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振濤
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
小仲馬拿著自己的成名作《茶花女》向父親大仲馬顯擺:“我的代表作一點不次于你的代表作?!贝笾亳R笑著說:“我的代表作就是你!”我向林友仁詢問他的代表作時,他也這么笑著回答:“林晨是我的代表作!”
認識林友仁,是因為他的女兒林晨。我們是中國音樂研究所的同事,與林友仁的幾次交往,基本都是因為林晨。后來我與林晨做了一件壯舉,共同編輯兩百多萬字的《琴學六十年論文集》(上下卷)。項目始于研究生院放假布置作業(yè)。假期讓學生做點什么,既能鍛煉文獻學功夫,又能作為資料加以利用?于是,就有了把中國音樂研究所的琴學資料整理出來的想法。我布置每位研究生回家錄入部分《今虞琴刊》,待其出版。學生交回作業(yè)時,就想到編輯成書。再后來,更想到把1949年以后的琴學文論匯集起來一同出版的事。此事交給林晨,她踏踏實實,整理成書,厚厚兩大本,基本反映了六十年間的琴學成就。
話說回來,林友仁的代表作不光有林晨,還有《雪夜聞鐘》。1998年,林友仁訪問英國,由鐘思第(Stephen Jones)推薦,在Nimbus工作室錄制了一張名為Music for the Qin Zither Lin You Ren
(林友仁的琴樂)專輯,兩年后出版。2011年再由中國唱片社以《雪夜聞鐘》為名,在中國出版。林晨在“后記”中介紹,父親嗜酒,鐘思第特意告訴錄音師,從倫敦唐人街買一壇花雕酒,讓他邊喝邊彈。如醉如癡,半仙半神,是他彈琴的最佳狀態(tài)。進入此境,手指頭動起來,人就不見了,琴也不見了,只剩下一個訴說的生命體,典雅又醉癡。這張唱片成為林友仁最鐘愛的專輯,是真正的代表作。如果沒有鐘思第舉薦,沒有了解林友仁于什么狀態(tài)下彈得最好的前期準備,就不會有撫琴者最滿意的代表作。“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保ǘ鸥懤畎祝┝钟讶室彩菦]有酒便不能彈琴,或者彈不到最佳狀態(tài)的“酒仙”,像尼采《悲劇的誕生》中描述的醉意狂歡。這種狀態(tài),合乎藝術(shù)的終極天性。
2015年,我在香港城市大學參加古琴會議,遇到林友仁。餐桌上主人不給客人備酒,這可難為了天天離不開酒的林友仁。好在有道菜“醉蝦”?;畋膩y跳的蝦,扣在盤子里,倒上酒,蹦跶一會,就醉過去了。這是廣東人吃活蝦的辦法。林友仁感興趣的不是蝦,是盤子里的酒。待我們差不多把蝦吃完了,他急不可耐,端起盤子,把酒倒進碗里。我坐在旁邊,看著他一臉焦慮的表情,待一口酒下肚,漸漸舒緩的過程,不覺道:真是嗜酒如命!
林友仁所彈的琴,據(jù)說有一千多年的歷史了。英國廣播公司的人問他,是不是因為年頭才如此選擇。他回答得很簡單:“不是因為古老,是因為能彈出自己的心情。僅此而已?!?/p>
天知道什么時候琴有了天價?!笆褂脙r值和價值論”無法解釋。斫琴家和制造過程,講起來并不復雜,卻越傳越玄乎。但藝術(shù)品往往就是這樣,講不清楚道理。一棟房子可以論價,一部汽車可以論價,“音色”怎么論價?一把小提琴,經(jīng)過斯特迪瓦里之手;一張古琴,經(jīng)過唐代雷氏之手,便宛若仙音。杰出匠人,點石成金。他們依靠自己的生命直覺,把沒有靈魂的木頭變成“有靈魂的木頭”(劉德海語),讓這些木頭疙瘩,唱出了難以言喻的生命之歌。更進一步,“有靈魂的木頭”到了不論價錢的琴家手里,更是超出了經(jīng)濟學“所需必要勞動時間”的“硬道理”,把純粹音質(zhì)變?yōu)椤堆┮孤勭姟贰?/p>
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原來的樂器陳列室有間“知音堂”,專門陳列古琴,位于新源里西一樓四樓,朝向“機場路”一面。集名人書法、琴器于一體的“知音堂”,分外寧靜。當年拮據(jù),連展柜也買不起。那些柜子是香港琴友沈興順捐助的。整整一面墻,擺放各式各樣的琴:仲尼式、落霞式、蕉葉式、寶襲式……一束燈光讓七弦琴發(fā)出深幽反光,如千艘航船匯聚于燈火闌珊。想想吧,那是些什么人彈過的琴呀?一代琴圣管平湖彈過的!一代琴學領(lǐng)袖查阜西彈過的!抱在懷中,略一勾撥,清越滿心,聲殷如谷。想一想面前的“九霄環(huán)珮”是什么琴呀?刻著蘇東坡的題詩、黃庭堅的題字!這意味著握著如椽大筆寫下“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蘇東坡的手,在琴面上重重劃過;這意味著端著徽毫寫下“朱弦已為佳人絕”黃庭堅的手,在琴板上輕輕略過。兩雙放射出千古光華、美好詞章的手,曾在這張琴面上彈撥過怎樣的音節(jié)?!
住在音樂研究所的人知道,每每晚上,樂器大廳會發(fā)出莫名其妙的動靜。到底是空無一人的大廳如鬼魅一般,還是不甘寂寞的“樂神”跳出來自娛自樂、喋喋不休?每件樂器都有段故事,經(jīng)歷過驚濤駭浪,星雨沙河,因而耐不住寂寞,要出來說說哪些前塵舊事。
2012年,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在國家大劇院舉辦了一個小規(guī)模“古琴展”,豪華空間,令人羨慕。展品體現(xiàn)了布展者的專業(yè)素養(yǎng)。開幕式上,林晨演奏了琴曲,那雙像國家大劇院門口廣告牌上的女演員一樣溫暖的眼睛,安靜地俯視手下的徽弦。
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古琴陳列室
古琴(云泉)落霞式年代:明通長:128.5厘米 額寬:14厘米肩寬:18.5厘米 尾寬:13厘米 厚:4.8厘米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館藏(劉曉輝攝)
林友仁先生
后來看到柴靜寫的關(guān)于林友仁的文章《絕響》,十分喜歡,道出音樂界外的聽者心聲。文中談到,她本是不相信“古琴用來修身養(yǎng)性”之類的玄談的人,甚至認為古琴有點“裝”。讓她改變態(tài)度的是林友仁。那段文字十分精彩,不妨一閱。
眾人稠坐,吵得很,老頭目不旁逸,只顧吃黃豆、喝酒。到了臺上,黑暗里琴聲一起,誰都不說話了。心里一坨坨不知道多少年的死疙瘩,被震松了??謶忠徊ㄒ徊?,不知所措,可是琴聲不饒人,一步步緊逼,聽到最緊要處,眼淚砸在胳膊上。一抬眼,離得太近了,酒氣撲人,老頭老淚含著,在燈底下晶光四射。
普通人愿意把一件事物的魅力,對接到具體個體上,把抽象還原為鮮活。柴靜的描寫就是如此。她把琴學精神與一位琴人對接。這位琴家,不披唐裝,不蓄長髯,不玩概念,不顯深奧,不扮精英,動作平穩(wěn),態(tài)度謙恭,卻把“心里一坨坨不知道多少年的死疙瘩”“震松了”!真實有力。
音樂學界的人寫不出這種神態(tài),不是有意求不似,是做不到,不能寫似耳。不像柴靜,可以把音樂學人描述不到的地方,隨手拋出。
林友仁解釋:“他們只看到古琴是一種道器,但它首先是音樂?!彼那俨挥脕砣?cè)?。陶弘景《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寄君?!绷钟讶柿粝铝瞬欢嗟那俾暫椭?,絲絲縷縷,傳承琴藝。
今天,大多數(shù)人知道,應(yīng)該了解一點琴學知識,了解一點琴家和琴曲。這些,跟懂不懂音樂沒關(guān)系。就算不知道琴家、琴曲,也不妨聽聽故事,不僅可以認識琴學,也可以認識文化。文人音樂的價值沒有誰能否認。認識琴人,音樂就不止音樂了,懂音樂的路也簡單了。所以,了解琴人,挺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