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之之
高中畢業(yè)后,我在小城里開了幾年的士。
在等待放榜的那段日子里,父親突然走了。面對惶恐不安的母親和妹妹,我收起了三流大學寄來的錄取通知書,跟著師傅跑起了出租。
師傅是我家遠親,對我不薄,別人每天交兩百二十元的租子,我只用交兩百,不過,這依然改變不了那個即將沉底的家的命運。我害怕看到母親哭泣的眼睛和眼看就要學壞的妹妹,每天踩著點回家,迅速溜進房間,關(guān)上房門。
這個夏天,父親的出走成了整個小城的一個笑話,他和一個流浪到本城的東北女人走了,而那個女人大他十七歲,對于一個少年來說,這不是什么讓人感到光彩的事。我主動跟所有的同學切斷了聯(lián)系,他們都上了大學,無論是985、211,還是其他什么野雞大學,都無一例外的在朋友圈曬起了新生活和新朋友,我每天都會看看,但從不點贊,也沒回應他們的問候,就這樣,我?guī)缀醪辉倥c人說話。我每天游蕩在大街小巷,有時候烈日炎炎,街道空無一人,有時候突然飄來一片云,下起傾盆大雨,我在樹下躲雨或歇陰的時候,常常覺得自己胸中的憂傷和過盛的荷爾蒙就要噴涌而出??墒钦也坏揭粋€可以發(fā)泄的對象。
直到那個夏天快結(jié)束的時候,我遇到了S。
S是我的一名乘客。我是在夏天遇到她的,姑且叫她夏小姐吧。
八月底的時候,小城依然很熱,太陽把街道都灼傷了,整條整條的街道寂靜無聲,偶爾駛過的一輛小車也都是悄無聲息的,我繞著小城跑了兩圈,都沒有遇到一個顧客。等我再次經(jīng)過東寺街的時候,遠遠看到那棵大泡桐樹下站著一個女孩,戴著炫彩的大蛤蟆鏡,穿著吊帶衫和短褲,正低頭擺弄手機。出于職業(yè)本能,我遠遠地踩了一腳剎,車子慢慢溜過去,女孩看了看我的空車,又看了看空無一人的大街,漫不經(jīng)心地拉開車門,坐到了副駕駛室里。
到哪里?我偏頭問她,看到那一片白花花的大腿。有點炫目。
她嘟嚕一聲,報了個地名,仍然頭也不抬地玩著手機。
她多大了?干什么的?車子右轉(zhuǎn)的時候,我又趁機瞟了她一眼,那兩條腿上的膠原蛋白像是要脹破皮膚,我懷疑捏上一把的話,擠出來的很可能會是蜜桃的汁液。她等車的那塊,基本上都是民房,可民房后隱藏著幾個洗頭坊,進進出出的都是些年輕女孩,同門師兄弟有幾個固定的客戶在那里,晚上不方便的時候,一個電話來,師兄弟們多遠都要趕去,穿過大半個城市,把小姐們送往各大賓館的軟床上。至于她們是怎么結(jié)算包車費的,我從來沒問過,但從他們嗤嗤的笑聲中,我體會到了一股帶著汗液的曖昧不明氣息。她是干什么的呢?會不會成為我的固定客戶呢?
我正胡思亂想著,她的目的地到了,趁她下車的時候,我又貪婪地看了一眼,齊屁小短褲連屁股都沒蓋住,露出兩個半月形,更讓人想入非非,脖子扭酸了,我只好把目光收回來,轉(zhuǎn)動方向盤的那一刻,我看到她朝一個高檔小區(qū)走去,苗條健美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綠樹叢中。
從那以后,我多次路過東寺街,不同的時間,早晨,中午,傍晚,午夜,不同的天氣,晴天,下雨,刮風,我再也沒遇到S,直到那天,整個城市突如其來地下了一場迷霧。
那天晚上十點多,高中學生正下晚自習,我送了兩個學生回家,又路過S去的那個小區(qū),那個時候其實已經(jīng)開始下霧了,但還沒有顯現(xiàn)出異樣。我下意識放慢車速,希望在路邊看到S的身影,還真巧,在車子即將要開過去的一剎那,我看到漆黑的樹影下站著一個女孩,她穿著短褲長靴,外面套著一件雪白的羽絨服,如果不是白色的羽絨服引起了一絲反光,我真有可能錯過她。我把車緩緩停在她前面幾米遠的地方,裝作休息的樣子,攤開四肢,降下車窗,從后視鏡里悄悄觀察著她。她仍在低頭玩手機,看上去不太開心,微蹙著眉頭,手指飛快地在屏幕上劃動著,對停在不遠處的我渾然不覺。過了幾分鐘,她突然抬起頭來,向四周掃視了一眼,——那緊鎖的眉頭依然沒有打開,她朝我的車看過來,我連忙心虛地低下了頭,用左手不自然地擋了一下額頭,——可這一切都是徒勞,她根本沒有看到車內(nèi)的情形,她那一瞟是茫然的,就又繼續(xù)玩起了手機。她在干什么呢?等人嗎?這么晚還出去?一連串的問題從我腦海里冒出來。不一會兒,她抬起頭來,一輛小車駛?cè)胨囊暰€,她拉開車門,坐了上去。來不及思考,我已發(fā)動了車子,悄然向前面駛?cè)?,從后視鏡里,我看到那輛車正在掉頭,看不清車牌,但慶幸的是此刻街上的車并不多,而這樣白色大個的豪華越野也并不多見。為了避免惹人懷疑,我沒有跟著掉頭,而是加速向前面開去,三十米后,我猛地右拐,那是一條不太寬敞的單行道,但此刻應該會暢通無阻,出了這條路后,再右拐,如果夠幸運的話,我或許可能會碰到左拐的那輛越野,當然,它也有可能會右拐,但我當時就是那么判斷的,它應該會左拐。果然,當我搶先一步到達十字路口的時候,我看到后面緩緩駛來一輛白色越野,正是S剛上的那輛車。
我的心開始怦怦跳動起來。我才意識到,自己會在一剎那作出準確的判斷,完全是因為這是開往東寺街的路,她會去那里嗎?她真是小姐嗎?突然我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下體,等自己意識到時,雙手已在屜斗里翻找起來,——今天的運氣不佳,現(xiàn)在才一百多塊,連交師傅的租都不夠!可她真的是小姐嗎?她的價碼是多少?一千?兩千?還是兩萬?我沒有過這方面的任何經(jīng)驗,可憑借一個少年的熱情,如果我有兩萬塊,我真會全部揣上找她去,我會把那兩萬塊砸在她臉上,一邊抽她耳光,一邊跪在她的腳下。
我雙手扶在方向盤上,神經(jīng)質(zhì)地抖動著,多少年來,我一直有這個毛病,每次考試要作弊就手抖,結(jié)果總是還沒下手就被老師發(fā)現(xiàn)了。我緊緊盯著紅綠燈,開始倒數(shù)了,三、二、一……可我沒有馬上啟動,我慢悠悠地踩住腳剎,然后慢吞吞地掛上擋,果然那輛越野車從我旁邊超了過去,——我依稀看見里面有一個穿白色羽絨服的身影。我的心又開始怦怦跳動起來,明顯地感覺到自己已經(jīng)坐立不安了。我輕輕踩了一腳油門,悄沒聲息地跟了上去。果然,S又到那棵大泡桐樹旁下了車。她打開車門,從上面輕盈地跳了下來,徑直走進了一條小巷里。
那個男人把車停好,也下了車,他一邊鎖門一邊朝四周看了看,我只好把車慢慢朝前開,——在心里已把他祖宗十八代問候了個遍!可那個男人朝四周看了看,見四下里無人,就走到那棵泡桐樹下,解開褲子,掏出自個兒的家伙,對著泡桐樹撒了一泡尿。難道不是一伙的?不進去了?我把車停在斜對面不遠的地方,看到那個男人提起自己的褲子,抖了抖——掛在上面的鑰匙叮叮當當一串響,然后,穿上褲子,回到車里,發(fā)動車子,一溜煙開走了。
原來只是個專車司機!我長舒了口氣,立馬原諒了他搶了我生意的事實。
我把車子緩緩掉頭,停在斜對面的樹蔭下。不知為什么,我決定等她出來,要等多長時間?一個小時?兩個小時?還是要到凌晨?我不能想象凌晨回到家的時候,連兩百塊的租子都拿不出來時母親會是什么表情,但我還是決定等下去。
沒有那么久,半個小時后,S出來了,這回她沒有玩手機,她背著雙肩包,心事重重地從巷子里走了出來,我的心又怦怦亂跳起來,我手忙腳亂地發(fā)動車子,又拼命按捺住興奮和焦急,慢吞吞開過去,裝作路過的樣子,在她身后五米遠的地方按了一下喇叭,她漫不經(jīng)心地回過頭來,——臉上帶著疲倦,似乎又神游了一下,——然后緩緩朝我招了招手。
去哪兒?我一邊按下空車牌,一邊趁機大大方方扭過頭看她。不得不說,她比我那些同學曬的新女友漂亮得多。但她可能比我們大一點。不要緊,現(xiàn)在不是流行姐弟戀嘛。我一邊開車,一邊沒有一刻耽誤地想入非非。
朝前開吧。她伸出手指往前指了指,然后轉(zhuǎn)彎,轉(zhuǎn)彎,再轉(zhuǎn)彎。她在半空中劃了一道弧線。我聽明白了,繞老城區(qū)轉(zhuǎn)一圈?我問她,不外乎是想展現(xiàn)一下自己的智商。
她沒有點頭,也沒有微笑,只是扭過頭來看了我一下,——這是她第一次看我,我在心里比劃了一個“yeah”,——我猜這一眼的印象應該不壞,我長得不丑,而且年輕,干凈整潔,看上去應該有異于其他的的士司機。但她的眼神冰涼,像是拿冰烙了我一下似的。
她似乎是在找人,車子開出一百米后,S坐直身子,看到有一閃而過的行人,便努力扭過頭去辨認??上н@時候,街上并沒有什么人,一圈轉(zhuǎn)下來后,才看到三個人影,其中還有兩個是一對中年夫妻。
車子繞老城區(qū)轉(zhuǎn)了一圈后,她沒有要下的意思,于是我把速度放得更慢,又轉(zhuǎn)了一圈。就是這時候,霧突然下大了,越來越濃,十米之外,便什么也看不清了,起初我以為是室內(nèi)外的溫差造成的,把空調(diào)扭大了些,可是漸漸連五米之外也看不見了,我突然意識到是這城市下了一場從未有過的大霧。濃霧使對向的車輛只能看到兩只模糊的大燈,抹去了兩旁的建筑、樹木,更是抹去了路上所有的行人。整個車輛如同行駛在古龍小說的神秘氛圍中。
我打開雙閃燈,摸索著開了一段后,只好放棄了,我把車停在一個新建的小區(qū)旁,那兒道路寬敞,還有新修的高大的路燈,看上去是比較安全的。我扭過頭跟她說,還是等一會兒吧,這會兒實在是不安全。她臉上的疲倦沒有絲毫減輕,但神色似乎安定一點兒了,她點了點頭。
看見她的表情稍微松弛了些,我鼓起勇氣,試探著問,怎么,你是來找人的嗎?要不,我待會兒幫你找?——一說完這句話我就后悔了,這不是我,太多嘴多舌了,但她卻沒有多想,點了點頭,繼而又搖了搖頭,你又不認識他,怎么幫我?不過,你可以開得再慢一點。
或許,你可以給我看看他的照片?由于內(nèi)心的竊喜,我又往前試探了一句,可她還沒來得及回答,窗外有個男人的身影一晃而過,突然間,她就推開車門追了上去。
男人個子很高,身板筆直,走起路來有一股灑脫不羈的風范。路邊殘雪未化,他卻披著沖鋒衣,露出格紋狀的米色圍巾,寒風吹動他的衣襟和一頭灰色的頭發(fā),很是有幾分迷人,可他卻似乎渾然不覺,雙手正插在口袋里低頭疾走,一邊走路似乎還在一邊思考什么。發(fā)覺身邊多了個人,他吃了一驚,但不得不說,他吃驚的樣子也挺迷人的,當看清是S時,他小跑起來,顯然想甩掉她,但S也跟著跑起來,他一邊跑一邊扭過頭來對S說著什么,臉上的線條依然那么柔和,但幾米之外,我依然深切地感受到了他的冷峻和堅決?!猄似乎又焦躁又傷心,她一邊申訴著什么,一邊想去拉他,但男人連連甩掉她的雙手。
兩人拉扯著很快消失在濃霧里。只留下我目瞪口呆地坐在車里,我沮喪地坐了一刻鐘,需要花點兒時間理清關(guān)系,和平復一下我的心情,還要去追嗎?照這么看來,她不是干那行的,可誰知道呢?誰說小姐就不能有男朋友呢?我的心情一瞬間像從塔吊上跳了下來,要死不活地躺在地上,我不希望她是干那行的,直覺也漸漸告訴我不是,可如果真不是,就我這么個的士司機,要想跟她發(fā)生什么是不可能的。我狠狠踢了兩腳車門,恨不得把這破車踢垮,心里對這世界的恨意再次燃燒起來。
我駕駛著車,心煩意亂地在大街上游蕩著,連有人攔車也不想理。突然一轉(zhuǎn)彎,我扭頭瞟到了副駕駛座上放著的雙肩包,我差點沒撿起來抱著痛哭一場——S的包掉在車上了!我終于有理由找她去了!
此刻,我的心情就像一個癟了的氣球,正被氣筒滋滋地打著氣呢。什么也別說了,開著我的小破車,找她去。我在前面第一個十字路口找到了S,那男人不見了,S正一個人孤單往前走著,我沖她按喇叭,大聲說,你的包!她扭頭看了看我,又回到了我的車上。
帶上你去找他吧?看見她一臉的憂傷,我忍不住說。
好。這次她又扭過頭來看了我一下,好像在心里已把我當成了同盟軍。我不由得又在心里比了一個勝利的手勢。我盡量把座椅調(diào)前,眼睛都快貼到窗玻璃上了,硬撐著慢吞吞往前開。
剛才,那個十字路口,本來已經(jīng)追上他了,可他突然小跑起來,我有哮喘,我故意說你別跑了,我跑不動了——其實我也真跑不動,但他卻突然加起速來,我看著他的身影,以為他會停下來,或者會回頭望一望,但他沒有,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霧里了,就像被濃霧吞掉了一樣。我走到他消失的地方,以為他會在某個角落等著我,以為我一轉(zhuǎn)身,就看到他在某個角落沖著我笑……但是沒有,他徹底消失不見了。
她又接著往下說,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以為往前走十米、二十米、五十米,就會找到他,但是都沒有……街上沒有人了。霧太大了。
你們吵架了嗎?我小心問道。
沒有,我們沒有吵架,只是,她扭過頭來看了我一眼,緩緩說道,只是我懷疑他有了其他女人。
啊,有這么漂亮的女朋友還找其他女人?那該碎尸萬段了吧。我看著她。
她沖我失神地笑了笑,說,他是個編劇,一個才華橫溢的編劇。
所以?編劇就該和其他女人……我皺緊了眉頭。
要不?我們找個地方去喝一杯?她偏了頭問我,說著就要拉開車門,我當然沒有理由說不,不是每個夜晚都會有艷遇的。
我們在路邊不遠的地方,一排杉樹林后,找到了一家小酒吧,一進門,她就在不多的幾個顧客臉上搜尋起來??磥?,這也是他常來的地方。
我們找了個沒人的角落坐下來。她熟練地給自己點了一份“紅粉佳人”,很快用花式手法點上了女式香煙。我則看了半天酒水單,給自己點了一杯“教父”??缮蟻砗螅瑓s發(fā)現(xiàn)很烈。
怎么樣?不好駕馭吧?她看著我,像是看到了我隱隱皺了皺的眉頭。
嗯,不太好喝。我只好老實回答。
她點了點頭,把面前的“紅粉佳人”推給了我,接著便端起“教父”一飲而下,休息了片刻,她打了兩下響指,酒保又給她送了兩杯“教父”過來。然而她卻不喝了,只是低頭把兩只盛滿酒的杯子碰來碰去,有些許酒水灑了出來,匯集在一起,映照出一張美麗卻失神的臉。
你常常四處找他嗎?坐得太久了,而酒吧里僅有的幾個顧客也陸續(xù)走掉后,我試探著問。
不,她搖了搖頭,長長吐出一口煙霧,那口煙霧也跟著她的頭晃動起來,像是一只在擺尾巴的鰻魚。大多數(shù)時候,他是在家寫作的,埋頭苦干的那種,你知道嗎?我也正是因為如此才愛上他的。
她窩到沙發(fā)里,陷入了回憶之中,也許是在酒精的作用下,她的話匣子也打開了。
有一陣子,我姑媽家拆遷,租了東寺街的一套民房過度。他正巧也住那棟,他住的是一樓,我常看見他在院子里畫畫、讀書,或者和他的朋友聊天。三樓的露臺上,有他種的葡萄,他常上去澆水,我們在樓梯上碰到過幾回,在側(cè)身而過的時候,他會沖我笑笑。他笑的時候鼻梁會微微皺起來,眼睛里流露出溫和的光,他略顯灰白的頭發(fā)在風里飄動著。
他是才華橫溢的,但他,或許生不逢時,你懂嗎?她在煙灰缸里摁滅了煙蒂,用涂著黑色指甲油的指頭失神地撥弄著里面的煙蒂,已經(jīng)有七八支之多了。
要怎么說你才能明白、才能準確無誤地明白他的才華呢?
有時候我在樓上看他們聊天,看著看著就入迷了,一坐好幾個小時,姑媽端水果來都忘了吃。他們毫不在意多了我這么個迷妹,旁若無人地爭執(zhí)、大笑,連葷段子也照說不誤。
有時候他們會產(chǎn)生分歧,對他的作品或某個劇作家的作品,有時候他聽著,抽著煙,間或點一點頭,有時候眉頭一皺,眼中流光一閃,說,不,然后緩緩吐出一口煙,把眉頭舒展開,開始闡述自己的觀點,他慢慢地說,但每個字都很有力,開始還有人反駁他,但他把他們一一都駁倒了,最后,就只有他一個人說了,他們都打起哈哈,喝茶或者逗起了煙斗。煙斗是他養(yǎng)的一條拉布拉多犬。
天晴的春末,或者夏天的傍晚,他常在院子里畫畫,除了偶爾抽一支煙,他幾乎一動不動,那時候的他是那樣的深邃和孤獨,仿佛天上最亮最寒冷的那顆星,產(chǎn)生了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覺,只有煙斗,靠在他的腳邊,在太陽光里打盹,它和他一樣,深邃、孤獨、帥氣、迷人。
——我以為他的朋友會越來越少,但他們常來常新,老朋友帶新朋友來,有時候還帶來年輕漂亮的女孩,有一兩個是出演過某個小角色的小明星,每次來,都是一場盛大的聚會,從中午鬧到午夜,喝酒、唱歌、跳舞、論道——他們是那么快活不羈的一群人,幽默、灑脫、睿智、特立獨行,是我向往的自由自在的生活的中心,——在此之前,甚至到現(xiàn)在,父母是把我管得很嚴的——而他是他們的中心,靈魂人物,這么說你明白嗎?你相信他是一個才華橫溢的編劇嗎?
她的閃著光的黑眼睛看向我,我正要回答,卻見她眼里閃過一絲羞怯的笑意,突然說,他最討厭別人用這個詞了,彌漫著一股淫蕩的味道。
???我一愣,緊接著又笑了起來,說,被你這么一說,似乎還真有點這種味道。
她笑了,笑容轉(zhuǎn)瞬即逝,但蒼白的小臉似乎慢慢恢復了一點血色。她又點燃了一支煙,夾在枯瘦的手指尖,再次沖我笑了笑,然后又開始了講述。
很快,我迷戀上了他,一天看不到他就覺得坐立不安。于是,我找各種借口頻繁地往姑媽家跑。有一天,我們再次在樓梯上相遇的時候,他突然猛地把我按在墻上,抱住我的頭,狠狠地親吻了我?!脣尵驮谧呃壬蠞不?,她乒乒乓乓地把鋁制鐵桶弄得響,而花盆里漏出來的水滴滴答答滴到了樓下,她再往前走兩步,就有可能看到正在親吻的我們,可我們都是如此地忘我,不愿松開彼此。也許,我眼里流露出的仰慕,早就被他一網(wǎng)打盡。
從這以后,我的心像長了翅膀似的,無時不刻不在歡呼雀躍,走路輕盈得像是在跳舞。我找更多的借口更加頻繁地往姑媽家跑,可他再也沒有做任何出格的舉動,有時候我在樓上看到他和一幫朋友在一起,他冷冰冰的,沒有表露出認識我的樣子,只是聊著聊著,他會突然沖我眨一眨眼睛,輕微到你以為只是不經(jīng)意間眨了下——只是不知為何單單眨了一只。但我知道,那是我們之間的暗號。
可是好景不長,姑媽很快搬走了。我沒有理由再往那里去了,如坐針氈般地過了三天后,我做出了一個驚人地決定。她吐出一口煙圈,看了看我,眼里沒有絲毫的羞怯,而是大大方方的坦誠,不得不說,除了愛慕,一股敬佩之情從我心底升騰起來。
我把那套房子租了下來,姑媽的那套,還有他隔壁的那套,只留著頂樓的,我想,不能太空了,生活在這么破舊,而又空空蕩蕩的房子里,一定特別無趣吧。我猜測,他是喜歡熱鬧的。
很快,我們在一起了,他的妻女在國外,幾年前已辦過手續(xù),我也甩掉了我的那些小尾巴,起初,我們相處得非常愉快,非常。她又強調(diào)了一下,然后像是對自己的話表示肯定似的,點了點頭,說,是的,非??鞓?,非??旎睢袷巧裼瘟艘幌滤频模黠@地陷入了短暫的回憶中,我隨著她那大眼睛里消失了的光,跟著她神游了一下,想象他們早晨、黃昏、夜晚糾纏在一起,在晨光熹微的早晨,坐在便床上,他摟著她,唱歌或是講話……我不由得在心里涌起了一股強烈的醋意。
我在黑暗里捏緊了拳頭,想以此壓抑自己翻騰起來的醋意和就要凸顯出來的生理反應,可是我卻又是如此地渴望她繼續(xù)講下去。
整個夏天,整條街道都搖晃著欒樹的枝葉,那美好的夏天呀,真教人心曠神怡靈魂出竅。然而說出這句話時,她語調(diào)里的甜蜜在迅速消失了,她垂下眼睛,看著自己瘦削的手,像第一場秋風吹過夏天的街道,我預感到,那些灰色的片段來了。
大多數(shù)的傍晚,我會坐在樓頂?shù)钠咸鸭芟?,看一本書,打個盹,或者僅僅只是享受夜晚即將到來的清涼。然而很快,我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了。有一天,我俯身在頂樓的欄桿上,看向小巷縱橫交錯的里弄,發(fā)現(xiàn)那里有一棟半新的樓房,怎么說呢?它為什么引起了我的注意呢,因為它完全有異于其他半舊不新的房子,一看,用一個詞來形容,就是有點花里胡哨的。我開始站在那里看,為什么這個地方會有這么一棟房子,它是用來干嗎的呢?我一直站在那里,悄悄地觀察起來。太陽開始慢慢收起了它的暑熱,光線暗淡起來,我看見各個窗前有女人活動的身影,她們打著哈欠,洗漱,或伸懶腰,我好奇怪,為什么只有女人沒有男人?但就在那一瞬間,我馬上明白了,這是那種場所!我不禁笑了,沒想到自己生活的小城也有這種場所,而且就和自己的住處隔得不遠,真是——生活在同一片藍天下——當時,這句話就那么從我的腦子里迸了出來,我記得我還笑著抬頭看了看那片藍天。
夜色降臨了,那棟房子亮起了燈,里里外外都閃爍著柔和曖昧的燈光,我看到有三五成群的男人進去了,也有一個一個的女人出來了,有一個女人,穿著素雅的旗袍,手腕上插了一朵紅花,一步三搖地從里面走了出來了,我的目光一直跟著她走到我家樓下,她突然抬頭朝上看了看,——不知她是發(fā)現(xiàn)我在看她,還是怎的,她朝上看了看,我本能地閃了閃身子,躲到暗影里去了。這時,煙斗跑了出來,它圍著她撒著歡,打著轉(zhuǎn),搖著尾巴,吠吠地吐著舌頭喘著粗氣,我雖看不清,但可以想象那大舌頭上一定還流著哈喇子——煙斗是一只右后腿被人砸傷了的老狗,它患有輕度的自閉癥,一般情況下,看到陌生人它是會狂吠的。
恰巧,編劇回來了,街上的路燈照著他的背,把他的影子投射到女人身上——我心里突然升騰起一種不能形容的妒火——他背對著我,我看不見他的樣子,但那女人的臉正在光線里,——她正在笑,嘴巴斜挑著,眼角飛著,像一群飛蛾一樣,撲閃著撲閃著,這里飛一下那里飛一下,——是那種風騷的女人被還看得上眼的男人撩動了的樣子——我雖然年紀小,可是我懂!
我一刻也沒有停,扔下手中還握著的水瓢,就沖了下去,可他已經(jīng)回來了,已經(jīng)躺在藤椅里看報紙了,腳邊的地上就躺著那只要死不活的老狗,這個畜生,好像它剛才不曾對別的女人搖尾巴一樣!
煙斗?煙斗是一只公狗,你也知道的,公狗會發(fā)情的,對一個渾身散發(fā)著荷爾蒙的異性,它沖上去搖尾巴流哈喇子是很正常的。
狗老了怎么了?狗老了還是有正常生理反應的。
他毫不掩飾自己知道她是妓女。你能看出來她是個妓女,我看不出來?我是個編劇呀。
我是個編劇呀,編劇當然要跟不同的人接觸,跟不同的人做朋友,不然我怎么寫作,怎么寫出世間百相,寫出偉大的作品?
他的話句句在理,可怎么聽都像狡辯。
她停下來,頭伏在桌上,把頭埋在胳膊肘里,我問她,所以你們就吵架了?她點了點頭,算是回答。
就為這個?——你看到他跟一個陌生女人說話?
她慘淡一笑,說,編劇有個習慣,每每上街看到陌生男女說笑,就喜歡編排他們,他會猜測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正說著什么,打算去干什么,有時候他一邊編故事,還一邊捏著嗓子設(shè)計他們的對話。栩栩如生,活靈活現(xiàn),把那些對話鑲嵌在那些神態(tài)動作里嚴絲合縫,絲毫沒有不妥帖的地方……這個習慣,終于也在這一刻傳染給我了。
我開始想象潦倒編劇和落魄妓女的N個版本的故事。
也許那一眼只是個開頭,把我和他之間的不信任給調(diào)動出來了。
可是我仍然離不開他,是自由對束縛的吸引?成熟對青澀的吸引?逾矩對禁錮的吸引?或許還有別的?對愛,對知識,對才華?我感到那吸引是致命的,是難以抗拒的,從腦海里鉆到身體里,再不容分說地命令我的四肢。
有一天,華燈初上的時候,我又從家里溜了出來,跑去他那兒。院門虛掩著,他正在客廳里趕稿子,屋角里燃著檀香,煙斗在他腳邊打盹,一切顯得是那樣的靜謐和美好,我特別喜歡看他安靜做事的樣子,那樣子很迷人,也很能給我安定。那時候我們已經(jīng)吵過很多次了,對于這段關(guān)系我已感到力不從心,所以我不打算進去,只在門口站著,靜靜地看他做事。他時而皺著眉頭抽煙,時而用腳逗一下煙斗,時而面色平靜舒緩地敲擊著鍵盤——我知道,那是他寫得順暢的時候,那時候他筆下的文字,一定像寬闊的大河那樣,平靜舒緩,從容不迫地向前奔流。
這樣持續(xù)了一個多小時,我的腿站酸了,走到隔壁房子里,之前跟你說過,我順帶也把這間屋子租了下來,這一帶的房子建得很簡陋,墻壁很薄,躺在里屋的床上,貼著墻壁,能聽到他的呼吸聲。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了一聲鷓鴣的叫聲,那是他的微信聲,我聽到敲擊鍵盤的聲音停下來了,過了一會兒,鷓鴣又叫了一聲,我聽到拖鞋在地板上走動的聲音,大衣架晃動,打火機脆響,拖鞋趿拉到門口,皮鞋摔在地上,緊接著鐵柵欄院門吱呀一聲,腳步聲已經(jīng)在巷子里響起來了,——我連忙從床上跳起來,撲到客廳里,透過院墻上的鏤空,我看到他一邊低頭看手機一邊笑了,——叼著煙,嘴角斜斜往上一挑,笑了。
這個笑容,我不想再詮釋,我很熟悉,我想你也應該很熟悉,如果你談過幾次戀愛,如果你曾心儀過某人,并認真觀察過的話,你會得出結(jié)論,這個笑容,只會給予異性。
我能想象得到,如果他面前有這么個女人,那么他下一步就應該會湊過去,在她臉上親一下。
嫉妒之火再次點燃了我。我用還保留著的那支鑰匙,打開了院門,電腦還沒關(guān),他正在創(chuàng)作那幕話劇,我無心光顧那波瀾起伏的劇情,一心只想查看他的QQ和微信,可密碼被修改了,恰巧此時,一封郵件來了——郵箱開著,我的手不禁顫抖起來——我可以看到他所有的來往郵件,也就是說可以窺見他內(nèi)心深處的幾乎所有的秘密,特別是他所鐘愛的事業(yè)上的。
她停頓下來,像是用完了所有力氣,頭趴在胳膊肘上,點燃了一支香煙,右手把香煙舉在耳側(cè),煙霧在頭頂繚繞,乍一看,腦袋像個橫放著的香爐,呼呼冒著香煙——我猜,那一刻,她的腦袋里肯定冒出了什么可怕的念頭。
她把煙夾在耳畔,像是忘了它的存在,沒有再吸,香煙燃盡時,燒著了她的手,她哆嗦了一下,掉下一串煙灰來,她像是才從回憶中驚醒,在眼前的煙灰缸中摁滅了香煙,用迷惘的大眼睛掃了我一下,接著說,那時,我腦海里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
沒錯,我打開了他的郵箱,整個瀏覽了一遍,不得不說,他是幽默的,是迷人的,他的幽默風趣、灑脫不羈在信件里得到了更多體現(xiàn),在閱讀信件的過程中,我仿佛又回到了開始,我坐在樓上,看著他跟許多朋友聊天。
他與出品人的往來郵件最多,看得出來,他對新劇滿懷期待,那人我認識,夏天的時候,他到畫家這兒來過幾次,每次都帶著不同的女人,少女,妙齡少女,他毫不掩飾他對不同女人的喜好。他常跟編劇說,去他那兒吧,然后沖著他促狹地眨眨眼,不用說,鬼也知道他在暗示什么。
我眼前再次浮現(xiàn)出編劇臉上掛著的笑容,那個風騷的曖昧不明的笑容,是那人帶給他的女人嗎?我知道,出品人正在競爭一個要職,我想都沒想,就把我手中的照片——那人跟女孩們的照片,不是床照,但也足夠親密——申請了個郵箱,寄給了他們單位的公共信箱,我甚至都沒為能引人注意而多寫兩句什么。但結(jié)果是,這封信真的給了他致命一擊。
也許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瀾吧??吹剿实沟臉幼樱矣幸稽c點內(nèi)疚,可還沒等我把內(nèi)疚平復,編劇就發(fā)現(xiàn)舉報信是我寫的——我甚至都沒想過要抹去電腦上發(fā)郵件的痕跡。
你知道你毀了我,你知道嗎?他坐在靠椅里,雙手無力地支撐著頭,我的所有努力都白費了,你知道嗎?得獎,成名,一舉成名天下知,車子,票子,房子,女人……所有的一切都灰飛煙滅了,你知道嗎?
我驚詫地瞪大了眼睛,女人?
他抬起頭吃驚地看著我,像是才發(fā)現(xiàn)我是個女人似的,不知是因為連夜的酗酒熬夜,還是因為夢的破碎,他的頭發(fā)亂糟糟的,眼角布滿了血絲和皺紋,風度頃刻蕩然無存,原來一個男人的精神支柱倒塌了,會帶來這么可怕的后果。我害怕了,后悔了,想走過去,給這個軟弱的人一絲安慰。
他卻咆哮起來,我不能接受出賣我朋友的女人!你!你,教我如何……在世人面前立足?最后,他竟嗚嗚地哭起來了,你毀了一個有著卓越才華的編劇,你知道嗎……
他的哭聲讓我心碎了,曾經(jīng)我是一只小貓咪,現(xiàn)在卻把獅子弄哭了,又痛又驕傲地情緒在我內(nèi)心交織翻滾著……
說到這里,夏小姐停住了,裊裊煙霧后,她的雙眼閃了一下,放射出一道怪異的光芒,小貓咪在舔嘴角的血嗎?我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但也只是模糊地一閃,是什么?我沒理清楚,因為那讓我心疼的憂傷又回到了她臉上。
你們就這樣分開了?我問。
沒有,她彈了彈煙灰,眼神又暗淡了,陷入了回憶之中,我終于還是沒能抵御得了心中的愛,走過去,抱著他的頭,眼淚很快滴落在他的頭上。
可以想象后來發(fā)生了什么。我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得發(fā)疼,心里的那份孤獨和愛戀鼓動著我,在我的身體里上躥下跳得厲害,我強迫自己盡量不去想象,然后努力清了清嗓子,說,你們和好了?
和好了,可是卻再也回不到從前了。我不明白,這是為什么,無論我怎么努力,都回不到從前了。
說完這些后,她抬起眼睛來看著我,希望我說點什么,可我該說什么呢?我想到了她眼里閃過的怪異的光,想到了哭泣的編劇……我把嘴唇嚅動了兩下,最終什么也沒說出來,她失望地垂下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了濃黑的陰影。
走吧。說著,她就站了起來。
我們走到街上,霧依然很大,兩三米外就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高大的樹木、車子、房子,都影影綽綽,讓我懷疑這整個晚上都不是真的,而我惟愿這一切繼續(xù)下去,——我害怕回到真實的生活中。我的心一緊,緊走兩步,拉住她冰冷的小手,她側(cè)過臉來,我看到了她臉上掛著的淚痕,我再也忍不住,突然一用力,死死抱住了她。她在我懷里掙扎著,卻激發(fā)了我從來都不曾退場的荷爾蒙,我抱住她的頭,在她臉上狠狠“咬”了一下。
我陪你找他去吧。她漸漸平靜下來,像一只用完了力氣的魚,在我懷里溫軟下去。
這天晚上,我們又手拉手圍著小城走了一圈,當然沒找到他,最后走累了,站在十字路口,我們不約而同地問對方:去哪兒呢?
最后我們一致決定:去編劇家里。
吱呀一聲,院門打開了,我問她,要是編劇回來了怎么辦?
她說,你怕了?
我搖搖頭,說,我不怕。
她說,那你怕什么?
我頓時就不怕了,因為我看到她像一只小魚,褪光了衣服,光溜溜的鉆到了被子里。
就這樣,在這個迷霧滔天的迷茫夜晚,我獻出了我人生中的第一聲呻吟。
第二天早上,當太陽的光芒照到小屋里,照到我臉上時,我醒了過來,當我意識身處何處時,馬上跳了起來,S早就不見了,我一邊慌張地扣著襯衣上的扣子,一邊撲到窗邊看窗外的的士還在不在,那輛薄荷青色的的士正愜意地停在那棵大泡桐樹下,一陣微風吹過來,樹葉翻飛,我仿佛感受到了來自車子的愉悅。同時,我也看到床頭的墻上貼著一張便簽,上面寫著:
夏天 17
這應該是夏小姐早上貼上去的。這不是日期,也不是門牌號碼,那是什么意思呢?
責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