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金來

1

幼時，家有一狗。狗黑花相間，雄壯威武，相貌兇惡。見陌生者，不吠不跳。人常說，好狗不亂叫，就是這種狗。與人對峙，是在找人防守的破綻，該從何處著口。只要出口，必能傷人。此種狗，靜如處子，動如脫兔，有迅疾奔雷之勢，讓人不能防。有人從家過，皆躡手躡腳，小心翼翼，怕弄出一絲響聲。或者提前在很遠的地方停留，發(fā)出報警的訊息，以讓主人聞之。狗恨持棒者，無論打狗棒還是拄路棍，皆惡之。從我家過，特記之：一不能持棒，二還是不能持棒。家四周鮮有野兔，麂鹿。有諺云：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可這狗偏偏連耗子也不放過。故家中無貓，碩鼠很少，蟹蝦之類的鼠輩十分稀有。這狗跟我家好多年了，和我們家的每一個成員都有了感情。也許是哥經(jīng)常性的給狗弄吃的，那只狗就特別愛跟在哥后面，哥走到哪兒，狗就到哪兒。實足一只狗尾巴，一只跟屁蟲。狗護主，哥去一家。那家有一婦人逗哥，有手舞足蹈之勢。狗以有人欺，立即撲而上之。那婦人驚嚇悚然，竟不能言語。哥立即喝住，狗方悻悻罷之。后老房改造，需放炮炸地基，狗不舍舊宅，不去。攆之，不走。蹲伏老舍里，半身而立，低聲吠吠不絕。狗后來于訇然倒塌的石墻內(nèi)，沒再出來。哥說，從此在沒有遇見過那樣一只狗。

鄰居幺房養(yǎng)過一只狗，狗毛白色。狗無人管，放任流浪。一野狗，四鄰鄉(xiāng)里，皆有蹤跡。又因不喂食，餓得慌慌，性惡偷食，令人恨之。狗卑而猥屑，又形跡可疑，大人小孩，厭且見之即打，如過街之鼠，倉皇奔逃。狗惡習(xí)不改，卻更機敏，藏形匿影，勝過其他同類。狗常入我家灶房，母親如防賊，但稍一漏隙，狗就偷入。遇一節(jié)，母親將豬肉置于碗柜，忘關(guān)柜門，去喂豬食。喂豬畢，看灶房，門有一縫，母親心慌，疑遭狗害。推門，見狗正大快朵頤。母親即拿一扁條，怒而劈之。狗不懼，不躲，不慌，將最后一根骨頭狼吞入喉，方嘴空，汪汪哀叫兩聲，急急奔逃。狗很少進屋，無論冬夏，酷熱寒暑，白晝黑夜，都在門外蹲伏。夜聽有疑聲或腳步之聲，立即狂吠不止。那聲音是越叫越撕裂，越寒磣。有時如人在哀哭，如夜梟在鳴啼，如麂鹿長吁短嘆，如嬰兒吵夜煩擾。叫得厲害了，父親就會說，怕是又有什么事了。因村有一諺，專說狗吠。說狗眼因看人低，有人所不能，能見鬼，能見人將離去收腳跡的影子。狗叫得悲傷，是看見了家主的親人行將離去，故此不能自抑而替主人悲傷。吾不信焉。此狗還有一性，記仇。鄰村有一名矮子李者，人如三寸丁古樹皮，貌不揚，性卻二，見人善欺。說話刮毒，直入里子三分。不能欺者，則一臉諛笑。過村入戶，皆執(zhí)棒在手。棒為竹棒，底端扎入長釘幾顆，頂端套一索。打狗可用針扎，狗逃亦可扔棒擊之，端的方便。見棒便知其人歹毒狠辣之性。矮子李從我家過，狗不知利害。矮子李那棒足有五尺，用力狠擊。狗怯，矮子李追攆且扔棒擲擊。將狗嘴扎得鮮血淋淋，方罷手。幾日，矮子李又過我家。眼角骨碌碌翻出兩只白仁，尋狗，不見其蹤。但仍不去警惕，小心翼翼，細細查看，確信狗不在，方放膽而行。去其警，心里寬，正自哂然。兀覺腳后毛茸茸一物，觀之，正是那狗，已近身咬住褲腿。矮子李大急，用棒奮力擊。狗不丟，狠命咬。矮子李嗚咽大哭，大喊幺姨，狗咬我。母親聞訊，厲斥，狗方悻悻舍之，然仍猩猩有聲。仍想食其肉，方能解恨。

后村里狗兇，成群結(jié)隊，時有傷人事件鬧出。夜不敢獨行，白不敢穿梭于田間。狗情緊張，輿情激昂，村人紛紛要求村里鄉(xiāng)上組織人員撲殺。群眾事情無小事，鄉(xiāng)有打狗團，村有打狗隊，組有小分隊。鄉(xiāng)長掛帥為團長，聯(lián)村組長為責(zé)任隊長，一時打狗聲浪沸沸揚揚。責(zé)任隊長親自手持打狗的家伙，走家串戶。聽狗情，辯民意，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漏掉一只瘋狗，不叫一只狗走脫。小分隊直接入戶，殺氣騰騰，見狗緝拿。有人給幺房傳話，速將狗處理，如打狗隊上門，要交服務(wù)費，并要打死后剝其皮食其肉。幺房二哥不舍其狗死后還有人啖其尸，積極跑到村委會，陳詞懇切，言之鑿鑿，直言自己處理。鄰里二哥話雖這說，但仍不能狠心動手。幾次到我家淚汪汪地說，二嬸，怎么辦。母親說，七兒，你自己辦，只要么見了，就沒人找你麻煩。鄰里二哥弄了一點食物，將狗哄騙到學(xué)校梁上一林子里。挖了一坑，將食物丟進坑中，哄狗下坑就食。狗不明其意，欣欣然歡悅不已。鄰里二哥見狗入坑，用一篾籠罩住，上壓一石說，你這狗，不能怪我。話必，鍬土。狗生得猥屑，但性靈。知大難臨頭，汪汪哀鳴。鄰里二哥手軟，再下不了手，掀開篾籠，狗一躍而出。狗戚戚看著主人，俄頃，一搖三擺，良久而去，終不知其蹤影。后有人在房后的大山深處見過一狗，有一腿已跛。說是鄰里二哥的狗。再后在無人見。

2

我參加工作到鄉(xiāng)里后，到過很多農(nóng)家，見過很多狗。那時鄉(xiāng)里還收農(nóng)林兩稅，人的生育觀念不像現(xiàn)在這樣開放。傳統(tǒng)觀念很強，婦女非要生兒子，男人非要抱上兒子，不生兒子不罷休。通常一個家庭，懷里抱著的是個兒子，后邊像階梯一樣排列著幾個女兒。計劃生育有強制措施，年初年中年末都要開展一次大的計劃生育活動。有時候人去了，那家人就早已聽到消息，遠遠的避了，只留下看門的狗。特別是收農(nóng)林兩稅尾欠，路遠遠的不說，爬坡上嶺，累死累活，去了不一定遇上人，就是遇上了，也多是兩手空空。人遇不上但狗一定會遇上幾只。狗有單獨行動的，有成群結(jié)隊的。有一次去山尖水完頭一個叫菖蒲蕩的地方，聽生產(chǎn)隊長說，姓陳的一戶人家有三只狗，其中一只特別厲害，攆野豬，追狼。狗再厲害，咱也得去。這稅票就是年底的工資，再難再險，也得咬著牙上。遠遠地看見狗過來了，生產(chǎn)隊長說，別怕，頭昂起來，狗咬的是縮頭漢。你怕它就攆，你追它就跑。聽了這話，只好麻起膽子，裝出一副不怕的架勢。那狗果然再要近身時，停住了。生產(chǎn)隊長又說，喚幾聲，狗就會去掉警惕，認(rèn)為你是自己人。于是便合了上顎和下顎，用舌頂住齒縫，發(fā)出招呼狗的聲音。狗果然呆視了一會，撒著歡兒，就在前面引路去了。

有狗和人熟絡(luò)了，和人特別親。記得一家，人像蠻牛，不講道理，收他家的稅，怎么講理，都沒辦法收走一分錢。話說多了，屋里屋外沖進沖出，一副擼袖撈褲的架勢。去的次數(shù)多了，狗記得我了。每次去，狗很遠的迎過來，兩腿搭地，伸起身子，兩前腿搭在我的肩上，伸出舌頭，或者嗅著我的褲腳，親熱極了。有一種狗謂之幫幫狗。無論生人還是熟人，都汪汪不已，不認(rèn)人，只認(rèn)棍子。在外面遇見人，汪汪不已。但又怕挨打，所以邊汪邊向后退。如看見主人出來了，它又表現(xiàn)出不怕的樣子，向前撲幾下，以便向主人表現(xiàn)自己的勇敢，多得到幾塊骨頭的獎賞。或者看到前邊有狗友在吠叫，它就在后面蹦跶，狐假虎威。到它家，前腳進門，后腳汪。打屋里出來，無論在它家多長時間，它也不記得。對付這種狗，最有效的辦法，不看他主人的臉色，直接拳打腳踢棍子上身，它就乖了。還有一種狗，像某種人，在你不注意時總在后面放上一只冷箭。去它家或者從他門前過，看見了它也裝作一副很善良的樣子，不叫不追，耷拉著腦袋，做自己的事情，老實巴交的模樣。以為很放心或者完全失去戒備的時候，它就猛地來上一口。這種狗出口必中，中必見紅。害人之心不可有，防狗之心不可無，正是這種道理。還有狗經(jīng)常是兩兩同行，遇見人，管他在自己房旁還是其他山洼野地，放肆狂吠，且還追著咬。我曾遇過兩狗攔道，張牙舞爪，兇神惡煞，直欲前撲，將我放倒。我手握公文包，相向沖刺。狗見我勇，退。退之一地邊，兩狗分向，一東一西，對我呈夾擊之勢。我猛地一跳，閃之兩狗側(cè)邊，撿一麻古石，畢全身之力用其一擲，將一大狗前腳致跛，嗷嗷夾尾而逃。帶頭狗哥即去， 追隨狗弟亦即恐慌，不敢戰(zhàn)，狗圍頓解。

有的狗獨來獨往，離群索居。有的狗成群結(jié)隊，結(jié)伴而行。有的狗在外面見著陌生面孔，小心翼翼立即離開，活怕遇見狗販子將自己變賣，或者倒霉的遇到專以屠狗為樂的閑人將自己暗害。有的則興奮不已，不怕生不怕上當(dāng)，跟著人走。如有人給它一點吃食，這狗就更巴心巴腸跟著走了。如在一個大戶人家遇到群狗，或者大路上遇到攔路打劫的狗匪，謹(jǐn)記一點：一不能慌，慌則失神，失神必失其智，失智澤無主，無主則六神驚懼，驚懼必遭殃。二是不能后退，狗欺軟怕硬，咬的是縮手縮腳卑微怯弱的膽小鬼，你退它則撲。三是要立即選準(zhǔn)依靠的方向，這點很重要，要確保后面安全，以免四面圍攻。要迅速找到能讓狗畏懼的武器，棒或者石塊，怎么方便怎么來。四是站住位置后，要想突出重圍，就必須放膽反攻。反攻時，必須無畏無懼，勇猛前行，步子要大，揮舞要有力，要從氣勢上壓倒狗匪，要展現(xiàn)出戰(zhàn)之必勝的決心，從心理上給它造成一種只能后退的障礙。狗一退，就事半功倍。此刻，要狂追猛打，千萬別站在原地。狗就再也組織不起像樣的攻擊，堅持一會，狗就會崩潰。

3

有一個時期，狗漸漸稀少。農(nóng)村很多人家不再養(yǎng)狗，或許狗討人嫌，難得經(jīng)管。村里的狗少了，到哪兒串個人家，膽兒就肥了很多。狗少了，野豬多起來。這夯貨先在山梁上扎營，梁上的吃食少了，就往半山腰，半山腰的地沒人種了，跟著農(nóng)民下河。農(nóng)民的地被這夯貨糟蹋得一塌糊涂，可是又不敢打。這個夯貨算是保護動物，地方上因為也知道這個禍害害人匪淺，不禁止不提倡。其次沒有槍，沒有打獵隊。一豬二熊，這個夯貨發(fā)起飆來成材的樹一下就撬起來。農(nóng)民對這夯貨是苦大仇深，受它的壓迫和剝削，就養(yǎng)狗，狗的隊伍逐漸壯大起來。后來隨著扶貧搬遷，很多人在集鎮(zhèn)買了新房，狗跟著主人也進了集鎮(zhèn)。狗剛進集鎮(zhèn)，很是驚奇，東逛逛，西逛逛。主人因為住進了高層樓房，一只狗呆在客廳或臥室里，一是臟二是不是很方便。再說狗不習(xí)慣成天不動或者睡大覺，狗生來愛動，是它的秉性，就如它吃屎一樣，改變不了。主人就隨了狗的自由，由它流浪。進集鎮(zhèn)的人越來越多，狗越來越多。集鎮(zhèn)的狗大致有三處來源，一是跟著主人入住的外來戶，一是集鎮(zhèn)周邊農(nóng)戶的常住戶，一是隨著逢場趕集來買東買西的流動戶。不同的狗因不同的特征，拉幫結(jié)伙，拉山頭，搞小團體，搞對立。一個派系內(nèi)因臭味不投內(nèi)訌的有之，撕咬的有之，火拼的有之。于是這街上白天黑夜都有大小狗仔三三兩兩出入于街末巷尾，嚇得小孩驚乍，半夜三更也常驚魂夢魘。不但小孩擔(dān)驚受怕，大人也得小心翼翼。每晚走在街上，先要看前邊有無狗仔。如聞猩猩狗聲，便繞道避之，以免狗禍上身。

我住四樓，一臟兮兮的黃花狗常來我的窗旁。許是跟著主人進城獨自逛街迷了路，瞎逛一氣。這狗臟且臭，攆它不走，我便用晾衣的竹架戳它。狗立即露出它的青面獠牙，做出傷人的架勢。氣急，朗朗乾坤，豈可讓狗輩得勢。又戳，狗張開大口，探頭躍起，一下咬住我的拳頭。當(dāng)此之際，瞬間用竹叉叉住狗嘴，秒殺狗的惡意。狗覺疼，方丟拳逃離。狗逃，觀拳，有幾齒印，才感麻疼。又幸甚，膚完好，無創(chuàng)傷，無狂犬感染之憂。狗即去，心安，以狗不再來。哪知不幾天，又逢場，自外歸家，發(fā)現(xiàn)那只孽畜又臥于窗旁，且一副無所畏懼的模樣瞪著我。因受狗咬拳之虧，心有陰影，遂如無其事，不招惹它，做和睦相處狀，進屋，關(guān)門，推窗，始想法驅(qū)狗。忽聞屋外一鄰舍咋呼，呼我出去打狗。鄰舍以我不知窗外有狗，哪知我正在苦思良策。鄰舍吼，用鏟打。狗不動，嗷嗷叫了兩聲，鄰舍只得作罷，作壁上觀。計將出來，找來竹架，將竹架伸出窗外，狠力戳。狗嘶叫，因隔著厚厚一堵墻，它對我無計可施。許是傷了它的致命處，始逃離。鄰舍站在梯子口，舞鏟追之。狗落荒而去，以狗不再來。一日，戊時歸家。門大敞，稚子正爬伏于桌上，冥思習(xí)題。見臥室床旁一物，我望兒子驚呼，這東西啥時候進來的。兒子毫不驚慌地說，我在做題，狗就進來了。真是不是冤家不進門。火冒三丈，不再懼它，提起椅子，連連狠砸。狗見我往死里招呼，吃痛不已，鼠竄而去。

狗即多，又疏于管理，事情就多起來。說某某稱肉時因狗搶肉，咬傷了人。說某某走路既沒有招是惹非，又沒有拄棒拿棍，就突然被巷子里跑出的野狗賊了一口。說某某村一村民被狗咬傷，因救援不及時導(dǎo)致死亡。于是群情激奮，紛紛要求有關(guān)部門將狗打死滅絕。狗即引來人神共憤，在千刀殺萬刀砍的喝罵中，猶如喪家考妣。但有反對的聲音出來，有的說，狗不招人待見，可以進化。社會上不是有寵物豬寵物貓，也可以有寵物狗。城市里是有寵物狗的。城市的女子有的把它當(dāng)作情人包養(yǎng)，晚上睡在一起，白天逛街在一起。進進出出，左手牽狗右手拿包，丈夫反倒成了燈泡。有的女子談戀愛第一要求就是男方要對他的西西好，否則免談。西西何物？寵物狗也。狗失去了兇性，就是哈巴狗，就是奴性十足的走狗，就是一只沒卵用的廢物。狗的職責(zé)是看家護院，查情探蹤。狗作為一個物種，只能控制數(shù)量和加強管理。和養(yǎng)狗的人簽署協(xié)議，咬傷負(fù)什么責(zé)任，更嚴(yán)重的傷情負(fù)什么責(zé)任。產(chǎn)了狗崽怎么管理，是不是需要到派出所登記，要弄清每一只狗的來龍去脈，做到從源頭上進行管控。大多數(shù)狗是有情義的動物，養(yǎng)就要養(yǎng)好，要善待。流浪狗一定就會減少，人狗就會和諧。所以狗的問題，實際還是人的問題。這個社會還是需要一些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