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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刃斬下神氣煥然

2018-09-29 11:07魯太光
南方文壇 2018年5期
關(guān)鍵詞:老實作家小說

王方晨的長篇新作《老實街》系由他的11個短篇連綴而成,有一定“偶然性”,但這樣的結(jié)構(gòu)方式竟產(chǎn)生了一種意外的文本之美。這些小說,篇篇有獨立的人物,人物有鮮明的性格,因而故事各異,而且,這些人物、故事又與小說中的情境那么融洽。一句話,這些小說都是獨立的短篇佳作,而且,每篇都建構(gòu)了一個自足的藝術(shù)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既有宏觀的時代氣象,更有微觀的心靈風雨。若非在刊物上讀到過那些已經(jīng)獨立發(fā)表的短篇,即使反復閱讀,也不會發(fā)現(xiàn)它是“臨時”組合起來的,因為,其間不僅沒有什么離心力,反而有一種強大的向心力,使人物彼此照亮,事件相互激發(fā),而氣場也愈益強大。

這一切,都得從那把“刀”——大馬士革剃刀——說起。

說實話,筆者之所以對《老實街》的結(jié)構(gòu)發(fā)表上面那些議論,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小說第一章《大馬士革剃刀》。就整體而言,乍一看,這一章最像“閑筆”。左門鼻,老實街上的老實人,太平常了,好像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而且就小說情節(jié)來看,對老實街的存亡而言,他的存在無足輕重。至于陳玉伋這個外來者,他的存在與生死,對于老實街而言,更是如同草芥一般,至多不過引發(fā)幾聲議論與嘆息——小說中就是如此。

然而,這一章不僅不可或缺,而且必須放在開篇。如果措置不當,小說的精氣神會大受影響,神韻會大打折扣,甚至泯然眾人。因為,這不是一部寫“形”的小說,而是一部寫“神”的小說。進一步說,在形與神、外與內(nèi)、生與死等一系列對立的范疇中,作家的重心無疑在后者上,即作家的主要目標是寫出這個世界的內(nèi)在神韻,寫出這個世界的生死,以及生死之際人心中的鬼魅與神跡。這個世界是如此的晦暗,以至于我們的作家不得不凝聚心神,鍛造審美鋒刃,剖開其外殼,將幾近窒息的神韻與精靈釋放出來,滋養(yǎng)我們的生命。這審美的利刃,就依附在這把大馬士革剃刀上,其魂魄的光芒內(nèi)斂其中。

通過小說人物之口,我們知道,這把剃刀很是神秘、稀罕。不過,這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其在小說中的作用。這得從與左門鼻相依為命的老貓瓜被剃成一只光溜溜的妖精,以至于這只“老實貓”不堪其辱、投湖自殺說起。由于它的死因過于蹊蹺,因而成為關(guān)注的焦點:到底是誰把它剃成一只怪物的?這可真是丑陋的杰作。情勢急轉(zhuǎn)直下,盡管無人明確說出自己的疑問所指,無形的道德重壓也讓陳玉伋無法承受,他離開了老實街,并無聲瘐斃。

實際上,陳玉伋是冤死的。盡管為了藝術(shù)張力的需要,作家假戲真做,真戲假做,真真假假,以假亂真,建構(gòu)了一個個敘事圈套,但只要靜心閱讀,還是不難發(fā)現(xiàn)罪魁禍首不是別人,而是“濟南第一大老實”左門鼻——是他將愛貓?zhí)瓿伞把帧?,從而嫁禍陳玉伋,將其從老實街逼走、逼死。想一想小說中那些有意味的細節(jié),這一切就一目了然。比如,左門鼻將大馬士革剃刀贈送給陳玉伋,且一送再送,而陳玉伋怕承受不起,也一還再還,陳玉伋第二次還刀時,左門鼻“我若不收呢,你還能怎樣”的言語中已然有了硬度與寒意。比如,陳玉伋還完刀,左門鼻送他回去后,站在院中石榴樹下,無意中揪下片片樹葉。或許,這時他已然動了殺機。比如,陳玉伋離開老實街前誰也沒去找,唯獨在夜深人靜時去找左門鼻,讓他給自己剃光頭。再比如,老實街淪陷后撿破爛的老漢在廢墟中撿到的那把剃刀,以及上面沾著的那根纖細優(yōu)美的毛發(fā):貓毛。這不僅告訴了我們真正的“黑手”是誰,而且還告訴了我們這“黑手”的工具——大馬士革剃刀!

由于小說歧義紛披,很難單向解讀,但我們大致還是能夠意會到,左門鼻之所以如此不擇手段,是因為他在陳玉伋面前感到了道德的逼仄——在這條街上,有他左門鼻一個老實人就夠了,哪里還容得下另一個老實人,尤其是一個比他左門鼻還“老實”的老實人?我們似乎看到,在一個一切都睡著了的夜晚,老實街睡著了,小賣店、左門鼻睡著了,他的貓(瓜)也睡著了……一個幽靈如同煙霧般從左門鼻沉睡的身體中浮現(xiàn)出來,躡手躡腳地走向瓜,走向沉睡中的瓜,他手里拿著的,正是那把有著水的形態(tài)卻又有著火的魂魄的大馬士革剃刀。他用這把剃刀,把瓜剃得纖毫不剩,赤裸光滑,也將他的儀態(tài)、尊嚴、生命閹割得纖毫不剩。我們看到,在解除了左門鼻和瓜的武裝后,這把魔鬼的利刃似乎獲得了更為強大的能量,它輕盈地旋轉(zhuǎn)著,跳躍著,舞蹈著,走出了左門鼻的小賣店,走向了老實街正在沉睡著的家家戶戶,走向正在沉睡中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以同樣的方式,解除了他們的武裝。是的,它用自己魔鬼的鋒芒,剖開了老實街沉重的障壁,讓老實街上的一切,有形的與無形的,老實的與鬼祟的,輕盈的與沉重的,上升的與下沉的,像瓜那光溜的軀體一樣,暴露在耀眼的陽光之下。是的,它用自己天使的溫柔,掀開了籠罩在老實街人們心靈上蒙眬輕柔的面紗,讓他們走出晦暗,走向透明,讓他們心中的情與欲、生與死、靈與肉、神與鬼,繽紛出場,盡情表演……

這種自戕式的敘事——左門鼻在逼走、逼死陳玉伋的同時也逼走、逼死了自己,隨著陳玉伋的離去與死亡,他的道德合法性乃至存在必要性也同時土崩瓦解——是倫理與審美的雙重冒險:從倫理上看,左門鼻的所作所為讓他和老實街居民蒙恥,讓他們既無路可進又無路可退——“老實”,他們賴以生存的最大根本都被他們自己閹割了。從更高的層面上看,這是切斷了小說中人物的退路,更可悲的是,小說中人物面前又一片空茫。舊道德已死,新文明未生,他們該何去何從?從審美上看,這種敘事撕碎了一切與傳統(tǒng)文化有關(guān)的夢幻,使老實街在物質(zhì)與精神上同時坍塌,淪為廢墟。既然如此,它還有再生的可能嗎?

然而,正是這種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冒險,賦予了小說一種罕見的力道與極致的美感。之所以如此,一是因為這種冒險基于作家的文化與現(xiàn)實判斷:道之不存久矣!“老實”(作為一種文化系統(tǒng))已死。在一個物質(zhì)為王、欲望稱霸的世界上,與其讓它在小說中局促、虛假地活著,不如讓它在藝術(shù)中決絕、唯美地死去。想一想現(xiàn)實中所謂“傳統(tǒng)文化”茍延殘喘的囧境,我們就知道作家的這種冒險是多么明智。至少,這種謝幕方式為自己保留了最后的尊嚴。大概是出于這個原因,盡管洞悉傳統(tǒng)文化中的混沌乃至暗黑之處,但作家仍在小說中對這傳統(tǒng)文化的逝去表達了無盡的哀婉之情——這一切,都體現(xiàn)在作家對老實街風物人情的描摹中。閱讀中,筆者常常為一種憂傷的情緒打動,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之所以如此,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筆者為這種逝去的文明所捕獲。我們多么愿意再看看老實街上發(fā)生的那些老實事??!可一切已然不再!

更為重要的是,這種冒險還基于作家的審美判斷:只有在文明毀棄、道德瓦解的歷史時刻,人心的微妙,人心的深淺,人心的動蕩,人心的多姿,才能夠以一種激越的美學方式呈現(xiàn)出來。何況,作家已經(jīng)在現(xiàn)實中無數(shù)次目睹這種“死亡”的心靈“戲劇”——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說小說第一章是敞開敘事的一章,是化育萬物、化育眾生的一章。也就是說,整部小說就是以老實街的死亡為前提展開的。

當只有規(guī)訓而無解放,只有眼前而無將來,只有現(xiàn)實而無浪漫,即徒有其名而無其實之后,老實就變成了怯懦的代名詞,禮義就變成了丑行的遮羞布。在這樣的時刻,“學老實,比老實”無異于丑行的競賽,是一種比死亡還要可怕的墮落。隨著城市化進程加劇,老實街,這城中的世外桃源,也被資本給盯上了,于是形形色色的鬼怪開始在這里出沒。小說第六章《歪脖子病不好治》和第七章《棄的煙火》寫的就是這些鬼怪以及老實街人在這些鬼怪面前的怯懦——何止是怯懦,簡直就是恥辱!在這些混世魔王面前,老實街人簡直就是以卑賤為榮了。更可怕,也更可憐、可悲的是,在一再的威脅、侮辱面前,他們不僅自己可恥地退卻了,而且還要求老實街唯一的覺醒者、反抗者退卻。

因為阻止這些魑魅魍魎侵占老實街,老實街美麗的女兒、市廣播電臺聲名遠播的女記者朱小葵離奇失蹤。為了捍衛(wèi)老實街的尊嚴,同時也是為了捍衛(wèi)心愛的女友朱小葵的尊嚴,老實街的好兒子、人民警察邰浩成了老實街繼朱小葵之后的另一位,也是唯一的一位覺醒者、反抗者。我們還可以窺察到,正是由于邰浩的覺醒與反抗,那些街痞才沒敢在老實街做出更出格的舉動,換句話說,他們沒能完成徹底從精神上摧毀老實街的任務。正是由于這個原因,那個惡煞,那個在“跺下腳地皮顫三顫的人物”才出場了,來從精神上徹底摧毀老實街,尤其是唯一的抵抗者邰浩。這些“老實人”,不僅不去心疼自己的好孩子,不僅不去尊敬自己的英雄,反而成群結(jié)隊地找到邰浩,以情義為武器向這唯一的智者和勇者施壓,讓他屈服,用軟暴力逼迫自己的孩子說出“我不是老實街的了”,“從此,我做的一切,與老實街無關(guān)”。

而最悲哀的是,在危機面前,他們不僅不知道愛護、尊敬自己的好孩子和英雄,反而變本加厲、一錯再錯,把老實街和自己的命運寄托在女子身上。小說第四章《世界的幽微》寫的就是這樣的悲劇。老實街第一美女鵝年輕時的追慕者、跨國公司在濟南的代理人、市領導的座上賓高杰看上了老實街,要拆遷、改造這里。大難臨頭,老實街上的人們,一窩蜂跑到鵝的小賣店來,像無賴一樣纏上了她,“在她面前大講老實街的美德、傳統(tǒng),講老實街輝煌的歷史”。雖然刻意回避高杰的名字,但他們相信鵝明白他們的所指。

這些老實人是想讓鵝去出賣自己的情感乃至肉體,換取老實街卑微的存在,換取自己茍活的空間。實際上,鵝雖然表面上拒絕了他們,但暗地里她還是去求了高杰,“她一個人以自己的柔弱之軀,去跟巨大的怪物戰(zhàn)了一役”。只不過,她被高杰這個“幽微”給騙了,雖然做了犧牲,卻也沒能保住老實街。作家在第十章《竹器店》中給這件事留下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尾聲:老實街被拆的命運無可挽回,老實街人將做鳥獸散了,就在這樣的時刻,某日清晨,鵝那由小賣店改建的竹器店門上竟被潑上了屎尿,而門旁的墻上竟然寫上了兩個石灰大字“破鞋”——這就是老實街人對她的報答。

我們看到,在接踵而來的外力沖擊下,作為一種價值系統(tǒng)的老實街已然風雨飄搖,朝不保夕,然而,讓人更加悲涼的是內(nèi)在的瓦解。在以凌厲之筆將老實街人在資本侵凌下屈服的不堪窮形盡相之后,作家又以更加細膩也更加犀利的筆觸探測了老實街人心靈的內(nèi)在變異。

小說第八章《八百米下水聲大作》中,老實街異人小耳朵能聽到地下八百米的水聲,甚至能聽到水的“樣子”,聽到“水頭就像一條條大蛇”,“在地下沖撞,滑溜溜?!辈贿^,對這些神跡,作家只是點到為止,反而花費大量筆墨寫他的日常。

然而,苗家大院北墻下被盜挖了一個大坑。人們不約而同想到小耳朵,想到他的天賦異稟。人們似乎第一次意識到,腳踩的地下,乾坤廣大,寶藏叢生。更重要的事情赫然擺在眼前:到底誰才能領著他們抵達寶藏叢生的地下乾坤呢?于是,一向平靜的老實街上有了令人心驚的異動。先是桂小林把小耳朵請到自己家,把他灌醉了后,帶著他在屋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讓他給自己“聽寶”;后是小耳朵與父親老周的沖突。

這一切都暗示著,就要有不尋常的事情發(fā)生了。作家用心之細、用筆之妙由此盡顯。小耳朵的智障兒子跟老祁學剪紙手藝沒學成,反倒意外學成了一首絕活——修剪花草,而且瘋魔成性,“刀法”了得,見花就剪。某日,小耳朵竟動了雅興,去張瘸子家看月季花,并要了最大的一朵,賞玩著回家。其實,行文至此,我們已然明白,小耳朵這是在借兒子的剪刀殺自己的耳朵。我們也意識到他在跟父親爭吵時從兒子手中奪過剪子高高舉起的用意——他那時就想剪除自己的耳朵,只是那樣過于絕情,他才強制自己放棄了,并有了后來的精心設計:要來一朵鮮花,別在耳朵上午睡,而且,這時家中只有他和智障兒子。因而,隨著“家里傳來一聲尖厲的慘叫”,我們知道,那靈異的耳朵沒了。

小耳朵借智障兒子的雙手,用相對體面的方式給了街坊們一個交代,斷絕了他們通過自己“聽寶”的指望,也用這種決絕的方式給自己一個交代,給自己,也給老實街留下了最后一絲尊嚴。不過,這也給我們留下了一個更殘忍的問題:多少年來,我們是不是就像小耳朵一樣,就像老實街上的街坊們一樣,用一種“智障”的方式,剪除著自己身上的“異稟”,剪除著自己生活中的豐富性,剪除著這個世界的靈性和神性?

我們恍然明白,作家寫的其實不是別的,而是異稟的消失,靈性的消失,美德的消失。這種消失在第九章《花事了》中表現(xiàn)得更為神奇也更為驚心。與小耳朵展示給老實街和我們的就是個“奇”字不一樣,現(xiàn)在出場的則是一位“仙”,而且還是一位專為老實街有情人成就良緣的“花仙”。因而,老花頭的出場,必然春光爛漫、喜氣氤氳。作家把他當做天上的月老來寫的,寫他像仙人一樣,無聲無息地掌控著老實街上的愛情走向。

在他和老伴出國探親歸來后,街坊們紛紛擺酒歡迎他,無異于“迎神”,或者說,這一場場酒就是“封神”儀式,而老實街第一美女兼奇女鵝的那場酒,則就是這場“封神”儀式的高潮。高潮如期而至:

日落偏西之后,鵝家的大門才打開,陪酒的老常爛醉如泥,老花頭卻令人刮目相看,他平常滴酒不沾,這天卻跟老常喝了不少?!暗娝p飄飄欲倒不倒,滿面亮晶晶,紅撲撲,笑嘻嘻,顯年輕了不說,竟是乘風御氣的仙人可比……”到了家門口,他若進去,這“神”就封成了,萬事大吉??伤捌贿M去,折身又往回走”,“路過張公館時,一枝逾墻而出的獨步春,輕輕打了一下他的臉,他竟立于墻下,對著獨步春說起話來”。人面似花,花顏若人;人花相對,物我兩忘。這是何等醉人的景象。如果就此打住,該是多么的真多么的善多么的美啊。

可是,還沒完:

到了滌心泉那兒……不料,他彎腰往地上一趴,就把頭探到泉池里……盯著水里的人影兒看。他雖不動,人影兒卻在動。他看到人影兒后面,有張勻凈的藍天,還有另一個人影兒……也在微微動,就像他們正一起漫無目的地走在另一個清明安樂的世界。

看著看著,老花頭就羞了。

還是一樣的天地,一樣的風景,一樣的人物,可一瞬間一切都變了,一切都無可挽回地頹敗了。就在這詩情醉人的文字中,作家已然出手無形,“殺”死了一位神仙,而且還招來了一個精魅。或許會有讀者覺得這樣闡釋言過其實,因為,難道有什么異樣嗎?老花頭不就是醉了酒嗎?不就是在泉水中看到了醉顏如花的自己和攙扶著自己的“女人花”嗎?況且,不過瞬間的事,很快,“一陣清風吹過,水面上起了一圈漣漪,人影子就揉成了一團”……

然而,這不是一部寫形的小說,而是一部寫神寫氣的小說,也就是說,這部小說寫的不是事件,不是人物,甚至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人心、人性,而是神、氣,神、氣的彌散。如果從這個層面上來看,那個“羞”字就是殺人無形的利刃,因為,就是這個字,透露了轉(zhuǎn)瞬間發(fā)生在老花頭心中的那場隱秘的戰(zhàn)爭:老花頭,老實街上的花仙,竟然動了“凡心”,想要和鵝,老實街上世俗生活的象征,一起去往“一個清明安樂的世界”。

實際上,老花頭醉酒后的唯美文字中,除了仙氣,還有妖氣。作家表面上是寫“迎神”“封神”,本意卻在“去魅”。因而,在老花頭搖曳的醉態(tài)中,在他與獨步春斗艷的場景中,我們看到的已然不是一位“花仙”,而是一位“花精”,伏在泉邊喝水的則甚至是“花妖”。這個隱秘的轉(zhuǎn)換告訴我們,老實街的“神氣”已然散盡,就要死了。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筆者以為這是堪與《大馬士革剃刀》媲美的一章。

我們詳述了作為一種文化系統(tǒng)的老實街的崩解,為了書寫這種崩解,我們又將主要精力用于解析老實街神氣的離散上。老實街人在外力壓制下的萎縮與鄙俗,在內(nèi)在誘惑下的迷失與頹敗,由是,老實街的暗疾昭然若揭,小說彌漫著一種哀傷的氣息,為“老實”衰敗而哀傷的氣息。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在直面頹敗的現(xiàn)實時,作家還寫了事物的另一面,寫了真正的老實人、老實街的好兒女對邪魔入侵和逼仄現(xiàn)實的絕地反擊,以及這反擊的失敗與悲涼,讓我們看到了老實街最后的氣血與精神,使小說為悲劇精神所統(tǒng)攝,而非相反。

不知是有意為之還是無意而為,在小說中,作家畢其功于一役,將所有的氣血與精神都貫注到老實街兩位美麗的女性(朱小葵與鵝)身上。

在老實街神氣消弭的過程中,真正的男性反抗者就只有邰浩一個人。為了對抗侵入老實街的黑社會,他幾乎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幽靈。邰浩之所以發(fā)生這樣的轉(zhuǎn)變,除了他天性正派之外,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心中還跳動著他所鐘愛的朱小葵的心靈,我們甚至可以說,他被失蹤了的朱小葵靈魂附體了,因而,在一定程度上,邰浩的反抗就是朱小葵的反抗。

朱小葵是老實街的才女,素有大志。這個在市廣播電臺做播音員的才女,人生道路本出奇順利,但因得罪權(quán)貴,臺里抗不住壓力,中止了她的節(jié)目。再后來,她受到了某種社會勢力的威脅,腹背受敵,孤立無援。緊接著,告別邰浩,告別老實街,從濟南,從人間消失了,成了個不解之謎。

作家敘事相當隱秘,不小心就會以為朱小葵的人生自此之后就是一個不解之謎,但沿著小說中的草蛇灰線追索,你會發(fā)現(xiàn)朱小葵的人生軌跡并不模糊,她不僅沒失蹤,而且根本就沒離開濟南——為了絕地反擊,不惜委身濟南某高官。在她說服下,這名高官出手摧毀了這股黑暗勢力。功成后,朱小葵(此時身份是高官的情婦)提出就此分手,且去意已決。這位高官“惱恨中便生殺意”,經(jīng)過精心策劃,在朱小葵車中安裝了烈性TNT炸藥,將其炸成漫天血雨,釀成轟動全國的驚天大案。

實際上,自從離開老實街之后,朱小葵雖身在人間,卻形同鬼魅。對此,作家做了極其細致的鋪墊。在離開老實街時,在跟邰浩告別時,朱小葵已然下定決心,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以鬼魅的形式抗拒鬼魅。這樣的抗拒何其剛烈,怎能不令人動容,怎能不令人敬重!因而,當朱小葵車上的烈性炸藥轟然而響時,我們看到的不僅是一片橫飛的血雨,還有一顆清潔、剛烈靈魂的花火,漫天綻放,照亮人間!

與朱小葵不同,編竹匠女兒鵝的抗拒更草根、更日常,也更多面。首先,鵝抗拒的是老實街上日常的鄙俗與虛偽。按照老實街的標準,鵝恐怕是最不見容于這個地方的人。然而,就是這么一個滿是風塵氣息的女子,卻在老實街活出了精神。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她的決絕,她的剛硬。然而,鵝之所以成為《老實街》中最為重要的人物,更在于她對“世界的幽微”的反抗,在于她以身飼虎,以一己之力維護老實街,盡管她失敗了,可她活出了自我,活出了老實的真精神,她“雖敗猶榮”。

通過朱小葵和鵝的故事,我們找到了小說中那種悲傷氣息的來源。原來,作家哀婉的是那種清潔精神和剛烈性情的消失。缺少了這種性格和精神,缺少了這種勇氣和決絕,所謂“人”,所謂“老實人”,不過是吃糧食造糞便的臭皮囊,而所謂的“老實”也不過是怯懦的代名詞,毫無價值可言。因而,在小說中,作家想向我們宣揚、貫注的,其實是這種元氣未失的“老實”精神,是生活厚樸、精神高蹈的“老實”精神。是的,厚樸的生活與高蹈的精神,缺一不可。如果把淋漓的“神氣”丟了,則我們不僅不配擁有現(xiàn)實,更不配擁有未來。

每次閱讀王方晨的小說,都會不自覺地想起一個問題:純文學的尊嚴。更進一步說,就是如何才能捍衛(wèi)純文學尊嚴的問題。

稍微有點文學常識的人都知道,純文學于20世紀80年代發(fā)生,進而演變成了反對現(xiàn)實對文學的過度甚至粗暴干預。然而,進入90年代之后,在文學界竟產(chǎn)生了一種以訛傳訛的流俗,認為純文學就是去政治、去現(xiàn)實的。

在筆者看來,真正理性的態(tài)度不是討論文學需不需要現(xiàn)實,而是討論文學如何接納、吸收現(xiàn)實。如果說,其他類型的文學對現(xiàn)實的吸收過于粗糙乃至粗暴的話,那么,純文學應該以一種更加精細、精致的方式接納、吸收現(xiàn)實。在這個方面,王方晨的小說做出了很好的示范?!独蠈嵔帧钒葜薮蟮默F(xiàn)實內(nèi)容:從最具體的層面,老實街故事是圍繞著拆遷這個當下中國最常見的現(xiàn)實展開的;再高一個層次,老實街故事其實是圍繞著現(xiàn)代化進程對人們生活的改變展開的;最后,我們還可以說,老實街故事是圍繞著資本文明與傳統(tǒng)文明的博弈展開的。但作家并沒有寫這些相對外在的現(xiàn)實,而是寫這種現(xiàn)實背后神、氣的流變。其對現(xiàn)實的處理,顯然高人一籌。既把現(xiàn)實轉(zhuǎn)化為小說敘事的強大動能,又避開了其可能帶來的傷害;既巧妙地解決了文學的公共性問題,又很好地展示了小說的文學品格。

與此相關(guān)的另一個問題是小說的現(xiàn)實感或真實性問題?!独蠈嵔帧樊斎徊皇乾F(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的作品,也不是一般意義上寫內(nèi)心的作品,更不是“寫實”作品,而是寫更為虛無縹緲的神、氣的。按照一般的理解,作家完全可以天馬行空、信筆寫來,但細讀文本,會發(fā)現(xiàn)作家寫得極其節(jié)制,極其認真,極其小心,換言之,他寫得極其“真實”。這里的“真實”首先是事實意義上的真實。說老實話,筆者就曾想以其濟南描寫為切入點來結(jié)構(gòu)評論,但看到從這個角度談的文章、訪談比較多就放棄了——這也從一個側(cè)面證明了作家的成功。之所以如此,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作家在細節(jié)真實上下足了功夫。不單是小說中的街道、建筑、風景、器物、人物、語言等作家都精細地琢磨過,恐怕就是小說中那些不起眼的事物,作者也有所設計。小說提到老實街的孩子喜歡老常,因為沒少吃過他給的高粱飴——魯泉食品廠出產(chǎn)的高粱飴。這里的高粱飴是一個不起眼的敘事道具,但上網(wǎng)一查,你會發(fā)現(xiàn)濟南竟真有家“魯泉食品廠”,小說的現(xiàn)實感瞬間倍增。這就是細節(jié)真實的力量。

然而,細節(jié)真實并不僅僅或并不主要是“事實真實”,更多的是一種“情感真實”或“精神真實”。在這一點上,《老實街》同樣做得出類拔萃。小說第四章《世界的幽微》中有一個細節(jié),寫由于居住環(huán)境局促,年輕時的高杰只能住在小閣樓上,他常常坐在那里看市井生活,望得久了,高杰“常會不由得流下兩行淚來”。沒有這個細節(jié),我們就無法想象這位清秀的少年日后會變成貪得無厭的“幽微”——正是這種局促的生活擴張了他膨脹的野心。還是這一章中,鵝知道高杰欺騙了自己后,去索菲特大酒店找他算賬,高杰請她去四十九層的旋轉(zhuǎn)大廳吃法式大餐。作家以十分細膩的筆墨寫高杰喝紅酒、吃大餐,寫他“搖晃著叉起一塊半生帶血的牛排,放進嘴里,大嚼一陣,不管爛不爛,一口吞咽下去”,寫他“頭猛一沉,臉就‘噗一聲埋在了炒蝦球、牛排、蝸牛、青蛙腿、牛角面包、黃油、冰激凌和刀叉里面”。我們眼前禁不住出現(xiàn)了幻覺:高杰吃的哪里是什么法式大餐呀,他吃的就是鵝呀,就是鵝的肉體和心肝呀,就是老實街,就是老實街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呀……何止如此,他要吞噬的,是整個的世界。畢竟,他是“世界的幽微”。在他那里,一切皆可吞噬。我們禁不住靈魂戰(zhàn)栗,因為,它所揭示的,不僅是鵝的命運,不僅是老實街的命運,而且是我們每個人的命運,因而,這是一種更高意義上的真實,是情感意義上的真實,是精神意義上的真實。

《老實街》的小說結(jié)構(gòu)也很值得分析。它的每一章都是完整的短篇構(gòu)造,但這些短篇合在一起,彼此照應,產(chǎn)生了一種強大的向心力。之所以這樣,是因為作家沒有拘泥于敘事的外部結(jié)構(gòu),即沒有亦步亦趨,跟隨拆遷或都市化進程對人們生活的改造這一現(xiàn)實節(jié)奏,而是穿越這一現(xiàn)實的硬殼,深入人們的情感、精神、氣息里面去,寫更內(nèi)在更微妙的變化,即寫人們的神、氣,寫這神、氣的聚散迷離,因而真正把這些章節(jié)組織起來的,是這種神、氣的內(nèi)結(jié)構(gòu):比如,第一章《大馬士革剃刀》就是這一精神戲劇的序幕,開篇就展示了神、氣自戕的極端情境,從而為各種氣息的流動打開通道……羅列下來,我們發(fā)現(xiàn)小說每一章寫的都是精神、氣息的流蕩與沖激。更為難得的是,這些精神、氣息的流蕩、沖激最后匯聚為兩股大的氣流,即老實街神、氣的流散與聚集:一方面是這種神、氣無可挽回的流散,另一方面是老實街上的好兒女們(邰浩、朱小葵、鵝)對這種神、氣的眷戀、挽留。這兩種氣流的糾結(jié)形成強大的氣旋,把我們卷入其中,直到最后《大宴》一章,老實街風流云散,我們才悵然若失,也由此猛然驚醒,不停地追問自己——你到底是老實街上的哪一個?是的,我們依然停留在這氣旋中!這樣的小說結(jié)構(gòu),自然不會有離心力,而只能有向心力。

最后,我還想談談小說的語言。文化的健康來自語言的健康。在這方面,王方晨無疑是少數(shù)例外之一,即他的語言有較高的辨識度。我不想分析其語言來源、構(gòu)成、節(jié)奏等,只想舉出他的小說語言給我感受最深的一點:詩意、硬度、狠度。

王方晨的小說語言極其講究,幾乎每句話都充滿了詩意,甚至可以當做詩來讀,但細細體會,卻發(fā)現(xiàn)他的語言中有一種罕見的硬度與狠度。或者說,他語言中的詩意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偽裝”,“偽裝”下邊是無情的刀劍。對了,他的語言是刀劍,他之所以寫作,就是想用這刀劍刺中你,刺中你的靈魂!

實際上,王方晨關(guān)注語言、錘煉語言不是一天兩天,創(chuàng)作伊始,他就在語言上下了大功夫,新千年前后,他的語言風格、辨識度已然初步形成,而現(xiàn)在他依舊孜孜矻矻,磨礪不已。語言幾乎是作家唯一有效的面對世界的方式,王方晨在這方面的探索和實踐,很值得我們借鑒和思考,因為,在他的語言中,我們看到了他的靈魂,看到了他的靈魂跟這個世界的下作和流俗不屈不撓斗爭的生動姿勢。

王方晨的寫作值得闡釋的內(nèi)容有很多,非一篇文章所能盡言。借用他小說的關(guān)鍵詞來結(jié)尾:他用自己的寫作闡釋了真正的“老實”精神,為自己贏得了尊嚴,為文學贏得了尊嚴。這樣的寫作,值得尊敬。

2018年3月23日改定

(魯太光,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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