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栽棗樹記

2018-09-30 04:54閔凡利
長江文藝 2018年9期
關(guān)鍵詞:花田棗樹院子

閔凡利

男人看了眼院子,又看了眼身邊的女人。女人也在看著院子。從女人的眼神里,男人看出女人是滿意的。

男人就又看了眼院子,長長舒了口氣。院子是他家的老院子。他在這個院子長到十五歲,后出去求學(xué)——從村里到鎮(zhèn)上——從鎮(zhèn)上到縣上。自從走出這個村子,這個院子回的次數(shù)就少了,直到父母親都走了。

他在單位退居二線,想起了老院子。就給女人說,該回老家看看了!回來后,看到院子里荒著,就覺可惜,心里還有一些疼。

他就把院子整理了。院子本來不大,好整理,該留的留,該丟的丟。老磨沒有丟,還是架在原來的地方;他把原來的糞坑填了,填出一片花園;還有原來的豬圈,不養(yǎng)豬了,就不留了,男人也整理了,栽了花。

看著院子,男人看出女人心里的滿意。女人說:總覺得還缺點什么。男人笑了,男人知道女人感覺缺少的是什么,就問:是不是缺個撐天的東西?

女人點頭。女人是他的妻子,男人喜歡叫妻子為“我的女人”。出席一些場合時,男人就指著妻子介紹:這是我女人。

女人說:要是有棵大點的樹,就太好了!

男人笑了,女人說到男人心窩里去了。男人征求女人:你說,什么樹好呢?

女人想了想:桃樹吧!

男人笑著搖了頭,女人終究是女人,就是離不開那些小情調(diào)。女人是城里人,在城里出生,在城里長大,對鄉(xiāng)下的風俗不是多懂。男人告訴女人:前不栽桑,后不栽柳,家里不能栽桃!

女人不解,男人笑了,解釋:老輩傳下來的,桑樹啊,老百姓讀諧音,就是喪??!不吉利!

女人嗯了聲,笑了,笑時嘴角有些上揚。女人眼角的魚尾紋一大把了,但笑的模樣和男人初見時一樣的。男人常說女人:這么多年過去了,你身上變了好多,就是你的笑,沒有變,和剛見你時一樣。男人說:當時愛上你啊,八成是喜歡你的笑。

男人說出原因:后不栽柳,就是說柳樹妖,肯招惹人。

女人不解。

男人說:柳枝啊,隨風搖擺,一搖擺啊,不是招惹著窗口了嗎?

女人嘴一撇:牽強!

男人笑了:其實啊,“柳”和“流”同音,家里積攢的財運或別的好運氣,都會流掉的。

女人問:桃樹有啥不好?

男人想了想:家里栽桃樹啊,怕家里出桃花事!

女人就開男人的玩笑:你這么大歲數(shù)了,就是讓你出,你能出多少?

男人臉紅了:我啊,讓我出,也出不動了。

女人笑了:那就栽棵蘋果樹??!

男人搖了搖頭:蘋果樹肯招蟲,需要時時打藥什么的,太麻煩。再說了一個院子里都是農(nóng)藥味,也不好。

女人不知栽什么樹了:那,你說什么樹好呢?

男人想了想:棗樹。

女人不解。

男人說:棗樹啊,一不要打藥,二不要打枝掐尖打叉,是個省心的樹!

女人在家里什么都聽男人的,嗯了聲:就按你說的,栽棗樹吧!

棗樹苗是在男人的一個近門弟弟家挖來的。這株樹苗的品種好,結(jié)的棗兒大,核小,果肉脆,成熟得還早。

苗子不大,小拇指般粗。男人先挖好大大的坑,坑底施足底肥,又用水灌了,等水洇干了,才栽上苗子。

為護好這株苗,男人費了心思。雖在院子里,有院墻護著,男人也用樹枝在樹苗四周圍了,這樣一是可提防誰家的羊跑到院子里來把樹啃了;二是給來院子里的人提個醒,它現(xiàn)在幼嫩,需要呵護。

自栽上這棵棗樹,男人回老家比以前勤了。以前父母在,男人?;丶?,一個月必須一次,有時兩次,有時還多;父母過世后,男人是想起來回家一趟,屬于半夜里哭妗子想起來一陣子的那種;或是老家有紅白事了,那是非回去不可。可現(xiàn)在不同,心里時刻掛牽這棗樹,仿佛這樹是他的兩位年老的父母,或剛剛熱戀的情人。有次,是岳母的壽辰,頭天晚上說好的,去給過壽。岳母的家在城市的另一個方向。男人抬頭看看太陽,卻對女人說他要回老家。理由很簡單:棗樹該澆水了。男人指了指天上的太陽:要不澆水,樹會旱死的。女人很生氣:不就晚澆一天嗎?難道明天去,就晚了?男人搖搖頭:樹苗嬌,就似懷里抱的嬰兒,一會兒缺水都不行的。女人說不過男人,有些小氣憤,把臉一撂:去哪里,你看著辦吧!

男人笑了笑,岳母的身體杠杠的,他不去,壽還是照樣過,并且過得像要跳龍門的魚兒一樣活蹦亂跳;要是不去給樹苗澆水,他看了看天,又抹了把額頭的汗,這么毒的太陽,一個上午就把樹苗烤干了呢!孰重孰輕,男人有他的數(shù)!

男人就回了老家。女人的臉長成絲瓜。一連多天,女人臉上都堆著陰云,像他家以前那床鋪蓋著的十斤重的棉被在水里泡過,一擰,會流出綿綿不絕的水。女人的脾氣,男人懂,過幾天,女人自會陰轉(zhuǎn)晴的。到時候,他再給女人說為什么。

天的確是熱,入伏的天,太陽仿佛在火爐里燒過,樹葉都被毒太陽曬得卷曲著,男人打開老家的大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他的棗樹,頭幾天澆的透地水,如今干干的。前段時間發(fā)出的帶著油光的樹葉都無精打采打著卷兒。

看著曬蔫了的樹苗,男人唉了聲——是啊,冬天冷,夏日熱,要是不熱,怎叫夏天呢!他們魯南這兒有個俗語:冬日不冷,必有災(zāi)??;夏天不熱,五谷不結(jié)。該熱的時候不熱,五谷是欠收的。再說,人身上捂了一冬的毒素,都得需要在三伏天里流流汗,把汗毛孔里臟東西沖出來,這樣人就干凈了。一個人要是在夏日不流個三桶汗,身體是不干凈的,心情是不爽快的,身體是不健康的。所以在家里,老婆一開空調(diào),他就讓關(guān)上,惹得女人說他舍命不舍財,這么熱的天,誰家不開空調(diào)?他說出緣由后,女人就笑話他,說他放著享受不享受,這么熱的天,不開空調(diào),咋過?他就還嘴:以前不是和現(xiàn)在一樣的熱,那時候,咱不是沒空調(diào),家里就一個破搖頭扇,不一樣過嗎?女人就說,那時是那時,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男人就笑,他把女人逼得沒話說了。

前幾天,他離開時,樹葉子油嫩嫩的,像在油水里浸泡過,充滿了朝氣;如今仿佛每片葉子生了蟲,都仔細地卷起,好似葉子里的筋骨沒了,葉子就有了一些軟,一些塌,有了一些少氣無力。

當伏的天,那可是三天一小旱,五天一大旱。男人掐指頭算了下,從上次來給棗樹澆水,已有八天了。這八天,都是晴日子,晴得連露水都沒有了。旱到這個樣子,男人清楚,怨自己太大意了!

男人擰開自來水,接了一盆,端到太陽底下,讓太陽曬。剛從自來水或井里提出的水是生水,性涼,如用生水澆樹或花草,會“砸”著它們。樹雖解渴了,但會長不旺。等到水曬溫了,不涼手了,成為熟水了,再澆。那樣,樹喝了才會上膘,才會根深葉茂。

男人抓了一把土,放盆里,用手攪了攪。這樣水吸熱吸得快,熟得快。沒多久,男人覺得水熱了,一熱,水里的寒氣就退了,就成熟水了。男人端起盆,來到棗樹前,他沒把水直接澆在樹苗的根部,而是繞著樹干一匝開外,澆了一個圓。這樣澆樹,不傷根。

樹下的土像燒紅的鍋底,澆上去,沒多大會兒,就吸干了。男人又接了一盆水,放到太陽下。趁曬水的空,他找出一把鏟,蹲在棗樹跟前,把澆過水的地方,翻開。這盆水澆得薄,還沒半鏟頭深。

男人把土翻好,又接了滿滿一桶,放到水盆旁。想,澆了兩盆和這一桶,樹兒的渴也就解了。以后啊,可不能隔這么久了!

水澆過,男人接著把樹根的土用鏟子翻了,這樣做是為了保水,就是澆樹的時候澆得深,撐旱。把一切做完,男人坐在窗前,看著院子里的樹,心里感到特別安寧。不像之前在單位,嘈嘈雜雜的,仿佛時時刻刻有蟬鳴。現(xiàn)在雖然路上、鄰居家傳來犬吠聲、鵝的呱呱叫聲,他感覺,心還是靜的。不像沒退之前,一個人在房間里,關(guān)上門,把手機也關(guān)上,什么也不想,可也靜不下來,只覺心中有千千萬萬的事——家里的、單位的、朋友的,當然,還有領(lǐng)導(dǎo)的。每一個事都關(guān)聯(lián)著,都不能等閑視之,弄不好,不是讓這個不高興,就是讓那個不舒服,好多時候他都要把腦子想破,以求得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結(jié)局??稍俸玫哪X子,想問題也不能處處都完美,所謂十事九不全,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每次都有那么一點小缺憾。可恰恰是這小不完美,事后都想千萬百計去補救……這一路走來,自己做了多少這樣的事,記不清了。好多他認為結(jié)交得很好的朋友和同事,在一起時好得穿一條褲子,恨不得天天長一起。就說小吳吧,當時小吳跟著他,是科員。他是副科長。他對小吳好得像親兄弟。小吳在單位不招領(lǐng)導(dǎo)待見,他就鼓勵小吳考公務(wù)員。后小吳考走了,去了省城一個廳級單位。走時他還給小吳辦場送行。后來他去省城開會,遇見小吳,小吳熱情是熱情,和他見了一面,時間也不長,只一個小時,之后說有會就走開了。把他弄得好失落。這個事,回到家,他跟女人說了。女人笑他迂腐、自作多情,女人說人都在成長,小吳成長了,而你沒成長,只是停留在和小吳交往的情分上。他知道女人在批評他。女人批評人就這樣有品位,明明批評你了,還讓你絲毫感覺不到,還讓你感覺很受啟發(fā),如沐春風。

女人多次對他說,說他的那個花田不行。花田是他的徒弟。一直跟在他腚后屁顛屁顛的。花田很精明,凡是他的朋友和伙計,都會想方設(shè)法給聯(lián)系。有一個他們那個行業(yè)的權(quán)威,在省里是個領(lǐng)導(dǎo),花田背著他給那個領(lǐng)導(dǎo)送禮。說是老師讓送的,并且是經(jīng)常送。要不是權(quán)威謝謝他,他還一直蒙鼓里呢。權(quán)威說謝謝你兄弟,咱們弟兄誰給誰啊,還逢年過節(jié)的差弟子來看我。哎呀,你這個花田弟子啊,人不錯,會來事!

明白人不需要細講,他清楚花田的精明,年輕人都想往上爬,想站得更高,走得更遠,他也積極支持他們這么做。作為老師,哪有老師不喜歡學(xué)生出類拔萃呢?為讓學(xué)生們出人頭地,他沒少給搭橋鋪路??蛇@個花田,竟瞞著他做了這個事。這個事他說不出好還是不好,可就是心里不舒服。女人知道了,就笑笑。女人說,每個人都是獨立的,他們不是你的尾巴,也不是你的影子。只是最后給他說,這個花田不行。他說為什么?女人說,你不是心里不舒服嗎?不舒服就是不行!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男人信這句話。再說,這個旁觀者是他的女人。男人就看著眼前的這棵棗樹。想想自己的孩子夏鷗,拉扯他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心情。也是和照顧這棵樹一樣,可兒子長著長著就大了,就外出求學(xué)了?,F(xiàn)在留在南方了,除了逢年過節(jié),帶著老婆孩子回家看看爹娘?,F(xiàn)在他和女人想見兒子,都在虛擬的視頻里。想想當初養(yǎng)孩子,男人唉了聲,他想起了老家的一個老話:老為血心,少為良心?。?/p>

有這樣的園丁呵護,就是一根鋼筋也能發(fā)芽,也能長成一根鋼管,何況是一株棗苗呢!小棗樹像個貪吃貪長的孩子,第一年,不光沒緩苗,直接就發(fā)葉抽條。頭一年就長了兩米多高,小孩胳膊那樣粗;第二年,棗樹一發(fā)芽,就蹭蹭地往天上躥,枝條呢也開始向四下里伸布。棗樹開花一般在芒種前后。他們這兒,最早開花的是杏樹,俗語說,桃花開,杏花敗。接著是梨花,再往后是蘋果花。之后才是棗花。這棵小棗樹在芒種前后光顧長葉竄枝了,只有到了立秋才現(xiàn)幾朵花,男人見了,心想,別是冬棗吧!花開過,也就掉了,看來是謊花。他們這兒把不結(jié)果的花稱為謊花??粗湓诘厣系闹e花,男人笑了下,他信任給棗苗的近門弟弟。弟弟是實在人,說是給他的好棗樹,咋會是冬棗呢!他為自己那幾分鐘對弟弟的猜疑臉紅。

到第三個年頭,棗苗已長成大人胳膊粗的小樹了。開春前,男人又圍著棗樹挖了個圓,施了自制的土雜肥。在最上面,他撒了兩把復(fù)合肥。是陳佩斯做廣告的那個“種地還用史丹利”。男人知道,光靠史丹利,肥力不持久,不如土雜肥綿長,渾實,沒火氣,不傷根。這棵樹啊,現(xiàn)在是幼兒期,得好好地照顧,不然長不好,下一步就不會好好結(jié)果子。只有把功課做足了,樹長壯了,長粗了,長大了,來年樹上掛起果子,那可是一樹的風景!

當然,是他一院子的風景。

男人喜歡這樣的風景,喜歡看一株結(jié)滿果子的樹。在秋風里,一樹或紅或青的棗兒在風里搖曳,滿樹的棗兒就似池塘里活蹦亂跳的魚兒,在跳躍,在調(diào)皮,在熱鬧,那份帶著喜悅的動,帶著鼓騷的鬧,就像一院子的孩子在喧囂,在快樂。男人喜歡這樣的場景,這叫人氣。人多了人鬧騰了才叫人氣。人氣足,才會旺。男人喜歡有滿院的兒女,喜歡過去那個《百子圖》里的場面,那種鬧,那種樂,他知道,那是他無法實現(xiàn)的——

因為他只有兩個孩子。

兩個孩子,就是多的了。他趕上了國家的計劃生育。這是國策,剛開始不多嚴,偷著瞞著,多要了個孩子。頭生是女兒,二生是男孩。他是好福氣的,兒女雙全。和他們一起的同事,很多人膽小,怕丟了好不容易捧到手的鐵飯碗,就狠了心,不管男女,只要了一個?,F(xiàn)在他們后悔得腸子都青了,眼饞死他們夫婦了。

閨女是在冬天出生的,那天飄著雪。就給閨女取名叫冬雪。冬雪從小到大都是個文靜的孩子,不像弟弟夏鷗,從小就好動。一天到晚鬧不停,說話聲大大的,走路也是雞飛狗跳的。只要夏鷗在家,好像有一連人駐扎似的。女人就氣得打兒子,男人護犢子不讓打說:男孩子嘛,鬧是正常的,要是像冬雪那樣,那不是女孩子嗎?女人說,那也不能這樣亂啊,還鄉(xiāng)團似的!男人就安慰:大些就好了。的確,夏鷗上了高中后,不再像以前那樣鬧,文靜得像小時候的冬雪。只是冬雪,上了學(xué)后,性格慢慢變得像男孩子。

棗樹長得風快,現(xiàn)在是根扎下了,也盤好了。樹頭起來了,樹干粗壯了,枝條也鋪展開了,它唯一目標就是不停地長,往大上長??粗刻於紩儌€模樣的棗樹,男人就為自己付出的心血欣慰。心血是不會白費的,你付出多少,就會還給你多少,這是質(zhì)量守恒定律。當然有時不這樣,也許付出再多,一點也得不到,這是件很憋屈的事。在對棗樹的呵護上,男人得到了;可對學(xué)生花田的幫助上,男人沒有得到。男人很失落。

女人就做他的工作,當然,這時棗樹已經(jīng)長大了。也就是說,棗樹已經(jīng)結(jié)棗子了。棗子個大,核小,還甜。男人愛吃,女人也愛吃。每年收的大棗男人除送人外,就把棗兒曬了,給女人放起來。女人有點貧血,大夫讓經(jīng)常吃紅棗喝紅糖,男人存放的棗子夠女人吃半年的。只是樹越來越大,先是樹的枝干伸到屋檐上、屋瓦上、屋脊上。伸到屋檐上的好處理,男人搬梯子用斧子砍了。砍的時候,男人很心痛,想想自己前些年為這株樹花費的心血。可不砍不行,樹枝長得不是地方,要有大風,樹枝撲楞,會把房檐劃拉壞了。男人就狠了狠心,砍了。男人砍著樹枝,女人說:人啊,有時春風得意,就容易得意忘形,比如說這棵樹吧,長得太隨意了,把不該長的枝條長到了屋檐上。你就是棗兒結(jié)得再好吃,屋子的主人,也是容不下你的。男人就點頭:是啊,做什么事,可不能得意了就忘形!

樹一大,根就大了,到處地扎。扎了好吸收水分和養(yǎng)料。說起來根應(yīng)該扎得有地方,往下扎扎多深都沒問題,那叫能力。可怕的是怕下邊的土硬,不愿使那個勁。剛開始有根伸到房子的地基時,因在地上,隔著土,眼睛是看不到的。眼睛看到的都是表面的,有一點遮擋就看不見了。有時,眼睛不如心。有些眼睛看不見的遮擋,心看得見??晌覀円话銘卸?,用心看東西要思考,一思考就累,所以我們就都用眼睛看,一目了然!人很多時候是自作聰明的,認為眼睛看到的東西,不會假的。比如看到一頭牛就是一頭牛。有時光認為看到的是對自己有益的,是讓自己賞心悅目的,是讓自己興奮開懷的,豈不知,很多的事情不是這回事,比如這棗樹。當然還有比這棗樹更難以預(yù)料的東西——人。

這個人就是他的學(xué)生花田。

花田和省城的權(quán)威建立了聯(lián)系,一些事情他繞開了老師。男人心里不舒服,但男人有素質(zhì),是內(nèi)心能撐船的那種素質(zhì)。男人想,任何人的交往都是有緣分的,也許,他們師徒的緣分就到這兒吧??赡腥藳]想到的是,花田已在一些事上給他說不了。

以前花田從不這樣。男人在單位是業(yè)務(wù)大拿,在專業(yè)上很嚴謹。以前花田總是第一個支持老師?;ㄌ镌f過,老師你永遠是對的??稍趩挝焕镩_的這次業(yè)務(wù)會上,花田對老師的方案搖了頭。

男人雖內(nèi)退了,業(yè)務(wù)上的事,單位的頭頭還是很倚重他,讓他每次都參與。頭頭說:花田,說說你為什么搖頭。花田說:這個我感覺不科學(xué)。接著他提出一個方案,說這方案是省里的權(quán)威點頭通過的。如按他的方案做,省里一定全程開綠燈。頭頭點了點頭,他的方案就否了。只是,頭頭比較會做事,安排花田:你和你老師再磋商,以你的這個方案為主,把你老師方案中科學(xué)的東西吸納過來,這樣,你這個方案就完美了。男人聽了不是滋味,雖然花田還老師長老師短地喊著,但男人感覺,花田的喊聲里是有著言不由衷的。男人在心里唉了聲:老俗語,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一點不假!

對待徒弟,男人還和以前一樣,眼睛還是笑著的。只是心里時刻提防著。對于師傅內(nèi)心的變化,花田也許是做賊心虛,也許是察言觀色,他感覺到了,在師傅跟前就越發(fā)恭敬。當然,這恭敬,在男人眼里,是做,是演戲。

有時,男人也自問:自己怎會這樣呢?你教花田,不就是希望他比你好嗎,比你優(yōu)秀嗎?再說,花田是門生,他優(yōu)秀了,你老師臉上有光啊,可為什么弟子超越自己了,內(nèi)心咋就不淡定了?難道,這就是內(nèi)心的???是人人內(nèi)心深處都有的私?

女人聽他說這個,笑了,女人旁觀者清。女人說:打個比方,說兩個在沙漠跋涉的人,跋涉好久了,身上水袋里都沒有水了。這時,兩人發(fā)現(xiàn)沙漠深處的一個房子。房子里有一張桌子,桌子上有個瓶子,瓶子里裝滿了水。這瓶水只夠一個人解渴的。你說,面對這一瓶子水,這兩個跋涉的人需要什么?是謙讓嗎?

男人搖了搖頭。

不然兩人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大家相敬如兄弟?

男人沒有搖頭,也沒點頭。

如果這兩個結(jié)果你都不點頭,那就只有一個結(jié)局了。

男人說:你不要說了。這是我不希望聽到和看到的。

女人笑了:人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自私的。人要不自私,人就不會成長,就不會長大。就不會從一個胎兒成長為嬰兒、少年和青年。人的成長不正是靠吸媽媽的乳汁、親情的營養(yǎng)、社會的滋養(yǎng)長大的嗎?沒這些,人能長大嗎?

男人唉了聲,不知怎么給女人說,就給女人笑了。女人看他笑了,也唉了聲。女人知道,男人心里的那塊冰,已經(jīng)讓她的話給融了……

棗子又結(jié)了一樹,伸到屋子地基處的樹根顯現(xiàn)得很厲害了。厲害得樹根把地基的石頭都拱動了。剛開始男人沒在意,只是看到伸到屋檐處的樹枝翹著頭往屋瓦上長,原來只有筷子般粗細,就沒多在意,可如今已大拇指一樣了。直到有一天回來,看到地上掉了幾塊屋瓦,才明白,是樹枝搗的鬼。因為前兩天有場大風,樹枝就把瓦撲楞掉了。看著地上摔得粉身碎骨的屋瓦,男人嘆了聲,去鄰居家找來馬凳和斧子,把那惹事的樹枝砍了。男人還發(fā)現(xiàn),地基處石頭不光松動了,石縫處還長出了一小株棗苗。男人想,石縫里的小樹苗還能長多大,沒想到再一次回老家,石縫里的那株小棗樹長有手指一樣粗了。

男人只好找斧頭把石縫里的小棗樹砍了。

雖砍了小棗樹,男人知道,這只是暫時辦法,過不多久,石縫里還會拱出小樹苗。

還真是這樣,第二年春天,石頭縫里真鉆出棗苗。這次不是一株了,是一窩。另外幾個石縫里也鉆出了樹苗苗。男人清楚,要想根除,只有把棗樹伸到這兒的根刨了,才能治本。

男人就在初夏的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帶著女人早早地回了老家。男人先去近房兄弟家借來了鎬頭和斧頭。樹根很好找,它已把地都拱裂了,拱出了紋路,露出了魚脊一樣的走向。男人找準高處,舉起了鎬頭。

男人好久沒這么掄起鎬頭刨地了,干了沒幾下,額頭上的汗在不知不覺間流了出來。女人把毛巾遞給他。擦過汗,男人又掄起鎬頭。

樹根在土里只有一镢頭深,長得像大人的胳膊粗。要不刨,下一步,這根不一定不把房子拱壞。根很嫩,內(nèi)里流淌著飽滿的汁水,仿佛年輕的血液,那么充滿昂揚的斗志。男人狠狠地把鎬頭刨到樹根上,汁水和根屑濺了他一臉。他抹了一下臉,又掄起鎬頭。

根很脆,棗樹雖是硬雜木,但樹年輕,根嫩,只幾鎬頭,就斷了,男人把鎬頭插入根下,一別,又斷了一截……

看著挖出來的根,男人長長出了口氣。這時,男人的近房弟弟過來了,看到挖出的樹根,說:哥,現(xiàn)在不是刨樹根和剪枝的時候,你這么做了,棗樹會瘋窩的。

“瘋窩”是棗樹的一種病,也叫棗樹瘋病,或棗樹掃帚病。這是棗樹最致命的一種病。生了這種病,唯一的結(jié)局,就是被殺掉。

男人有些愕然。弟弟說:現(xiàn)在不是修理樹的時候。你要是這樣修理它,真能把樹氣瘋了。再說了,你這棵樹栽得離屋子近,以后棗樹越來越大,你這個房子啊,早晚要被它掀翻!

是嗎?男人看了看樹,看了看族兄弟。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族兄弟指著他挖出的坑:這個樹根你現(xiàn)在把它挖出來了,你就以為它以后不往這里扎嗎?你錯了,根一定還會往這兒扎的!

男人皺起了眉頭。弟弟笑了笑:原因很簡單,因為這兒空啊!這兒什么也沒有啊!什么都沒有的地方,根就想來占領(lǐng)!

男人哦了聲:那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

男人看著他的老屋:我的意思是,這樹下一步對我的房子,是不是有影響!

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嗎!你看看,棗樹離房子這么近,上面棗枝刮,下面樹根拱,我敢說,用不幾年,你這個房子就完了!

不會這么嚴重吧?

不會?一定會的!

男人覺得弟弟的話有點夸張,一棵樹,不至于吧!也就沒多放在心上。只是,他把樹枝又修正了,把根又往樹干處追了追,截了截。弟弟說:這樣做也只是管個暫時,管不了根本。

男人說:走一步看一步,到哪步再說哪步的話吧!

這一次雖截了樹根,砍了樹枝,棗樹卻沒有“瘋窩”。這年的秋天,棗樹大豐收,男人收了很多棗子。

之后沒多久,男人正式退休了。男人辦了手續(xù),和女人一起去了兒子夏鷗那里。兒子在南方的一個城市,剛要了二胎,是個男孩。要媽媽去看孫子,男人和女人從結(jié)了婚一直沒分開過。再說,女人也不放心把老伴一個人留家里,她怕男人照顧不好自己。

男人和女人一起在兒子那兒住了三年。直到把孫子看到送幼兒園。孩子一進幼兒園,男人就不像以前那么緊張了,就有時間想這想那了。再說三年了,男人想家了。

當男人提出要和老伴一塊回家時,兒子問他:你現(xiàn)在住的地方不是家嗎?男人說是家。是你的家!兒子就說他爸爸沒出息。就北方那個小城的落后樣,有什么值得留戀的!

看兒子這么說,男人知道,兒子已把他出生的地方忘棄了。給一個忘棄家鄉(xiāng)的人談?wù)摷亦l(xiāng)無異是件可笑的事。男人不明白這些年輕人為什么會這樣,在回家的車上,女人說出原因:他們這些孩子生存壓力這么大,再說了,這兒的誘惑這么多,孩子們已完全融入到這個環(huán)境里,咱家鄉(xiāng)的那個小城,對他們沒吸引力了。

女人說得太對了,男人就在心里嘆了聲。

回到家后,男人又趕上兩件事,一件事是生氣——嚴重的生氣;另一件事是有病。

生氣是弟子花田引起的,男人回來后單位有個同事的孩子結(jié)婚,他去參加了。在酒場上,有個現(xiàn)在還在單位工作的老伙計告訴他,他的徒弟花田現(xiàn)在可得意了。并說你這樣的人怎會教出這樣的弟子!他知道花田的人品,但不問如何,花田能有今天的位置,與他的竭力推送有關(guān)系。原來的頭頭幾次找他談話,談對花田人品的擔憂。他都一律說正能量的話,不問如何,他對花田是有恩的??苫ㄌ餅樘Ц咦约?,竟說以前好多的方案和設(shè)計都是他完成的,最后只是署上男人的名字,以示對師傅的尊重而已。

男人不相信花田會這么說,要這么說,那花田是標準的狼心狗肺。另一個同事說是真的,他聽花田說過不止一次了。當時還批評他呢,這個事當時都有誰誰誰在場。男人本來是宰相的肚子,這次也氣鼓了,回到家,狠狠摔了兩個茶杯。

老婆看他生氣,就想讓他開心,就想讓他外出走走散散氣,對他說,你不是好久沒回老家了嗎,去看看棗樹吧,看看長得怎么樣了。男人說好吧。男人想起身,發(fā)現(xiàn)自己怎么也站不起來,他對女人說,我,怎么站不起來了……女人回眼一看,發(fā)現(xiàn)男人嘴歪斜了,有口水正從男人的嘴里流出來……

女人的腦子反應(yīng)得非??欤滥腥酥酗L了,就讓丈夫坐著不動,連忙撥打了急救電話120。

男人的中風發(fā)現(xiàn)早,女人又處理得及時得當,兩個月后,男人出院了。當然,男人住院期間,花田拿著東西去看望男人,男人看是他,只說了一個字:滾!從那后,花田再也沒來看他這個老師。

出院后的男人對身體就注意了,以前雖然也注意“三高”,但一直以為自己瘦,不愛吃肥肉什么的,也就沒在意,沒想到,還是得了中風。好在,發(fā)現(xiàn)得及時,病好了,他沒落下后遺癥。

男人想老家了。

和老伴一說,女人說,好啊,咱們一塊回去!

男人和女人就選了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當然,這是秋日的一天。男人和女人打開老家的大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幅他們不愿看到的落敗相:棗樹已有對掐粗了,幾根樹枝伸到了屋上。樹枝下的屋瓦已沒有了,露出一個黑洞洞的缺口。屋子的地基石頭也被重伸過來的樹根撐得活動了,墻上有了到屋檐的裂紋。如果任其發(fā)展,房子倒塌是早晚的事。

房子在,老家就在;老房子要是沒了,想到這,男人心里一疼。他不敢想了??粗@張牙舞爪的棗樹,男人知道,他非得做這件事了。

他打電話叫來了近門弟弟。弟弟問他有什么事,他用手指了指棗樹對弟弟說:把它殺了吧!

弟弟問:你不留了?

男人點了點頭:不留了。要留,屋就沒了!

弟弟說好,我明天就找人把它殺了!……

男人說好!

說好的時候,男人就想:到明年春上,我要買上一些牡丹,栽到樹坑里,到時候,我的家里,那可是一院子的富貴花開!

責任編輯 楚 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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