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彥虎
稱謂語是語言交際中廣泛而頻繁使用的詞語,反映著交際雙方的角色、身份、社會地位和親疏程度等,而交際雙方的稱謂變化往往意味著雙方親疏關(guān)系的變化。近幾年,有同仁從稱謂變化的角度解讀《詩經(jīng)·衛(wèi)風·氓》,從而開辟了對該詩解讀的全新領(lǐng)域,但其中對稱謂的許多解讀略有偏差。筆者以為,要準確理解詩中女子對男子稱謂的變化所蘊含的意義,需要明確一個前提:詩歌的敘述時態(tài)是什么?換言之,詩歌中的故事是女主人公什么時候講的?
很明顯,詩歌內(nèi)容不是女主人公的日記拼盤,而是回憶錄。不可能故事邊發(fā)生女主人公邊講述,詩中所有的內(nèi)容都是女子選擇離婚后,甚至可以從“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靜言思之,躬自悼矣”幾句判定是女子回到娘家后的回憶、追思。因此,詩中女子對男子的稱謂都是女子回憶、反思時“此時此刻”的稱謂,而并非親歷事件時“那年那時”的稱謂。
明確了這一前提,對詩中稱謂變化的解讀便具有了全新的意義。詩中女子曾經(jīng)對男子愛得深,愛得癡。敢為愛赴湯蹈火,在所不惜;愿為愛清貧如洗,任勞任怨。然而忘我的付出換來的是男子的背叛甚至是暴力。任憑是誰,如此遭遇都難以承受。幸好,女主人公有剛烈的生命底色,有理性的長遠考量,于是她主動選擇在走向婚姻墳墓的路途中華麗地轉(zhuǎn)身。但是女主人公走出“圍城”的理性、勇氣依然掩蓋不了內(nèi)心的恨、痛、悔。一想到男子當年“蚩蚩”的憨相與后來的“罔極”、暴力形象的強烈反差,可以恨得咬牙切齒;一想到多年勤儉持家換來的婚變殘局,想到娘家親兄弟的不解與嘲笑,可以痛得浸入骨髓;一想到自己懵懂無知便死心塌地陷入情網(wǎng),無法盡早認清對方真面目以致身心疲倦,可以悔得抱恨終天。有這樣的境遇和心理做鋪墊,追憶、反思過往時,她對男子的許多帶有過激情緒的稱謂便都在情理之中了。
一、氓
《說文解字注·民部》釋“氓”:“自他歸往之民則謂之氓,故從民亡?!焙笕酸尅懊ァ睘榱髅?、野民多據(jù)于此。楊寬從史學角度對“氓”的身份、地位作了客觀地說明:周把王畿分為“國”和“野”兩大地區(qū)。屬于“野”的地區(qū)內(nèi),分設(shè)“六遂”?!傲臁本用窬徒小懊ァ保ɑ蜃鳌爱m”“萌”) 或“野民”,他們沒有政治權(quán)利,是當時被壓迫、被奴役的階級。雖然也有“三年大比”而“興甿”的規(guī)定,但不能被選拔出來擔任“出使長之”“人使治之”的官職。而國都近郊“鄉(xiāng)”中之居民,即“國人”,屬于當時國家的自由公民性質(zhì),他們有參與政治、教育、選拔的權(quán)利,有服兵役的義務。
由此再看《氓》的起句,直言男子為“氓”,這就不是女子當初“對一個尚未熟悉的陌生人的稱謂”[1],而是女主人公回憶之初一腔怒火的噴涌而出:直揭對方卑賤的身份,把男子無力擺脫、無法更改的出身殘酷地、赤裸裸地擺在眾人面前。這不單是主觀蔑稱,更是客觀揭示,但這種冷冰冰的揭示最是狠毒(“你不就是個氓嘛”),表達了女主人公強烈的怨憤之情。男子“蚩蚩”的憨厚貌與后來的暴怒無常對比,更讓重提往事的女子覺得惡心,從而丑化了男子前恭后倨的形象,女子也借此反思了自己當年的單純幼稚(竟被“氓”“蚩蚩”的樣子欺騙了),悔恨之意溢于言表。
二、爾
爾,即你。文中兩處提到:一處是婚娶時,一處是女子冷靜重設(shè)生命軌跡時。
婚娶,是每個女孩子終生難忘的記憶,其間有太多的焦慮和甜蜜。可以想見,當年婚娶之日,當男子鄭重占卜時,女子心頭定然有對卦象吉兇的擔憂,有溢于言表的甜蜜,有對婚姻生活的美好祈盼,有與君白頭偕老的幸福感。此處用“爾”來稱呼男子,可以理解為女子回憶時一種不自覺的思想“拋錨”,真實再現(xiàn)了熱戀中的女子翹首以盼、癡迷、沉陷于男子的熱烈感情。也可以理解為,雖然女子是帶著仇恨回憶的,但憶及婚娶時刻,想到彼時的美好情境,依然無法恨入骨髓,更像是在想象中與男子面對面理性交流、共憶往事的狀態(tài),這里有回憶的甜蜜,更有現(xiàn)實的疼痛。美好的開端與如今凄涼的結(jié)局相映襯,怎不讓人唏噓感慨。
詩歌第六章女主人公冷靜假設(shè)了婚姻的另一種可能——“及爾偕老,老使我怨?!迸c我們經(jīng)常用以表達對愛情莊嚴承諾的“與子偕老”相比,“及爾偕老”少了對對方的尊重,少了對未來甜蜜的憧憬,多了一份冷靜與理智。女主人公想到當年男子“信誓旦旦”的諾言,不禁不寒而栗,“如果我和你的婚姻就這樣妥協(xié)下去,那會是怎樣的悲哀?!笨梢哉f,女子能對婚姻做出這樣的假設(shè),是她由天真、幼稚趨于成熟的表現(xiàn)。
總之,稱謂語“爾”都出現(xiàn)在女主人公無意識進入與男子對話的想象情景中。情景一中,她與男子共同追憶人生的至美時刻;情景二中,她對男子設(shè)想維系婚姻的可怕后果。兩者都帶有一點點甜蜜的冷靜。
三、士
從三、四兩章長歌當哭般的呼號看,女主人公顯然是將“士”與“女”對照起來稱呼的,由此判斷,詩中的“士”泛指男人們。當然,“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幾句中,“士”應該不指所有男人(不是男人都這樣的),而專指詩中的男主人公。這幾句可譯為:“我又沒有什么錯,是那男人太無情!那個男人沒定準,前后不一壞德行?!?/p>
在四、五兩章中,女主人公回憶了婚后自己艱辛的勞作付出和男子的始亂終棄,這是讓女主人公最難以接受、最不堪回憶、最感痛苦憤怒的事實。于是,女主人公便使用了帶有極具疏離感的詞語,稱男子為“那個男人”,批判、憎惡之意畢現(xiàn)。同時,因為女主人公對男子的憎惡痛恨之情已經(jīng)強烈得無以復加,于是她對天下男子都有了一種戒備,她警告女孩子們“無與士耽”,儼然有一種“天下沒幾個好男人”的意思。
若從“士”的本意解,似乎還有另一重含義。《說文解字》:“士,事也。數(shù)始于一,終于十,從一,從十??鬃釉唬骸剖弦粸槭??!倍斡癫米ⅲ骸胺材苁缕涫抡叻Q士?!盵2]許慎認為“士”由“一”“十”會意而成,“一”為萬物之始,“十”為萬物之終。因而“士”即那些從古至今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人,即知識分子。詩中用“士”來指代負心的男子,可能就有以這樣的“貴”意來反諷“那個男人”始亂終棄的行為的意思。
四、其
第六章中女主人公使用了第三人稱代詞“其”來交代男子婚后的違誓變心,雖有責備,但已不是激情批判。與第二人稱代詞“爾”相比,第三人稱代詞“其”不僅更冷靜,也更具有一種陌生感與疏離感。這是女主人公痛定思痛之后的正常反應,“他已經(jīng)與我無關(guān)?!痹谝环雌鸱鼗貞浶袑⒔Y(jié)束時,女子發(fā)現(xiàn)了某種生命的真實,堅定了生命的選擇。至此,詩歌充分表現(xiàn)出女主人公與普通女子不同的,不忍耐、不將就,參悟男女關(guān)系中的不平等并有所抉擇的,勇敢而又堅強獨立的可貴品性,讓人憐,更讓人贊!
五、子
這是詩中最匪夷所思的一個稱謂。“子”是個敬稱,可以譯作“您”。往事不堪回首,一想起男子,便是鋪天蓋地的怨恨,怎么又會稱其為“子”?
“送子涉淇,至于頓丘。匪我愆期,子無良媒。將子無怒,秋以為期。”我們注意到,“子”是女子回憶熱戀時對男方的稱謂。此處的“子”當然不應是當初的“有好感,很尊重他”[3],也不是當初的“親切、親昵”[4]。會不會是回憶熱戀時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來的“甜蜜”?如果沿著文脈考查,應該也不是。詩歌一開始就是一腔怒火噴薄而出,怎么會一下子轉(zhuǎn)換到甜蜜?
筆者以為,此處的“子”具有反諷的意味。這幾句可譯為:“當年您多有魅力,我一直送您渡過淇水到了頓丘;當年您多猴急,非要我早點嫁您,哪里是我要拖延時間,是您連個媒人都沒請;當年您多威風,熱戀中就火氣沖天,我還勸您冷靜,私自將婚期定在秋天?!?/p>
熱戀總是美好的,但作為婚姻受害方的女子在回憶這段時光時,卻怎么也美好不起來。時光讓過去的一切真相大白。當年,男子的追求雖然熱切,卻十分廉價,竟然沒有聘請媒妁的念頭,熱切的背后是誠意的缺乏,并且早已暴露了暴烈的秉性。于是,認清了男子真面目的女主人公想起當年男子種種讓人作嘔的表現(xiàn),只剩下無盡的嘲諷和強烈的悔恨。
“我最深愛的人傷我卻是最深?!蓖ㄟ^對這些稱謂語意義的揭示,我們似乎看到,先秦一位愛得遍體鱗傷的女子,寄寓娘家,備受兄弟不解與嘲諷,用回憶、用痛恨、用無數(shù)復雜的心緒充塞頭腦;用冷靜、用理智、用常人不易具備的定力舔舐傷口,自我療愈。從此,中國文學中,不斷走出靈魂覺醒、人格獨立的偉大女性,為文學、為生活增添了異常靚麗的光彩。
參考文獻:
[1]陳士同《從稱謂的變化看愛情的凋零》[J],載《散文百家(新語文活頁)》,2015.1.
[2]漢·許慎傳,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3]陳曉萍《稱謂、語境、情感——〈氓〉教學札記》[J],載《語文月刊》,2016.3.
[4]陳士同《從稱謂的變化看愛情的凋零》[J],載《散文百家(新語文活頁)》,20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