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天
“來自星星的咖啡師”正認真調(diào)制咖啡
穿著深咖色店員制服的天天一見有客人落座,就上前詢問:“您好!請問您喝什么口味的咖啡?我們有四種口味,卡布奇諾、美式、意式和特濃?!泵鎸γ恳晃豢腿?,天天的問話完全一樣,近乎刻板:
16歲的天天患有自閉癥(又稱“孤獨癥”),“刻板”正是他區(qū)別于普通人的特點之一。
在位于上海市靜安區(qū)的“愛·咖啡”,其他7位店員兼咖啡師和天天一樣,都是“來自星星的孩子”(注:指孤獨癥患兒),“愛·咖啡”也因此被形象地稱為“孤獨咖啡館”。
2018年4月2日,世界自閉癥日。上海公益機構(gòu)“天使知音沙龍”創(chuàng)始人曹小夏和她的團隊啟動了“愛·咖啡”項目。“我們希望為自閉癥患者提供更多的社會實踐機會,讓他們成年后能更好地融入社會?!敝铝τ趲椭蚤]癥患者的曹小夏在接受《瞭望東方周刊》采訪時說。
“自閉癥孩子是可教育的,我們?nèi)鐣獎?chuàng)造更適合的環(huán)境,為自閉癥孩子提供更好的教育環(huán)境和更專業(yè)的教育資源?!?018年9月13日,首屆自閉癥上海國際論壇上,與會專家們的共同呼吁讓曹小夏感覺自己多年來的堅持得到了越來越多的認同。
磨咖啡豆、抖勻咖啡粉、打奶泡,16歲的徐逸政如今在“愛咖啡”做咖啡師愈發(fā)駕輕就熟。
咖啡館開業(yè)前,上海市商貿(mào)旅游學校的老師楊衛(wèi)給自閉癥孩子連著上了3周的咖啡師培訓課?!八麄兒馨察o、認真,甚至比平常的學生更嚴格遵守我講授的制作流程。”
這些孩子有超強的執(zhí)行力:清理盛放咖啡粉的器皿,絕對不讓一點咖啡粉留存;咖啡豆說放幾克就是幾克,一克不多。一克不少。
對于自閉癥孩子來說,標準化的咖啡制作流程掌握起來也許并沒有那么困難,真正的挑戰(zhàn)來自于如何與客人接觸和交流。
有口不會說,有耳不會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拒絕與人交流,這是自閉癥孩子的典型癥狀。
為了讓孩子們順利“上崗”,曹小夏從零開始,一遍遍教孩子們背會咖啡館里的基本服務用語。
可是,老師教過他們的話,他們都可以背得一字不差,但遇到突發(fā)狀況,他們就不知道怎么處理了?!耙馔狻笨倳黄诙?。
“比如‘可以續(xù)杯嗎?這樣一個‘超綱的問題,可能就會讓孩子們突然卡住,不知所措。”曹小夏說。
“愛·咖啡”里的顧客都由來自各行各業(yè)的志愿者組成。臺灣來滬工作的周宇婕是最早報名的一批志愿者之一,在她看來,接受過簡單培訓的志愿者,既要有愛心,也要有耐心,要能夠為孩子們創(chuàng)設更多的實用性場景,并一步步引導他們學習如何進一步適應。
“愛·咖啡”的負責人之一、曹小夏之子石渡丹爾告訴本刊記者,在他的統(tǒng)計名單中,報名喝咖啡的“客人”志愿者已有4000多名。他們將分批接受培訓,然后在選定的日子走進“愛·咖啡”。
“看到自閉癥孩子們有不禮貌、不對的地方,馬上糾正,不要縱容。”這是曹小夏對志愿者們反復強調(diào)的。在她看來,“縱容自閉癥,其實也是歧視”。
“孤獨咖啡館”的開辦并非一帆風順。
最初的地址位于上海靜安公園八號樓??Х瑞^開張一個月后卻因為場地方收回場地而面臨“夭折”。
2018年5月6日。一張貼在咖啡館門口的暫時停業(yè)公告讓在這里工作的孩子們懵了。
徐逸政不停感嘆“只怪自己命不好”,天天則為自己不能去當班而無比懊惱,就連平時很安靜的凱凱,也在微信群里發(fā)出了難過的表情。琪琪甚至不顧家人反對。一路走到了咖啡館原址靜安公園8號樓前。扒開門縫朝里張望,嘴里念叨著小伙伴的名字,又喃喃自語:“我想上班……”
一些家長對這樣的突如其來的狀況,有些難以接受:“在這里孩子真的很開心,也找到了人生的價值?!薄巴蝗徽f閉館,我怕孩子很難接受得了?!?/p>
而在曹小夏看來,遭遇挫折對孩子們來說,也是一種成長?!白蚤]癥孩子們不應該成為溫室里的花朵,他們也會遇到像普通孩子一樣的苦惱,要學會面對?!辈苄∠恼f。
已成為“網(wǎng)紅”的“孤獨咖啡館”停業(yè)的消息擴散得很快,曹小夏在短短幾天內(nèi)就收到了來自各方近500條提供場地及幫助的留言。
但場地并不好找。石渡丹爾與志愿者一起,一兩周內(nèi)看了數(shù)十個場地。“既要考慮地理位置、場地大小、長久性,也要考慮場地的公益性?!?/p>
咖啡館停業(yè)期間,為了讓好不容易走出家門接觸社會的孩子們不會卻步不前,曹小夏和石渡丹爾作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帶著8個孩子到玉佛寺齋戒學習一周。每天。曹小夏都和志愿者帶著孩子們晨練,學習茶道、書法和畫畫。
“這是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第一次離開家長,然而沒有一個孩子吵鬧,大孩子甚至幫著小伙伴洗衣服。在生活上,他們能夠做到互相幫助、互相照顧,這讓我們看到了自閉癥孩子的獨立可能性?!笔傻栒f。
在經(jīng)歷了19天的停業(yè)后?!皭劭Х取卑徇w到上海青少年活動中心重新開業(yè)。新址門口,五顏六色的鮮花拼出了字母“A”,寓意為“愛”,這是天天親手設計的。
“姐姐,我能跟你握握手嗎?”“哥哥,我可以抱抱你嗎?”開業(yè)當天,天天用這樣的方式表達著自己的喜悅。
咖啡館重啟之后,看到孩子們的變化與成長。曹小夏心中也有了更大的計劃——讓孩子們從“小社會”過渡到“大社會”。
9月14日,位于上海市浦東新區(qū)商城路的陸家嘴金融城愛咖啡自閉癥社會實習基地正式開業(yè)。
與浦西基地冠以“社會實踐”不同,陸家嘴金融城基地名稱是“社會實習”。曹小夏解釋說。實踐基地是一個非營業(yè)場所,為自閉癥孩子提供一個“小社會”進行鍛煉,實習基地則是一個現(xiàn)實中的“大社會”,為自閉癥孩子搭建一個融入社會的平臺和窗口,讓他們不再孤獨。
曹小夏與自閉癥孩子結(jié)緣已整整十年。
早在2008年,自閉癥患者還沒在國內(nèi)受到關注的時候,曹小夏就在美國雜志上了解到了“用音樂和自閉癥孩子的溝通方法”。為此,音樂世家出生的她萌生了把樂團和自閉癥公益關聯(lián)起來的想法。
作為城市交響樂團的負責人,曹小夏把關愛自閉癥兒童的倡議書印在了樂團演出的節(jié)目單上,沒想到得到了積極反饋,于是她自掏腰包補貼數(shù)十萬元,并拉著全家人一起,開始了這段不孤獨的“孤獨之路”。
2008年6月?!疤焓怪羯除垺遍_張,此后的每周六,城市交響樂團的樂手們都堅持給自閉癥孩子們舉辦“迷你音樂會”。
最初,孩子們在演奏時總是跑鬧奔走,對音樂毫無反應。但隨著演出一場場地進行,孩子們開始越來越安靜地享受樂曲,有的孩子還能報出樂曲名。
看到了“音樂療法”的初步成效,曹小夏又和志愿者們進一步嘗試讓孩子們從聽眾變成演奏者:從小鼓、木琴開始,嘗試簡單的打擊樂,更有天分的則接觸管樂甚至弦樂。繼而演奏鋼琴、小提琴等高難度樂器……
音樂打開了自閉癥孩子的耳朵,進而漸漸打開了他們緊閉的心門。
2009年,6歲的徐逸政來到天使知音沙龍。成為沙龍最早接收的自閉癥孩子之一。“一開始。他坐不了10分鐘就到處跑,不愿和任何人交流?!毙煲菡膵寢岅惈r回憶說。孩子從傾聽開始學習,然后敲木琴,2013年起吹圓號,“我以為他無欲無求,不愛說話,不喜歡玩具,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沒想到,音樂改變了他?!?/p>
如今,演出對于天使知音沙龍的自閉癥孩子已是駕輕就熟之事。無論什么樣的舞臺,他們都能很快適應。
天使知音沙龍開辦十年,曹小夏感受到像他們一樣關心和幫助自閉癥群體的熱心人士越變越多。
2017年5月,“中國自閉兒童關愛基金”正式啟動,天使知音沙龍也被中國兒童少年基金會定為中國自閉癥兒童實驗實踐教育基地。
然而,路還很長。本刊記者從首屆自閉癥上海國際論壇上獲悉,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目前全國有將近1200萬自閉癥人士。其中大齡患者因缺乏職業(yè)培訓,沒有單位愿意接收,社會勞動就業(yè)基本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