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燕榮
(廣東工業(yè)大學,廣州510006;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廣州510420)
提 要:維特根斯坦從哲學的角度闡述語境和意義的關系。韓禮德從語言的社會屬性出發(fā),提出語境理論。雖然二者的出發(fā)點不同,但都強調語境對意義理解的影響。本文梳理維特根斯坦和韓禮德語境觀的發(fā)展脈絡,以求更明晰地理解二者的語言思想。通過比較我們發(fā)現(xiàn),盡管維特根斯坦和韓禮德的研究對象不同,二者的語境觀也存在差異,但他們都重視語境對語言意義的影響,其實質是一樣的。他們的哲學和語言思想對其它相關學科的發(fā)展產(chǎn)生巨大的推動作用。
語境,簡單而言,就是語言賴以存在的環(huán)境。語境有狹義和廣義之分。狹義的語境就是語言的上下文,而廣義上的語境則幾乎涵蓋所有對意義的生成和理解產(chǎn)生影響的各種因素,如主觀與客觀、語言與非語言、言內與言外、社會與文化、歷史與現(xiàn)實等方面的因素。
從哲學家們研究語詞的意義開始,語境問題就引起他們的關注。但早期古希臘學者并沒有將語境問題作為一個專門的問題展開研究。直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隨著現(xiàn)代邏輯學的建立和發(fā)展,哲學界出現(xiàn)語言轉向,語境與意義的關系才漸漸受到哲學家們和語言學家們的關注。
本文擬梳理哲學界和語言學界的兩位大家維特根斯坦(L.Wittgenstein)和韓禮德(M.A.K.Halliday)語境觀的發(fā)展脈絡,分別闡釋二者的語境觀對語用學和社會語言學等學科的影響,以求更明晰地理解二者的語言思想。不管是從哲學的角度探討語言問題,還是在語言層面展開哲學研究,維特根斯坦和韓禮德在各自的領域都取得巨大的成就。本文認為,盡管維特根斯坦和韓禮德的研究目的不同,二者的語境觀也存在差異,但他們都重視語境對語言意義的影響,其實質是一樣的。他們的哲學和語言思想對其它相關學科,尤其是語用學和社會語言學的發(fā)展產(chǎn)生重要影響。
作為20世紀最具顛覆性的哲學家,維特根斯坦的思想獨特新穎,在西方哲學史上別具一格。陳嘉映認為,維特根斯坦是系統(tǒng)地從語言來思考世界的第一人,是語言哲學的奠基人(陳嘉映2006:140)。維特根斯坦早期注重邏輯經(jīng)驗主義,后期轉向日常語言哲學,分別代表實證主義哲學中的兩個不同流派。
雖然維特根斯坦的思想經(jīng)歷前后不同的發(fā)展階段,但他的語境觀始終貫穿于他思想的全過程??傮w而言,維特根斯坦的語境觀包括3個方面:語言語境、情景語境和社會語境,它們在不同階段的側重不同。語言語境在圖像論和私人語言的論證中比較明顯;情景語境則體現(xiàn)在他的“不可說”思想中;而社會語境主要表現(xiàn)在“意義即使用”和生活形式方面,強調使用語言的前提是“交際雙方共有的背景知識”,即一種社會環(huán)境(杜彤2011:11)。
前期維特根斯坦的思想主要體現(xiàn)在他生前出版的唯一著作《邏輯哲學論》中。在這本著作中,維特根斯坦深受弗雷格(G.Frege)語境原則的影響,正如他在這本書的序言中所寫:“對我思想的激勵大都得之于弗雷格的偉著和我的朋友羅素先生的著作”(維特根斯坦2003:187)。
在《邏輯哲學論》中,維特根斯坦指出,世界是事實的總和,而非事物的總和;惟獨命題具有意義,惟獨在命題的關聯(lián)中,一個名字才有意謂(同上:189,198)。從這些格言式的命題可以看出,維特根斯坦對環(huán)境(即所發(fā)生的一切事實)的重視,而這正是維特根斯坦語境論的基礎。
早期維特根斯坦提出邏輯圖象論,表達他對世界的看法。他認為,通過圖象,語言與世界產(chǎn)生同構關系,而這正是圖象產(chǎn)生的語境。早期維特根斯坦的語境觀因為深受弗雷格的影響,對語境問題的研究依然停留在命題,即語句層面,存在著較大的局限性。經(jīng)過在鄉(xiāng)村小學當教員的經(jīng)歷后,他對自己的思想產(chǎn)生懷疑,并重新投入哲學研究中,進一步修正和發(fā)展自己的語境觀。
后期維特根斯坦提出“語言游戲”和生活形式的概念,從對邏輯語言的關注轉向對日常語言的關注(劉輝2010:27)。后期他更重視語境,認為我們應該在寬松、自由的方式中了解事物,學習語言和規(guī)則。
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說根植于社會環(huán)境,在這種思想中語言與現(xiàn)實是同一的。針對語詞的意義而言,我們必須將其放置在特定語境中進行研究,只有環(huán)境確定,語詞的意義才能確定,而意義的確定又是根據(jù)使用而言的。在《哲學研究》第21節(jié)中,維特根斯坦就用“語言游戲”的實例證明,同樣是“5塊板石”,只是由于環(huán)境不同,就被賦予不同的意義(維特根斯坦2012:13-14)。
維特根斯坦還列舉出15種例子說明語言游戲的多樣性。他認為,語言的說出是一種活動的組成部分,或者是一種生活形式的組成部分。想象一種語言就意味著想象一種生活形式。語言游戲的多樣性也就表明生活形式的多樣性(謝群2017:60)。然而游戲并非是完全自由自在的,它需要規(guī)則來指導。規(guī)則的使用必須在一定的環(huán)境中,環(huán)境是規(guī)則存在的必備條件。
總的來說,維特根斯坦認為,理解離不開特定的語境,離不開人們所處的“游戲”和“生活形式”。如果人們要深入理解意義,就必須參與其中,參與到“游戲”中,熟悉其規(guī)則,只有這樣才能更好地理解其意義。
維特根斯坦后期提出的“語言游戲說”“生活形式”和“意義即使用”等概念和論斷,是從現(xiàn)實、使用角度來探討語言(胡雯2017:25)。正是由于他對現(xiàn)實的理解和對環(huán)境的重視較前期有所加深,在后期形成的語境觀才更加鮮活。他不僅突破語句層面的限制,也打破語言本體的牢籠,走向三維的立體世界。
韓禮德是英國倫敦學派的接班人,也是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的創(chuàng)始人和代表性人物。他運用自己創(chuàng)立的語法理論模型和框架分析、解釋紛繁復雜的語言現(xiàn)象,意在理清語言和社會的關系。韓禮德認為,語言符號和它代表的意義不可分,研究語言的目標就是要揭示意義產(chǎn)生的社會根源。在韓禮德看來,語言的根本屬性在于其社會性,所以他提倡從社會學立場出發(fā)探討語言在建構和維系社會關系結構過程中的核心作用(嚴世清2002:7)。他本人的語言學理論以及與之相關的批評話語分析理論等也都以語言的社會屬性為研究指南。
西方語言學界對語境問題的研究發(fā)端于英國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B.Malinowsky)。1923年,他首次提出“語境”思想,開創(chuàng)出一個西方現(xiàn)代語言學研究的新領域,并引申塑造了語境的意義。馬林諾夫斯基認為話語的意義并不來自于構成話語的詞的意義,而是來自于話語與其所在情景之間的關系。話語常常與情景語境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而且情景語境對于理解話語是必不可少的。僅僅依靠語言的內部因素無法描寫分析話語的意義??陬^話語的意義總是由情景語境決定的(胡壯麟 2007:292)。
倫敦學派創(chuàng)始人弗斯(J.Firth)在馬林諾夫斯基的影響下,吸收并提出自己的見解,語境理論才得到實質性的發(fā)展。弗斯首次比較完善地闡述了說話人、語言形式和語言環(huán)境等因素之間的關系,開創(chuàng)語言學研究中的“語境學說”(theory of context of situation)(同上:160)。 弗斯擴展情景語境的定義,將整個話語的文化背景和參與者的個人歷史都納入其中。弗斯的語境理論解釋了為什么一定的話語在一定的場合出現(xiàn),這樣也就把“使用”等同于“意義”,與維特根斯坦的“意義即使用”的觀點極為相似。
韓禮德繼承馬林諾夫斯基和弗斯重視語境問題的傳統(tǒng),進一步發(fā)展倫敦語言學派的語言功能理論,創(chuàng)立系統(tǒng)功能語法。作為弗斯的學生,韓禮德在語境思想上更多地繼承弗斯的語境學說,注重語境的社會性和功能性,但他放棄了弗斯對語言意義的關注,轉而關注語言的形式。
在繼承和發(fā)展前人的理論基礎上,從20世紀60年代中期開始,韓禮德將研究重點轉移到語境變量的分類以及這些變量與語義結構之間的關系上。他認為語言學家的任務之一就是把情景語境類型化,把情景語境中的種種因素抽象化,歸納出為數(shù)很少的、獨立于具體語境又為所有語境共有的變量,并研究這些變量支配語義結構選擇和使用的方式。在吸收社會語言學家拉波夫(W.Labov)從城市方言學發(fā)展而來的變異理論之后,他提出“語域”這個概念。方言是語言使用者的特性,不同于方言,語域是語言使用的特性。韓禮德將語域定義為“通常與情景語境相聯(lián)系的某一文化成員的意義資源配置,是一種已存社會語境中的意義潛勢”(Halliday 2001:111)。 語域的使用,如書面的或口語的,正式的或非正式的,技術的或非技術的等,取決于說話人當時從事的工作,或者說當時他所處的語境。語域理論揭示出影響語言使用變化的一般原則。
韓禮德將語境分為上下文語境、情景語境和文化語境。上下文語境對應于語言表達形式,情景語境對應于語域,文化語境對應于語篇體裁。根據(jù)語域理論,情景語境包含語場(field)、語旨(tenor)和語式(mode)3個變量。語場指語言使用時要表達的話題內容和活動,即話語參與者正在從事的一切活動。語旨是語言使用者的社會角色、相互關系及交際意圖。語式指進行交際所采用的渠道、語篇的符號構成和修辭方式(同上:33)。韓禮德認為這3個變量至關重要,它們分別影響和制約語言的意義,即語言元功能的3方面意義,分別是概念意義、人際意義和語篇意義。這3種意義同時又在詞匯語法層與語言的3種結構一一對應,影響說話者對及物性系統(tǒng)、語氣和情態(tài)系統(tǒng)和主位、信息系統(tǒng)的選擇。3個層次由內至外,互相影響制約,形成一個統(tǒng)一的整體,如圖1所示。
圖1 語境模型
從語境模型可以看出,正如詞匯語法層是對語義層的體現(xiàn)一樣,語義層是語言內部系統(tǒng)對語境,即語言外部系統(tǒng)的體現(xiàn)。文化語境是情景語境的抽象系統(tǒng),情景語境是文化語境的具體實例。語言的選擇要依賴語境,相應的,語境也會影響語篇的語言特點。韓禮德將語境分為3個變量,實際上是在語境、語篇和語義3者之間建立一種對應關系。因此,了解其中之一,就能預測另外一方。
韓禮德的語境理論向我們揭示社會文化語境與語言之間相互作用的機制。他認為語言是一種“行為潛勢”(behavioral potential),這種潛勢為我們使用語言提供無數(shù)的可能性,意義就在對不同的可能性的選擇中產(chǎn)生。但是這種選擇不是任意的,它要受到文化語境和情景語境的制約。因此,韓禮德十分重視語言的文化語境和語義表達之間的關系,強調文化語境對語言的支配和影響(徐杰 2011:141)。
韓禮德以社會環(huán)境下的語言形式為出發(fā)點,以語詞乃至語篇的“語域”為切入點,在研究中重視相同“語域”條件下語言系統(tǒng)共性的語言形式和不同“語域”條件下語言形式的功能差異。因此韓禮德對語言形式的標記性更為重視,他正是從語言的形式層面來研究語言和關注語境問題的。
作為各自領域的大家,維特根斯坦和韓禮德對語境都提出自己的看法。他們的觀點既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聯(lián)系體現(xiàn)在:第一,維特根斯坦和韓禮德都充分認識到語境對意義理解的重要性。維特根斯坦提倡關注日常生活中語言的具體使用情況,韓禮德也將語言看作一種社會行為,意在揭示意義產(chǎn)生的社會根源。第二,維特根斯坦的語境思想引發(fā)哲學界的語言轉向,使語言研究取代認識論成為哲學研究的中心課題,將語言提升為哲學研究的基本問題。維特根斯坦的語境論對語言學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為從人工語言到日常語言的過渡,為后來日常語言學派的發(fā)展奠定基礎。他的語言思想為韓禮德的語境觀及語言研究提供哲學依據(jù)。第三,二者的語言觀都受到現(xiàn)代語言學之父索緒爾的語言觀的影響。盡管在現(xiàn)有的文獻中沒有證據(jù)表明維特根斯坦曾明確表示受到索緒爾的影響,但后者的結構主義思想?yún)s經(jīng)常體現(xiàn)在后期維特根斯坦的著作中(劉輝2009:23)。而韓禮德則明確承認他繼承了索緒爾的語言觀(Halliday 2001)。
至于二者的區(qū)別,則主要體現(xiàn)在二者的研究目的上。維特根斯坦把語言作為研究工具來探討語言之外的人及人的世界,以及哲學的根本命題——意義問題。他認為哲學不是一種學說或理論,而是一種活動;哲學的目的是對思想的邏輯澄清,即對這些不加以澄清就模糊的思想給出明確的界限。維特根斯坦通過建立自己的語境論,為哲學界研究意義問題提供新的方向。韓禮德則希望通過分析各種語言變體,揭示人們如何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通過使用話語來實現(xiàn)自己的交際目的,因而他提出的語域理論重視分析不同的語言形式。韓禮德創(chuàng)立的功能語法研究的目的不是世界,而是人的世界和人本身。
此外,維特根斯坦和韓禮德提出的語境觀對其它相關學科,尤其是語用學和社會語言學的影響十分深遠。
維特根斯坦的研究標志著語言哲學從語義層面向語用層面的過渡(霍永壽2012:56)。他的哲學思想對日常語言學派有著不可忽視的影響。盡管從賴爾(G.Ryle)和奧斯?。↗.Austin)等日常語言學派的主要代表人物的著作中很難找到后期維特根斯坦思想的痕跡,但維特根斯坦對語言用法的強調、對語言游戲的分析、對語言意向的考察,都對日常語言哲學的發(fā)展產(chǎn)生潛移默化的作用(江怡2009:162)。繼維特根斯坦之后,日常語言學派的哲學家們都以不同的方式提出“語詞的意義在于語詞的使用”這一基本觀點,奠定語用學的理論基礎,形成哲學從純粹的邏輯學向語言學,進而向語用學的轉向。語用學關注意義與語言使用的具體語境的關系,對意義的解讀更多地取決于語境,意義會隨著語境的變化而發(fā)生變化。
當代語用學的研究已超出指示語、言語行為和會話含義等傳統(tǒng)議題,日漸體現(xiàn)出對語言使用研究的語用綜觀論(冉永平2005:403)。不管研究議題如何變化,語境對于意義研究的基礎性地位始終未變。更重要的是,隨著當代語用學、認知科學和文學等其他學科的相互滲透、交叉,形成多議題、多視角、多學科融匯的研究格局,語言的使用主體——人的地位不斷提高,在世界、語言和人3者之間建立一個相通的現(xiàn)實基礎,使得我們對意義的探索更具有現(xiàn)實意義。
胡壯麟(2008)認為,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和社會語言學從學科發(fā)展來看基本是同步的。這兩門學科具有共享的特征:確認語言與社會文化的關系。胡壯麟通過梳理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的發(fā)展脈絡,認為它具有社會語言學的思想淵源。筆者認為,社會語言學的形成和發(fā)展除受到美國語言學家博厄斯(F.Boas)和薩丕爾(E.Sapir)的人類學派的影響外,其實在很大程度上要得益于倫敦功能學派的促進作用。作為一門應用型邊緣學科,社會語言學從理論的借鑒到方法的選用方面,都與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分不開。社會語言學家將韓禮德的功能語法和語域理論作為分析工具,關注語言形式的標記語和功能,揭示語言、語言使用者和社會的關系。二者相互促進、共同發(fā)展。
韓禮德十分推崇社會語言學家拉波夫的語言變異理論,尤其對他把語言的社會性引入語言學研究的做法給予高度評價。但是拉波夫的社會語言學并沒有構建語境或社會關系模型,也沒有對社會進行深入探討,而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則較好地發(fā)展關于語言使用者及語言使用的理論模型,提出語域理論,為研究語言和社會的關系提供分析的工具,促進社會語言學的發(fā)展。
在這兩門學科互相滲透影響的發(fā)展過程中,二者對語境都一樣重視。韓禮德和社會語言學家的共同點在于,他們都是研究不同語域條件下語言結構形式的差異和語言的使用與功能的共性的社會與語言形式。
維特根斯坦和韓禮德從不同的視角出發(fā),對語境和意義的關系進行詳細深入的闡述。雖然二者處于不同的年代,生活經(jīng)歷也大相徑庭,但二者最終形成的語境觀卻都明確語境對意義生成和理解的影響和制約作用,并對其它相關學科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
本文從歷時的角度梳理維特根斯坦和韓禮德語境觀的發(fā)展脈絡,從中我們可以看出兩位大家對語境和意義關系的重視。雖然二者的出發(fā)點和研究目的不同,但都不約而同地把語境作為意義產(chǎn)生和解釋的重要參照因素。通過上文的比較和梳理,我們發(fā)現(xiàn),盡管維特根斯坦和韓禮德從不同的角度闡述自己的語境思想,二者的語境觀存在差異,但他們都重視語境對語言意義的影響,其實質是一樣的。他們的哲學和語言思想對其它相關學科,尤其是語用學和社會語言學的發(fā)展起到重要的促進作用,也為語言學的研究提供新的思路和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