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平
一
滴……滴……滴……,一張張飯卡在刷卡器上不停地刷響。在我聽來,這算是世上最美妙的聲音了,因為“人們”就要開飯了,作為局機關食堂里唯一的非人類食客——一只貓,我總是盼著這一刻的到來。
你可能會想,一只貓怎么會堂而皇之地待在機關食堂里呢?難道食堂里養(yǎng)只貓是為了捉老鼠?哈哈,老兄,你已經落伍了,“貓們”現(xiàn)在對那種傳統(tǒng)游戲已經不感興趣了,貓捉老鼠早已成為一個江湖傳說了。告訴你吧,我小咸咸之所以能夠待在這里,還得歸功于我現(xiàn)在的主人——機關食堂的大廚耿一勺。
在遇到耿一勺之前,我是一個礦老板家的寵物貓,過著錦衣玉食的日子,我吃的是從美國進口的冠能貓糧,住的是專門的貓屋,洗澡的時候有專人伺候。但是好景不長,因為礦山出了問題,家里的日子一落千丈。后來,礦老板因為非法集資露了陷,帶著他的老婆和孩子逃之夭夭,留下了一棟已經抵押給銀行的別墅。就在他們逃跑后不久的一天,不少債主闖進家里,見東西就搬。耿一勺來的時候,別墅里已經被清洗一空,他對著空曠的屋子哭了起來,他哭他那十幾萬塊集資款血本無歸。耿一勺哭的時候,我正蜷縮在墻角耷拉著腦袋,作為一只被遺棄的貓,我的心里也是百般委屈。讓我沒想到的是,耿一勺哭著哭著就盯上了我,他快步走到我跟前,一把抱起了我,就這樣,我成了彌補他損失的唯一的一點慰藉。從此,我便跟著他進了他所在的機關食堂。剛到新的環(huán)境,我還是有些不適應,老是懷念過去那種寧靜的貴族生活,但慢慢也就隨遇而安了。這里的人對我總體還算不錯,別看他們之間明爭暗斗的,但見到我還是很開心。我想,我這只讓人毫無戒備的貓或許緩解了他們心理的壓力。至于我自己,不管怎么說,算是變成了一只體制內的貓了。耳濡目染中,我成了一只非凡的貓,我不但能聽懂不少人話,還能看透一些人事。
說到這里,有必要介紹一下我們這個局(請允許我用這種體制內的口吻),它叫民政局,雖然我不知道它詳細的職能,但我從“人們”的聊天中獲悉,它好像很有權,管著好多證件,什么退伍證、結婚證、離婚證、火化證等等,這幾乎就是管著人的生離死別和悲歡離合了,難怪辦公大樓里總是熱熱鬧鬧。作為一只貓,我能夠躬逢其盛,真是前世修來的福?。?/p>
好了,先介紹到這里吧,我得吃飯去了。食堂里吃的是自助餐,座位是四人一組的卡座。當然了,我還不具備直接吃自助餐和坐卡座的條件,只能蹲在某個位置,等待“人們”的投食。一般情況下,我會先蹲在局長吃飯的座位旁靜靜地候著。過去,局長和班子成員都是在樓上的包間吃飯,后來據說上面有什么規(guī)定,都到大食堂來吃飯了。局長到大食堂后,喜歡坐在靠窗的那張卡座上吃飯,通常情況下,那張桌子上只有他一人獨坐。聽說局長的脾氣不大好,很多人都怕他,但他對我卻很溫和。每次給我投食,他都用筷子夾著菜遞到我嘴邊,不像有的人就像拋繡球似的隨意一丟,根本就不考慮一個貓的尊嚴。
今天,食堂里做了紅燒鯽魚,菜一上來,香味就張揚開來,誘得我差點流口水。但局長遲遲沒來,我蹲在那兒五不是六不是。就在我準備換地方的時候,局長進了食堂,身后跟著辦公室主任馬金鞍。局長進食堂不用刷卡,由馬金鞍替他刷,馬金鞍刷完卡,又屁顛屁顛給局長取菜裝飯。我有些看不慣馬金鞍,局長有手有腳的,你有這個必要嗎?照這樣發(fā)展下去,局長撒尿的時候,你還得幫他扶著?唉,馬金鞍的事還是以后再聊吧,我餓了。
局長在開吃之前,先把鯽魚頭夾下來遞給我,說:“小饞貓,等急了吧?”局長一副慈祥長者的樣子讓我為之動容,我喵了一聲算作回應,便開始享用起來。盡管很餓,我吃魚頭的時候還是盡量顯得很優(yōu)雅,這一點很重要,畢竟和一幫上臺面的人在一起嘛。說到優(yōu)雅的吃相,我最佩服的是牛,別看它們整天累死累活,滿身是泥,但吃草的時候,卻表現(xiàn)得很優(yōu)雅。我是一只善于學習的貓,得學人家的長處。
局長事多,有時候連著幾天也不見他來食堂吃飯,但那張靠窗的桌子還是空著。在等不到局長的時候,我就會伏到藍鶯鶯的腳下。藍鶯鶯是婚姻登記處主持工作的副主任,三十七八歲的樣子,是個氣質美女。她喜歡把頭發(fā)盤成精致的翠螺髻,上面還會插上一枚精美的珍珠發(fā)卡,一看就是個對生活很講究的人。或許是因為看上去有些冷傲的緣故,她在單位的人緣并不是太好。但從我的角度看,她還是個有溫度的好人。她每次給我喂吃的,總是會事先在地上鋪上一層廢報紙,然后把食物放在上面,等我吃完了,她會用廢報紙包上我吃剩的垃圾扔到垃圾桶里。每次吃完飯,她都會在食堂和辦公大樓之間的那片小樹林里散會步,為了表示感激,我往往會陪著她一道走。她一邊走,一邊會和我談心,把我當成了她的知心朋友。我雖然不能和她對話,但我是個忠實的傾聽者。要知道,學會傾聽可是當今人類社會中稀缺的美德呀。我在她斷斷續(xù)續(xù)的訴說中,知道她其實是個不幸的女人,在工廠上班的丈夫因為一次工傷,一條腿被截肢了,現(xiàn)在待在家里,心情也不太好。家里的擔子都壓在她一個人身上……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作為一只寄人籬下的貓,實在是愛莫能助,最多也只能在心里對她表示同情了。
我最討厭的是婚姻登記處的另外三個女人了(因為這三個女人名字中都和某種花有關聯(lián),以下我將她們簡稱為菊、梅、桂)。她們每次到食堂來吃飯都圍坐在一起,一邊吃飯,一邊竊竊私語,有時候還會不懷好意地瞄一下藍鶯鶯。我知道她們和藍鶯鶯不和,尤其是那個同樣是副主任的菊,因為藍鶯鶯不久前主持了工作而耿耿于懷。她們也不照照鏡子,一副殘花敗柳的樣子,還想跟人家藍鶯鶯爭。我說這話,并不僅僅是以貌取人,我還有更加充分的依據證明她們的不是。這三個女人都是離了婚的,離婚并沒什么,可她們偏偏在婚姻登記處工作,在婚姻登記處工作也沒什么,但她們偏偏就像是偏科的學生,只對離婚感興趣。這樣問題就來了,人家是勸和不勸散,可有著豐富離婚經驗的她們勸起散來駕輕就熟。有人擔心,照這樣下去,婚姻登記處很快就變成“離婚登記處”了。
最近這三個女人談論最多的是藍鶯鶯的婚姻問題,在她們看來,藍鶯鶯是最應該離婚而偏又沒離婚的人。有一次,我躲到她們的飯桌下面偷聽起來,原來,她們正在議論藍鶯鶯為什么不離婚。菊說:“她不離婚,是怕影響自己當官。”梅說:“她不離婚,恐怕是有什么把柄被她老公攥著。”桂說的更露骨:“依我看,她不離婚,就是讓她那個當擺設的老公給她打掩護,紅杏早就出墻咯,說不定攀上大來頭了……”我一聽,氣得貓須都抖了起來,恨不得跳起來給她們一個貓洗臉,抓得她們老花散亂,但當我一想到自己目前來之不易的處境,還是忍住了。
唉,這機關,真他媽有“機關”。
二
老白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我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那是個星期天的早上。我之所以記得是星期天,是因為我最怕“人們”過雙休日了。食堂只有工作日期間開伙,每天早晚各一頓。工作日的晚上雖然不開伙,但耿一勺會把中午的剩菜剩飯給我留一點,這就足夠了。但一到雙休日或者其他什么節(jié)假日,情況就糟糕了,食堂是冰鍋冷灶。也許你們要問,我為什么不跟耿一勺回家。告訴你們也無妨,耿一勺那個五大三粗的老婆抱著“貓來窮”的老黃歷,對貓?zhí)貏e討厭。老耿曾經帶我回去過一次,結果連人帶貓都被他老婆趕了出去。于是,他只好在休息日將我托管給看門的老楊頭。老楊頭喜歡喝酒,喝酒也不要什么菜,就更沒多少菜剩給我吃了。有時候,我就只能吃點剩飯,如果想打牙祭,就只好到外面去找食了。
還是回到那個星期天的早上吧,那天,到單位來加班的藍鶯鶯給我?guī)砹艘粋€大肉包子。我叼著它來到一棵香樟樹下,準備慢慢享用。但樹上的麻雀嘰嘰喳喳,吵得我五心煩躁,我仰起脖子憤怒地喵了幾聲,而麻雀們根本就沒當回事,不但繼續(xù)吵鬧,還肆無忌憚地將雀糞拉在了我的頭上。這些不入流的鳥類也太囂張了,它們可能是忘了自己不光彩的歷史了,曾幾何時它們被列入“四害”,一個個灰頭土臉的樣子還歷歷在目呢。要以我祖?zhèn)鞯墓Ψ?,我一個哧溜就躥到樹上,吃它個一嘴毛。但這幾年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功夫退化了,再也爬不上樹了。沒辦法,我只好抖了一下腦袋,把雀糞抖落下來,叼著肉包子去了一處空曠的地方。就在我剛剛吃到包子餡的時候,一片陰影飄了過來,一抬頭,看見一只白狗坐在我的對面,垂涎欲滴地看著我。我叼上已經開膛破肚的包子繼續(xù)轉移,等確認跑到安全距離后,回頭一看,那條狗才慢吞吞地走開了,我發(fā)現(xiàn)它一條腿不太靈便。
老白的出現(xiàn)讓我很敏感,一直以來我就把機關食堂這一畝三分地當成了自己的地盤,生怕那些和我同樣長著四條腿的動物來和我分一杯羹。老白是一只中華田園犬,體格比我大多了,它的出現(xiàn)讓我隱隱有些不安(盡管它看上去有些殘疾)。
果不其然,星期一吃早飯的時候,老白又出現(xiàn)了(機關外圍是開放式的,讓老白很輕易就混了進來)。隔著食堂的玻璃門,我看到它眼巴巴地看著里面。我一看,立馬竄了出去,對著它弓起身子,奓開了毛,發(fā)出一串吼來,翻譯成人話就是:“走走走,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蔽疫@話是跟門衛(wèi)老楊頭學的,他就經常對企圖混進辦公大樓的流浪漢說這句話,沒想到這句話對老白起到了震懾作用,它有些無奈地拖著一條腿退到稍遠一些的花壇旁邊,但眼睛還是朝食堂里看著。
陸陸續(xù)續(xù)有人出食堂了,老白突然從花壇旁竄出來,立起身子對大家作起揖來。因為有一條后腿得不上多少勁,它立得很費勁,身子有些歪斜并顫抖著。我突然對老白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了,一條老實巴交的土狗竟然也學這種奇技淫巧來求生了。
就在大家饒有興致地圍觀老白時,怪人老鞠出現(xiàn)了。說老鞠是個怪人,是因為他平時說話總是和大家尿不到一壺,因為他只要一張嘴就和“死”有關。幾個女人圍著一起津津樂道地談論著一雙網購的鞋,他在一旁聽到了,會冷不丁插上一句:“唉,這鞋呀,晚上脫掉,早上還不知道能不能穿上吶,人啊,沒意思?!睅讉€男人在聊跑步健身,他也會插上一句:“你步子再快,能抵得上閻王爺的步子?你們還記得中央電視臺那個健美教練馬華嗎?活蹦亂跳的,教全國人民練健美呀,結果呢,年紀輕輕就死啦?!痹┻^后一上班,大家見了面都互相問候新年好,他卻說:“好啥好?一年又一年,眼看著就老了,沒幾個元旦過嘍?!睓C關的人都躲著這個把“死”掛在嘴上的人,老鞠顯得很孤單。而據我所知,老鞠過去并不是這樣的人,他也有過理想,有過奮斗,但后來理想變成了“想不通”,奮斗變成了“斗不過”,他的很多同學都走上了各式各樣的主席臺了,他連個副科級都沒弄到,至于他為什么迷上了“死”,我就不得而知了,這是我一只貓的智力所不能及的。我至多只能從表面現(xiàn)象來推測,他死不離口的習慣,可能和他的崗位有關,他的崗位是殯葬管理股股長。
老鞠從食堂里出來的時候,手里拿著一個燒麥,他走到老白跟前蹲了下來,把燒麥放在那里。老白一口叼住燒麥,沒讓燒麥再次落地就吃完了,然后搖著尾巴看了看老鞠,雖然有些意猶未盡,但還是流露出了感激的意思。老鞠愛憐地摸摸它的頭,這一次他沒有說到“死”,而是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這人啊,要是能像你這樣,僅僅為混飽肚子活著就好了。”說完,轉身看了一下周圍的人,就準備離開,可還沒等他邁開步子,大家就先一哄而散了。我估計大家都生怕他再冷不丁冒出和死有關的話來。
中午食堂的伙食很好,我還吃到了一個肉圓子,吃得我肚子撐得難受。吃完飯,我感覺身子有些沉,就沒再陪藍鶯鶯散步了,我走到食堂對面的草坪上,往那一躺,曬起太陽來。老白就在不遠處的花壇旁一驚一乍地啃著一根骨頭,那樣子就像是舊社會躲在灶臺旁吃剩飯的童養(yǎng)媳。我估猜那根骨頭又是老鞠帶給它的。今天的天空出奇的藍,藍得讓我心無雜念,但一陣微風襲來后,一只破塑料袋卻在我身旁很不識相地轉來轉去,我很煩,但又懶得動,就靈機一動朝老白喊了一聲:“老白(老白的名字是我給起的),快過來幫我把這破袋子弄走!”老白趕緊放下那根已經被啃得光滑如砥的骨頭走了過來,一口叼住塑料袋,把它放進一旁的垃圾桶里。我對老白的表現(xiàn)很滿意,同時也體會到一種正式工吩咐臨時工的滋味。長到這么大,我還從來沒指使過誰吶。
老白丟完塑料袋,再次來到我身旁,一副隨時聽命的樣子,這讓我突然間感覺自己身價倍增。我脧了它一眼,打起從人類那兒學到的官腔:“老白啊,你一只土狗,不在農村看家護院,跑到城里來干嗎?對了,還有,你那條腿是怎么回事?”老白發(fā)出一陣嗚嗚聲后,向我傾訴起來。
老白以前一直生活在一個偏遠的山村里,主人是一位七十多歲的孤老頭。一年前,老頭被兒子接到城里去住,它也跟著進了城。誰知城里的小區(qū)不允許養(yǎng)大型犬,尤其是像它這樣的土狗。加上老頭的兒媳也不待見它,生怕它把狂犬病傳給了自己的孩子,這就讓它在城里更加無法立足了。沒辦法,老頭只好把它送回了老家。分別的時候,它把主人送到村口,忍不住嗚咽起來,主人摟著它也哭得涕泗滂沱。
再次回到村里的老白每天獨守著幾間空屋子,感覺心里空空蕩蕩。村子里年輕人已經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些老人和孩子,老白盡心盡力地看護著村子,用忙碌打發(fā)著沒有主人的日子。它盼望著有朝一日,主人能夠回來,和它在那個美麗的村莊里共度余生。一天夜里,老白做了一個夢,夢見主人問它:“春芽(老白在鄉(xiāng)下的名字),你看見我那枚老銅錢了嗎?”老白正在夢里疑惑著,就聽到哐啷一聲響,醒來跑到堂屋一看,一面掛在墻上好多年的鏡子竟然莫名其妙摔碎了。聯(lián)想到剛剛做的夢,老白突然煩躁不安起來。天亮的時候,老白在那幅福祿壽中堂的邊上,看到了那枚銅錢,它被一截紅絲線系著掛在那兒。老白突然意識到什么,先從地上跳上凳子,再從凳子上跳上八仙桌,用一只前爪挑下那枚老銅錢,然后用嘴叼住了紅絲線。
老白拼命地向村外跑去,從村道跑到鄉(xiāng)道,再從鄉(xiāng)道跑到縣道,最后上了省道。在它所經之處,人們都驚奇地看著它,他們想不通是什么原因造成了一條狗的瘋跑。一直跑到夜里,它終于跑進了城里。當它輾轉跑到老人兒子住的那棟樓的樓下時,它的四個爪子已經磨得血淋淋的了,痛得鉆心。但它的疼痛感很快就被一種巨大的震驚所淹沒了。他看到草坪上搭著一個帆布棚,里面飄出香火味,透過淡淡的煙霧,它看見主人的相片赫然掛在那里,慈眉善目地看著它,好像正等著它的到來……它打了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等它確認眼前畫面的含義后,一股浩蕩的悲傷涌上心頭,它想嗚咽,但叼著紅絲線的嘴還沒有發(fā)出聲來,淚水就滾滾而下了。才半年時間,主人就和它陰陽相隔了……
靈棚里有幾個守夜的人在打麻將,老白想繞過他們接近主人的相片,它不會敬香,但想努力去作個揖。但它剛走進靈棚,就被人發(fā)現(xiàn)了,幾個人都站起身來攆它。它有些惱火,繼續(xù)往里闖,就在它快要接近主人的照片時,一個大約是輸了錢的壯漢朝它后胯狠狠踢了一腳。它慘叫一聲,但并沒有停止前進,掙扎著向前躍了一下,拼盡最后的氣力,把那枚銅錢彈到主人的遺像面前。那可是主人生前經常念叨的“含口錢”??!
出殯的那天,老白跟在靈車后面跑著,它想去偷偷再瞄一眼自己的主人。饑餓和傷痛讓它步履艱難,只能跑一陣歇一陣,等它跑到火葬場的時候,送殯的人早就散了。它只看見那根粗壯的煙囪里正吐著縷縷青煙。青煙飄出來以后,并不急于散去,而是纏綿虬結地慢慢升騰著。老白告訴我說,這是它的主人在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向它告別……
葬禮結束后,老白拖著一條受傷的腿,回到了那座山村。但時間不長,整個村莊都被移民了,村里人都搬進鎮(zhèn)上的安置房里,無處安身的老白只好又來到城里,因為主人就安葬在城里的東山公墓里。
老白的故事深深打動了我,我為我之前的小心眼感到慚愧。往上推幾代,我的祖先很有可能也是一只農村貓,它們也難免有老白那樣的傷心事。
我在心里開始接受老白這條喪家之犬了。
三
我和老白的交流多了起來,老白喜歡回憶往事,特別是它在鄉(xiāng)村的經歷。它告訴我,它曾經在山渠中救過落水的兒童,咬住過流竄到村里來的蟊賊,還成功地預報過一次山洪暴發(fā)……我聽了它的事跡,為一只英勇的狗變成現(xiàn)在這副模樣而難過。它再說的時候,我就提醒它:“老白,好狗不提當年勇,你過去在鄉(xiāng)下立的功勞城里人能認賬嗎?已經一筆勾銷啦。你想得到城里人的認可,還得再立新功喲?!崩习茁犃宋业脑?,一臉茫然,不再提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
同情心驅使我對老白的生活關心起來,我總是趁人不備從食堂里叼出一根骨頭什么的丟給它。遇到刮風下雨的天,我還會讓老白在我的窩旁借宿,我的窩就在廚房邊上一個堆放雜物的披廈里,雖然有些亂,但能夠遮風避雨。老白心存感激,可以說對我是言聽計從。
我看老白有些孤陋寡聞,決定帶它去見見世面。我先帶它參觀了一下局里的辦公大樓?;橐龅怯浱幍拇髲d就在裙樓底層東側,門就對著大街。來到門口,發(fā)現(xiàn)里面和往常一樣很是熱鬧,有笑的,又有吵的。我知道,笑的是那些來領離婚證的,吵的是那些辦離婚證的。我不知道領結婚證的以后會不會辦離婚證,更不知道辦離婚證的為什么當初要領結婚證。正在吵架的是一對三十多歲的夫妻,男的因為妻子外面有了人便提出離婚,可到了辦證的時候又反悔了。正吵得不可開交,菊走了過來,對男的說:“別吵了,我看離就離唄。男人三十一枝花,女人三十豆腐渣,你這一枝花還拼不過她那塊豆腐渣?”梅和桂也過來幫腔。結果,那男的就像是喝了迷魂湯一樣,稀里糊涂就在離婚手續(xù)上簽字。我真是佩服三朵老花的勸功,看這架勢,她們不把半個城的家庭勸散了,是不會罷休的。
老白看了半天,一臉的懵懂,問我人為什么結了婚又要離婚。其實這個問題我也想了很久,也沒太想明白,只是聽說領結婚證是約束某種男女關系的一種規(guī)則,但這種規(guī)則很容易就會變成一張廢紙。人啊,總是一邊約束自己,一邊又放縱自己,他們不停地制定規(guī)則,又不停地違反規(guī)則。我想,所謂的人就是一群制定規(guī)則又違反規(guī)則的動物。想到這里,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老白,就氣急敗壞地反問了一句:“老白我問你,你為什么好不容易吃飽了飯又要拉出來變成狗屎呢?”老白喉嚨里咕嚕了一聲,欲言又止地看著我。
看了婚姻登記大廳,我們又來到裙樓西側的福彩中心大廳。這里也很熱鬧,買彩票、兌彩票的濟濟一堂,也是有笑有罵的,當然,罵的多笑的少。搞福利彩票的宗旨是好的,為了籌集社會資金扶貧濟困,但有些人卻把它當成賭博了,妄想著一賭升天。人啊,天性就喜歡賭,學生賭考試,農民賭天氣,當官的賭排隊,做生意的賭行情……歌中不是唱道“我拿青春賭明天”嗎?青春都可以用來賭,還有什么不能賭的。正在門口探頭探腦地張望著,大廳里突然傳出一陣驚呼,原來,一個資深“票友”竟然中了一千萬的雙色球,因為過于興奮沒顧上保密,被眾人知道了。他可能意識到了危險的存在,趕緊攥著彩票擠出了人群。這時候,一個滿臉橫肉的女人從后面追上來,一把搶過他手里的彩票,說雙色球的號碼是她選的。男子叫罵著和她撕扯起來。一陣混亂后才知道,他們是一對夫妻。我已經看過好幾對夫妻獲獎后反目成仇了,估計這對夫妻出了福彩中心,很快就會到隔壁的婚姻登記處去離婚。
老白看得有些發(fā)呆,我過去用爪子撓了它一下,說:“走吧,這人類的把戲套路太深了,我們還是老老實實聽天由命吧。”老白一聽,跟著我悻悻離去。
參觀其他科室就比較麻煩了,因為它們都在大樓里面,上班時間貓狗之流是禁止入內的。好不容易等到中午吃過飯,趁著老楊頭在傳達室里打盹,我和老白混進了大樓。走過一層層走廊,我就像一個老機關一樣向老白介紹起來。我指著“地名辦”的牌子告訴老白,這是專門給地方起名字的。老白恍然大悟,很佩服地說:“了不起,原來那么多地名都是這兒給起的,我老家枯樹灣也是這兒給起的吧?”我不屑地說:“沒什么了不起的,人類在這方面恰恰是犯了很多錯,什么‘三棵樹‘攀枝花,那是樹和花嗎?那是地名。還有你老家,叫什么‘枯樹灣,難怪被人連根拔了?!崩习子行﹤?,說:“是啊,村名還在,村子已經不見了?!?/p>
在走到社會救助股門口的時候,我對老白說:“老白啊,你如果是個人的話,像你這樣的傷殘,是可以到這兒來領錢的。說不定還能進收容所呢。”老白一聽,自卑地嘆了一口氣。
我們最后看的是殯葬管理股。我告訴老白,這里是專管死人的事,直接對應的下屬單位就是火葬場。老白一聽火葬場,眼睛里立馬就流露出了悲傷,它大約是想起了它的老主人。愣了一會,它顯出一副無限向往的樣子,說:“我要是死了,也能像他老人家那樣爬個煙囪就好了?!蔽颐摽诰驼f:“別做夢啦,等我們死了,有人能挖個坑把我們埋了就不錯嘍?!笨此€在那嘮叨,我勸它:“人最大的痛苦就是活著的時候老是想到死,我們可不能學他們,還是像以前那樣糊里糊涂地活著吧?!?/p>
正要走,屋里傳出唱京戲的聲音:“八年前,風雪夜,大禍從天降,座山雕殺我祖母擄走爹娘……”我一聽就知道是老鞠在唱,他喜歡在沒人的時候,用花旦腔唱《智取威虎山》中小常寶的這段戲,能唱得啼血泣淚,好像心里真藏著什么深仇大恨。不知怎地,我每次聽他唱起,就心如刀絞,有一種想酣暢淋漓地痛哭一番的感覺。我怕哭出聲來被老鞠發(fā)現(xiàn),趕緊帶著老白走了。
出了大樓,老白還忍不住回頭看了一下,嘴里發(fā)出感嘆:“下輩子投胎,我一定要做個人?。 蔽艺f:“等你真投胎做了人,就知道做人的難處了?!碧崞鹜短?,我冥冥中感覺到自己的前世就是個懷才不遇的人,否則我怎么會那么多愁善感呢?
看完了機關,我還想帶老白到其他地方去轉轉。一個周六的下午,我們走上了街頭。老白有些興奮,過馬路的時候,盡管一條腿不太靈,但還是一個勁地往前竄。我警告它,要等對面的綠燈亮了才能走。它說:“這是人定的規(guī)矩,我們也得執(zhí)行?”我說:“其他規(guī)矩可以不執(zhí)行,但這條規(guī)矩不能馬虎,不然,就很有可能橫尸街頭?!本G燈亮起,我們沿著斑馬線往對面走去。老白還是走得比較快,我又提醒它:“慢點哦,盡管我們現(xiàn)在執(zhí)行的是人的規(guī)矩,但萬一遇到不守規(guī)矩的人怎么辦?老白啊,我們還是要多學學豬,豬過馬路總是慢吞吞,但安全喲,馬路上經常能見到被撞死的貓和狗,你見過有豬被撞死的嗎?”老白終于放慢了步子,回頭看了一下我。我突然就有了示范意識,邁著標準的貓步不緊不慢地走過了斑馬線。
馬路對面是這座城市的好人館,我向老白簡單地介紹了一下情況。老白很感動,說:“世上還是好人多呀!”我說:“錯,如果到處是好人,還用的著建好人館嗎?你見過建空氣館的嗎?沒有吧,那是因為空氣到處都有。”老白被我一搶白,沒敢回嘴。
轉過一個彎,就看見那座有些殘缺的城門樓了。這些年,這座縣級市已經變得現(xiàn)代感十足,只有這座城門樓還能讓人想起它是座古城。老白看到城門洞興奮起來,尾巴翹得很是招搖,就像城門上插的旗桿。我沒好氣地說:“你興奮個鬼呀,那不過就是一座破城門。”老白沒受我的影響,站在那里自言自語:“這是城里最大的門了,我要是有資格能看守這樣的門就好嘍?!蔽也铧c笑出聲來,說:“你還以為這城里是你過去待的那窮旮旯呀?治安基本靠狗是吧?告訴你,城里早就不需要看門狗了,你看看,到處是攝像頭,比你這狗眼厲害多啦?!崩习妆晃业睦渌疂姷糜行┗倚模谧哌^城門洞的時候,它還是象征性地吠了幾聲,似乎還想找一下看門的感覺。它的聲音在幽暗的城門洞里回蕩著,聽上去很不真實。
出了城門洞,視野忽然開朗起來,我們看到了城里最大的一塊水面——幸福湖。湖濱公園波光粼粼,草木萋萋,閑人徐徐。孩子們在放風箏,老人們在曬太陽,岸邊的回廊里有人在彈琴唱歌,一切都顯得那么美好。老白可能是受到感染,說它也想唱歌了。我說那就唱吧。我倆走上一座親水平臺,扯開嗓子就唱了起來,它汪汪汪……我喵喵喵……天空突然有一群鴿子飛了過來,水面上跳出幾條魚來,它們都在為我們伴舞,我們唱得更歡了。這么多年來,我還頭一次這么開心。但很快,我發(fā)現(xiàn)周圍的人都對我們投來異樣的目光。我想,主宰這個世界的畢竟是人,他們是不允許我們這些另類發(fā)出喧賓奪主的聲音的。于是,我趕緊帶著老白溜了。
水邊有人釣魚,魚竿十分夸張地向空中一彈,一條鯽魚就被拎出了水面。那人把魚放進水中的魚簍時,我看見魚簍里已經有很多魚了。我因此對那人有了看法,你釣那么多魚能吃掉嗎?你就不怕吃多了會被魚刺卡住喉嚨?盡管我很喜歡吃魚,但我不想被一個貪心者的行為玷污目光。我昂起頭來,目不斜視地走過去。
正生著悶氣,就聽見旁邊有行人互相打招呼。原來是一對夫妻模樣的年輕人遇到了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看樣子雙方是老熟人。妻子說:“喲,劉姐,你還這么年輕吶,真是冰凍美人呀!”那男的也說:“劉姐,歲月這把殺豬刀到您這兒咋就不管用了呢?”那個老女人笑得滿臉肉跳,說:“這都是托你夫妻倆的福喲。你看小美,哪像三十歲的女人呀,活脫一個大姑娘哦?!钡饶莻€老女人走遠了,被稱作小美的女人對丈夫說:“哎喲喂,你看這老劉,咋老成這樣了,簡直就成劉姥姥嘍。”男人回頭看了一下老女人的背影,突然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等這對夫妻也走遠了,老白問我:“這些人怎么凈說假話呢?”我沒好氣地反問一句:“說真話那還叫人嗎?”
心情突然差了起來,我開始向老白數落起“人們”的不是,我搜腸刮肚地用自己掌握的人話給“人們”的丑惡堆砌了很多詞:自私自大自戀自我膨脹自欺欺人自不量力自食其果……老白好不容易等我說完,趕緊說聲要撒尿,就跑到路邊的熊貓垃圾桶旁抬起那條受傷的腿來。我本來還想勸它要做條文明狗,找個僻靜的地方去尿,突然覺得沒必要對一條狗要求那么嚴,就沒再多嘴。老白這泡尿看樣子已經憋了很久,尿得非常歡暢。那只裝了一肚子垃圾的熊貓笑瞇瞇地看著它,場面顯得很滑稽。一個路過的女人厭惡地看了一眼老白已經漫延到路上的尿液,繞道而行。我的心里生出一種惡作劇般的快感來,對于人類,我們報復的手段真的太有限了。
天擦黑了,路燈亮了起來,肚子開始有些餓了,我們得去找吃的了。這時候,吃飯早的人已經開始出來散步了,想想這些人是為了消化肚子里的食物而走著,我和老白卻是為了尋找食物而走著,就感覺老天太不公平了。隨著一陣悅耳的鈴鐺聲傳來,一只波斯貓被女主人牽著走了過來,它兩只耳朵上的毛被染成了酒紅色,就像兩竄火苗一樣飄忽著。老白一看,很卑微地讓到一旁。我站在路上沒動,心里罵了一句:“嘚瑟個屁,想當年我也是寵物美容院的VIP客戶,皮毛、口腔、爪子……全套服務吶?!蔽液芟肷先ズ筒ㄋ关埥榻B一下自己的光榮歷史,但肚子不爭氣地叫了起來,實在是餓得顧不上爭那個面子了。
走到小吃一條街,一股濃濃的油煙味撲面而來,店面、路面和人的臉面上都泛著油膩。兩旁的大排檔上坐滿了胡吃海喝的人,他們當中有不少人一邊自不量力地大口喝著酒,一邊大聲說著將來根本就不可能兌現(xiàn)的大話。我不知道人類為什么會發(fā)明酒,而且一代又一代迷戀上了這杯中物。我想,一個重要的原因可能是他們的精神太脆弱了,他們需要借酒澆愁、借酒壯膽、借酒裝瘋……還有,他們需要酒來膨脹他們的欲望??上В薮赖娜祟惪赡苤两襁€沒意識到,酒在使他們欲望增強的同時,卻使他們的能力下降。他們可能沒想到,沒有能力支撐的欲望最終就是絕望。
我們在一張張餐桌下尋找著所有能吃的東西,被食客們不停地呵斥攆趕著。老白在兩張桌子的空當處發(fā)現(xiàn)了半只炸雞腿,示意我過去吃了它,我和它謙讓了一番,還是盛情難卻地走了過去。但就在我快要接近雞腿時,一條黑狗撲了上來,叼住雞腿就跑。老白怒吼一聲就要追上去。我說:“算了,它也是條倒霉的餓狗,何必跟它爭呢?讓人看笑話?!?/p>
在一個烤魚排檔上,我們看到老板娘正在收拾桌上狼藉的杯盤。她看見我們,并沒有嫌棄,而是趕緊將一條吃剩的魚和大半碗肉絲炒面放在我們面前。我和老白對視了一下,便開始狼吞虎咽。
在往回走的時候,老白還念及那個老板娘的好,說:“小咸咸,你說像剛才那個老板娘是不是應該進好人館?”我說:“當然要進啦,可惜這樣的人太少了?!毕肓讼耄矣终f:“我要是市長的話,還會建一座惡人館,把那些惡人惡行都展示出來,讓他們無處藏身?!蔽覀兙瓦@樣一路走著,一路放肆地議論著人類。
路燈把我和老白的影子投到地上,顯得很大。我突然想到在以前的主人家看電視時,好像聽一個科學家說過,一萬年后,人類就將在地球上絕跡,到那時候,植物和動物都將會瘋長,占領人類曾經霸占的土地。我看了一眼自己被路燈放大的影子,就想,到了那時候,像我這樣的貓或許就會長成斑斕猛虎了。想到一萬年后的事,我開心起來,對眼前來來往往的人也不那么嫉妒了。
當天晚上,老白又借宿在我那兒。跑了大半天,我感覺有些累,很快就瞇著了。到了后半夜,我被一陣哼哼卿卿的聲音弄醒了,睜開眼一看,老白正閉著眼在那兒呲牙咧嘴。我知道它在做夢,就用爪子拍了拍它。老白醒了,緩了一會神,說它又夢見小繡球了。前幾天它就和我提起過,小繡球是它們村里的一條母狗,和它算是青梅竹馬,情投意合。我調侃道:“老白,你是看了白天的花花世界勾起念想了吧?”
老白沒接我的話,目光空洞地看著我,說:“村子都不在了,也不知道小繡球現(xiàn)在在哪兒了?!?/p>
“狗各有命,你一只流浪狗就別操那么多心了,”我安慰它,“先活下去吧,活下去就有指望再見到小繡球?!?/p>
“唉,我最后一次見到小繡球,它正懷著大肚子呢……”
我一聽,也不知道說什么是好,想接著睡,又睡不著,只好睜著眼等到天亮。
四
食堂里吃飯的人多了起來,陸續(xù)出現(xiàn)了一些新面孔。這兩年,也不知怎么了,局機關特別是二級機構進了好多人,有調來的,有考來的,還有聘來的。
耿一勺最近心情不好,做的菜不是咸就是淡,有一次還把一鍋紅燒肉燒得枯焦,馬金鞍為此批評過他好幾次。我知道他心里有事,兒子三本畢業(yè)好幾年了,至今還像個無頭的蒼蠅在外面亂竄著。他曾經想自家開個小飯店把兒子給拴住,但本錢卻被我的前主人給騙走了。他現(xiàn)在一心想把兒子弄進局里的二級機構吃碗安穩(wěn)飯,但苦于沒什么門路,眼瞅著是人是鬼都進來了,他能不急嗎?
這天中午,等大家吃完飯都走了,耿一勺一個人坐在廚房里喝起了悶酒。我伏在一旁陪著他,喝到傷心處,他對我說:“小咸咸啊,你說小浩(他兒子)都快三十了,老在外面漂著,也不聽話,咋辦喲?”
我喵了一聲,表示同情。
“都說現(xiàn)在是個拼爹的時代,我這爹當得窩囊啊?!彼椭破亢攘艘豢冢坝行┦虏徽胰瞬恍袇?,可你讓我拿什么去找人?沒錢沒物沒路子哦?!?/p>
“喵、喵?!蔽医辛藘陕暎硎緪勰苤?。
“還是你乖巧,”他夾了一塊回鍋肉給我,“我看局長蠻喜歡你的,你能幫幫我嗎?”
我又喵了幾聲,對他的話表示不太理解。
耿一勺就開始盯著我看,一副病急亂投醫(yī)的樣子。
當天晚上,耿一勺就抱著我去了局長家。到了局長家門口,他沒敢貿然敲門,徘徊了一陣,就扒在門上的一個圓孔上看著。我差點笑了起來,老耿啊老耿,你抱著只貓,結果連“貓眼”怎么用都給忘了,那是從里面向外看的喲,你這樣扒在上面,就是把眼珠擠破了,也看不到個子丑寅卯來。突然間,門開了(估計里面人聽到動靜也扒在貓眼上對外看),一個看著很面熟的中年女人從門縫里露出臉來,問:“你找誰?”耿一勺很不自信地笑笑,說:“我……我找局長?!彼终f:“找局長抱只貓干嗎?我家又不是寵物醫(yī)院?!闭┲?,局長親自把門打開了,說:“是老耿呀,你怎么來了?還把小咸咸給帶來了?!?/p>
好不容易進了局長家,耿一勺卻遲遲不敢落座,把我抱得更緊了,好像我是他的救命稻草。局長倒是很溫和,說:“老耿你坐吧,我這又不是食堂的廚房,你站著干嗎?”
老耿在沙發(fā)上落下半個屁股后,囁嚅道:“局長,我是來送貓的,這貓和您親著吶。”
“這貓在食堂里待得好好的,你干嗎要送我?再說現(xiàn)在反腐的形勢你也知道,領導干部怎么能隨便收人家東西呢?”
耿一勺回避著局長威嚴起來的眼神,目光空洞地看著偌大的客廳,我也環(huán)顧了一下,感覺局長家還是蠻氣派的,心想,若是能待在這里,想必也能過上一種“貓上貓”的生活了。
局長繼續(xù)說:“老耿啊,我知道你是為兒子的事來的,可憐天下父母心,我理解,但你也要理解我哦。上面剛來了文件,要精簡機構、精簡人員哦,我正為這事煩神吶?!?/p>
耿一勺的目光徹底枯萎,我的心也一陣拔涼,完了,看來我做局長家貓的夢想也破滅了。正想著,房間里傳出一陣鈴鐺聲,局長夫人出來了,后面跟著一只耳朵被染成酒紅色的波斯貓。我一看,才想起這女人和貓是在幸福湖邊上見過的。
那天晚上,離開局長家后,耿一勺抱著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街上,我們就像是一對相依為命的父子。我偎在他油哄哄的懷里,聽到他的心臟在雜亂地跳著,心情也跟著他一路糟下去。拐進一條黑巷子后,他突然停在一處墻根嚎啕大哭起來,不一會,我感覺我的耳朵上濕漉漉的。
過了幾天,真的就傳出機關要“變動”的消息,具體怎么變尚不清楚,但據有經驗的老機關說,無非涉及機構和人員,通俗地說叫“減肥”。在食堂里吃飯的時候,大家都會有意無意地扯到這個話題上來,言談中神色惶惶,有的人飯量明顯下降,連辣子雞吃在嘴里也是味同嚼蠟。看來,大家都怕“變”到自己或自己的七姑八姨的頭上(機關里有不少沾親帶故的)。
有心計的人更是未雨綢繆,馬金鞍越發(fā)貼緊了局長,亦步亦趨就像個小二。局長吃飯時打個嗝,他會馬上倒杯水遞過去;局長吃完飯嘖下嘴,他會馬上遞根牙簽過去;局長走的時候,他會提前到門口掀起塑料門簾。我在想,要是給馬金鞍裝上一條尾巴的話,他比我和老白還會搖尾乞憐??吹贸觯珠L似乎有些討厭他的過度服務,但開口不罵笑臉人,也只好聽之任之了。不過說老實話,我也沾了不少局長的光,馬金鞍看局長喜歡我,就愛屋及烏地高看我一眼。他看局長經常給我喂食,他也學著局長的樣子給我喂食。有一次,局長夾了一筷子魚肉放在我跟前,我用舌頭舔了一下,趕緊縮了回去,有點辣。馬金鞍看出來了,趕緊用一把勺子把那塊魚肉盛了起來,直接用自己碗里的湯洗了一下,然后把我抱到懷里,就像喂嬰兒一樣喂著我。他一邊喂我,一邊用另一只手輕輕拍著我的腦袋,說:“小咸咸啊,我看你快趕上小甜甜嘍,我們食堂的大明星呀?!蹦且豢蹋艺娴暮芨袆?,對他的成見一下子就化解了不少。
那三朵老花也是粉墨登場,她們采取的手段是“一嘆三唱”:“一嘆”就是嘆苦,說離婚的女人怎么怎么不容易,如果工作出了問題,那就是死路一條;“三唱”就是給領導唱“贊歌”,給小圈子里的人唱“甜歌”,給對手唱“衰歌”(主要是給藍鶯鶯唱)。
因為事不關己,我和老白這段時間倒是很輕松,我甚至有些幸災樂禍,對老白說:“你知道做人難了吧?!崩习姿坪跻部闯隽碎T道,問我:“這人怎么都喜歡兜圈子呢?”我說:“你知道什么叫人類智慧嗎?所謂人類智慧就是兜圈子?!笨蠢习撞惶靼?,我就舉例說明:“比方說,你看到你討厭的人,肯定會直接通過吠叫來表示不滿,但人不一樣,人會當面喊哥哥背后摸家伙,你會嗎?”老白聽了,張開的狗嘴久久沒能合上去。
可能是需要緩解一下緊張情緒,這段時間,一吃完飯,就有些人喜歡逗我和老白玩。老白不停地給大家作揖,我則不停地在草坪上打著滾。面對我們的把戲,他們的表情各異,或笑或叫或嘆,其實他們根本就不知道,他們在看我們耍把戲的時候,我們也在看他們的熱鬧。我能想象他們被一個巨大的籠子裝著,正在被我參觀,我甚至斗膽設想將來要建一個“人物園”(就像人類建的動物園)。
藍鶯鶯也有心事。最近,關于她的負面?zhèn)髀勆鯂虊m上,有人說她包養(yǎng)了一個小鮮肉,有人說她找了一個年邁的大款,甚至還有人說市里剛剛被抓的某個貪官就是她的情夫……“人們”在傳播一個漂亮女人的緋聞時,總是富有創(chuàng)造性。藍鶯鶯很快就被“創(chuàng)造”得聲名狼藉。我注意到,她在食堂吃飯的時候更加沉默了,盤起的頭發(fā)也散落下來變成了披肩發(fā)。在她無意中撩頭發(fā)時,我發(fā)現(xiàn)她的脖項上有幾道血痕,才知道她為什么要披著頭發(fā)了。我懷疑她丈夫聽到她的傳聞,對她動了手。有一天中午,我在陪她散步的時候,她對我說:“小咸咸,還是你好,簡單快樂,下輩子我一定要做一只貓?!蔽覠o能為力地喵了幾聲,恨不能變成動漫中的“蒙面貓俠”,幫她去出頭。
機關里唯一能保持常態(tài)的恐怕就是老鞠了,他還是那副看破紅塵視死如歸的樣子。有一天吃早飯的時候,他聽到幾個人正圍在那兒談“進退留轉”的事,就發(fā)出一番莫明其妙的感嘆:“哼哼也是死,哈哈也是死……人死無大病,討飯再不窮哦……”幾個人好像沒聽懂他的意思,正疑惑著,以為他還有下文,可他屁股一抬就走出了食堂,嘴里還是唱著“小常寶”:“避深山爹怕我陷入魔掌,從此我充啞人女扮男裝……”
我突然有些崇拜老鞠了。
耿一勺的心理總算是平衡了一些,就像走路摔跤的人看到有人從樓上跌下來一樣,疼痛感頓時緩解了不少。他切起菜來刀剁得鏗鏘有力,好像是在搞破壞。這也難怪,他能做主的也就是手里的那把菜刀了。
五
局長比以前更忙了,吃飯總是來遲。據知情人透露,他每天除了正常的工作,還要花大量的時間接待打小報告的人和看那些檢舉信(大多是誣告信)。一聽說局長忙碌的原因,我就對“人們”的那些彎彎繞嗤之以鼻,在我們動物界看來,沒有什么矛盾不能通過一場撕咬來解決的。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局長每次來吃飯,看上去心情好像還不錯。于是,知情人又分析,局長其實巴不得有人打小報告和寫檢舉信,這樣他在局里的地位就會越來越鞏固了。事實上,自從傳出機關要“變化”的消息后,局長的威望的確是與日俱增。
但是終于有一天,連局長的心情也壞了起來。說來還是和一封檢舉信有關,這封信寄給了市長,它并不是檢舉某個人的,而是檢舉整個局里的,說局里違規(guī)進人,人浮于事。市長在信上做了批示,轉給了局長。局長一看,大吃一驚,這就等于是有人把他給告了,局長在有一天吃中飯的時候,用手把馬金鞍招了過來,對他說起悄悄話。但他們說話的時候,壓根沒注意到我就趴在桌子下面。
馬金鞍受局長委托,開始秘密調查寫這封檢舉信的人。吃飯的時候,他賊頭賊腦地盯著人看,有時候還借故走到別的桌子旁偷聽人家講話。很快,就有人被局長喊去談話了,但局長談了一串人也沒談出個所以然來,那些被談的人一個個都表現(xiàn)出要把心掏出來給他看的樣子,這讓他無法鎖定“嫌疑人”。局長可能是有些不甘心,他不想伴著一顆地雷過日子,就再次向馬金鞍面授機宜。
那天吃完早飯,我正準備把吃剩的半個包子叼出去給老白吃,馬金鞍沖我走了過來,目光陰鷙地看著我。我渾身哆嗦了一下,心想,你盯著我干嗎?我也不會寫檢舉信。事后,我才知道他盯著我的用意,他通過我想到了耿一勺。
耿一勺成為嫌疑人的事,很快就傳開了,并得到大家的一致認可。這些人不知怎么就知道了他抱著我去局長家拜門子的事了,都認為他是出于某種陰暗的報復心理才寫那封檢舉信的。再到吃飯的時候,食堂里就炸開了鍋,有人說,沒想到一個廚子不研究菜譜,倒研究起檢舉信了,這世道不亂才怪呢。還有人說,這樣的人還能當廚師嗎?萬一他哪天心情不好,往菜里撒一把毒鼠強,整個局豈不是要關門?
那天午飯后,馬金鞍通知耿一勺去一趟局長室。耿一勺圍腰子都沒來得及摘,就心事重重地跟著他走了。我有些不放心,悄悄跟著他們去了辦公樓,馬金鞍領著耿一勺進了局長室后,門哐啷一聲就關上了。我緊走幾步,把一只耳朵貼到了門上。
只聽局長說:“老耿啊,我們待你不薄喲,有什么意見你可以當面提,沒必要亂寫信嘛?!?/p>
“局長,我一個燒鍋的,只會切菜掌勺,哪會寫什么信哦?!?/p>
“耿一勺,你老實點,再不說實話,今天中午就是你在食堂里做的最后一次飯了?!边@是馬金鞍的聲音。
“馬主任,你可千萬別冤枉好人呀!”
“你是好人?”還是馬金鞍的聲音,“是好人還抱著貓去行賄?你也不看看我們局長那一身正氣,一根貓毛都不會收你的。”
談話結束后,耿一勺灰頭土臉地回到了食堂的廚房。我也大氣不敢出地跟著他走了進去。他看見我,很委屈地說:“小咸咸,冤枉呀!我是看著那些人急火攻心的樣子幸災樂禍過,但我咋能做那種事吶,你信嗎?”
我不停地喵著,安慰他。
“沒想到啊,兒子的工作沒弄好,老子又要丟飯碗嘍,唉……”他唉聲嘆氣起來。
我突然緊張起來,耿一勺要是被解雇了,我怎么辦呢?我會不會受到株連也被趕走呢?如果食堂里容不下我,耿一勺的家我也進不去,那我不就淪為老白那樣的下場了……脊背開始發(fā)涼,不敢再往下想了。
眼瞅著我就要從一只“吃瓜的貓”變成了一只“吃苦的貓”了,實在是有些想不通。
好在事情并沒那么糟,局長最后還是寬宏大量地給了耿一勺一個以觀后效的機會。耿一勺為此感恩戴德(盡管他始終堅稱沒寫檢舉信),全身心地投入到后廚事業(yè)中,變著法子做出局長喜歡吃的菜,除了那些酸菜魚、粉蒸肉、獅子頭之類,還特意做了“千里飄香(爛咸菜蒸豆腐)”。這道菜其實很多人特別是年輕人都很討厭,但因為局長喜歡吃,大家也沒辦法,只好任憑那股臭味在食堂里飄蕩。
經歷劫后余生般的陣痛后,我也變得更加乖巧起來。
六
局里將要對機關干部和臨聘人員分門別類地進行一次測評。據說,這是這次變動的重要依據,在某種程度上,它將決定機關干部的崗位和臨聘人員的去留。聽大家說,這就是可怕的“末位淘汰”。
山雨欲來之際,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取菜的時候,大家開始互相謙讓;打湯的時候,也會替后面的人順便打上一碗;吃飯的時候,有人甚至會把從家里帶來的下飯小咸菜拿出來給大家分享……作為一個旁觀者,我看得很清楚,這種突如其來的“友好”,有結盟的意思,有試探的成分,還有麻痹別人的算計。他們的身體看上去越靠越近,但心卻越離越遠。
測評那天,人到得很齊,會議室里坐滿了人,只有老鞠沒來。老鞠近來異常沉悶,沉悶得連“死”也懶得講了,只是偶爾還哼哼“小常寶”。辦公室通知他參加測評時,他理都沒理,就像這事和他一點關系沒有。
開始填寫測評表的時候,現(xiàn)場很安靜,只聽到簽字筆在紙上劃出的沙沙聲。我悄悄走到會議室的過道上,竟然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應大多數人的要求,這次測評結果將現(xiàn)場公布,所以氣氛顯得更加緊張了。表格交上去以后,由專門請來的第三方機構的人立馬去隔壁的房間里計票。在等待計票結果的過程中,很多人坐立不安,但又不肯離開座位半步,樣子就像是等著自己重病的親人從手術室里出來。
結果通過投影公布出來后,大家開始竊竊私語,有幾個人的分數還是引起了關注。藍鶯鶯排倒數第二,排倒數第一的竟然是馬金鞍,而讓所有人沒想到的是,老鞠的排名是遙遙領先。藍鶯鶯起身離開了會場。馬金鞍癱坐在椅子上,很久沒回過神來,他大約沒想到,自己一個局里的紅人竟然在關鍵時刻卻被大家給黑了。對于這三個人的排名,我是難過、高興加驚奇。我也通過這樣的排名,充分體會到人類的復雜性。
測評過后好多天,結果遲遲沒有運用,大家開始議論紛紛。排名靠前的人嚷嚷起來,抱怨辦事效率太低;排名靠后的人惴惴不安,不知道頭上懸著的那把刀什么時候會落下來。就在大家眾說紛紜的時候,有知情者透露,局里開了班子會,局長在會上對測評結果提出了疑義,他對馬金鞍和藍鶯鶯如此靠后的排名表示不解,而對老鞠如此靠前的排名表示不滿。據說,他在提到老鞠時,還動了怒:“你們看看,一個連測評都不愿參加的人竟然名列前茅,這是什么風氣、什么導向?難道都讓我們去學他陰陽怪氣,學他死氣沉沉?”
測評的事就這樣不了了之,人類的淘汰規(guī)則總是模糊而煩瑣,不像動物,一場短兵相接的血拼就能分出勝負,該淘汰的自然就落荒而逃了。
不知怎么了,吃飯的時候,大家的話少了起來。一個明顯的表現(xiàn)就是墻上電視里播的新聞能聽到聲音了,而過去因為嘈雜只能看看畫面。有一天吃午飯時候,我看見老白隔著玻璃門東張西望的,趕緊叼了一塊自己沒舍得吃的排骨送了過去。老白三下五除二連骨頭渣子都沒剩就咽了下去,然后就和我閑聊起來,說:“最近這些人話怎么少了?這人啊,越來越難懂嘍?!蔽矣行┵u弄地說:“你要學會察言觀色就懂了,人的吃相是最能體現(xiàn)性格的。你看,那個狼吞虎咽的就是個急性子,活粗,但人好處;那個細嚼慢咽的就是個有心計的,活細,但人難處;還有那個吃飯不看盤子的,肯定心里有事?!崩习滋鹨恢蛔ψ樱噶酥敢粋€瘦男人,說:“他吃飯一會快,一會慢,這有什么說法呢?”我說:“這樣的人往往很散漫,干起活來一個字,‘亂?!崩习茁犃?,佩服地點點頭。
觀察和評價周圍的“人們”已經成了我和老白的一大樂趣。
沉悶的氣氛最終被一聲異響打破,這聲異響的制造者就是老鞠,他在一個有著清冷月光的晚上,從辦公樓的樓頂跳了下來,用生命兌現(xiàn)了他常常掛在嘴邊的死亡。最先發(fā)現(xiàn)情況的是老楊頭,隨后警察和局里的人紛紛趕到現(xiàn)場。在警察拉起警戒線之前,我和老白走過去看了一下。老鞠趴在血泊中,側著腦袋好像是趴在地上聽著什么聲音,他的嘴咧開了,就像是在笑。老鞠生前我是從來就沒看他笑過,老白烏拉一聲哭了起來,它大約是想起自己投奔機關食堂時,第一口飯還是老鞠送給它吃的。我也哭了,哭老鞠好不容易做了一回“人”,竟然對自己的生命自暴自棄。我在想,老鞠要是像我這樣,跳下來或許就不會死了,我真想借一條命給他。貓有九條命,我一只賤貓,要這么多命干嗎?
老鞠的死同樣讓“人們”感到震驚,大家議論紛紛,一個不愁吃不愁穿排名還如此靠前的人怎么就想不開了呢?對于這樣的問題,“人們”和我們同樣愚鈍,他們已經想了好幾千年了,估計再想好幾千年也想不明白。但不管怎樣,斯人已去,大家對老鞠還是表示出深深的惋惜和同情。
老鞠出殯的那天,天上下起了雪,我和老白尾隨著靈車在雪地里跑著。雪越下越大,讓我想起老鞠經常唱的“八年前,風雪夜,大禍從天降”,心中愁腸百結。到了殯儀館,告別大廳里烏泱泱站滿了人。我和老白是沒資格進去的,就在告別儀式快要開始的時候,我急中生智地躥到告別大廳一側的窗臺上。我看到老鞠躺在花叢中,竟然就像耿一勺做的魚躺在作料里一樣,心里感覺不是滋味。悼詞是局長親自念的,他聲音低緩,吐字清晰,對老鞠做了很高的評價。其中有一句話我記得很清楚,他說老鞠有著廣泛而深厚的群眾基礎……我不知道他說這樣的話,和那次測評有沒有關系。
老鞠就這樣被推進了他曾經親自視察過的火化爐,據我后來得知,殯儀館念其為火葬事業(yè)做過貢獻,免費送了他一個骨灰盒。當然了,老鞠是不會知道了。
回來的路上,我和老白走得極慢,雪地里留下了我們交錯的爪跡。老白突然問我,老鞠躺在那兒眼睛是不是睜著的。我告訴它,老鞠的眼睛是閉著的,就像是睡著了。它就說它在鄉(xiāng)下的時候,看見過很多死人的眼睛是睜著的。老白的話讓我想到一個有趣的問題,為什么我們動物死的時候眼睛都是閉著的,而很多人死的時候眼睛卻是睜著的呢?我想,大約是因為動物一般都死得心服口服,是一種認命的死,死而無憾;而人類卻死得牽腸掛肚,因為他們的想法太多、欲望太強。想到這里,我為人類悲哀起來,他們所有的貪圖、算計和掙扎所導致的后果只有一個,就是讓他們死不瞑目。難怪一些明白人要將自己的孩子起名為“狗娃”“貓伢”呢,他們是希望自己的孩子活得簡單、茁壯,我很幸運自己是一只貓。
雪還在下,我們身后的爪跡很快就被新雪掩蓋了,老白走出一段后,依依不舍地回過頭來看了看火葬場那根正在冒煙的煙囪。唉,這條可憐的狗,世上為數不多對它好的人都一個個離去了……
七
幾場雪一下,就過年了?!叭藗儭痹谶^年,我和老白卻在“過難”。盡管天已經放晴,但我們還是不想走上街頭。街上的人都穿著新衣服,歡天喜地的說笑著,就連那些寵物們也都身著盛裝,神氣活現(xiàn)地竄來竄去。我和老白上過一次街,感覺實在是有些自慚形穢。至于那些小區(qū)里,我們就更不想去了,因為炮仗炸得就像是發(fā)生了世界大戰(zhàn)?!叭藗儭笨偸窍游覀冞@些動物吵,他們從來就不自省,其實世界上最吵的就是他們自己。就拿放炮仗來說吧,過年過節(jié)升學開業(yè)結婚死人統(tǒng)統(tǒng)得放,好像不弄出點聲響來就不算是人。這下就苦了我們這些動物了,我就親眼見到一只受了炮仗驚嚇的鳥一頭撞死在墻上,還有一只被嚇得找不到洞口的老鼠差點一頭撞到我的懷里(它嚇得連我這個天敵也給忘了)。我看老白最近撒尿總有些尿不盡的樣子,估計也是被炮仗給嚇得。過年時,滿世界更是被人類制造的各種聲響霸占著,讓我們無處藏身。
不上街,吃飯就成了問題。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好心人還是有的。耿一勺在年初一中午來過一次,他專門用保溫桶給我們帶來了熱飯熱菜。在我吃那些魚丸的時候,他用抱怨的口氣說:“小咸咸,你家老板騙了我十幾萬呀,等于我給食堂白做了五年的飯喲,把你抱回來圖什么呢?還要倒貼喲?!蔽依斫馑脑寡裕瑸椴荒軒蜕纤拿Χ鴳M愧。除了耿一勺來過,藍鶯鶯和局里其他幾個人也輪流來過幾次,同樣給我們帶來不少吃的。這讓我和老白勉勉強強過了一個年,這個年讓我們嘗到了人情冷暖。
過完年,人一上班,機關就熱鬧起來了。但我敏感地覺察到,今年的熱鬧非同尋常,因為從“人們”的言談和表情看上去都很有“內容”。時間不長,這“內容”就越來越清晰了,原來和局長有關,說是局長因為年齡和身體的原因要轉崗去市政協(xié)當什么專職常委,這意味著,局長將要變成一個閑人了。
局長對這樣的傳聞非常生氣,大會小會都要批那些“地下組織部長”。閑聊的時候,他會有意無意地談到某個局里年齡比他還大的局長,還會談到對局里工作的長遠規(guī)劃。吃飯的時候,他開始添飯了(過去只吃一碗),就像當年廉頗用飯量來證明自己的身體一樣,局長用心良苦地對付著那些傳聞。
但傳聞就像節(jié)慶活動中放飛的鴿子,成群結隊,上下翻飛,很快就遮天蔽日了。有人把新局長人選的情況都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在這種氣勢磅礴的傳聞中,局長似乎也放棄了抵抗。他那副樣子,竟讓我想起被炮仗聲包圍著的小動物。
周圍人開始發(fā)生著變化。
耿一勺的變化體現(xiàn)在他做菜的過程中,揮刀顛勺中有了某種特別的意味。有一天,他手里拿著一把鋒利的菜刀,眼睛盯著案板上一個碩大的天目湖魚頭,嘴里念念有詞:“在水里你做主,在岸上我有權,有權不用,過期作廢?!闭f完,報仇雪恨般地咔嚓一刀,將魚頭一劈兩半。局長喜歡吃剁椒魚頭,他偏做紅燒魚頭。局長不喜歡吃甜,他偏偏多加點糖。他還擅自做主,把“千里飄香”這道必備菜撤掉了。我知道他對局長心存芥蒂,兒子的事不答應就算了,不該把他送貓的事說出去,讓他丟人?,F(xiàn)在聽說局長要走了,就開始表示不滿了。
三朵老花也開始蠢蠢欲動,說起話來含沙射影,指桑罵槐。那天吃午飯,她們故意坐到局長旁邊的桌上。墻上的電視里正在播午間新聞,畫面是一只“大老虎”接受庭審的場景,“大老虎”滿頭白發(fā)神色黯然地站在被告席上,全沒了往日的神氣。菊就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指著電視說:“哎喲喂,原來這家伙過去的頭發(fā)是染黑的呀!”梅說:“一個偽裝者,到頭來總會露陷的?!惫鹂粗慌缘木珠L,問:“局長,你這黑發(fā)不會也是染的吧?”關于局長染發(fā)的事,局里盡人皆知,三個女人配合默契地借題發(fā)揮,把局長的臉都氣綠了。除了這種公然挑釁,她們還發(fā)揮集體的智慧,在背地里到處傳播局長和藍鶯鶯有一腿的緋聞,她們的依據是,局長之所以沒有運用測評結果,就是怕他的心上人受到傷害。
變化最大的還是馬金鞍,這個過去局長的跟屁蟲,現(xiàn)在每次來吃飯都比局長來得遲,這就避免了給局長取菜打飯了。為了改變自己過去那種局長心腹的形象,他就像納投名狀一樣,竟然向大家透露出局長許多的秘密。說什么局長滿口的牙都是“種植”的,說局長的頭發(fā)也是“種植”的(好像局長是種植大戶似的),還說局長只有九個腳趾頭,最討厭人家說“十全十美”之類的話。在他透露的秘密當中,我認為最大的秘密是,局長每天中午吃飯前,都要在辦公室里偷偷給自己打上一針胰島素。馬金鞍憑借這些秘密開始被人群接納,一洗測評后的低迷狀況,而局長的形象卻被這些暴露的秘密擊得一落千丈。
局長也有了變化,他變得沉默寡言,三人成虎,現(xiàn)在有幾十只虎圍著他了。每次吃飯,他都是自己取菜打飯了。大約是很多年都過著飯來張口的日子,他的動作很不熟練,特別是打湯的時候,別人總能打到“內容”,他的湯碗里卻總是清湯寡水的。其實打湯是門技術活,比方說打紫菜蛋湯,有經驗的會先用長湯勺把整盆湯攪亂,然后瞄準“內容”迅速起勺。這樣簡單的事,對于局長來說,卻是一件很有難度的事。局長現(xiàn)在盤子里的飯菜都很少,吃得也很潦草。吃飯的時候,他也不再給我投食了,我成了這些傳聞間接的受害者。
局長的這些變化,似乎進一步證明了傳聞的可靠性。
食堂里沒什么變化的可能只有我了,我靜靜地觀察著“人們”的變化,從中嚼出一種世間況味來。從動物界的角度來看,局長應該處在食物鏈的頂端了,但他怎么就突然搖搖欲墜了呢?那天,電視里正好在放《動物世界》,一頭體格龐大但略顯龍鐘的公野牛在和一群野牛對峙著,野牛群突然發(fā)起進攻,那頭公野牛落荒而逃。電視畫外音是:老牛王的時代結束了,新的牛王即將誕生??吹竭@里,我突然覺得局長就是那頭老牛王,所不同的是,老牛王是被牛群用牛角頂走的,局長將要被人用嘴角頂走了。
食堂里最近有些亂,好像沒什么人管事。這樣也好,每次看人吃得差不多的時候,我就趁機把老白領進食堂,收拾地上的殘食。有一天中午,我大約是吃多了,有些犯困,一看食堂里一個人都沒有,就大著膽子跳到餐桌上躺了下來。老白也想學著我的樣子跳上來,無奈它的傷腿得不上勁,只好爬到一旁的椅子上躺了下來,我們倆就這樣第一次躺在離開地面的地方,踏踏實實睡了一覺。
幾天下來,老白竟然變得肚子溜圓,毛色發(fā)亮。
八
傳聞最終得到證實,局長真的調到那個閑職上去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自從傳出機關要“減肥”后,局長是第一個離開局里的人。
局長走之前的那天晚上,是自己開車到局里來取私人物品的。臨走的時候,我默默跟著他的車,想送他一程。不管怎么說,他對我還算夠意思的,他讓我嘗到了做一只體制內貓的滋味。局長的車開得很猶疑,在上了街以后,又調轉頭圍著辦公大樓轉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大樓正對面。我走到他車前的時候,看到他在車里面有一個抹淚的動作。
新來的局長是外面調過來的,很年輕??赡苁强紤]到年輕氣盛和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疊加因素,大家對他還是心存敬畏。新局長上任不久,果然放出豪言,要把老局長的未盡事宜繼續(xù)做下去,大家一聽,心又揪了起來。
“變化”是從食堂里開始的,這似乎是一個信號。食堂由自助餐變成了桌餐,卡座變成了十人圍坐的圓桌。據說,這樣改是為了發(fā)揮“圓桌效應”,便于產生平等融洽的氣氛。剛開始,大家對這種變化很不適應,因為必須拼齊十個人才能開飯。還有,就是很多人都怕和領導坐在一個桌上吃飯,因為領導大都邊吃飯邊想心事,吃得慢,你就是吃完了,也不好提前放碗。萬一領導吃著吃著突然交辦一個任務,那就更麻煩了。盡管不太適應這種變化,但大家私下里議論了一陣子,也沒太計較了,畢竟不過就是填飽肚子的那點事嘛。
但改到人頭上就不那么簡單了。那天局里的“減肥”動員大會剛開完,就有人向新局長遞交了辭職報告,藍鶯鶯竟然要求辭去工作。新局長對此有些不悅,他就像一個武林高手正準備施展身手制服別人,結果剛擺出一個造型,就有人主動倒了下去,讓他產生出一種被耍弄被輕蔑的挫敗感。而且這個人偏偏就是藍鶯鶯,這段時間,他通過觀察,認為藍鶯鶯的工作能力和工作態(tài)度都還不錯,正在考慮是否要把她的帽子給扶正呢。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新局長開始做著藍鶯鶯的工作,希望她能收回辭職報告。那天中午吃過飯,我正陪藍鶯鶯散步,局長迎面走了過來,我一個閃身躲到一叢女貞旁邊。局長走到藍鶯鶯跟前時停住了,對她說:“藍主任,你還是再考慮考慮吧,我這剛上場,你就打退堂鼓,不合適吧?對我對局里有什么意見可以提嘛?!彼{鶯鶯平靜地說:“局長,我已經和您說過,我就是想換一種活法?!闭f完自顧往前走,看來她是去意已決了??粗{鶯鶯的背影,我肅然起敬,一個快四十歲的女人還敢換一種活法,真是了不起。我和老白倒是不停地換著活法,但那是被動的,人家可是主動的呀。
藍鶯鶯要辭職的消息在局里引起了很大震動,說什么的都有。三朵老花又開始搖唇鼓舌了,那天吃早飯,她們又在交頭接耳,菊說:“藍鶯鶯還算是識相,與其被動走,還不如主動走吶?!泵氛f:“人家恐怕是真的找到靠山了?!惫鸾又f:“她哭的日子在后面吶?!比苏f完,開懷大笑,就像剛剛合伙贏了一個倒霉蛋的錢。我真想叼上幾個饅頭分別塞住她們的嘴。
我始終記得藍鶯鶯在食堂里吃最后一餐飯的樣子。那天中午,她是邁著貓步走進食堂的,頭發(fā)也再次盤了起來(她已經很長時間沒盤頭發(fā)了),就像是走在T形臺上的模特。她徑直走到三朵老花的桌旁,莞爾一笑,找個座位坐了下來(在我的印象中,她還是第一次和她們同桌吃飯)。剎那間,三朵老花就像是被秋霜打了一樣,顯得越加凋敝了。吃飯的時候,藍鶯鶯看到桌上上了一盤基圍蝦,便找來一只小碟裝了三只蝦,然后從自己的坤包里找出一把漂亮的水果刀來。她吃蝦的時候,左手拿著筷子,右手拿著水果刀,就像在用西餐的刀叉,很是優(yōu)雅而嫻靜。只見她靈活地動了幾下手指頭,一個整蝦仁就被剝了出來。三朵老花看得有些發(fā)呆,她們大約沒想到,一個即將離開體制的人竟然還會有如此雅致而淡定的吃相。藍鶯鶯在連吃了兩只蝦仁后,彎腰將第三只蝦仁遞到我的嘴邊。我受寵若驚地用嘴叼住,吃了起來,說老實話,這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的東西了。
吃完飯,藍鶯鶯去辦公室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東西,把那些該扔的都扔了,臨走的時候,手上只是多了一個小紙袋。我依依不舍地跟在她身后,心中百感交集。走了好長一截路,藍鶯鶯回頭看了一下我,然后蹲在地上摸了摸我的腦袋,說:“小咸咸,謝謝你能送我,回去吧,放心,我沒事的?!蔽抑缓猛A讼聛?,看著她裊裊婷婷地消失在一個拐角處。
我是后來才聽說的,藍鶯鶯辭職后開了一家婚介所,做起了職業(yè)紅娘,據說生意還非常紅火。我不知道她開婚介所是不是和她在婚姻登記處的工作經歷有關,但有一點倒是很有意思,她似乎是在以另一種方式在和三朵老花較著勁。
藍鶯鶯走了以后,局里的變動并沒有想象的那么大,只是中層干部有了一些微調。菊代替藍鶯鶯做了主持,但據說她做上主持后,很快就與梅和桂產生了矛盾。一個明顯的標志就是,吃飯的時候她們三人再也不坐在一個桌上了。馬金鞍是最得意的,殯葬管理股改成了殯葬管理中心,升格為副科級機構,他成了首任主任,并兼任著辦公室主任(辦公室主任是股級)。據說,在確定中心主任人選的時候,新局長為他花了不少心思。我真的非常佩服姓馬的,他現(xiàn)在就像當初伺候老局長一樣伺候著新局長,重新做起了孝子賢孫。奇怪的是,馬金鞍自從管上殯葬工作后,也經常把“死”掛在嘴上,特別是在一些很私人的場合。但精明的人還是看出來了,他說的“死”和老鞠說的“死”大相徑庭,老鞠是“生不如死”的“死”,而馬金鞍則是在用“死”鞭策自己及時行樂。有人發(fā)現(xiàn)他經常和投資殯儀館的賀老板在一起吃吃喝喝。賀老板別出心裁地在殯儀館里建了個小會所,馬金鞍是那里的???。據說,有一次他把新局長也請去了。照我說,在那兒吃飯雖然不用擔心被紀委的人查到,但如果一不小心看到火葬場那根被人油熏黑的煙囪,還能吃得下嗎?
這段時間,我有些煩躁不安,總感覺要出點什么事。我老是做著一個幾乎相同的夢:我夢見我和老白在荒野中狂奔,好不容易見到一座類似于教堂的房子,走近一看,里面金碧輝煌,于是我倆便毫不猶豫地往里走??傻任覀儎倓傋哌M去,身后的大門就自動關上了,燈火刷的都熄滅了……每次從夢中醒來,我都會恍惚好長時間。我不得不承認,在人的圈子里待長了,我的喜怒哀樂多少還是受到他們的影響。
只有和老白待在一起的時候,我的心里才會稍稍感覺踏實一些,老白始終保持著的那副“好死不如賴活著”的樣子,讓我很佩服,我越來越離不開它了。
九
自從新局長來了以后,我就很少在食堂的飯廳里拋頭露面了,原因有兩個:一是改成桌餐后,就很少有人在吃飯的時候給我投食了;二是我還沒摸清新局長的脾氣,不敢貿然面對他。但那天我實在餓得受不了,冒冒失失就跑進了飯廳,結果一下子就被新局長發(fā)現(xiàn)了。新局長用筷子指著我,如臨大敵般地質問:“這食堂里怎么來了一只貓?”我一聽他的口氣,嚇得趕緊跑回了廚房。不一會,馬金鞍來了,對正在廚房里收拾的耿一勺說:“老耿啊,你還是趕緊把這貓弄走吧,新局長發(fā)火啦?!?/p>
“馬主任,這貓來食堂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了,你讓我往哪弄吶?!惫⒁簧诪槲仪笄?。
“我不管,這貓要是弄不走,你就得走人!”馬金鞍可能意識到自己的話說得有些硬,緩和了一下口氣,“耿師傅,忘了告訴你了,新局長是屬鼠的,你弄只貓來要吃了他呀?”
耿一勺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大腦袋耷拉下來了。
馬金鞍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旁的我,目光中充滿了敵意。我突然想起他當初抱著我喂食的樣子,也是這雙眼睛,卻是充滿了暖暖的愛意。這樣一比較,就覺得眼前的他變得陌生而可怕,來不及細想,我哧溜一下從后門竄了出去,繞到食堂的大門前,想找老白商量一下。老白還以為我給它帶來了好吃的,喜顛顛地跑了過來。就在這時候,馬金鞍陪著剛吃完飯的新局長從食堂里走了出來。新局長的目光落在了老白的身上,又發(fā)起火來:“這兒怎么還有一條狗?阿貓阿狗的,這還是機關嗎?成何體統(tǒng)?”馬金鞍在一旁點頭哈腰地向新局長說著什么。
新局長一走,我就把我的情況和老白說了一下,老白一聽,立馬變得憂心忡忡,伸出一只前爪不停地撓著腦袋,說:“小咸咸,你見多識廣點子多,還是想想辦法吧?!蔽艺f:“有什么辦法?新來的局長偏偏屬鼠,我們兩個一個‘貓捉老鼠,一個‘狗拿耗子,人家能不忌諱嗎?”歇了好半天,老白說出一句類似于人類拆遷當中出現(xiàn)的那種釘子戶說的話:“反正我是不想走了,死就死在這兒吧?!?/p>
當天晚上,我和老白圍著食堂依依不舍地轉著圈子。唉,這么大一個食堂,竟然容不下一張貓嘴和一張狗嘴。想到自己從土豪到貧民再要到難民的這種節(jié)節(jié)敗退的經歷,我不禁悲從中來。一盤很大的黃月亮斜掛在樹梢上,就像是一張幸災樂禍的臉。老白煩躁起來,對著月亮吠了起來。我說:“老白,別叫啦,你以為你是二郎神的哮天犬呀,還是省點力氣吧,說不定明天我們就要斷頓了?!薄巴敉敉敉敉?,”老白又連續(xù)吠了幾聲,聲音突然低落下來,“我就剩下這一聲叫了,再不讓我叫,我得憋死呀!”老白沒有再吠下去了,但它向我回憶起它在鄉(xiāng)下時的吠聲,看得出來,它很懷念它曾經的吠聲。
在鄉(xiāng)下的時候,老白始終認為吠聲對一條狗來說至關重要,它不僅能夠證明一條狗的存在,還能改變自己的命運,改變其他生靈,甚至能改變世界。老白對自己吠叫的魅力更是深信不疑。在它的吠叫中,那些心懷叵測的蟊賊會露出膽怯,變得手足無措;在它的吠叫中,小繡球會歡快地走來,變得溫馴體貼。大霧的天氣,它會站在路口吠著,“人們”會通過它的吠聲找到方向。但它卻堅持認為,是自己的吠聲改善了“人們”的視力,讓“人們”變得火眼金睛,能夠輕易就穿透迷障。每天清晨,它都會站在村口那架水車旁對著東邊的山林不停地吠著,太陽總是在它的吠聲中跳出山林,把滿世界抹得花枝招展。因此,它便認為太陽是被它的吠聲召喚出來的。如果有一天太陽不出來,它會認為是自己吠得還不夠。
但現(xiàn)在,這座城市卻嘟起嘴來,對它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噓……”。
第二天中午,耿一勺給我準備了不少好吃的,有魚肉、雞肝,還有火腿腸。但我看著他放在地上的那個大盤子,卻是一點胃口都沒有。這頓飯對我來說,就像是死刑犯在上刑場前的那頓斷頭飯。耿一勺蹲下來摸著我背上的毛,說:“小咸咸,你可別怪我狠心哦,我也是沒法子喲,你不走,他們就會開了我呀……”我側過腦袋看了看他,想對他喵一聲,但想想還是沒喵出口,對于這樣一個自身難保的人,我還能說什么呢?
馬金鞍就像個幽靈一樣又出現(xiàn)在了廚房里,他是來通知耿一勺的,說晚上局長要請市里的一個德高望重的老領導吃飯,讓他抓緊準備菜。正要做詳細交代,突然發(fā)現(xiàn)了我,就對耿一勺說:“這貓怎么還沒弄走?你看你,還給它吃大餐吶,這是要給它餞行呀?”
我一聽,頓時氣得耳朵壓低瞳孔變窄,身上的毛就像刺猬的刺一樣奓開了,我真恨不得變成一只斑斕猛虎,一口把他的喉嚨咬斷。
馬金鞍不屑一顧地看著我,還想奚落我?guī)拙?,他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下手機屏幕,立馬變了一副面孔,低三下四地出去接電話了。我悄悄跟他出去了,就聽他對著電話說:“局長您放心吧,我正在安排呢……喝酒的事您也別擔心被查,我建議把殯儀館的賀老板也請來,這樣就能以招商引資的名義喝酒了……(據說現(xiàn)在公務接待只有招商引資才能喝酒)”這小子真會弄虛作假,只可惜我不會講人話寫人字,不然我早就去有關部門舉報他了。
馬金鞍接完電話又回到了廚房,開始端起架子向耿一勺交代菜肴方面的注意事項。手機又響了起來,他再次低三下四起來(我真的佩服他瞬間切換表情的技能),對著電話說:“請局長放心,那道菜絕對沒問題?!?/p>
馬金鞍說的那道菜竟是狗肉火鍋。耿一勺有些為難,解釋說這時候恐怕很難弄到原料。馬金鞍拍了一下胸口,大包大攬地說:“門口不是有一條現(xiàn)成的狗?反正是要趕走的,不如讓它做點貢獻嘛。這樣吧,我負責派人去宰狗,你負責燒就行了。注意,別忘了多放點花椒哦?!惫⒁簧滓宦?,愣住了。很顯然,他多少知道一點我和老白的關系,有些不忍心。
我的腦袋嗡的一聲,冒出無數顆金星,這姓馬的也太歹毒了,竟然要打老白的歪主意。不好,我得趕緊去通知老白。我不能眼看著一條忠心耿耿的看門狗被他們變成一條菜狗。
跑到食堂大門口,卻沒有看到老白。在辦公樓和輔樓之間繞了好幾圈,也沒有看到。我有些急了,想了想,直奔那座城門樓。老白很喜歡城門洞,經常去那兒玩,有時候還會在那兒過夜。它對我說過,它在城門洞旁找到了“看門”的感覺(它始終還是有看門狗的職業(yè)意識)。有一個星期天的早上,我看見它站在城門洞旁,煞有介事地吠著,一副忠于職守的樣子。過往的車輛和行人絲毫沒有在意它和它的吠聲,但這并沒有影響它的情緒,它夢游般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站在那兒看了好半天,沒忍心打斷它……一路想著,我似乎已經聽到了老白的吠聲。可等我趕到城門洞的時候,卻看到主門洞和兩個輔門洞都是空蕩蕩的。我的心就像被另一只貓抓撓著,終于體會到人類常說的“貓抓心”了。
絞盡腦汁后,我突然想到了殯儀館附近的東山公墓,老白的老主人夫婦還有老鞠都埋在那兒了,我隨它去過幾次,它會不會去了墓地呢?于是我又慌慌張張朝墓地的方向跑去。一路上,我看到好幾條像老白那樣的土狗,都六神無主地在逡巡著。這段時間,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跑到城里來的農村土狗多了起來,它們成了城市一道怪異的風景。我順便向幾條狗打聽起老白的情況,它們一律茫然地看看我,搖搖它們骯臟的腦袋。到了東山公墓,前前后后都找遍了,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老白的蹤影。老白到底跑哪兒去了呢?在這個遠離田園的地方,一條中華田園犬又能往哪兒跑呢?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我突然想到一個很可怕的問題,老白會不會在我出來尋找它的時候,回到了食堂呢?如果是這樣的話,它可能已經落入馬金鞍的魔掌了……我開始朝著回食堂的路瘋跑起來,兩旁的景狀變得模糊起來,路上的行人和車輛也變得模糊起來,天底下仿佛只有我這只奔跑的貓……
到了食堂旁邊,我看到二樓包廂燈火通明,一股刺鼻的肉香味飄了出來,我聞出那是燒熟的狗肉的味道。我還聽到了酒杯的碰撞聲和人類的牙齒撕扯動物筋骨的聲音。一陣天旋地轉后,我開始嘔吐不止,吐著吐著,我感覺自己剩下了一副空空的皮囊,一陣風吹來,這副皮囊被刮倒在一棵香樟樹下。
我醒來的時候,二樓的包廂已經黑燈瞎火,周圍靜得出奇,就連平日里喜歡嬉鬧的麻雀也沒了聲音,仿佛是為了配合一場正在醞釀中的陰謀??諝庵腥匀粴埩糁枪晒止值奈兜?,它提醒我,和我朝夕相處的老白正在被人類強大的腸胃消化著。
我掙扎著爬了起來。到了該告別的時候了,不,不是告別,是永別,我要永遠地離開這塊傷心地。說來真是好笑,在這場雷聲大作的“減肥”行動中,真正被減掉的就是我和老白了(我現(xiàn)在不認為老局長、老鞠和藍鶯鶯是被減掉的)。
路燈下,只有我的影子陪伴著我踽踽獨行,無限的悲壯開始在心中堆積,從此我將浪跡天涯,成為一只名副其實的流浪貓。我盡量安慰自己,做一只流浪貓也沒什么不好,最起碼我是自由的。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在此,我還想加上一句“地廣隨貓走”。世界這么大,不去看看太可惜了。我要走出這片屋檐,走出這座城市,去看大江大河、大山大川……我還想通過不停地行走忘掉悲傷和煩惱。
走到一個十字路口,我聽到了幾聲沉悶的狗叫,抬眼一看,對面的路牙上站著一條白狗,樣子很像是老白。晃了晃腦袋再看,的確就是老白,周身的血液呼嘯著涌向腦袋,我一頭扎向斑馬線。對面的紅燈亮了起來,但我已經顧不上人類的規(guī)矩了,更顧不上我的貓步是否標準了,我在斑馬線上狂奔起來,耳旁傳來此起彼伏的急剎車的聲音……
我終于接近老白了。老白站在那兒,對著馬路上來往的車輛發(fā)出嗚咽般的叫聲,可能是因為叫得時間長了,它的喉嚨里就像是塞了一團棉花。在它的身旁,一只籃子里放著一個襁褓,襁褓中一個嬰兒睜著一雙明亮的眼睛看著這個有些模糊的世界。
責任編輯 十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