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yán)榕
大 黃
那時,爺爺一見我與新養(yǎng)的白狗套近乎,蹲下身摸它們脖子上的毛,就會虎著臉呵斥我:“別碰它!它又不是咱家從前養(yǎng)的大黃!”
爺爺說的大黃,是我在很小的時候,沒人照顧時的保姆兼玩伴。它忠厚老實,很像舊時地主家俯首貼耳、鞍前馬后的家奴。
爺爺去后山攆獐時,它一會兒在前探路,一會兒在后壓陣。一跑,一身黃燦燦的毛就抖起來,像只威風(fēng)八面的獅子。不管回家時,爺爺手中有沒有獵物,它都在快到家門時,一陣“嗷嗷嗷”的興奮狂叫,引起大家的注目,都以為它立了頭功。
奶奶挽著籃子去白菜地。它眼尖,一見奶奶經(jīng)過拐角的蘋果樹下,它就一溜煙兒地奔過去,撲到奶奶腳邊,用它的粉紅舌頭又舔又親,甚至兩腳離地站起,恨不得親奶奶的臉,犒賞半會兒沒見的女主人。奶奶邊笑罵邊踢它,勁兒不大。大黃這樣一直迎到門口,見奶奶跨進了大門門檻,它才臥到院場邊柿子樹的陰影下,伸著長舌頭,趴下了。
據(jù)說,那時我才一兩歲。有次爬到大黃旁邊玩,不知我把大黃當(dāng)成了個什么玩具,居然摸著摸著就掰開它的大嘴,大黃不知所措地張大嘴巴,任憑我肆意妄為。結(jié)果,我咯咯笑著,竟然把我的小細胳膊一點點伸了進去。大黃哪經(jīng)歷過這場面?它被我弄得難受極了,又不敢閉上嘴巴。當(dāng)爺爺過來,一見我大半胳膊都在狗嘴巴里,嚇得變了臉色。想大喝一聲,又馬上忍住了。他說,他要一叫,嚇著了大黃,它肯定會合上嘴就跑,我的小胳膊肯定就沒了!他慢慢走過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把我濕潤的右胳膊從大黃大張嘴巴里一點點取出來,居然像從灶膛里退根柴火頭一樣容易。因為大黃也嚇壞了,嘴巴張得老大,口水流得老長!
當(dāng)然,這都是日后爺爺告訴我的。說的時候,帶著后怕與感念。
爺爺總說大黃通人性,我也這么覺得。雖然這件事因為我太小而沒半點兒印象,但爺爺總喜歡對我、對家人、對客人老生常談。以至于我在一遍遍回味中,似乎又親眼看到了這件事的始末。
其實,當(dāng)年它要是喉嚨太難受,一口咬下去,也不怪它。誰叫那時的我因無知而對一切充滿好奇與無畏呢?誰叫大人們不好好看護著滿地亂爬的我呢?如今,摸摸我健在且長長的右胳膊,我實在該感謝大黃的不咬之恩。
大黃是我們家養(yǎng)得最久的狗。我記事時,家里就有它搖頭擺尾的身影。安祥的夜晚,有山風(fēng)在四野呼嘯,突然,墻角傳來幾聲大黃沉穩(wěn)的叫聲,我就安心了,翻個身沉沉入夢。有大黃看家護院,我們都很安心。
它要被賣掉時,我已長大了。
那時,我回奶奶家次數(shù)就少多了。再見它,它木然地趴在柿子樹蔭里。坐在門檻上喚它,它沒反應(yīng)。大聲喚它好久,它才搖著尾巴慢吞吞地迎過來,步子遲緩而滯拙。它抬頭看我的眼神是渾濁的,像一灘死水。但那神情還和從前一樣,只是高興中有一種沉重的憂傷:當(dāng)年在它身邊爬的小丫頭長成了個穩(wěn)重的小姑娘。大黃呢?慢慢變成了老態(tài)老鐘、不中用的狗。它只有在看到了人之后,才叫幾聲。因為它耳朵聽不見一點聲音了。爺爺晾曬在屋旁的藥材茯苓被賊偷去不少,它竟一點兒也沒覺察到。
別人勸爺爺奶奶殺了大黃,狗肉可以燉一大鍋子。奶奶生氣地說:
“養(yǎng)了那么多年,它的肉我們吃不下去,吃了會短壽的!
我記得,每年過年吃團年飯前,奶奶都要把剛出籠,還冒著熱氣的包子丟幾個在門外的大黃面前,還笑著對它說:“你也要過年哦!”
爺爺蹲在一邊叭吧嗒吧嗒吸他的旱煙,不吭聲。藍灰的煙霧一騰一騰地將他圍住了。過了會兒,他一磕煙鍋,說:“賣了吧!”我也愁得心焦:家里確實需要一條壯年的狗看家,可是不殺大黃,賣了吧,它還不是逃不過被宰殺的命運?
那一天,終于還是來了。
狗販子一臉兇相,渾身散發(fā)著騰騰的殺氣,站在我們的院場里。他惡狠狠地瞪著耳聾眼花、身上黃毛脫落得厲害,變得黃一塊灰一塊的大黃,像看一塊破抹布。良久,他吸了一口氣,對爺爺?shù)恼f:“得把它弄死了,才行。不然怕它走不動。”那口氣,儼然他是掌管大黃命運的判官。
我急得眼淚差點掉下來。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居然沖他嚷道:“不準(zhǔn)把它弄死!”那人瞟了我一眼,沒聽到一樣,扭頭對爺爺說:“去找根繩子?!痹捳Z里有種不容置辯的力量。
爺爺沒說什么,默默地往羊圈方向走去了。我飛快的跟過去,對著爺爺?shù)暮竽X勺說:“別弄死它!爺爺,大黃不是還幫我們看管過羊嗎?”他的眼光停留在角落,我望過去,那是一根牽頭羊的棕繩。
我們都愣了愣。仿佛看到幾年來,大黃跟在爺爺左右,和他在晨光熹微的時候,放出圈里的羊群,叮鈴鈴的鈴鐺在沾著露水的清晨,格外響亮。當(dāng)有羊亂跑時,大黃就猛地沖過去,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低低的吼叫,那羊就很聽話的乖乖歸隊了。黃昏時分,爺爺還沒想到要去把荒野里咩咩叫的羊群趕回來,那羊兒們,就在大黃的一陣尖利、惶急的叫聲中,咩咩叫著,跳下后山的土坎和大石頭,揚起一路塵土,披著夕陽金黃的余暉,徑直奔向羊圈了。它們像是一隊紀(jì)律嚴(yán)明的兵士,大黃在它們身后,仿佛是個嚴(yán)厲的指揮官。每每這時,爺爺只需要跑過去,把頭羊身后拖著的棕繩解開就行了。大黃趕回了羊,也不邀功,就在黃昏的柿子樹下,瞇著眼靜靜的趴下了,仿佛它干的不過是職責(zé)本分的小事。
要不是好多次我聞聲出門,看到這樣相似的情景,我真想不到我們的大黃,是一只如此出色的牧羊犬。(我甚至好奇,在荒野和去回的路上,大黃和羊群們怎么交流的呢?)可是,現(xiàn)在,我們就要用以往牽羊的繩子去結(jié)束大黃的性命。大黃知道的話,會不會心寒并心生怨恨呢?
爺爺愣了會兒,還是鐵青著臉,撿起了繩子,轉(zhuǎn)身走向了狗販子。藥材被偷的余怒也許在他心中還積壓著吧。奶奶不在家,我急得不知怎么辦才好。勸說爺爺,他不回心轉(zhuǎn)意??纯垂坟溩幽歉辩娯敢粯拥暮诿婵祝乙膊恢竿麜能?。我竟覺得大黃是生是死,似乎都跟我有關(guān)??晌矣秩跣〉脽o能為力,急得直想哭。
爺爺拽著我右胳膊,攥得我生疼。我眼睜睜看著狗販子將繩子系了圓圓的活扣,慢慢彎下腰,對著大黃的脖子套過去,套過去。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想喊:大黃快跑!可是我知道大黃聽不懂我的話,就算聽得懂,它耳朵聾了,也聽不見啊。只見大黃平靜地瞇著眼,馴良而安詳?shù)嘏恐拖袼看慰穹椭瓉硪粋€客人后,或者把羊群趕回圈后,在柿子樹下那樣趴著一樣。仿佛它什么都知道,又仿佛什么都不知道,坦然接受眼前的一切安排。
多年后,我在書中看到“引頸受戮”這個詞,一下子就想到了我們的大黃。對,它就是那種引頸受戮的樣子,不掙扎、不反抗、不哀憐,平靜而坦蕩的接受命運的安排。這種誓死捍衛(wèi)的忠誠,讓我多年后,想起它時,仍想落淚。
繩子在那狗販子手里越縮越緊,大黃的四肢徒勞無功地在泥地掙扎了幾下,騰起一小片黃灰。它閉緊了眼,喉嚨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嗚咽,低沉、含蓄,凄楚,像是對這世界發(fā)出的一聲沉痛的告別。我只覺得,那繩子好像也勒在我脖頸上,讓我胸口悶得喘不過氣來。爺爺?shù)氖稚爝^來,死死地捂住了我的眼睛,我分明感受到他那粗糙的大手在微微顫抖。
突然,我聽到一個聲音響起:“別弄死它,我們不賣了!”是奶奶!原來她去四奶奶家串門回來了,剛好見到這一幕慘景。
狗販子一聽,忽的松了手,爺爺也松開了捂我眼睛的手。大黃緩過來一口氣,張開嘴,大口大口的喘氣,睜開眼看了看周圍的我們。然后,它慢慢地耷拉下了腦袋,又一歪,躺下了。我們以為它死了,跑過去看它,湊到它鼻頭的手指,分明感受到它還有若有若無的呼吸,我才松了口氣。它靜靜地躺著,睜眼看了看我,昏沉的眼眸忽然亮了一下,又合上了。仿佛剛才的跨過鬼門關(guān)又回到這世界,不過是它做的一個有驚無險的夢而已。
我蹲在它面前,一邊心有余悸,一邊幻想:它要是會說話,會跟我說點什么呢?說我小時候差點噎死它的囧事,說它在陽光下的山林追逐羊群奔跑的快樂,還是叫我不要責(zé)怪老主人的狠心?可是,它什么也不會說,狗的天性就是供人驅(qū)使,生死由人。
我們賠了許多不是,狗販子憤憤地走了。奶奶責(zé)怪爺爺糊涂,爺爺也不惱,竟笑呵呵的,忙給大黃端去他吃剩下的半碗稀飯,一瓢土豆。我去看它,蹲下身子摸它時,它偶爾會伸出舌頭,舔舔我的褲腳和手掌。
一陣?yán)淅涞那镲L(fēng)吹來,它又躺下了,瞇縫著眼睛,喉嚨里發(fā)出呼呼嚕嚕的聲音,像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者,在絮絮叨叨中追憶生平。
半個月后,大黃不吃不喝,躺著就再也沒能醒過來。
爺爺將它埋在竹林深處,那里竹子長得密不透風(fēng),像一片綠色的錦幛。
從那以后,每當(dāng)我從竹林中的小徑走過時,總覺得隱隱聽到了大黃的一聲低低的吠叫,回頭聽,只有頭頂?shù)闹袢~,在沙沙作響。
老房子
是一個暮色四合的傍晚。
父親推著他的野馬自行車,出了門。我倚在土墻角,看他弓著腰使勁兒蹬車,背影一會兒就消失在釅茶一樣的暮靄里了。我轉(zhuǎn)身回屋,啪地一聲拉下門框邊垂下的塑料燈繩,昏暗的屋子霎時被40瓦的燈泡照亮了。我坐到紅黑格子的彈簧沙發(fā)上,用力彈幾下。起,落。再起,再落。彈簧吱呀吱呀作響,聲音在這屋子與我彈起時的心里,被無限放大。醉酒般短暫的亢奮后,我重新坐下。
14寸黑白電視伸出兩根直指左右的天線,在我對面的紅色高低柜上,瞪著我。這會兒電視沒什么可看的,《新聞聯(lián)播》里的播音員李瑞英羅京永遠板著一副面孔,絮絮叨叨說些跟我無任何關(guān)系的話,索性不開電視了?!囤w四小姐與張學(xué)良》還勉強可以看看(也不明白為什么不叫“李四”而叫“趙四”,想問爸怕他皮笑肉不笑的呵斥。)但這會兒又沒到時候。
突然,木頭天花板垂下的燈冷不丁地熄滅了,像個目光炯炯的人毫無征兆地閉了眼。屋子重新陷入更黑更深的昏暗里,我眼前一片混沌的黑茫茫。這時候,大人口里那些影影綽綽的東西,會不會在黑暗隱秘的角落伺機出來,飄來蕩去?
我很虛弱很本能地叫了聲“停電啦!”,沒有任何回應(yīng)。溝那邊,鄧家的大黑狗“嗷嗷——”地狂吠了一陣子,回聲在山溝里游蕩,突然間就靜了下來。四下一片沉靜,仿佛世界就剩了我一個??占诺睦戏孔釉谶@個時候,讓我小小的心鼓滿了慌張。
樓板踢噠作響,母親在黑暗中一步步探路,摸索著,走到樓梯角站住,罵聲“這該死的電!”然后蹬蹬蹬地下了樓。她在大屋的黑暗中,嗤地一聲劃燃了火柴,將煤油燈點亮了,舉著走到我面前。玻璃燈罩上有一層沒擦拭的烏煙,使得燈散發(fā)出昏黃凝滯的光,但也足以照亮一方黑暗??垂鈺炗持赣H平靜的臉,我的心不再撲嗵撲嗵跳個不停了。
母親說:“煤油不多了,我們出去等你爸?!闭f完,探頭對著燈罩口,撲地一下把燈吹滅了。我只好跟著她,摸索著,走出黑暗的屋子,走到外面的夜色里去。心里嘀咕著:既是這樣,何必點燃這燈呢!
外面,群山的輪廊在茫茫的夜色里,隱約可見,像靜止的黑色浪濤。遠遠近近的農(nóng)舍,有的窗口透出點昏黃的光,有一兩聲大人呵斥孩子的聲音,間或有粗魯?shù)拇笮鞒?。我于是癡癡地望著,很羨慕那一家子。父親要是在家,此時,他會搬出一尺來長的灰色電子琴,說:“來唱歌!我彈琴?!庇谑?,還沒等我開口,他就自顧自彈起來。單用一只右手,在黑白鍵上來回敲擊,也將許多曲子彈得行云流水:《小城故事》《茉莉花》《賣花姑娘》……我睜大眼睛聽,他一停,我就忍不住問:“爸,你不用看譜子嗎?”父親帶著一種自得的神情回答:“不用。我聽一遍歌兒就知道譜子啦!”
也有的窗口沒有燈光,大概一停電,人們就摸黑洗洗睡了。但,一定沒有像我們這樣坐在夜色中等候夜歸人的。
我和母親坐在屋角的臺階上。我緊挨著她,她遠望著夜色中公路的方向,我也望向那里。夜色中,她的眼眸閃著星子般的亮光。我猜我的也是吧。我們之間,被大片的沉默所填滿。仿佛,望向同一個地方,便是另一種交流。
天邊有幾粒稀疏的星,可有可無地眨幾下。公路白天車就不多:手扶拖拉機噴著黑煙突突地駛過,再有就是軍綠色的大卡車轟隆隆地駛過,偶爾有輛黑色小轎車悄無聲息地駛過。晚上,車就更少了,停電了它們也怕黑?不過也好,爸在這路上騎車,還叫人放心些。
腳邊草叢里,蛐蛐兒叫得歡,歇會兒又接著叫。腳背上有什么東西忽地竄過去,應(yīng)該是只螞蚱。我伸手無謂地抓了一下,好像能抓在手里似的。有幾點亮光在不遠處一閃一閃,是螢火蟲!我站起身想要撲過去去捧進手心,母親喝道:“別過去!怕草叢里有蛇?!蔽抑缓糜肿?。
“小小姑娘……走過大街,穿過小巷,賣花嘍,枝枝香”,母親哼唱起《賣花姑娘》來。不知怎的,歌聲在這清冷的夜色里,有種說不出的淡淡憂傷。也許是眼前黑沉沉的夜色,為這歌渲染了憂郁的底色。我覺得自己仿佛就是那個小小的賣花姑娘,單薄,無助。那種憂傷似乎是來自于生命深處的,連母親在身邊也無法減輕一二。
白天,父親曾說過:“天一黑定,就到政府看錄像去?!渡涞裼⑿蹅鳌房煲酱蠼Y(jié)局了?!彼坪跏菍ξ艺f的,又像是自言自語。我說:“到時侯我跟你去!”父親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不置可否。但我知道我只要跟著,他一定會放慢腳步。進了喧嚷的院子,他一定會默默站在我身后。所以,刀光劍影中的激烈搏殺,我是全然不用怕的。
可是,今晚停電了。后面的政府大院陷入了一片無邊的沉靜中。仿佛之前每晚的熱鬧,是無數(shù)個幻夢。
昨天晚上,可不像今晚。
吃罷晚飯,父親走到臥房門口,側(cè)耳聽著什么。我正要問,他回頭,憤憤地說:“這屋里有老鼠!到處跑,咬柜子嘎嘣嘎嘣響,搞得叫人煩死啦!”停了下又說:“今晚不打死它,我是不睡了!”我一聽,忙討好地跑去拿來立在大門后的竹竿。每次打老鼠就用它。
我們進了巴掌大的臥房,拉亮燈。迎面的墻上是張年歷,一個托腮的女人笑容甜膩。母親轉(zhuǎn)身關(guān)門,又將窗戶插拴捅下去。我快步走到四屜柜邊,一抽,一合,逐一檢查有沒有藏老鼠的可能。有花生殼板粟殼!一沓掛歷裁成的鞋樣被咬了鋸齒樣的豁口!我拿給母親看,她氣得臉鐵青,恨恨地咒罵著老鼠的子子孫孫。一本發(fā)黃的《風(fēng)云第一刀》也被咬掉了一個角,封面那張蒙面的臉上方的眼神凌厲,透出殺氣。我嚇得一把將書胡亂塞進抽屜深處。父親俯下身,用竹竿敲打棕床的床腿以及床邊的衣柜,試圖把老鼠趕出來打死。
老鼠偏偏沒動靜,似乎早逃離了這屋子。父親邊敲邊叫:“你個該死的,出來!”額上青筋暴起。我在一邊暗笑:老鼠聽爸這樣說,哪敢出來哦!
突然,他抽出棍子,一下子打在桌腿邊。我吃了一嚇,定睛一看:原來老鼠出來了!是一只灰色的大老鼠,尾巴長長的。這一竿子下去,沒打到。它沒命地亂竄起來:從桌腳到窗臺,再跳下地,又鉆進床底下。母親在一旁興奮地指揮:“快打快打!快——”父親紅著眼,在后面又敲又戳,竟是打不到。我也干著急,幫不上忙。
忽地,那老鼠昏頭昏腦地跑到我腳邊了。我寒毛倒豎!本能地后退,那毛茸茸臟兮兮的灰老鼠竟躍上了我的腳背!我還來不及惡心驚叫,腳背上一陣巨痛就讓我彎腰抱腳,跳起來。
原來,父親打鼠心切,老鼠跑到我腳邊時,他狠狠地一棍子打下去,打中的只是老鼠尾巴,那重重的一下正好打中我的腳背。老鼠又跑得沒影了。
于是,他扔下竹竿,扶我坐到外面屋子去。母親在旁邊數(shù)落:“打個老鼠怎把娃的腳打成這樣啦?”父親面有愧色,我穿的是雙淺藍色露腳背的塑料布鞋,脫了鞋襪看,腳背雖沒腫,但痛得厲害。
父親卷起袖子,氣沖沖地進去了。一陣翻箱倒柜,乒乒乓乓的雜亂聲音再度響起,夾雜著母親夸張的驚呼。不一會兒,父親出來了,手中的火鉗死死夾著只搖搖擺擺的死老鼠,臉上帶著酒醉般的酡紅。
我看他笑著走出大門去扔戰(zhàn)利品,也笑了??煲猓窒肆颂弁?。
現(xiàn)在,摸摸我的腳背,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隱隱作痛。
起風(fēng)了,一絲絲夜風(fēng)吹起我的發(fā)絲,一下,又一下。迷迷糊糊的,我頭也重,眼皮也重。不知過了多久,聽見母親突然叫了聲:“呀!你總算回來了。”語氣中的驚喜讓我知道,是父親回來了。
我揉揉惺松昏沉的眼,沒有了困意。拽著母親的衣角,進去了。母親摸火柴,準(zhǔn)備點燈。
父親在我們后面,將車夾在腋下,輕松地提進了大屋。剛踩下腳踏停在進門的角落,燈突然亮了,屋子里一片白花花的光明!我高興得又蹦又跳,他們倆也笑了。
父親說:“我出門了,就停電,我一回來,電就來了!”母親笑著打趣:“是哦!電攆你的路?!蔽以谝慌裕挚┛┬ζ饋?。
在我們面前,老房子燈火通明,映照著1988年的那個夜晚。
燕 子
我坐在五姑家豁亮的堂屋里。
夏日的清風(fēng),從門前的玉米葉子上咝溜溜地徐徐吹進來時,我正仰頭看她家的中堂畫。畫上是長白山的春天:密林間枝丫疏朗,映著灰藍清冷的天光。溪水淙淙流淌,濺出微涼的寒氣。這道蜿蜒的溪,源自遠方純?nèi)灰话椎难┥健斓挠嗪q在。
忽然,有只鳥且飛且唧唧啾啾地叫著掠過了我的頭頂,接著便輕車熟路地鉆進了樓板下的泥巢里,剪刀似的尾巴露在巢外。我不由得失聲驚叫起來:“燕子!你們家有燕子啊!”五姑在灶房忙活,“撲哧”一下倒菜入鍋,翻炒聲與蔥香味隨即傳過來,她沒聽見。五姑父提著水瓶正彎腰給我泡茶,忙回應(yīng):“是哦!今年都第二個年頭兒啦!”頓了頓,又補充道:“我們這個生產(chǎn)隊呀,就我家來了窩燕子!”笑容里有呼之欲出的自豪與得意。
我一時竟然疑心,翩然飛入的燕子該不是看他們堂屋的中堂畫,才在這里安家落戶的吧?畢竟,在白墻一面的堂屋掛一幅中國水墨與西洋油畫技法相融合的現(xiàn)代畫作的,樸素又不失清雅。在我們千篇一律掛燙金福壽的農(nóng)村,怕是也絕無第二家吧?
我接過五姑父遞給我的清茶,繼續(xù)抬頭仰望:黢黑的樓板壁下方,緊貼著一個穩(wěn)固的灰白色泥巢,邊緣處隱隱有泥痕,許是五姑父循著我眼神看出了我想問的,解釋道:
“那印子是它們?nèi)ツ曜龈C留下的,今年春天一到,它們倆兒就回來了。那時侯另一對燕子正銜了半天泥,準(zhǔn)備在旁邊做窩呢!它們一回來,就飛進飛出叫個不停呀,和那一對大吵一架,硬是把它們趕跑了!”
聽他這一番解釋,我仿佛已看到:幾個月前的明媚春光里,激烈的爭巢大戰(zhàn)在他們眼前熱熱鬧鬧地上演,頗像市場上為爭地盤而大吵大鬧的兩對夫妻。女人叉著腰,吵得唾沫星子橫飛。男人紅著眼在身后磨拳擦掌,隨時準(zhǔn)備伺機動手??谏嗉尤_的對抗,升級成市井愈圍觀越激憤的緊張場面。旁人帶著三分驚愕七分事不關(guān)己的興奮駐足圍觀?!氲剿貋頊匚臓栄诺难嘧右簿尤挥羞@樣的時候,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五姑父半仰著頭,指著我們斜上方的燕巢說:“它們呀!可不住去年的窩,趕走那對燕子,它們也沒顧上喘口氣兒,就造新窩啦!位置差不多,就是將洞口略微偏東了些。”
正說著,又一只燕子忽地斜著翅膀,順著門框上的開口,輕快地飛了進來,在我們頭頂試探著滑翔了一圈,卻不進洞,瞪著烏溜溜的小眼睛,嘰嘰驚叫了幾聲,又徑直飛向了外面玉米地上方欲雨的天空。巢里傳來一陣急切的唧唧聲回應(yīng),似乎不止一只。
我問五姑父:“是不是你家堂屋坐我這個生人,嚇得它不敢進窩啦?”
五姑父一笑,說:“那才不是呢!它們倆兒孵出了四只小燕子,每天銜蟲子輪流喂??衫蹓乃鼈兞耍∵@眼看小的長大該飛了,可它們幾個小家伙就是賴著不出來。再不出來,窩就裝不下它們一家啦!”邊說,他邊彎腰撿起巢里掉出的一只僵硬的小螞蚱,踮腳蹦幾下,投籃一般準(zhǔn)確地扔進洞口。見我臉上有忍不住的笑意,他又說:“大燕進來飛一圈,是催它們出去飛哪!這會兒,它說不定落在外面哪個地方等著呢!”
我站起來,走出去?!?!旁邊電線上站著的,不正是它嗎?它站在四線格里,一動不動,像個字母。頭朝著大門的方向,口中還是在不停地叫,很尖利很急促的樣子。仿佛是很生氣:“你們幾個臭小子,還不出來學(xué)飛!等著老子喂一輩子嗎?”
片刻后,我們圍坐在畫下邊的小方桌邊吃晚飯。燕巢距我們稍遠,一偏頭就看到了。完全不用擔(dān)心會掉下泥塊糞便什么的,因為五姑父用軟盒“紅金龍”的煙盒包裝在巢的正下方,固定四角懸掛了個貌似“吊床”的東西,一看便知,那是燕子一家的廁所。因為這一巧妙的私人訂制,人鳥兩家相安無事。
五姑邊夾菜堆到我碗里,邊說:“它們?yōu)樯赌昴陜簛恚烤褪且驗槟愎酶笇iT把門框上的玻璃拿了一塊,它們飛進飛出多方便??!”五姑父呵呵笑著說:“我們這里的房子大都是樓房,兩層三層的。都嫌燕子飛進出屙屎臟,不留窗洞。只有我們家還住老房子,燕子啊,就年年春天來這里了?!甭犓麄冞@么一說,那首兒歌《小燕子》便條件反射一樣回響于我耳畔了。
吃罷晚飯,天色尚還明朗。我搬椅子坐于五姑家門前的水泥場子里。抬頭望,眼前是一片綠得冒油的玉米地,它們在夏天的烈日與風(fēng)雨中汲取集體向上滋長的力量。穗子正揚花,似有伸展于灰白的天空,去觸摸雨滴的沖動。我身后,這幢白墻黑瓦的民宅在青山翠竹的背景之下,讓人有種“山河故人”的親切之感。在如今的農(nóng)村,千篇一律的樓房站在田野與林邊,站成一派讓人欣喜驚嘆的繁華,可是隱隱的陌生感也隨之而來。
五姑家的老房子,雖也幾經(jīng)翻新,但大體的原貌沒變。我兒時每年長假都來,當(dāng)年的火籠雖不再使用,成了雜物間,散放些鋤頭、鐮刀、篩子等農(nóng)具,也有旋耕機悍然占據(jù)一角。那土坯墻中被黃泥包裹的稻殼麥殼清晰可見,成了歲月的標(biāo)本。剛才,五姑父見我去灶間盛飯路過還在細細打量,就用筷子尖指著那間屋子說:“我這祖屋,傳到我這兒,也不知多少代了。這墻,我不動它,怕它還是民國,不,晚清時侯蓋的哦!”我接過去說:“這幾面土墻可以捐給博物館呀!”他不屑地笑了:“誰要哦?”
當(dāng)過幾年代課教師的五姑父,辭工后回到家中做農(nóng)民幾十年,過著晴耕雨讀的農(nóng)家日子,固守傳統(tǒng)。家中有書,得空畫畫,養(yǎng)些花草,日子過得頗為儒雅精致。五姑勤快賢惠,做得一手好飯菜,精通縫紉細活,周圍的田園也被伺弄得一片生機蔥蘢。圈里,豬肥牛壯。他們春夏養(yǎng)肥碩的白蠶,采嫩綠的茶葉。秋季收割田野的金黃,冬天忙著過紅燈白雪的年。一年一年地復(fù)制著忙碌與閑適的日子,快活且滿足。獨生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遙遠的城市謀職,五姑他們不必像頭頂?shù)哪菍ρ嘧?,天天因為孩子的依賴、啃老而費心勞神。平時,他們用手機微信,在視頻中傳遞親親熱熱的惦念與囑托。
——尋常人家的尋常日子,質(zhì)樸而溫馨,裊裊炊煙彌散著一種歲月的溫暖與從容。難怪燕子年年來到他們家。
第二天我走時,五姑和姑父送了很遠。有熟悉的聲音自天際傳來,我抬頭,正是那對大燕子,它們唧唧叫著,飛過我頭頂碧藍如水晶的天空,斜著翅膀徑直飛向了那幢黑瓦白墻的老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