無邊,清得捧起了就能喝。四面林木花卉把水庫環(huán)繞入懷,二者相依相偎,靜靜相守。整個畫面水倒映著山,山映襯著水,青山綠水,水天一色,站在壩邊,仿佛眼前就是一幅獨具匠心,精美絕倫的藝術山水畫,恍如夢中,讓人久久不忍離去。
幽深的古道還在向遠方伸延,似乎根本沒有盡頭。事實上,它是永遠也走不完的。特別是在交通高度發(fā)達的今天,不要說很多古道早已被歲月淹沒,就是還在,也只能是作為一段歷史,讓人們慢慢去探尋古道的秘密,尋找那些與馬幫有關的愛恨情仇和傳說故事。
哀牢秘境,古道幽深,蒼蒼茫茫,被歲月的長河凝固在哀牢大山中的茶馬古道,只能讓后人把它穿綴起來,憑借自己的想象,憑借自己的生命體驗去體驗、去探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