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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不復(fù)長嘯

2018-10-18 11:13胡煙
延安文學(xué) 2018年5期
關(guān)鍵詞:長嘯石濤阮籍

胡煙

那是揚州的雨夜。

揚州五月,已接近入夏,送走了一重重熱鬧的賞花客,呈現(xiàn)出倦怠之后的安詳。我不喜歡揚州城打扮得花枝招展去諂媚游人的姿態(tài)?!皳P州八怪”之首金農(nóng)畫梅的時候題:“近來老丑無人賞,恥向春風(fēng)開好花”,并自號“恥春翁”。

避開人群,我故意選擇在這個時間來到這里。我喜歡到一個新鮮的地方,住新鮮的房子。我在北京的舊樓房,住了十年,有時候水管漏水,墻壁也跟著開裂了,蟑螂不知從哪個角落里出來探頭探腦。它們在一刻不停地走向陳舊,昭示著腐朽。在揚州,我交往新鮮的人,住新鮮的房子,看新鮮的風(fēng)景,會忽略光陰的冷酷,也讓人忘記在舊時光里自己做過的很多錯事,之后再重新出發(fā)。幾乎每年春天,我讓自己完成這樣的吐納。

那個夜里,雨下得真大。半夜中雨轉(zhuǎn)大雨的時候,我終于從睡夢中驚醒。散漫地呼吸著窗外濕潤的空氣,隨即我意識到,讓我醒來的不是雨聲,而是鳥鳴。應(yīng)該是一只鳥,孤單的一只,在雨中呼嘯。那種叫聲很難形容,大約是一聲高亢的長音,很剛烈的,后面跟著一聲短鳴,象征著收尾。就這樣響亮清脆地循環(huán)往復(fù)著。雨夜里,這種鳴叫擊中了我,讓我果斷地告別夢境,開始了一團又一團濃密的思想。

南方少有那種參天的白楊,樹木大多清秀。我居住的地方是個公園,樓下是夾竹桃、玉蘭樹、桂花樹,還有葉子狹長肥厚的枇杷樹。都是些讓我欣喜的植物,它們不算高大,但都頗有風(fēng)姿。這樣纖秀的樹上,站不住大鳥。我想象著,是什么體態(tài)輕盈的鳥,竟然有那樣大的氣量,發(fā)出那么響亮的鳴叫。仔細辨別,那聲音不是凄厲的哀鳴,而是一聲緊似一聲地近乎亢奮。在那個雨夜,我側(cè)身躺在床上,凝神聚氣,分析著鳥的語言。

我曾經(jīng)研讀過八大山人畫里的鳥,認出那是一個落魄文人的化身。也曾讀懂過隔壁鄰居養(yǎng)的黑八哥的叫聲,那也是一只不快樂的鳥,很明顯地表達著憤世嫉俗和對主人的不滿。我斷定,揚州的雨夜,這種篤定而興奮的鳴叫大約包含兩種情緒:一是嘲笑,嘲笑其他膽小的在樹葉間窸窸窣窣躲雨的鳥;二是享受,享受大雨帶來的整棵樹連著大地的震顫。這沒什么奇怪。如同人喜歡攀巖和沖浪一樣,大腦越是在艱險的困境面前,就越是涌出興奮的汁液。

雨聲依舊密集,但也只能做那只鳥長嘯的背景音。這真是一只高傲的鳥,不把一切放在眼里,只聽從著它自己的內(nèi)心。這真是一只危險的鳥,它不管不顧,它特立獨行,它擅長打破秩序,它在極度的自我沉浸中又完全忘記自我。

就這樣,我一直傾聽著那只鳥全身顫栗的鳴叫,感受著它的激越情緒直到黎明。也許是光亮帶來的靈感,我在持續(xù)的鳥鳴中聯(lián)想起與之相關(guān)的人,比如,畫家石濤。石濤晚年的時候,把自己的“大滌草堂”就建在離揚州城不遠的地方。他一生漂泊,拿著那支畫筆,有時候是在黃山,有時候是在南京的“一枝閣”,像云彩一樣無根地飄,偶爾在哪座山頂,只作短暫的停留。石濤就是用那一支畫筆,打破了前人畫畫的舊思路。毫無顧忌,山澗林壑信手拈來。畫畫的時候他必然是忘記了那種叫做章法的東西,崢嶸奇崛,磊磊落落地飛動起來。

之所以在鳥的長嘯中想到石濤,是因為他的詩:“拈禿筆,向君笑,忽起舞,發(fā)大叫。大叫一聲天宇寬,團團明月空中小。”他畫畫,畫著畫著心就飛舞起來,“吾寫此紙時,心入春江水。江花隨我開,江月隨我起。把卷坐江樓,高呼曰子美。一嘯水云低,圖開幻神髓?!笔瘽诋嫯嬛卸堵渲约旱撵`魂,滌蕩凡俗的塵埃。但一支畫筆仍不能盡興,輔以“起舞、大叫”之后,又“一嘯”,終于把自己抖落得干干凈凈。用干凈的心一看,境界大變,天宇寬,明月小。他自己說,他這一聲嘯,水和云彩都低了。

想到石濤的“一嘯”,越發(fā)感覺到這只在雨夜里長嘯的鳥,不是一般的鳥。

天大亮,雨停了,鳥叫聲終于熄滅了。我沿著湖邊濕潤的甬道,在樹葉中去尋找它。來來回回,我并沒見到一只脫俗的鳥,只見到地上幾只啄食落花的麻雀。

第二天深夜,雨又來了。熟悉的鳥鳴聲緊跟著響起,震顫整個雨夜。

我不知道它的樣子。我在黑夜里羨慕著這只鳥,真實,勇敢,脫略了凡俗的目光。它鳴叫的時候,必定是緊緊抓住腳下的樹枝,讓氣息從腳底直接涌向喉嚨。它像一個極富聲望的帝王,俯視著所有在雨夜里不敢發(fā)聲的眾生。它興奮,渾身顫抖而近乎癲狂。它讓整座揚州城的氣質(zhì)堅實而硬朗。

又是一個不眠夜。這世道,周圍都是千篇一律的人,一樣的裝扮,吃一樣的食品,聽一樣的歌。沒有什么比發(fā)現(xiàn)一個特立獨行的人更令人興奮和深思。這只特立獨行的鳥,給我極大的啟發(fā)。我在腦海里搜尋著,身邊有沒有類似的人。石濤已經(jīng)作古,還有很多會發(fā)出這樣呼嘯聲的人,似乎也都在遙遠的古代了。比如阮籍。《世說新語》記載:阮步兵嘯,聞數(shù)百步。蘇門山中,忽有真人,樵伐者咸共傳說。阮籍往觀,見其人擁膝巖側(cè),籍登嶺就之,箕踞相對。籍商略終古,上陳黃、農(nóng)玄寂之道,下考三代盛德之美以問之,仡然不應(yīng)。復(fù)敘有為之教、棲神導(dǎo)氣之術(shù)以觀之,彼猶如前,凝矚不轉(zhuǎn)。籍因?qū)χL嘯。良久,乃笑曰:“可更作?!奔畯?fù)嘯。意盡,退,還半嶺許,聞上然有聲,如數(shù)部鼓吹,林谷傳響,顧看,乃向人嘯也。

魏晉時期著名的隱士孫登隱居蘇門山,被一些砍柴的人見到了,四下里傳說。阮籍獨自趕來拜訪,只見他抱膝而坐,無論怎么打招呼都是沉默不語。阮籍跟他論起了上古玄遠之道、儒家名教,其人依舊不答。后來阮籍自己也不再說話了,跟那人對視到黃昏。阮籍發(fā)現(xiàn)那人仍是毫無表情,仿佛一尊化石。阮籍忽有所悟,于是對之長嘯。這時候那人忽然轉(zhuǎn)過臉來,笑著對阮籍說,可不可以再嘯一次。阮籍于是又嘯了一番。天黑了,阮籍終于盡興而歸,剛走到半山之間,忽然聽到山上傳來一陣陣清嘯之聲,那聲音響徹山林。嘯者正是蘇門真人孫登。

這故事極富美感。讀的時候,山林長嘯仿佛環(huán)繞耳畔,讓我進一步羨慕著、仰望著那些會發(fā)出長嘯的人。這些會發(fā)出奇怪聲音的人,他們一定是天上來客,平時不在人前暴露自己的身份,而一旦得意忘形,就露出了馬腳,互相講起了天上的語言。他們平時是很高傲的,阮籍發(fā)出長嘯,讓蘇門真人徹底知道了他的來路,才不敢自恃高人一等,只好跟他彼此呼應(yīng),一起降臨到凡間。這種天籟,不受大地的管束,他們一唱一和的長嘯,至今仍飄蕩在那座山林的上空。

我到黃州去尋覓東坡遺跡的時候,特別留意那個蘇東坡曾登高并發(fā)出長嘯的山嶺,可惜早已滄海桑田。在《后赤壁賦》中,東坡寫道:“予乃攝衣而上,履巉巖,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龍,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蓋二客不能從焉。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yīng),風(fēng)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凜乎其不可留也?!?/p>

月色皎潔的夜晚,蘇東坡和朋友拿著魚和酒,準備到赤壁泛舟。在赤壁泛舟之前,他做了另外一件高雅的事——攀登了一個險峻的山巖,對著長江發(fā)出劃然一聲長嘯。草木山川皆被震動,蒼穹給與了回應(yīng)——“山鳴谷應(yīng),風(fēng)起水涌。”東坡聽后悄然而悲……

這是蘇東坡跟宇宙的對話。用長嘯的方式,簡單而直接,萬萬不能用我們平常的語言。我們的心思太過曲折繁復(fù),語言也過于含蓄,唯唯諾諾的毫不光明磊落。長嘯一聲,宇宙便完全聽懂了,讓山川、風(fēng)、水,都一齊回應(yīng)。蘇東坡又進一步回復(fù)以“悄然而悲”的情緒,意識到宇宙之大,人之渺小。這便是君子與蒼穹的對話。

想起我們漁村古老的拉網(wǎng)號子,那是人與海的對話。那么多漁民光著膀子,齊心協(xié)力,一邊把拉網(wǎng)的繩子勒進了肉里,一邊歇斯底里地向著天吼:“咿呀咿嗨……哎哎……咿呀咿呀……”海被感動了,一浪一浪送來無窮的力量,連天大的網(wǎng)就被這些長嘯的聲響恐嚇著上了岸。如今,這些號子都聽不見了,年富力強的船長們造起了幾十噸重的鋼殼船,機械化全副武裝,他們不再像前輩那樣大聲跟海交流,他們聰明而狡黠,他們悄沒聲息地捕撈著大量的魚蝦,一天一個來回,悶聲發(fā)大財。

草原呼麥應(yīng)該是最接近長嘯的一種樂音。當蒼茫的草原上空升起明晃晃的月亮,散發(fā)出震撼人心的美感,牧民們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去贊美它,便發(fā)出那種近似于大地轟鳴的嗓音——那種可以貼著低矮的草叢行走的樂音,那種可以飄浮在云彩之上的樂音,那種只有心靈純凈的人才能發(fā)出的聲音。大地接收之后,賜以更加豐美的水草。

刀郎木卡姆中間也有著動人的長嘯。新疆那遼闊得大氣磅礴的地域,最能引發(fā)人與大地的共鳴。長嘯不足,輔以舞蹈。勞作之余且歌且舞,便是新疆人最迷醉的生活方式。作家張承志在描述新疆的散文中寫道:“那時的小伙子可以不再為思想而痛苦。他可以學(xué)一種自然的技藝,比如打馕、鑲嵌、木匠或者鐵匠。白天讓汗水出得歡暢,晚上拿一把琴,熱瓦甫或者吉他,到姑娘家住的深深巷子里,一直唱到月上中天?!蹦欠N對著月亮的歌唱,是不是也類似于長嘯?而且,張承志抓住了最核心的問題——不再為思想而痛苦。

思想即是煩惱。滌蕩了煩惱,便是回歸了自然。只有不為思想而痛苦的人,才有底氣對著自然發(fā)出干干凈凈的長嘯。

想起小的時候,我曾在故鄉(xiāng)的土坷垃上回應(yīng)過布谷鳥的鳴叫。用兩只手并攏起來,中間留有一點空隙捧在嘴唇的前面,學(xué)著天上布谷的叫聲——布谷布谷……叫聲往遠處飄,山野更空曠了。等到長大一些,不知道是哪個器官萎縮,基本發(fā)不出很大的聲音了。似乎有很多的話,也并非見不得人,但就是顧忌著什么,防備著什么,血液不再通暢,不能大聲地喊出來。平日在人多的地方,或者抱持著竊竊私語狀,或者索性作沉默高冷狀,大多是掩飾著自己的膚淺與不安。度假的時候來到山川,有時候是登頂,少有人跡,掠過一絲想要對著遠處的山峰呼嘯一聲的念頭,但終究張不開嘴了。像是裹了多年小腳的女人,讓你放開裹腳布,反而扭扭捏捏地渾身不自在了。我背負了多少思想的痛苦?

如今身邊,很少見到能坦蕩地發(fā)出長嘯的人。記得有一位寫書法的朋友,說是朋友,也已經(jīng)有七十多歲了。他寫字的時候經(jīng)常進入無人之境,嘴里發(fā)出像蛇一樣的“嘶嘶”鳴叫。有節(jié)奏感的嘶鳴,再加上手腕底部的婉轉(zhuǎn)騰挪,十分具有震撼力。因為這個緣故,很多人邀請他當眾表演。這位朋友平時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我猜想他把平時積郁的氣息,在忘我的時候,就那樣不知不覺傾吐出來了。所以每每收筆,顯得神清氣爽。遺憾的是,觀眾多的時候,那種嘶鳴就發(fā)不出來了,因為是無意而為之。

古往今來,有很多藝術(shù)家創(chuàng)作到關(guān)鍵處,都是伴以長嘯的。清代文人惲南田就在畫跋里面寫道:“群必求同,同群必相叫,相叫比于荒天古木。此畫中所謂意也。”被藝術(shù)所震顫的時候,必然發(fā)出叫聲。如果是知音,必定是在荒天古木,無人之境,互相能聽懂彼此的長嘯,共同感受那種來自心靈深處的震顫。我那位藝術(shù)家朋友,之所以有時候發(fā)不出嘶鳴的聲音,大概是因為沒有知音來應(yīng)和的緣故。

又想起在魯院學(xué)習(xí)的時候,班里有一位叫王劍平的同學(xué)。貴州人,平時沉默寡言,還自嘲說自己把文學(xué)雜志給辦黃了。但有一次聯(lián)歡,他上臺,沉著地表演了一曲吟嘯,《渭城曲》。那是我從未聽過的一種歌唱方式。剛開始像是低低的傾訴,唱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的時候,婉轉(zhuǎn)哀愁的音調(diào),讓四周都寂靜了,我們仿佛都夢回唐朝,現(xiàn)場忘記了鼓掌。他像是王維的化身。王維也一定擅長這種吟嘯,一邊彈琴一邊嘯。因為他在《竹里館》詩里寫道:“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币饩痴婷?。聯(lián)想到王維的另一首詩《鳥鳴澗》也是這樣的意境:“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鼻罢哂虚L嘯,后者沒有,但都表達了同一種寂靜??梢?,那種長嘯,早已與自然渾然一體,類似天籟。我猜想,“流水今日,明月前身”,形容的就是王維隱居終南山之后的狀態(tài),不然怎么會寫出那樣澄明的詩?

有一個人,是我的鄰居,五十多歲的中年大叔。據(jù)說他曾經(jīng)是一位中學(xué)老師,由于犯了什么嚴重的錯誤而被學(xué)校開除。沒有收入來源,一直未婚,住在隔壁的地下室。經(jīng)常是,天剛蒙蒙亮的時候,他開始在小區(qū)轉(zhuǎn)著圈,練他的嗓子,音調(diào)很高的美聲唱法,最后一個字拖得極長——星星呀還是那顆星星,月亮呀還是那個月亮……他唱的是《籬笆女人和狗》的主題曲。更多時候他什么歌也不唱,沒有詞,只是像練聲那樣,啊啊啊……喔喔喔……。冬天的大雪里,他不怕冷,穿得單薄,像是靠著唱歌御寒。夏天午后,他也不怕熱,一邊踱著很慢的步子,一邊微微閉著眼睛唱。吵到了午睡的孩子,便從哪家窗戶扔出來一陣喝罵。我還見過,秋雨很涼的時候,他穿著黑色的雨衣,沾滿雨水,在路燈下閃爍著亮光,很專注地唱——星星呀還是那顆星星……

他喝醉的時候,經(jīng)常把左鄰右舍的幾條狗圍在一起訓(xùn)話。因為沒有人愿意跟他交談。每當窗外傳來他長嘯一般的歌聲,我總能聽出幾分蒼涼,一面同情著他的際遇,一面感慨著人世的涼薄。我原以為,這樣孤獨的人,在他歌聲里,必定盡是苦悶了。但有一次我留意他唱歌時候的神情,竟然有一絲凜然的傲慢。原來,在遭受著冷漠的同時,他對這一切竟是不屑一顧的。

突然想起,那年去延安寶塔山,見塔下的小門上方方正正寫著四個字:“俯視紅塵。”當時不知為什么,就記住了這四個字,久久思索著,不知道如何能夠企及這樣的境界。我想,能發(fā)出長嘯的人,一定是那些能夠把雙腿從活色生香的物質(zhì)泥潭里拔出來,進而站在云端俯視紅塵的人。那些人必定不是凡俗之人,平時不與瑣事糾纏。他們有的天生就具有極高的悟性,有的忙于修禪、修道。比如禪宗的藥山惟儼大師就擅長大嘯。儒學(xué)者李翱曾有詩《贈藥山高僧惟儼》云:“選得幽居愜野情,終年無送亦無迎。有時直上孤峰頂,月下披云嘯一聲?!贝髱煹巧瞎路屙敹?,在月亮下,披著云,大嘯一聲。在這種意境里,作為凡人的看客,只能是敬畏地沉默著了。

我就是這樣,在揚州的雨夜里,在一只未曾謀面的鳥的長嘯里,羨慕著那些不凡的人。那個四周無人的夜,令我回想起這么多年來自己的隱忍和委屈,憤恨著那些如影隨形的“思想的痛苦”,想要與它們決一死戰(zhàn)。我萌生出想要在黑暗里長嘯一聲的念頭。這次,我一定是揚州城里唯一能夠?qū)χB鳴發(fā)出應(yīng)和的人。然而,我畢竟不是石濤,也不是揚州八怪里的某一位。就這樣,一念的遲疑,各種凡庸的念頭便像潮水一樣奔涌過來,迅速吞沒了我超越世俗的可能。

喪失了那個機緣,注定我一生平凡。也許,那個念頭,是由于夜晚的時空錯亂導(dǎo)致的。我對天長嘯的場景,曾發(fā)生在久遠的前世。然而此生,我不復(fù)長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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