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瀅瑩
老家曾有座宅子,里面的每個房間都住著戶人家,我家也是其中之一。在我家搬離老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這原是奶奶的家業(yè),她和爺爺親手建造,在各種歷史動蕩之中成了公租房,我家手里只握著一張無法兌現(xiàn)的地契。老宅以低廉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價格長期租借給無房無產(chǎn)的周遭市民。他們之中的大多數(shù)從事著那座城市里最低廉的工作,賺著僅夠養(yǎng)家糊口的薪水,任時光慢慢流逝,白發(fā)徒增。他們曾是我眼里最尋常的鄰里,他們看著我長大,我則旁觀他們的老去,生老病死在這座老宅有條不紊地依次上演。
美美
美美的美我從未看到,在我眼里她一直是個紋著兇惡眉毛和深黑眼線的中年婦女。那是一個但凡對自己仍有些外貌要求的女人都熱衷于紋眉的年代。如今回想,當(dāng)時街上迎面而來的那一道道的眉毛,似乎都有些類似——頭粗尾細(xì),形成一道細(xì)長弧形,顏色一律墨黑,區(qū)別只是新鮮咄咄逼人的黑,或是因?yàn)闀r間長了褪色融在皮膚里的黯淡的青黑。時光一過二十年,突然想起上幾年滿大街姑娘或紋或畫著蠟筆小新一樣粗黑筆直的眉毛,今年似乎又“過時”了,少見了,時尚這東西,真是讓人莫名其妙。這些當(dāng)年極其時髦的裝扮,隨著年歲的刻寫,在她慢慢爬上皺紋的臉上愈發(fā)失控,到了知天命年紀(jì)的時候,幾乎就成了一場難以挽回的災(zāi)難:發(fā)際線后移和額頭脂肪流失,使得額骨大咧咧地?fù)卧谀X門上,整個額頭看上去像個不太規(guī)則的梯形,細(xì)黑的眉毛顯得更刻薄,兩側(cè)尾梢則因?yàn)槠つw松弛而下掛,失去了柳眉的形狀,眼線也洇了開來,全然不復(fù)作為提升眼部立體感的輪廓線應(yīng)有的那種含蓄感,反而顯得有些兇惡和咄咄逼人。
美美有著一頭和年齡不相襯的烏黑長發(fā),雖然不茂密,好在直長柔軟又有光澤。她的長發(fā)是真正的長發(fā),蓄了多年,垂過腰問。雖然腰肢已經(jīng)基本沒了曲線,但并不妨礙她扎起馬尾時背影的誘人度,至少那根發(fā)辮就實(shí)在吸引人的眼球。
我很喜歡搬著小凳子看她在門口洗頭。那時并沒有很好的洗頭條件,洗頭需要一壺壺?zé)裏崴?,用水盆勻成溫水,一盆浸濕,在打洗發(fā)膏抓撓完后洗掉泡沫,如果有旁人輔助,兩盆過干凈頭發(fā),最后一盆頂頭澆下算是收尾,洗個頭至少需要勻四盆水,加上很少有人家有電吹風(fēng),洗完頭基本都是用毛巾搓干后披散著等待自然干??陀^條件的限制,使得那時即使很愛干凈的女人,也就三四天洗一次頭,而美美則雷打不動隔天洗頭,甚至準(zhǔn)確到看她洗頭,你就能知道那是單日還是雙日。
門口水磨石砌的水斗不高,她總是用搪瓷臉盆打滿滿一盆溫水放在水斗里,然后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柔韌度彎下腰背,把長發(fā)小心翼翼地盤浸到水里,待頭發(fā)吸飽水后提起來抹洗發(fā)膏,再掬水揉搓出厚厚泡沫。
“小眼睛,美美阿姨的洗發(fā)膏香不香???”有一次,她低頭往頭發(fā)上抹著洗發(fā)膏,沒頭沒腦地問在旁邊傻坐著的我。
“香的。”
“蜂花牌的哦,人家從上海帶給我的?!彼哉Z里有些得意,但好像又不是說給我聽的。上海這個詞對我來說過于熟悉,熟悉到覺得沒有任何值得羨慕的地方。一想到上海,就是沒完沒了地坐公交車:71路到奶奶家,104路到小娘娘家,127路到大娘娘家,每次都無比遙遠(yuǎn),暈車嘔吐。
“可惜啊,洗頭膏還沒用掉,人就不知道哪里去了,以后這瓶用完了只能到第一百貨去買了,還蠻貴的呢。”她用言語強(qiáng)行中斷了我泛濫在嘔吐中的記憶。“以前人家每次去上海出差,回來都會給我?guī)б黄康?,還有護(hù)發(fā)素你懂不懂?洗完頭再涂的,涂了過會兒還要洗掉的,要一套一起用,頭發(fā)就會很滑。”
“哎,小眼睛,你美美阿姨漂亮嗎?”
“漂亮啊?!蔽液敛华q豫地回答。對一個八歲孩子來說,漂亮不需要大眼睛長睫毛,一頭長發(fā)加上一件紅色羊毛衫就是一切漂亮的定義。
“小姑娘嘴巴怎么這么甜的啦,阿姨跟你說,阿姨年輕時候才叫漂亮呢,頭發(fā)也密,不像現(xiàn)在這樣稀稀拉拉的,那時候夸我頭發(fā)靚的人多了去了?!?/p>
她停了停。
“噢喲,肥皂水進(jìn)了眼睛,小眼睛你去給我到里面拿條毛巾來?!?/p>
我哦了一聲,進(jìn)里屋去幫她找毛巾。
“哪一條?。俊?/p>
“掛在門背后那條綠的。”
“哦看到了?!?/p>
我走了過去,她用手背擦著眼睛,一把奪過我手里的毛巾,“靚個屁,靚給誰看去”。
美美20歲就生下了女兒,如今女兒早已出嫁,家中只有她和丈夫。前幾年,她曾經(jīng)有個情人,我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她是真的以為大家都不知道,還是覺得反正大家都知道了,也就不用再解釋,又或者人家的確不是她的情人,只是實(shí)在太符合所有人對于情人二字的猜想和揣度了,反正對于這件事,她是從來不避諱的。在大家都騎著破爛自行車來來去去的時候,她高大的情人經(jīng)常騎著雅馬哈80的摩托車載她出去,晚上又“突突”地在排氣管氣浪聲中送她回來,只是最近好像不太來了。
興許是太過張揚(yáng),竟然沒有人指責(zé)她以有夫之婦的身份這么坦然坐在人家后座。她孱弱矮小的丈夫甚至有時候會站在門口跟高大男人聊上幾句,仿佛以一家之主的姿態(tài)來擔(dān)保他倆的清白。也可能是因?yàn)槊烂捞艹臣?,從老宅到整條街巷,沒有從沒跟她吵過架的,也沒有一個吵贏過她的。她的嗓門之大、詞匯之多足令所有小市民汗顏,一段話里能把生殖器翻出七八種花樣,讓閑言碎語的八婆耳紅面赤,自漸形穢地敗下陣去。常常聽到她在窗外和人對罵,罵到后來對方一邊用漸弱的聲音回嘴,一邊撤離現(xiàn)場,她一人還能獨(dú)自罵街良久,最后丈夫暴喝一聲:“好了喂!好了喔!”她才鳴金收兵,得意洋洋返回家去洗衣服。只有這時候,我偶爾會覺得她是有丈夫的。
對了,洗衣服是美美唯一的家務(wù)活,因?yàn)槌床祟^發(fā)會粘上油煙氣,她是絕對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fā)生的。她家炒菜都是她丈夫上陣,且燒得一手好菜,經(jīng)常跟我爸交流廚藝。我至今仍記得拆遷離開這里時,她家第一個響應(yīng)政策,最早搬走。那好像是個星期天,本來就狹窄的巷子門口停著一輛小貨車,上面裝著美美和丈夫的全部家當(dāng)。從外地剛回來的我進(jìn)門就碰到她和丈夫乒乒乓乓地邊理邊摔邊吵,他非要帶上大衣櫥,她非不讓:“帶只屁啊,爛得站都站不住了還要帶!”
“不帶,衣服扔地上???你買新的啊?”男人不睬她,招呼工人用麻繩把木質(zhì)的衣櫥橫捆上。
“買不起新的還跟我嘴硬?你這只沒用的男人!”
也許是住新房這件事讓男人看到了新生活的希望,從不和美美對頂?shù)乃恢挥X就把話說大了:“沒用,你滾,跟著我干什么?”
“派新房子了嘴硬了是吧?叫我滾?找死對吧?”美美停下了手里的事。
“煩死了,煩了幾十年,也不知道歇歇的。”他拉開話頭,嘟囔著,算是服軟。
“阿芳送了只她家多出來的衣櫥,你不記得了???才幾歲的人啊,老木了???”美美也軟下嘴來。
“哦喲。不早說?!?/p>
“自己記性不好,怪誰啊。”
“老木了,老木了?!?/p>
摔摔打打地,他們終于把東西都裝到了車上,小貨車慢悠悠地開走了,沒誰搭理,也沒誰送行,人人都忙著盤算自家那點(diǎn)拆遷的事。只在中午吃過飯出來遛達(dá),看到他家洞開著的大門和一地狼藉,以及一只被捆好后仍然歪歪扭扭地站著的大衣櫥,大家才恍然意識到,這里面已經(jīng)沒有人住了,以后也不會有了。
在這座老宅里,美美的故事,已經(jīng)稱得上“圓滿”二字。
老李頭
老李頭是美美的公公,住在美美家門口自己搭起的鐵皮棚子里。老李頭也是個固執(zhí)臭脾氣的老頭,自己想好的事從不管青紅皂白,只認(rèn)自己的理。我總覺得他因?yàn)槠馓珘?,才成了光頭,連眉毛也早早掉光,只有一臉曬斑和皺紋做伴。
老李頭以前是一個廠里的什么科長,不大不小一個官,退休時候人事科給他核算錯了待遇,每個月少發(fā)他120塊。那個年代,每月120塊,一年的話就是1440塊,似乎是一筆重要資產(chǎn)。前后其實(shí)也就少發(fā)了他五個月,當(dāng)中又隔了一年,財務(wù)早已軋賬軋平,不肯補(bǔ)發(fā)。老李頭礙于面子不愿意去追討,就在家隔三差五被美美罵得狗血噴頭,罵他是軟蛋,屋里橫,老不死。這時候,老李頭的固執(zhí)就體現(xiàn)出來了。他自此不愿意和美美說話,不用兒子家的任何東西,連屋里都不愿意去,自己花錢雇人在門口空地上敲敲打打,很快弄起了個鐵皮房子。
那時候的鐵皮房子不像現(xiàn)在有中空保溫層,就是一片片鐵皮用特制釘子敲打成四面墻,留出門窗位置,頂上覆蓋彩鋼瓦,再稍做防水防漏處理,就能住人——夏天聚熱像罐頭一樣悶,冬天處處灌風(fēng)跟冰窟差不多。老李頭在這個鐵皮屋子里,一住就是七八年。他自己不知從哪邊拉了根電線,估計是偷電,炒菜也用電磁爐,夏天實(shí)在熱得受不了的時候,就在門廳里打赤膊,露著一身皺巴巴的皮肉打把蒲扇乘涼,還時不時隔著屋子和美美對罵幾句。
老李頭曾因?yàn)楦鞣N名目罵過我好多次,有時是自行車停在門堂,礙著他走路了,有時是在樓上電視機(jī)開得聲音大,又礙著他睡覺了。唯獨(dú)在愛狗一事上,他是我同一戰(zhàn)壕的老友。他曾撿來一條小黃狗拴起來放在家門口養(yǎng),每天從自己的飯碗里扒拉兩口給狗吃,我也學(xué)著他每天扒拉兩口給狗吃。
小狗有些小獵犬的血統(tǒng),嘴巴尖,耳朵豎,身上黃白毛雜拉著長短參差。喂飯時候摸它,從來不像別的狗那樣嗚嚕嗚嚕著護(hù)食,一邊大口叼起吞咽,一邊還忙不迭地?fù)u尾巴,表達(dá)謝意。老李頭蹲著擼了擼它的腦袋,朝我說:“看到?jīng)],四蹄踏雪,都說養(yǎng)不家的。”我老家有種說法,貓但凡四個腳都是白色,就性子野,容易丟,所以一般人家都不喜歡四蹄踏雪的貓。但是對于狗,似乎很少有這樣的說法。我不置可否地聳聳肩。
“咳,你懂什么養(yǎng)不家。”見我不接話,他又說,“這狗只認(rèn)我,你看我放了繩,它也不會跟你走?!?/p>
“你放?!蔽也恍?,這狗跟我也好著呢。
老李頭笑了,拉過狗繩來把繩結(jié)松開。小黃狗在他身邊繞個圈,蹦跶了幾下,坐下不動。我叫它,“小黃,過來”,它沖我搖搖尾巴算是聽到了,卻并沒有動。
“不算的,你手上有肉?!?/p>
“給你?!?/p>
我接過他手里裝著紅燒肉的碗,又叫狗過來。它朝著前方的空氣仔細(xì)聞了兩下,眼睛放光,又用力聞了幾下,看看我,看看老李頭,雖然顯出一副猶豫神色,依舊不動。
“你看吧,認(rèn)主的狗,好狗!什么四蹄踏雪,狗比人好!”老李頭哈哈笑出了聲。
我想起來,和美美對罵時,美美罵他老不死,把老婆都?xì)馀芰耍鹤記]了媽,現(xiàn)在還要來害她,不早點(diǎn)死掉,一家門都沒娘養(yǎng)的。
這時的美美,似乎并不把自己和他看作一家。
狗長得很快,轉(zhuǎn)眼就有了二三十斤重,老李頭卻越發(fā)暴躁,有時候一邊喂狗一邊罵,卻不知道在罵些什么。
我問他,他說老有人問他要狗,他不肯,就想著偷,他晚上睡不好,就怕有人偷狗。
“要去了干嘛?”我問。
“吃啊。冬天吃狗肉。”他說。
雖然那條狗臟兮兮的,但卻是我當(dāng)時最好的玩伴,我常逗它說話,跟它玩捉迷藏的游戲,從來沒想到過狗竟然也是一種食物。我驚呆了,當(dāng)場大哭著扯老李頭的衣服,懇求他千萬別讓人吃了小黃。老李頭一臉正色,摸了摸我的腦袋:“你放心,我在它就在。”
我被他的舉動,不,更應(yīng)該說是那種鄭重其事的表情嚇了一跳。那表情完全不像老李頭,而是像故事書里慈祥的老人——會問你功課好不好、給你吃糖、帶你去公園玩的那種,我“嗯”了一聲就轉(zhuǎn)身走了。
但是老李頭并沒有實(shí)現(xiàn)自己的諾言。
也沒過多久,一個下午,好像臨近冬至,老李頭倚靠在門堂里的一張竹椅上,跟美美說自己胸口不舒服。我從邊上走過,并沒有注意就上了樓,在樓上又聽到美美罵罵咧咧地嘟囔說老頭又裝病,只是心里有些奇怪,這次老頭倒是難得的毫無聲響。因?yàn)橐坏罃?shù)學(xué)題正好解不出來,又聽到樓下吵吵嚷嚷,我心情極差,開了電視機(jī)故意把聲音調(diào)響,好讓自己什么都聽不到。
后來聽錢桂英說,美美罵歸罵,看老李頭嘴唇越來越紫,臉孔都變色了,慌了神,趕緊和老公一起攙著老頭去叫出租,上醫(yī)院了。
“老頭子臉色煞白,透灰了都?!卞X桂英禁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
傍晚時候,老李頭的兒子獨(dú)自回來拿東西,沉默著在家翻箱倒柜。對門的鄰居王伯伯順口問,老李頭沒事吧?兒子頭也沒抬,拿鑰匙去開鐵皮房子的門:
“沒了,剛送去就沒了,車上就不行了。心臟病?!?/p>
我正好從里面走出來,聽到了這句話,但八歲的我并不理解“沒了”兩個字的意思。是找不到了嗎?還是跑丟了嗎?醫(yī)院里怎么會跑丟?是不是美美又罵他了?
雖然一肚子疑惑,但看著他們個個一臉嚴(yán)肅,我又不敢問,傻站在大門邊。兒子從鐵皮屋里找出一疊衣物,似乎是綢緞的,藍(lán)色帶暗花紋。不是走丟了嗎?為什么不去找,而是回來拿這么花哨的衣服?他匆匆從我身邊走過,衣物上的鞋子沒放穩(wěn),掉了一只在地上。那是一只黑色布鞋,很老的款式,質(zhì)量也一般,料子并不厚實(shí),鞋底也薄,尖尖的鞋頭還紋了一個看不懂的篆體字。我撿起鞋,小跑幾步遞給他,他也沒說話,嘴角抽搐了下,算是回我個笑。
我把這樁怪事告訴了爸爸,爸爸丟下飯碗也跑出去看,還不許我跟去,末了,沉默不語地回來繼續(xù)扒飯吃。歇了碗筷后坐了半晌,爸爸說,冬至了,老天爺收人了。
“收人”,這是我那天記住的又一個其實(shí)并沒有懂的詞。
我從沒想到過,老李頭走得比他的狗還早,更沒想到,我會以這樣的方式第一次親見一個人從世上驀然離去,而我作為一個旁觀者卻毫不知情。那個晚上,被人們遺忘了的小黃嗚嗚叫著,我怎么安撫都沒用,于是只能喂它吃肉,可是吃完肉,還是叫,一會兒嗚嗚叫,一會兒細(xì)聲細(xì)氣地嚎。
我爸說,這是狗哭了。
戚小狗
戚小狗是老宅里我最怕的人,也是美美唯一不敢與之爭吵的人。我只看過兩人的一次罵戰(zhàn),是因?yàn)槠菪」钒牙庥玫哪ν熊囃T诿烂兰掖跋拢剂怂匆孪床说牡胤?。美美罵聲高亢,語匯豐富,戚小狗則用同樣聲調(diào)罵著內(nèi)容重復(fù)的幾句詞,也頗有氣勢。罵著罵著,美美占了上風(fēng),戚小狗不言語了,悶頭掉轉(zhuǎn)身回家去提菜刀,美美嚇得“嘭”一聲關(guān)了門,從此再也不敢在戚小狗面前扯嗓子。我媽也跟戚小狗吵,吵不過,見爸爸縮在家里根本沒幫忙的意思,于是掉轉(zhuǎn)頭回來跟爸爸吵,埋怨爸爸不幫她。爸爸小聲說,他山上下來的啊,惹不起,惹不起。
戚小狗肯定不叫小狗,但所有人都叫他小狗,他也不怎么生氣,也許從小爸媽就這么叫他,為了把八字過輕、體弱多病的他拉扯大,起了個和后院里的泥土一樣結(jié)實(shí)、好生長的小名——我?guī)缀跄芟氲剿耐辏粋€怯生生、命弱的男孩小狗,因?yàn)槊值年P(guān)系整天被同齡孩子恥笑。為了讓自己強(qiáng)起來,他每次打架都沖在前面,受傷最多但絕不認(rèn)輸。男孩慢慢長大,孩子之間半嬉戲的打架變成了青年人之間動輒見血的斗毆。小狗仍是沖在最前面,被血糊住的眼里兇光外露。沒人敢再惹他,小狗兩字不再是孱弱的代名詞,小狗成了狗哥,但榮耀最終因?yàn)閲?yán)打而演變成牢獄之災(zāi),一窮二白地出來的時候,只有小狗這個名字是他最親密的朋友。
小狗是做生意的,因?yàn)閷W(xué)歷低,中學(xué)就輟學(xué)混社會,但凡需要些文憑的工作,他壓根沒有試一試的機(jī)會。我只看得到他每天早出晚歸,開著摩托車來來往往,自覺他應(yīng)該是開黑車載客的,但這點(diǎn)從沒人證實(shí)過。小狗生得不好看,五短身材,眉毛和眼皮幾乎粘在一起,三角小眼,鼻翼一側(cè)有個能塞進(jìn)小手指大小的黑洞,也不知是生病爛掉的,還是和人打架打出來的,這讓他本就不怎么端正的面容更為猙獰,讓人很難忽略他而淡定直視他的臉。于是我發(fā)明了一個辦法,他叫我的時候,能轉(zhuǎn)身跑就轉(zhuǎn)身跑,實(shí)在跑不掉,只看他光禿禿的額頭,堅(jiān)決不往下看。
他有個女兒年齡比我小一些,我看著她從襁褓里慢慢長大,落地說話。女兒跟他很像,于是在外貌和身高上都乏善可陳。經(jīng)歷了吃奶和搖搖晃晃走路的嬰童期后,她就成天跟在我身后,成了個怎么也甩不掉的小尾巴。再大一些時,她常趁他不在來找我玩,開口閉口說姐姐陪我玩會兒吧。但只要他一回家,就立馬縮回去,坐到長長短短的木板拼起來的小桌椅面前假裝做作業(yè)。即使如此,她還是經(jīng)常因?yàn)槌煽兲疃恍」妨R。小狗不會為了別的對她動肝火,只會為了功課和成績。除了大憨和二憨的哭聲,我在家里聽到最多的就是她的哭聲。要么是作業(yè)沒做完,要么是考試沒及格。經(jīng)常是小狗一頓吼,聽聲音作勢是要打,她小身板的媽媽就對著小狗吼,大致將“打小孩算什么男人”“打死算了,我也一起死”之類的話翻來覆去地講,也夾帶些戚小狗慣用的臟字。小狗一般不跟老婆爭,罵到這時,就結(jié)束了,于是二樓走廊里回蕩的,只剩下小狗女兒收不住的嚎啕大哭。
不哭的時候,她還是挺乖的,起碼我很享受有一個妹妹的感覺。而作為妹妹,她羨慕一切我這個姐姐擁有而她沒有的東西:合身的新衣服、滿分的成績單、說話細(xì)聲軟語的父母。直到有次她突然想到一點(diǎn)我絕不可能比過她的地方,于是特地在我和她分享完媽媽剛買給我的音樂娃娃后,告訴我說:“姐姐你知道嗎,我有個哥哥的?!?/p>
那時寒假剛剛開始,兩門課沒及格的她剛被戚小狗揍了一頓,跑來找我安慰。
“???”我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我哥哥成績可好了,爸爸說哥哥以后要去考大學(xué)的。”
“親生的?”我立馬警覺起來。那個年代,親生的哥哥就好像你天天討要,但老天卻不愿意賜給你的禮物,我總是羨慕別人有哥哥,能幫著做作業(yè),一起玩,上學(xué)放學(xué)時一起走。作為獨(dú)生子女政策的“享受”者,我羨慕得兩眼放光。
“嗯!哥哥大我好多呢!”她頗為得意地說,“是大媽媽生的!”
我突然想起聽說因?yàn)橛懸裁磽狃B(yǎng)費(fèi),戚小狗找上門來的前妻曾被他遠(yuǎn)遠(yuǎn)地用一個煙灰缸當(dāng)場砸飛了一顆門牙。我嚇得立馬噤聲,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再問。她見我不接口,自己又說了幾句,也就換話題了。
然后就又是我離家上學(xué)后所聽說的故事了——一天半夜,戚小狗送完貨回來,一進(jìn)樓下的門堂,就被躲在暗處的人用鐵棍砸了后腦。他悄無聲息地癱軟在地,直到鄰居夜里出門尿尿時被絆了一腳,才發(fā)現(xiàn)淌了一地血的他。在醫(yī)院搶救了好幾天后,人雖然救了回來,卻跟中風(fēng)似的落下了臉斜和偏癱的毛病,左后腦袋上留著一個棒球大的凹陷,而砸他的人始終沒有抓到。鄰居說,很可能是因?yàn)橛懸坏綋狃B(yǎng)費(fèi)的前妻找人打的。鐵棍打后腦勺,嚴(yán)重性可大可小,也不知是對方失了手打得太重,還是本來甚至想置他于死地卻沒成功。
當(dāng)這件事慢慢隨著時間過去,從不能提、不敢提,到大家有時在戚小狗面前時也會討論一下的時候,錢桂英捧著自己才斷了沒多久、纏著紗布的手問他:“你心里有沒有數(shù),會是誰打的?”
戚小狗雙手在身前拄著拐杖,努力張嘴想說話,斜歪著的嘴角邊拖出一根亮晶晶的唾液,半晌也沒說出來,最后艱難地?fù)u了搖頭,吐出三個字:“沒——有——啊”。
不知是為了照顧父親,還是方便就業(yè),九年制義務(wù)教育畢業(yè)后,戚小狗的女兒考了中專衛(wèi)校。學(xué)校放假,我偶爾回去見到戚小狗時,他的身形矮了很多,人也柔軟了很多,四十幾歲的人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再沒有了以前那種兇悍,后腦勺上的那個坑雖然早被頭發(fā)覆蓋,但形狀依然有些疹人。他斜著眼努力維持正常的姿態(tài)和我說話,神智似乎已經(jīng)恢復(fù)大半,僵直的舌頭也正在重新承擔(dān)起說話的功能。他問了許多,我卻只聽清一句:“你上大學(xué)了嗎?”
我說:“對啊?!?/p>
“是大學(xué)哦?”
“是啊,大學(xué)呀。”
他哦了兩聲,說,蠻好,蠻好。
隔壁隨即傳來他女兒近乎咆哮的喊聲:“死哪里去了!快點(diǎn)回來!”戚小狗“哦”了一聲,向我抬了抬頭算是說再見,慢騰騰地往回挪。
戚小狗的女兒不再是那個扎著羊角辮,跟在我身后絮絮叨叨的小女孩了。她長高了(這是當(dāng)然),繼承了父親寬厚的背影,甚至有些過于寬厚,剪了一個當(dāng)時護(hù)士很流行的齊耳短發(fā)。在那天早些時候在走廊上遇到時,她猶豫了一下,最終也沒喊我,而是側(cè)了身快速從我身邊走過,而我?guī)缀鯖]有認(rèn)出她來。
我在戚小狗顫巍巍的背影里看到了他女兒唯唯諾諾的當(dāng)年,卻在他女兒的罵聲里聽到了當(dāng)年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