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力
夜里突然響了個驚雷,春老太在雷聲里落了氣。這吐出的最后一口濁氣,如同長途跋涉的人終于抵達目的地后卸下了背負的重擔。春老太享年78歲。按照當地風俗,死者可添加天一歲地一歲的陰壽,春老太剛好滿80。春老太停止了呼吸,但意識尚在,知覺仍存,只是渾身僵硬不能動彈。耳畔中聽到屋外風雨大作,間或響起的電閃雷鳴仿佛把天穹撕開了一個又一個大口子。春老太蜷縮在床上,想隔壁屋的團矮子為何不過來看看自己?又想那嫁到省城的女兒小碗,如果知道自己去世,會不會趕來見上最后一面?還有小死鬼,這個和自己生活了快10年的養(yǎng)子,這么大的雨夜,也不知能不能來?這樣想著,就聽見小屋的門呀地一聲被輕輕推開了。
是團矮子,那熟悉的體味,隔老遠就撲面而來。團矮子走到床前,先用手指放在春老太人中,又俯下頭聽了聽心跳,然后輕聲地喚:“小春,小春”。團矮子的呼喚帶著哭音,哀哀的,沙啞得就像是從一臺老掉牙的唱片機里發(fā)出來的一樣,就像是三十多年前他們那次見面時,團矮子死乞白賴地在床上一個勁叫著春老太的乳名:“小春,小春”。春老太真是沒出息,每次團矮子這么一叫,她的心底就會立馬升起一股暖意——即使是現(xiàn)在正在告別人世,也不由得觸了電似的激動。團矮子粗糙有力的雙手上下按摩春老太的身體,這樣過了一會兒,春老太的四肢不再像剛才那么僵硬冰冷,仿佛又活轉過來一般。“小春啊,你安生躺好。別害怕,小春,該來的自然會來,我會把你的后事辦得風風光光的?!眻F矮子拉了條小板凳,在床邊坐下。你倒是趕緊給小碗和小死鬼打電話啊,算好了挨不過這兩天的,東想西想的有個屁用?春老太口不能言,手不能動,平展展地躺在床上干著急。春老太不知道,團矮子此時正在給小碗和小死鬼分別發(fā)短信:你母親已去世,請速回辦理后事。春老太的女兒小碗,逢年過節(jié)都難見一面,平時打電話商量個事,做女兒的也是愛理不理。生怕春老太不光彩的個人史會繼續(xù)敗壞自己聲譽似的。更何況現(xiàn)在是半夜,電話即使通了,小碗也不一定會趕回來。小死鬼在城郊一家氮肥廠上班,三班倒,現(xiàn)在不知在干嗎。還是發(fā)短信妥當。團矮子從身上摸索出一顆香煙含在嘴角,右手顫抖著啪地點燃,抽第一口后猛地想起什么,緊閉了嘴到屋外將那一口煙吐向雨夜。這么多年,因為春老太聞不得煙味,每次抽煙,團矮子都會自覺地躲到外面去抽。即使現(xiàn)在他們已陰陽兩隔,團矮子這個習慣一時也無法改變。躺在床上的春老太猜得到團矮子此時必定是去外面抽煙了,就在心里罵道,你個矮子鬼,這么大的雨,若是把你淋病了,看誰來料理我的后事?屋外的風裹挾著雨直往房間里灌,吹開小屋窗戶的同時,似乎也吹開了春老太關閉著往事的許多窗戶。反正躺在這樣的雨夜里,回憶往事不失為一種渡過漫漫長夜的好辦法。
那年春天,即將迎來臨盆之喜的春老太晃動著笨重的身軀,隨同丈夫從小鎮(zhèn)搬進夕街。那年春天,他們居住的院落里兩棵銀杏樹枝繁葉茂,銀杏樹葉像無數的風鈴響徹晨昏。樹與樹之間懸掛著一根細鐵絲,鐵絲上系著一長溜的小孩尿布如萬國旗般迎風飄揚。年輕的母親斜坐在樹下,半裸著一枚飽滿的乳房奶著小孩,豐沛的乳汁散發(fā)著醉人的芳香,讓整條街區(qū)的人們流連忘返。丈夫寶貝一樣寵著妻子,聽說吃魚能發(fā)奶,又能美顏,就幾乎三天兩頭地專門為妻子買魚。草魚、鰱魚、鯰魚、鯉魚、鱖魚……這么說吧,但凡菜場上能見得到的魚種,丈夫都會想方設法地為妻子買來。有時,魚買回來一時不想吃,就在院子一角挖了個池子,養(yǎng)著。閑暇時,妻子看著池子里的魚兒發(fā)愣,好像有想不完的心事。
丈夫逗趣道:“怎么,想變成魚?。俊?/p>
妻子用樹枝撩了下池子水:“就變成魚怎么了?做人都做煩了。”
丈夫過來抱住妻子胳肢:“你要是變成魚,小心被人吃了?!?/p>
妻子忍不住就笑起來:“才不會哩,我會飛。我是一條會飛的魚兒?!?/p>
丈夫還是個勤快人,每天起早貪黑的推了輛簡陋的三輪小車走街串巷。車上裝了個玻璃柜子,柜子正面貼著“北方面食”四個紅字。他們賣的是些包子大餅饅頭之類的面食,份量都挺足,還舍得下餡,買的人都說味道不錯,吃完了還來買。那時候的春老太不叫春老太,叫小春,當然只是丈夫這么叫。人們大多叫她春妹子。
——春妹子,你們家這些面食咋個這么好吃呢?特別是你的肉包子,是你和的面吧?
——春妹子,你男人成天跑東跑西的做生意多辛苦啊。留你一個人在家,就不怕有人打你主意?
街區(qū)的閑人趁著春妹子的男人不在家,涎著嘴臉往院子里湊。春妹子后來干脆在男人不在家時,就緊閉了院門。春妹子稱呼丈夫為死鬼,原本以為這樣喊賤些能長壽,可這么喊著喊著,女兒剛好滿周歲時,丈夫就真的成了死鬼。丈夫死于一場和親朋好友的歡聚。席間,不善飲酒的丈夫被灌得爛醉如泥?;氐皆鹤樱煞蛲岬乖谧笫诌吥强镁薮蟮你y杏樹下,再也沒能醒過來。送走了死鬼丈夫,春妹子就獨自推了三輪車,背負著女兒在街頭巷尾繼續(xù)賣面食。
轉眼間,女兒小碗可以滿地亂跑了,人們這才發(fā)現(xiàn)原先模樣清秀性格靦腆的春妹子變得麻利甚至潑辣了。有一天,夕街口吃早餐的人們看見一塊“春妹包子鋪”的牌匾掛在一家鋪面門頭上方。春妹子正在熱情地招呼上班的行人。原來春妹子已悄然將流動攤點升級成了固定店鋪。每天大清八早的,春妹包子鋪第一個開張,只見春妹子動作麻溜地拆開門板,生火,加水,六層高的鋁制蒸籠搭積木一樣疊放在灶臺上。取出頭天晚上調制齊整的豬肉粉條餡、富油洗沙餡、榨菜三丁餡,春妹子左手朝上掂面皮,右手旋轉著把面皮團攏,再輕輕一擰封住口子,一盞小燈籠似的包子就成了。等到這邊的蒸鍋水呼嚕嚕翻天冒滾,那邊的包子也整齊劃一地排列在案板上等待上鍋。人們從夕街里懶洋洋地走出來時,第一籠包子剛好出籠。包子鋪門口就聚了一排翹首以待的食客,店內店外,人聲喧嘩,蒸汽繚繞。春妹子笑吟吟地跟熟客打著招呼,系了沾滿面粉的圍裙在店內,忙碌著收錢,找零,遞一盞盞小燈籠似的包子。整個街區(qū)逐漸蘇醒興奮起來,人們都感覺這一天的開始起于春妹包子鋪。女兒小碗已經讀小學三年級,頭上別著枚粉紅色的蝴蝶發(fā)夾,屁股上顛著個印有米老鼠和唐老鴨的小書包,手上拿著剛出籠的包子就上學去了。
團矮子是在第二年秋天出現(xiàn)在夕街的。
那時候,團矮子可是個長相身材都很敦實的小伙子。他在春妹包子鋪隔壁開了間卷粉店。這是小鎮(zhèn)第一家現(xiàn)場加工卷粉店。一開張,就吸引了大批顧客。店里現(xiàn)場加工售賣卷粉。先不說卷粉吃起來糯糯的安逸,加工現(xiàn)場就是個微型小舞臺:一臺電動石磨不停地轉動著,磨口處山泉般流淌出細細的白色米漿,舀一瓢米漿倒入四方形的薄鐵皮盤子里,然后雙手持盤,上下舞動,使米漿均勻涂滿盤面,再迅速將盤子插入電動燒烤架的格子層里。團矮子人矮但身手敏捷,在大家好奇的注視中舞得團團轉。很快,夕街口上就形成了兩列隊伍。一列以上班族為主,排在春妹包子鋪門口,一列以中老年人為主,排在卷粉店門口。因為卷粉可以任意包些可口的食物當早餐,吃起來像東方漢堡包。團矮子又會做生意,不僅賣普通的卷粉,還賣涼拌粉、鍋巴粉、蕎麥粉,還玩雜耍似的賣。買卷粉的中老年人群里就逐漸加入了許多年輕上班族,并且排著長隊的人常常擋住春妹包子鋪大門。
春妹子急了:“喂,矮子鬼,你還要不要我做生意了?”
團矮子陪著笑臉:“春妹姐,忙完我請你吃酸菜魚。下次我一定注意?!?/p>
可下次那些排隊的人仍然擋住春妹包子鋪門口,看著都讓人焦急。春妹包子鋪的生意每況愈下,再這么下去,早晚關門大吉。倒是小碗的早餐和衣服變得煥然一新,今天是肉丁蔬菜包卷粉,明天是新款的李寧牌運動服。
團矮子一開始是睡在店鋪里的,每天上門板關門后,店鋪內就安放了一張行軍床,團矮子就睡在這張略顯窄小的床上。后來的某一天早晨,人們在卷粉店外左等右等不見開門。正準備走,就見春妹子和小碗還有那個團矮子一起從院落里出來。當著大伙的面,小碗對春妹子和團矮子親熱地說:“媽、爸,我上學去了啊?!比藗兊哪樕下舆^一瞬的驚訝,再仔細瞧了瞧春妹子和團矮子,還有小碗漸行漸遠歡快跳躍的身影,便全都釋然了:這才是完整的一家子嘛。
“——轟隆隆!”
又響了一聲驚雷。也許還伴有閃電?也許小碗已經知道自己死亡的消息正從省城趕來?也許小死鬼明天一早等雨停歇了也會趕來?團矮子卻沒了聲息,不知道他將自己的死訊向所有親友發(fā)布了嗎?這大半夜的,不老老實實陪在身邊,瞎跑什么呢?在這個雷雨之夜,春老太心里虛虛的沒底。想像中,黑白無常已然接到勾她的文牒,正飄飄乎乎從地府趕來帶她上路。這么大的雷雨,是否可以阻礙黑白無常的行程?陽世間本來就活得溝溝坎坎的不順暢,難不成死了也要遭遇這樣的惡天氣?剛才的驚雷如一把利刃將春老太的回憶切斷,眼前一下子就變成了無聲的黑暗世界。春老太想呼喊,卻發(fā)不出聲。想睜眼看看四周,眼皮卻沉重得像鉛。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人死如燈滅啊。好半天,黑暗中透出些許光亮,像兒時停電的夜晚大人們用手電筒在相互搖晃著照耀。她看見小碗頭頂上九歲半的天空忽明忽暗的,那個叫春妹子的女人臉上的表情忽喜忽悲的。許多的人聲嘈嘈雜雜,聽上去這些人聲好像是在勸慰什么。突然間,又陡地響起吵鬧聲和砸東西的聲音。無數條魚在地上掙扎,伴著眾聲喧嘩,還有魚的腥味,許多錯雜重疊的圖像出現(xiàn)在以天空為背景的幕布上。不一會兒,所有聲音和圖像全都消失殆盡。再想努力連接剛才的回憶信號,已經時斷時續(xù)的難以為繼了。現(xiàn)在,春老太在回憶往事的途中出現(xiàn)了偏差和跳躍。
“別人都叫你春妹子,聽上去好像是自家的一個親妹妹。我……我……怪難為情……今天我能不能叫你小春?”
“除了我爹媽和老公,誰都沒叫過我小春,你又不是我什么人?!?/p>
“我們倆都好這么長時間了,我知道你對我好,我對你也不賴啊。”
“還不賴?。棵看蝸砹硕假囍蛔?,小心鄰居發(fā)現(xiàn)你這個矮子鬼?!?/p>
“發(fā)現(xiàn)了才好,才能證明我們是一家人。小碗昨天都叫我爸了,嘻嘻?!?/p>
從那天開始,春老太默許團矮子叫自己小春,而自己也情不自禁地把團矮子老公、老公地叫。每回,春老太看著團矮子穿上衣褲,在外屋抽完一棵香煙,仰脖喝完茉莉花茶,直到背影遠去??粗粗凵窬陀行┟噪x。有一瞬間,春老太想,男人才是家里的頂梁柱啊??蓤F矮子一提出要跟她扯結婚證,名正言順地在一起過日子,春老太就一口拒絕。問急了,就說自己克夫,做朋友可以,做夫妻倒霉。這當然是胡說,但肯定有什么難言之隱。還有讓團矮子不解的一件事:春老太迷上了潘虹演的杜十娘。家中的影碟機中保留節(jié)目就是這部百看不厭的《杜十娘》,每每看到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時,春老太就唏噓不已,潸然淚下。
有一天,小碗回家把書包一丟,怒氣沖沖地質問春老太:“你說,你以前是不是個雞婆?我親爸到底是誰?”春老太和團矮子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一問,原來是班級上的同學上體育課時,編了段順口溜來跳皮筋?!袄想u婆,棒棒戳。生個崽女小雞婆。小雞婆,到處爬。見了男人就叫爸?!睋f,編順口溜的同學父母和春老太來自同一個鎮(zhèn)子。早些時候,你如果偶爾逛到那個鎮(zhèn)子,在一些人家的院落門口看到有婦女在納鞋底或是在擇菜什么的,你多瞅一瞅她們,她們如果迎著你的目光微笑并招呼你進屋坐一坐。那你可能就是遇到了做那種生意的女人了。跟站街女不同的是,雖然春老太她們也被人喚作雞婆,但她們是在自家的房屋做生意。和客人特別是熟客的關系就有點兒剪不斷理還亂。日久生情的事也常有發(fā)生,發(fā)生之后收不了場的事也時常讓鎮(zhèn)上人們談論好一陣子。如那同學父母所言,春老太是跟其中一位熟客產生感情后,為避免騷擾搬到夕街來的,至于春老太懷的是否這個稱為丈夫的種就不得而知了。
事情鬧到最后,小碗竟然跟春老太斷絕母女關系,獨自去尋找自己的親生父親。那年,小碗高中畢業(yè)考取了省城一所大專學校。
雨仍在下,大雨從先前的雜亂無章轉換為現(xiàn)在的節(jié)奏感十足。團矮子給春老太端了一盆熱水,放在床前。再將春老太的身體輾轉過來,讓腦袋自然垂下。團矮子拿了瓶舒婷給春老太洗頭,邊洗邊說:“小春,剛才我去柴棚看了看那口老木,這么大的雨怕淋壞了哩。你放心好了,包括你那老衣,都沒事。我把你伺候得干凈舒服,到那邊體面得很?!眻F矮子給春老太洗頭很有經驗,如同當年用米漿攤卷粉,熨帖到位。洗完頭后,就從床底的箱子里取出春老太的老衣。是一套黑色綢緞的老衣。上衣繡有黃色的龍和鳳,鞋子是千層底。為了迎接死亡,春老太早就做好了準備。團矮子又打了盆熱水,比剛才的水燙。他要為春老太擦洗身子,燙水可以讓春老太已經冰冷的身子最后感受一下人世間的溫暖。春老太的確感受到了熱量正一股股地從皮膚表層滲透到骨子里,這么用力細致的擦洗,皮膚肯定泛起了紅光。在為春老太穿老衣時,團矮子遇到了一點困難:春老太僵硬的四肢不太配合自己,直棱棱地杵著。好一會兒,才將春老太穿戴整齊,團矮子累出了一身汗?!澳惴判?,小春,天一亮我就請人悄悄把你送回鎮(zhèn)上。那塊地給你留著哩。你幸福啊,還有我給你打理。等哪天輪到我,只好挨火燒了。”團矮子已經思謀妥當,等天亮后,就找個面包車,將春老太抱上車。對外,就聲稱春老太病了,要找鄉(xiāng)下草醫(yī)開藥。他們是外來戶,雖然街道辦事處的人也常來宣傳火葬的政策,但要瞞天過海也不是沒有先例的。
這時候,團矮子聽到大門有響動,起身去看,就見小死鬼像個落湯雞似的站在屋里,身上還滴滴嗒嗒地往下滴著水,他沒有帶任何雨具。
“小死鬼。你干娘去世了,過來看看吧?!?/p>
小死鬼走過來,肅立在春老太的床前。他從濕透的衣服里摸出一支新鮮的黃色野菊花,花枝上還保留著四片葉子。小死鬼把野菊花輕輕別在春老太上衣的扣眼上。小死鬼說:“今晚我不走了。廠里已經請好了假?!?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9/30/qkimagesxuelxuel201809xuel20180906-3-l.jpg"/>
春老太枯瘦的手被一雙粗大厚實的手握住,并不斷摩挲。她知道自己的養(yǎng)子小死鬼回家來了。小死鬼一定是收到信息就趕過來了的,這么大的雨,唉!自己死了后,看不到他娶妻生子了。春老太費力地想,她感覺現(xiàn)在的意識已大不如剛剛死去那會兒清晰了。打開一扇回憶往事的窗戶要拚盡殘余的力量。黑白無常牛頭馬面和眾多鬼差的陰影就像是一群兇殘貪婪的蝗蟲,正鋪天蓋地地從地府深處飛奔而來。而自己就是一片蝗蟲們覬覦多年的稻田,被蝗蟲們啃嚙得蕩然無存的末日正步步逼近。
小碗去了省城后,基本上就不再屬于春老太的女兒了。春老太給小碗匯生活費和學費,小碗退了回來。換成團矮子去匯,小碗卻接受了。真好笑,難道團矮子的錢不是她春老太的錢?聽說小碗在學校有獎學金,學習還不錯,又是文藝骨干,有男同學正在追她,心里就踏實了許多。也許小碗再長大些,就會諒解自己年輕時犯下的錯誤?可誰又知道小碗的親生父親是誰?那年月,春老太秀色可餐,光顧她的客人絡繹不絕,那個后來被稱為丈夫的男人的確是個難得的厚道人,可惜好人命薄。
小碗大學畢業(yè)前夕,春老太和團矮子的卷粉店走了下坡路,生意越來越不好做。她于是去找街道申請困難補助,街道工作人員了解情況后,告訴她比她困難幾倍的群眾都沒有得到補助,她這點困難根本算不上什么?!耙允称淞?,不要一有點兒困難就找政府。國家的困難人口比例還相當大,給你輸血不如為你造血?!惫ぷ魅藛T又苦口婆心地專門為春老太講解了輸血和造血的意義。聽了半天,春老太搞明白原來是要讓自己去學習一門技能,然后街道根據具體情況為她安排個合適的崗位。回去跟團矮子一商量,就參加了中醫(yī)培訓班,團矮子仍然賣卷粉,只是將店面退租,改為游動售賣。團矮子推的三輪車是春老太死鬼丈夫過去推的那輛??匆妶F矮子推車出門,春老太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苦笑——這就是命?。?/p>
等培訓班結業(yè),安排工作崗位時,卻被告知要等下一輪?!安恍校鞎缘眠@下一輪要等到猴年馬月?”春老太不顧團矮子勸說,特意打扮得神清氣爽的樣子,去找一開始給自己做思想工作的那人。春老太說:“感謝政府免費給我造血,我沒有啥子表示回報的,只好唱首老歌來表達我的心情?!贝豪咸统逗楹舜蚶恕贰侗本┑慕鹕缴稀?。唱得雖說不太標準,但聲音清脆響亮。吸引了許多正在辦公和前來辦事的人們前來圍觀。工作人員好言勸走了春老太。第二天,春老太又來唱,她肚子里裝的一系列老歌此時派上了用場。第三天,春老太正準備繼續(xù)演唱,工作人員過來通知她去敬老院上班。
在敬老院,春老太的工作是護理。她為院里的老頭老太們打掃衛(wèi)生和拔火罐、刮痧。工作比從前輕松許多,收入也穩(wěn)定。老頭老太們都很信任這位年輕的春老太。天氣晴好的日子,一群年老體弱的人聚集在院子里曬太陽,享受春老太為他們拔火罐和刮痧。春老太用一柄水牛角蘸了鹽水或者菜油,將老人們的脊背刮出一道道血路,再用竹制器皿點了酒精球為他們拔火罐。隨著“啵、啵、?!币贿B串的聲響,15分鐘后,老人們身上蓋滿了紅色的火罐印。一眼望去,好像是一堆被打上了“殘次商品,發(fā)回檢修”印章的貨物。
有天下午,春老太忙碌著為老人們“蓋印章”時,一個流浪兒溜了進來。
流浪兒七歲左右,瘦小精干的模樣,不鬧不纏,進來后看見春老太正忙得不可開交,就在一旁遞罐子送茶水,為春老太打下手。等忙完后就站在一邊,也不言語。春老太問:“餓了吧?”流浪兒點頭。春老太從廚房拿出吃剩的飯菜,拉個小板凳過來。流浪兒唏哩呼嚕吃個精光。吃完,向春老太深鞠一躬,走了。第二天,還來。還給春老太打下手,且動作越發(fā)熟練。有點意思。時間一長,就成了敬老院里的小幫工。又過段時間,在眾多老人開玩笑般的慫恿下,春老太就將流浪兒收做了干崽,還順口給流浪兒取了個名:小死鬼。春老太不知自己當時怎么就脫口而出給流浪兒取了這么個名?
仿佛是上天為了彌補春老太和團矮子沒有子女的遺憾,小死鬼對春老太和團矮子巴心巴肝地喊“干娘、干爹!”跟前跟后地像影子一樣圍繞著春老太團矮子轉。
小死鬼長到14歲時,身子突然猛往上竄,他不僅頭大而且手臂長可垂膝,身高到了1.8米,大家看他如同看個小巨人。小死鬼成了家中的主要勞動力。
小死鬼最開心的時候是遇到有人家辦紅白喜事。他有著異于常人的聽覺和嗅覺,只要誰家鞭炮一響,小死鬼就會咧開大嘴樂,支愣著大鼻孔朝四面八方嗅,然后撒開大腳轟隆隆飛奔而去。婚宴上或者喪宴上,小死鬼的力氣派上了用場。什么抬桌凳遞碗碟,收拾這收拾那,任什么人只要一喊:
“小死鬼,過來!”
小死鬼就會過來按吩咐去辦。小死鬼得到的報酬是一頓飽飯。主人家這時都會大發(fā)慈悲,管保小死鬼吃個夠。臨走時,小死鬼會到飯桌前張開五指,抓把糖果瓜子放進兜里。最重要的是將相對完好的糖醋魚或蒸魚用塑料袋打包,小心翼翼地帶回家,讓春老太在院子里獨自享用。春老太吃著吃著就看一眼和自己一樣蒼老的銀杏樹,吃著吃著就會眼淚汪汪,她想起了當初搬來夕街時,坐在銀杏樹下,和死鬼丈夫邊聊天邊吃魚的情景。
剛才,小碗已經打來電話,說是坐最早的一班客車趕過來,小碗還沒說完就抽噎起來。團矮子相信,一會兒天亮了,會有更多親友接到春老太的噩耗后迅速趕來。團矮子讓小死鬼把濕透的衣服脫下來,遞一塊干毛巾給他擦身子。小死鬼說:“干爹,我干娘死了。往后,我搬過來跟你住?!眻F矮子看著眼前魁梧的小死鬼,覺得這個養(yǎng)子已經長大成人了,就說:“沒事,我還能照顧自己。你要是想回這個家,我們倆爺崽打個伴也行。”屋外的雨勢在逐漸減弱,剛才他們在院子外看了看,街區(qū)已經積水成河。全城的排水系統(tǒng)遭遇這樣的雷暴雨,不內澇才怪。
此時,春老太的意識愈加模糊,皮肉與骨骼之間好像裂開無數道縫隙,清晨的風絲絲縷縷地穿透這些縫隙,又涼爽又舒暢。這是種從未有過的即將擺脫肉身束縛的感覺。恍惚中,春老太聽到夜空里有人在念:“——時辰已到,投胎轉世——”聲音雖然遙遠并且輕微,卻聽得真真切切。這么快啊?輪到自己投胎轉世了?這輩子做人辛苦坎坷,下輩子換個活法算了。做條魚最好。對,就做一條叫做小春的年輕漂亮的魚。趁著這夜色里雨水泛濫的河流,悄無聲息地游向大海。這么一想,春老太就感覺自己一下子掙脫了肉身,像是蛇蛻皮一樣,把無用的皮囊留在床上,而新生命則不被人察覺地滑落于地,她輕盈地扭擺了一下魚身,游弋到院子里,在第一縷朝霞的照耀下,縱身一躍,跳進了濤濤河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