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故宮文物南遷華東,避地西南,是戰(zhàn)爭年代一場艱苦卓絕的文化長征。從1933年2月遷離,到1950年1月返回北京,歷時17年,顛沛10多省,這些文物萬里關山,多次險遭滅頂之災。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中,故宮同仁以保護文物為職志,備嘗辛楚;社會各界鼎力支持,同舟共濟。故宮文物的保護過程,極大促進了抗戰(zhàn)精神的形成和民族認同感的增強。
本文作者魏奕雄先生,長期從事故宮文物抗戰(zhàn)時遷徙的研究,并利用地方檔案優(yōu)勢和口述史料,著述頗豐。本刊現(xiàn)就故宮文物西遷北路途中存藏成都大慈寺之經(jīng)歷刊文,以饗讀者。
探知四川省檔案館存有故宮文物遷成都的一批檔案,2016年10月下旬,我請樂山市檔案館干部呂小東同志前往復印檔案27件計84頁。今據(jù)這些難得的檔案和其他相關資料,撰述故宮國寶存藏成都大慈寺始末。
一、故宮文物告急,南遷西撤計劃啟動
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華北危急,北平難保。鑒于1860年英法聯(lián)軍火燒圓明園和1900年八國聯(lián)軍洗劫紫禁城的歷史教訓,國民政府行政院力排眾議,批準故宮博物院所存國寶南遷。當時擇出精華部分59萬多件,分裝13427個木箱又64包,從1933年2月5日夜開始,在軍警嚴密戒護下,用木板車拉出午門,送往北京火車西站,次日凌晨由鐵路運往上海,秘密藏于法租界天主堂街26號仁濟醫(yī)院舊址。加上北平古物陳列所、頤和園、國子監(jiān)的6000多箱,總共19557箱,分5批至5月份運完。1936年12月全部轉移到南京朝天宮庫房。
七個月后爆發(fā)盧溝橋事變。1937年7月29日,北平淪陷,8月13日,日軍進攻上海,南京岌岌可危。又計劃將國寶從南京分三路西撤:北路到西安(后遷至四川峨眉),南路到長沙(后來實際到了貴州安順),中路到漢口(后來輾轉到了四川樂山)。9月16日,50多架敵機轟炸南京,11月20日國民政府決定遷都重慶。同日,文物開始啟運,12月8日最后一批遷離南京。五天后,12月13日南京陷落,日軍開始了震驚中外的“南京大屠殺”。
二、北路計劃受阻,臨危變道經(jīng)漢中移運成都
最初對北路的設想,是借存于西安以西的武功農林專業(yè)學校里。由于日軍轟炸,文物不得不兜兜轉轉,由南京到寶雞,再轉漢中、成都、峨眉,四度轉遷,其漫長歷程,比南路、中路更為艱險。
原擬存放陜西西安附近武功農林專業(yè)學校的北路7287箱故宮文物,實際上由南京三列火車一直拉到寶雞才停下,到達寶雞的時間分別是1937年12月3日、4日、8日。至10日,暫存于關帝廟和城隍廟中。正準備挖窯洞轉藏時,因潼關軍事形勢吃緊,國民政府行政院緊急命令立即轉移漢中。于是近300輛次軍用卡車,從1938年2月22日開始,分批翻越秦嶺崎嶇山路,前后46天運完,分藏于漢中文廟和褒城縣宗營鎮(zhèn)范寨馬家祠堂、范家祠堂、東張寨大廟等處(褒城縣于1958年撤銷,并入勉縣)。僅僅一個多月后,又命趕快轉運成都,自1938年5月26日至1939年2月27日,經(jīng)由“難于上青天”的川陜古道,費時10個月運完。當文物全部離開漢中才12天,日軍飛機7顆炸彈將原先存放文物的漢中文廟炸成廢墟。兇險若此!
從寶雞到漢中再到成都的轉運,都由故宮博物院科長那志良主其事,他在《典守故宮國寶七十年》一書(紫禁城出版社2004年出版)第97頁回憶:“在成都的儲存地點,是由故宮博物院馬衡院長親自到成都去選定的,是東門的大慈寺……漢中到成都,是560多公里,距離不算太遠。可是,途中要過幾條河,河并非太寬,但一律沒有橋,汽車開到渡口,需開到木船上去,然后由船夫把木船往上游拖拉一段路后,再叫它順流而下,就水勢斜行到達對岸,汽車再開上岸去?!?/p>
在川北廣元城里的三元宮和香林寺,設了一個臨時轉運站,一部分文物由漢中直達成都,一部分先運到廣元暫存,再轉運成都。在綿陽附近,一輛運文物卡車不慎從一座臨時搭建的便橋上翻到了河灘。幸好,沒有落到水中,所載都是圖書檔案類,車毀而文物無損。
從成都空車返漢中途中,也發(fā)生了兩次翻車事故。一次是那志良與助手落到路旁稻田爛泥中,另一次是故宮博物院副院長徐森玉和那志良一起隨車翻到稻田里,所幸兩次都無人受傷。參加組織運送文物的故宮職員有梁廷煒、薛希倫、曾湛瑤、吳玉璋、鄭世文、牛德明,擔任押車工作的有吳鳳培、劉承琮、馬惠深、牛德善、華有鶴。
三、馬衡院長親自選址大慈寺
運到成都的文物,全部入存東門外的大慈寺,這是故宮博物院院長馬衡親自踏勘選定的。為此成立了故宮博物院成都辦事處,那志良為辦事處主任,駐大慈寺。
大慈寺歷史悠久,相傳南北朝時來自印度的高僧寶掌曾經(jīng)住錫,有史可稽的是唐至德二載(757年)新羅國無相禪師重建,凡96院8542間。著名高僧玄奘曾在該寺受戒學律,寺內的唐宋時期壁畫精妙冠世,自唐至明為成都第一大寺。
故宮文物存放大慈寺,得到四川省政府和川康綏靖公署的大力支持。先是馬衡院長于1938年4月中旬親往省府和綏署拜訪,爾后省政府于4月22日、24日兩次密令省會警察局派員落實大慈寺藏寶庫房。今錄省政府4月24日秘字第4450號公函:
案查本府現(xiàn)因重要器物,需地屯儲,經(jīng)覓得大慈寺內大雄殿、藏經(jīng)樓兩處,令由該局轉商該寺住持騰出借用在案。茲據(jù)本府交際股周股長植闿報稱,以前項房屋,大慈寺業(yè)允借用,但須將該寺駐軍移住文殊院。轉商該院,亦允借??;惟內有佛教支會所占房屋數(shù)間,不允騰讓,請予轉飭令其設法騰讓前來。查此事關系重要,未便因遷就教會,致妨原定計劃。據(jù)呈前情,合行令仰該局迅即遵照,立派要員前往交涉,暫將該院支會移至總會,騰出房舍,俾使大慈寺軍隊移駐,勿違為要。此令。
當時文物南遷屬秘密行動,故省府用密令,也不明示為故宮文物,而稱作“重要器物”。
四、僧眾一度拒絕騰讓,入駐計劃險些生變
時有國軍第163師(陳師)師部住在大慈寺山門和天王殿等處,省府函告川康綏靖公署,讓該師部移往文殊院。
省會警察局局長周荃叔令東城區(qū)分局辦理。該分局北糠市分所主任薛邦彥巡官和行政局員葛潤身奉命前往大慈寺。沒想到大慈寺住持果澈只愿將藏經(jīng)樓騰出,訴說大雄殿為該寺百余僧人經(jīng)課之所,且為生活所系,生計艱苦,不能騰讓。隨后果澈請省會警察局向省政府轉遞一函,強調“敝寺毫無恒產,僧眾百余人,依佛事為生活,若寺中重要地點被借占,間接則斷絕全寺生活”。省政府轉商故宮博物院,由故宮方面一次性給予1000元生活費。
鑒于文殊院內的四川佛教支會堅持不騰讓,4月26日,省政府又以秘字第4505號公函,命令省會警察局迅速前去催促,其中寫道:“待用孔亟,未便任其違延,致誤要公,合行令催,仰該局即便遵照,立派要員前往交涉,勒令立即騰出,以便存放。如果原儲經(jīng)柜笨重不便移動,不妨暫留原處,以期通融而免延誤。切切此令?!痹谑≌畤绤柮钕拢炀窒奕諆闰v讓,四川佛教支會這才搬離。163師師部即由大慈寺移住之。那志良派職員吳玉璋在大慈寺接收箱件并典守。
五、四川方面鼎力支持,沿途嚴密護送
當褒城、廣元還剩下六七百箱時,接到存成都的全部遷往峨眉的緊急命令,所以最后幾批共691箱,是從褒城、廣元運到成都卸下即轉車往峨眉,在成都的停留時間很短。
四川省政府和川康綏署高度重視文物運送的安全保衛(wèi)工作。1938年4月30日,川康綏署主任鄧錫侯致函省府秘書長、代理省政府主席鄧漢祥(字鳴階),商議派兵護送。今錄全文:
鳴階主席勛鑒:
頃準故宮博物院馬院長來署談商,現(xiàn)將運輸故宮古物到蓉存儲,所有沿途警戒責任,須由經(jīng)過沿途各縣保安隊負擔,囑為轉函查照辦理等由。正函達間復奉大函囑派部隊協(xié)同保安隊、成華縣府,共同負責保護運蓉存儲之古物過署,自應照辦。茲擬由本署暨貴政府會同飭令成都警備司令部派隊協(xié)同保安隊及成華縣府負責保護,希即主稿會行并經(jīng)令運送古物經(jīng)過沿途各縣保安隊,于運送古物經(jīng)過時負責警戒為荷。耑復。順頌勛安。
弟鄧錫侯拜啟(蓋章)
四月三十日
函中“成華縣”指成都縣和華陽縣,當時大慈寺在華陽縣境內,今華陽縣都成為成都城區(qū),大慈寺今屬成都市錦江區(qū)。成都警備司令部和成都縣、華陽縣的保安隊認真履行了沿途嚴密護送的職責。
六、為保國寶安全,定僧人遵守事項之七條
那志良將大雄寶殿稱作第一庫,主要存放圖書、檔案文獻和絲綢皮革衣物等。藏經(jīng)樓樓下為第二庫,入存瓷銅玉等重物;樓上為第三庫,藏了些較輕的箱件。其他殿堂仍然照舊做佛事。出于安全的考慮,征得住持的同意,那志良會同省政府秘書處交際股實地查勘,將庫房與僧人宿舍區(qū)用磚墻隔離。為了防火,1938年9月21日又以故宮博物院公函蓉字第115號致省政府,“請轉飭大慈寺僧人應遵守事項”七條:
一、室內嚴禁吸煙;
二、晚間只限用清油燈,不準使用洋油或裝設電燈;
三、室內不準設置火盆;
四、室內不準存放一切易于引火之物;
五、廚房應派人監(jiān)守,晚間必須將爐火完全熄滅;
六、庫房附近不準焚燒任何物品;
七、庫房附近不準堆積干草及一切易于燃燒之物。
故宮職員很注意與僧人搞好關系,僧人們也認真遵守防火的七條規(guī)定,雙方相處得比較融洽。住持果澈宴請客人時,每每敬請那志良作陪。
文物入存后,由省會警察局派警士守護,約半年后,改由成都警備司令部派一名排長率兩個班士兵守護,故宮方面每月補貼伙食費50元。
七、存藏13個月后,從成都大慈寺移運峨眉
到了1939年5月中旬,那志良突然接到命令:將存在成都的文物遷運峨眉。并且時間緊迫:限于1939年5月底前完成。馬衡院長責成那志良抓緊時間全權負責辦理。
那志良估計5月底肯定運不完,他派科員牛德明先去峨眉做準備工作,自己去了彭山縣城,物色了禹王宮、萬壽宮和縣立初級中學,作為臨時儲存地,打算一部分文物直接從成都運峨眉,另一部分從5月17日開始盤到離成都很近的彭山,以符合5月底全部運出成都的命令,再轉運峨眉。實際上,存成都的文物于1939年6月4日才全部遷離大慈寺,至7月11日暫存于彭山的也全部運抵峨眉,存放于縣城東門外的大佛殿和西門外的武廟、火神廟。
故宮的6595箱文物,自1938年5月下旬起,至1939年6月4日止,前后13個月時間存放于大慈寺。這是大慈寺的一段光榮歷史。大慈寺僧人為保護祖國的文化瑰寶作出了自己的貢獻。
1939年6月11日,日本飛機27架轟炸成都,炸死226人,傷432人,繁華地段數(shù)十條街道被毀。就在這一天,那志良由峨眉返成都辦理善后事務,親歷了這場慘烈的無差別轟炸,他在《典守故宮國寶七十年》第102頁記載:“西面是一片火光,走出大慈寺一看,肩擔抬著受傷的人,一個跟著一個地往醫(yī)院里去。呻吟之聲,不絕于耳。又聽說春熙路一帶已經(jīng)炸光了,大火仍燃燒著。”他慶幸文物已經(jīng)全部遷離成都。
1939年6月24日,故宮博物院以蓉字第306號公函,對四川省政府的鼎力支持表示感謝,同時寫明“除駐蓉辦事處仍設大慈寺辦理一切結束事宜外,所有本院借用大慈寺庫房,業(yè)經(jīng)交由該寺住持點收,相應查照,并祈轉飭警備司令部將駐守本院庫房士兵撤回?!?/p>
(作者為文史學者,四川省樂山市社科聯(lián)原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