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雪蓮
阿炳的故事家喻戶曉,我二舅的故事鮮為人知。盡管他們都命運坎坷,盡管他們都在用一把二胡傾訴內(nèi)心的痛苦和抗爭。只有那一把二胡,嗚嗚咽咽,用同樣的聲音在蒼茫的夜里,一遍遍講述……
張家是大戶。外祖父是這個大戶里唯一一個能舞文弄墨的文人和能人??上н@么一個人,青年殘疾,中年喪妻,無力養(yǎng)活六個孩子,更談不上供他們上學(xué)。因此,以母親為首的外祖父的六個兒女,除了三舅高中畢業(yè)當了兵,母親斷斷續(xù)續(xù)地讀了幾年不完全小學(xué)外,其他人基本上可以說是文盲。二舅只進過一天校門,第二天便繼續(xù)去勞動了。他自嘲自己不是讀書的料,是捊牛尾巴的命。
1960年,全國都在餓肚子,二舅出生在這樣一個不受歡迎的年景,自然也沒受到多大的重視。他九歲時,小舅舅出生,外祖母得了產(chǎn)后風,在月子里去世。他們成了沒娘娃。彼時,我母親十五歲,大舅十三歲,小姨十一,三舅七歲。此后,他們兄弟姐妹在殘疾的外祖父的指揮下,艱難度日。尖山臺的青稞面養(yǎng)活了他們,雙龍河水滋養(yǎng)了他們。
母親愁二舅個子小,家庭困難,找不上媳婦,對他最為關(guān)切。而他也一直拿大姐當自己的母親,言聽計從,一直聽到了六十歲。母親自告奮勇當起了他的媒人。第一個對象,是小灣溝陳家的姑娘。說成后一拖就是三年。對那個姑娘的印象我已經(jīng)很模糊了,卻清晰地記得她的父親,一個瘦長條臉的男人,騎在他家的墻頭上,對站在大門外的我說,回去告訴你媽,我給你們縫了皮袍的工錢還沒算呢,你舅舅家的財禮錢就頂了吧!
之后,二舅的婚事被擱淺了。陳家只是白用了三年二舅的力氣,并不真心許配自家的姑娘。大舅恨他的不爭氣,更恨損失的那筆財禮,經(jīng)常用一些刻薄的話罵他。大多數(shù)時候,他就住在我們家里。
二舅一字不識,卻精通各種樂器,尤其擅長拉二胡。我們哈溪話叫“胡胡子”。許多個漫長而又冷清的夜晚,我家的火炕上常常是母親做針線,二舅拉胡胡子,我和弟弟邊聽邊玩。二舅有一次帶來一個被他稱作是“洋琴”的樂器,尺把長,一邊有幾個突出來的琴鍵,配有五根琴弦。他一邊在琴鍵上按,一邊用一根修剪過的雞毛彈撥,聲音歡快、動聽?,F(xiàn)在想來,其兼有琵琶和馬頭琴的音色。迄今為止我再也沒見過這種樂器。
一曲終了,母親問他,最近怎么不拉胡胡子了?他笑著,眼睛看著洋琴說,“那個東西不敢拉了。前幾天晚上拉著拉著,我覺得有人在哭著哩。一停,哭聲沒有了,一拉,又哭開了。我想,是胡胡子哭著哩。”母親黯然,淡淡地說,不拉也好。
后來,母親對尚不懂人事的我說,那不是胡胡子哭著哩,那是你二舅哭著哩!我問,他自己不知道么?母親說,那是你二舅的心在哭呀!
我們河沿臺有一戶姓唐的人家。他家有四個女兒一個兒子,其中二女兒叫唐露露,自小就是個“病胎子”,一直在那個高墻大院里,很少出來玩和勞動。聽說她有肺病,終年氣喘吁吁,每天早晨起來,她的兩個妹妹都要把一個雞蛋打在碗里,撒上白糖,用筷子順時針攪一百下,再用滾燙的開水沖開了讓她喝。還聽說她有腎炎,腿常腫著。早先許給了一個田姓人氏,人家終究還是嫌棄她的病,退婚了。
二舅在我們河沿臺住得久了,對村里的人比我還熟悉。他央求母親給他問唐露露。母親說了她的病,他說,我打聽清楚了。我這么個人和家庭,還嫌棄人家什么!
大舅連夜趕來制止,那么個“病胎子”,活不長呀!二舅卻固執(zhí)起來,今天娶了明天埋,我也認了!這樁婚事就容易得多了。唐家人提出來,他家兒子年齡小,要二舅上門為他們勞動幾年。從此,他也變成了我們河沿臺人。我卻很少看見他了,再也聽不到他拉胡胡子、彈洋琴了。
有一次在放學(xué)的路上,看見他跟兩個小姨子打鬧,那兩個跟我年齡差不多的女孩子一路瘋跑,笑得臉蛋紅通通地。二舅從地里追過來,也是笑嘻嘻地。眼看著追上了,他們更是尖叫、躲避,無比地熱鬧,二舅把那兩個女孩抓住了,把她倆的辮子綰在一起,然后用青燕麥把她倆綁起來,笑著呵斥說,看你倆再欺負我不了?。课掖舸舻乜戳嗽S久,悵然若失,唐家姐妹不僅僅是聽到了二舅的音樂呀。
三年后,二舅正式娶唐露露回了自己的家,住在尖山臺張家的老院子里。真是奇怪,自從唐露露成了我的二舅母,她的病好像奇跡般地好了,不再氣喘,也不再病怏怏地,精神頭十足。一年后他們的長子出生。第二年他們和大家庭分開,在旁邊蓋了幾間土房子,有了自己的小空間。他們過得很清貧。
我們?nèi)タ赐庾娓?,卻總愛在那個清貧的小房子里吃飯、睡覺。因為那個土房房總是暖和的、干凈的。無論誰住在他們家,二舅母總是會慢慢地掏出腰里的鑰匙,慢慢地打開炕上的陪嫁箱子,取出干凈的被子和單人的褥子,讓你睡在一個既不會太熱也不會太冷的地方??幌碌纳F爐子也總是被她擦拭得干干凈凈,茶壺光可鑒人,飯菜可口爽脆。
二舅又拉胡胡子了,再沒聽他說過胡胡子在哭。
2007年冬天,二舅的老二去參軍去了西藏。走兵的那天,二舅母和我去縣武裝部院子里送行。許多人都哭了,而二舅母說,參軍這么光榮的事,哭什么。院子里這么多穿軍裝的娃娃,我怎么就看著我的正剛最心疼(好看,可愛)!
哪里知道,這竟成了他們母子最后一面!
第二年夏天,二舅母到縣城來找我陪她看病,二舅在家照顧人參果大棚。我在車站接到二舅母,她比去年更瘦弱了,臉色蠟黃,人比紙薄。一下午查下來,肝、膽、腎、心、胃等等,沒有一樣合格。醫(yī)生說,去大醫(yī)院看看吧,我們沒辦法了。我沒聽懂醫(yī)生的暗示。我壓根兒沒想到死亡的來臨。
晚上,二舅母跟我睡在一起。她幾乎一夜未眠。氣上不來,躺下就難受,吭哧吭哧地折騰了一晚上。我被她嚇住了,天一亮就帶她坐車去武威市醫(yī)院。市醫(yī)院的醫(yī)生在一番檢查后當即宣布,由于多年的腎病,她已經(jīng)是嚴重的腎衰竭,鑒于她的身體機能都不行了,可能連透析都做不了。
看到急急趕來的二舅臉色平靜如常,我也安心多了。等我第二次去醫(yī)院看望他們時,二舅正在給同一病房里的女人講解“腎衰竭”是怎么一回事兒。他說,腎就是我們山里人說的“背腰子”。背腰子是人身體里最重要的一個器官,就像一個篩子,所有吃上的喝上的,全要從這個篩子里過一遍,好的讓身體吸收,不好的就屙了尿了?,F(xiàn)在,你和我媳婦的背腰子壞了,相當于篩子底爛了,不能篩了,好的壞的全進到身體里,就把其他器官破壞了。那個女人驚訝地問,那這個篩子底還能修好嗎?他笑著說,修不好了。二舅母也在一邊笑著聽著,沒說話。
二舅在醫(yī)院走廊里對我說,人們都說你二舅母娶過來就死哩。結(jié)果她活到現(xiàn)在,還為我生了那么心疼的兩個娃娃,一個還參了軍,就算是現(xiàn)在死了,也夠了。那時武威的天還熱著,卻有穿堂風刮過來,涼嗖嗖地。
一個月后,醫(yī)院認為二舅母已經(jīng)沒有住下去的意義了。他們收拾著出院了。我跟著去了一趟尖山臺他們的家。籬笆門依舊,暖和依舊。夜里睡在干凈的單人褥子上,我跟他們喧了很久。
二舅母說,她想洗頭發(fā)。二舅笑嘻嘻地說,明天,我把你抱在架子車上,先用水籠頭沖,然后用老掃帚刷,保證把你全身都洗干凈!說的我和二舅母全笑起來。
不久,二舅母就去世了。就在最后一個夜晚,二舅對說不出話的她說,你么就不行了,老衣也縫好著哩,娃娃們我一定操心好,你就放心地去吧!他燒了一大鍋熱水,給她擦洗了身子,幫她穿好了嶄新的內(nèi)衣、內(nèi)褲,握著她的手靜靜地坐著,直到她慢慢變冷,直到天光發(fā)亮。
那個曾經(jīng)叫做唐露露的“病胎子”,在他們結(jié)婚二十二年后,離開了我二舅。
二舅在整理遺物時,從箱子里找出一個針線包,里有一千二百元錢,全是嶄嶄新的百元大票。二舅對著那個針線包和那些錢說,你看看,人都窮壞了,錢還放著。你看你,人都死了,錢還放著。你呀!
二舅同時從箱子里翻出來多年未動的二胡。二胡被二舅母用一塊白布包起來,放在箱子角角里,完好無損。
深夜,二舅又一次拉響了那把二胡。二舅盤腿坐在炕上,拉著一首又一首不知名的曲子,不知停歇。母親躺在被窩里,一首接一首地聽,想起多年前二舅說過的胡胡子在哭的話。她仿佛也聽見胡胡子真的哭了。她不忍心看二舅,就轉(zhuǎn)身對著窗戶聽。窗簾沒拉,玻璃里一個老人對她說,你們從小就是沒娘娃,現(xiàn)在他的兒子又成沒娘娃了!母親嚇得“忽”地一下轉(zhuǎn)過身,卻看見大滴的淚水正砸在弦上,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