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春

絲綢商人的家在蘇州城里算得上殷實(shí)。門前是深深的弄堂，如果夫人和女兒就在城里辦事，路不遠(yuǎn)的話，一般走陸路，轎廳里的轎子就是交通工具；出城一般走水路，屋后水巷子里有一個私人碼頭，那兒停著一艘小型畫舫。

明朝末年的一天早晨，屋后碼頭上熱鬧了起來。廚娘吳阿姨一次又一次跑上跑下，將木柴和做飯做菜的原料搬到畫舫上。今天，絲綢商人的夫人將帶著三個女兒青菡、青蓮和青荷去葑門外參加一場盛會。

石駁岸上，有一塊凸起的帶孔的如意形石頭，是系船纜用的，叫系纜石。吳阿姨麻利地將麻繩船纜解開，船就開始動了。青荷的心，也開始隨著波浪蕩漾起來。這一天，是農(nóng)歷六月二十四，全蘇州城的美女都要到荷花蕩去給荷花仙子過生日。

這天，十六歲的青荷懷揣著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上了船。此刻，青荷坐在后艙美人靠上，手捧著一卷書，獨(dú)自笑彎了腰。原來，她看到唐朝人在詩歌里寫道：盛夏季節(jié)，一個小姑娘因?yàn)樨澩?，把爺娘布置的采蓮的事兒忘得一干二凈，傍晚時分，又因?yàn)橥嫠研〈拇^弄得濕漉漉的，更離譜的是，小姑娘居然脫下紅裙網(wǎng)羅池塘中的鴨子，真是玩瘋了。小船所到之處，掀動了滿湖波光，因?yàn)樨澘催h(yuǎn)處的年輕人，小姑娘忘記搖櫓了，任船兒隨風(fēng)漂流。然后，她又無緣無故隔船拋丟青青的蓮蓬頭，不小心又被遠(yuǎn)處的大人們看見了，她連忙蹲下身子，好像心里的秘密被人窺見了，大半天了，她還在躲在荷葉底下害羞呢?！罢媸莻€癡丫頭！”雖然過去好幾百年了，青荷好像還能觸摸到那個唐朝小姑娘怦怦的心跳呢，她自言自語了一句，笑得淚花都出來了。

搖櫓的吳阿姨看著青荷笑，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小娘五，癡是癡得來，笑的啥？”吳阿姨比青荷還小的時候就跟著青荷媽了，她是青荷媽的丫鬟，更是青荷媽的閨中密友，是跟著媽媽一起嫁到絲綢商人家來的，因此可以用這種口吻嗔怪青荷。除此之外，吳阿姨和青荷之間，還有另一層更親密的關(guān)系——她還是青荷的寄娘。蘇州這兒自古就有風(fēng)俗，小孩子出生后要認(rèn)干爹干媽，蘇州人稱作寄爺寄娘。姐姐青菡和青蓮也各有自己的寄爺寄娘。

陽光下，青荷的臉頰就像貼上了兩片荷花花瓣，含笑的明眸彎彎的，顯得特別嫵媚，她瞥了吳阿姨一眼：“不告訴你！”用卷著的書將絲綢簾子一掀，就來到了船艙里。

“癡丫頭，只知道在外面瘋，人少一猜就猜出來了，沒勁的呀！”二姐青蓮見青荷進(jìn)來，半嗔半笑地?cái)?shù)落她。

船艙里鋪著滸墅關(guān)出的梅里青草席，母女三人正席地而坐，當(dāng)中有一個刻了格子的花梨木矮幾，不下棋的時候，矮幾可以用來飲茶和做游戲。當(dāng)時，母女仨兒正在玩一種藏鉤游戲——三個人分為兩組，一個人猜，兩個人藏，一根小小的玉質(zhì)衣鉤，在猜的人閉上眼睛的時候藏在某人某手中，藏好后，藏的二人四只手一起伸出來給猜的人猜。當(dāng)時，媽媽是那個猜鉤人，姐妹二人是藏鉤人。三番五次，姐妹倆總是敗下陣來，因?yàn)閶寢尣碌臅r候不看她們的手，而是看姐妹倆的眼睛，看著看著，姐妹倆就像被炙熱的火烤著一樣，要不了三分鐘，藏鉤的那位就頂不住了，從眼神里招了出來。二姐剛才怪青荷沒有一起參與，是因?yàn)椴劂^游戲玩的人越多越難猜，越有趣。當(dāng)時的蘇州人十分迷戀這種游戲，有一個姓袁的蘇州人還專門寫了一部書《拇經(jīng)》講藏鉤的規(guī)則和技巧?？墒?，這個技巧在媽媽這兒不起作用，人家猜藏鉤?？词?，媽媽看的卻是臉。

“吵了人家白日夢，當(dāng)心有小官人來找你算賬！”大姐青菡故作嚴(yán)肅，指著二姐青蓮的鼻尖，一邊卻眼波流轉(zhuǎn)，快速在青荷臉上掃過，分明是指?！傲R”槐。話一說完終于繃不住，自己先笑了起來。

青荷不由得暗暗佩服大姐，那眼光太“兇”了，仿佛一眼能看穿她的心。怎么辦？出了葑門，她還有絕密的重大任務(wù)，必須待在艙外，而現(xiàn)在又不能讓媽媽和姐姐起疑心，真是難為她了。

“大姐你放心，小妹我若是有什么風(fēng)吹草動，哪能逃得過你法眼！”在大姐面前，青荷必須低調(diào)。接著她主動出擊：“哪像你們這些錦衣玉食的大小姐，我是勞碌命，要幫寄娘把灶里的火生好，否則，待會兒你們要泡茶了，哪兒來的開水呢？過了葑門還要買冰鎮(zhèn)西瓜給你們解暑……等我忙完了，過了橫街石炮頭，本小姐一定進(jìn)來和你們打馬吊牌！”

馬吊牌是一種40張的紙牌，要四個人才能玩，在那個時代非常流行，蘇州城男女老少幾乎沒有不會玩的。當(dāng)時的蘇州文人馮夢龍還為此寫過一本《馬吊牌經(jīng)》呢。

青荷的一番話，合情合理，媽媽和姐姐再也不懷疑她待在艙外有什么小九九了。吳阿姨要劃船趕路，十二里水路，不抓緊的話中午趕不到。青荷給船尾的行灶點(diǎn)火，先在灶膛里鋪一層軟軟的稻草，點(diǎn)著，放上幾根細(xì)樹枝，噼里啪啦的聲音響起來之后，將劈好的硬材段放到灶膛里。青荷對點(diǎn)火燒柴之類的人間俗事樂此不疲，有時候吳阿姨也會開玩笑，說莫不是弄錯了，青荷真是她親生的。青荷是從內(nèi)心里熱愛勞動，這種熱愛是裝不出來的。特別是今天，這個陽光明媚的夏日，她需要用勞動來掩飾自己緊張期盼的心情。灶膛里的火苗越來越旺，她最愛看的是稻草燃燒的樣子，在火中，稻草是那樣柔軟而透亮，它們彎曲自如的身子發(fā)著光，伸縮交纏，在成為灰燼之前，稻草真是活到了極致。

葑門是蘇州城東南的一座城門，有陸城門和水城門。據(jù)說葑門的方向正對著吳國的死對頭越國，因此城樓造得特別高大巍峨，有點(diǎn)顯示實(shí)力的意思，上面巨大的匾額題寫著“清流映帶”四個楷體大字，又有夸飾如畫江山的意味。

這天，葑門城樓上簫鼓齊鳴，彩旗獵獵，人聲鼎沸，像是在舉辦什么儀式。當(dāng)青荷家的畫舫從水城門中穿過的時候，一伸手，幾乎能抓一把從城墻上蕩下來的爬山虎藤葉。進(jìn)入隧道一般的水城門，畫舫上光線為之一暗，蒸人的暑氣也暫時被隔開了，而灶膛里的爐火似乎更旺了，映得青荷的臉紅撲撲的。青荷感覺到自己的身子輕了起來，懷里就像抱著一團(tuán)火似的，心就像行灶上架著的銅水壺，外表波瀾不興，里面已經(jīng)在悄悄鳴叫了。

青荷的秘密就藏在她的衣袖里，那是一方真絲汗巾，汗巾的主人是葑門外橫街一家水果店的小伙子。去年六月二十四，青荷在船上向人家買西瓜借來擦水珠的，卻因?yàn)榇鄵頂D，青荷家的畫舫被催著往前劃，當(dāng)時沒來得及還給人家。

如今，畫舫又出了葑門了，向左一拐，就是一條東西向的河，叫葑塘河。葑塘河的兩旁一家又一家緊挨著的是一家家商店，而且這兒的柴行、鮮魚行、山貨行和竹行在蘇州是最大的，另外還有雜貨店、水果店、茶葉店、點(diǎn)心店、醬菜店、裁縫店、腌臘店、壽衣店、煙花店、糕團(tuán)店、中藥店以及面館、茶館等。河北側(cè)是主要街道，蘇州人稱為上塘，河南側(cè)相對冷清點(diǎn)，被人們稱為下塘。上下塘的商店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diǎn)，即一面臨水，一面臨街——北側(cè)的上塘又叫橫街，是蘇州最熱鬧的一條街道。橫街上鋪著一塊塊大青石板，石板下面是排水溝，人們走在青石板上會傳出空靈的聲響。

船一進(jìn)入葑塘河，青荷的心就沒由來地跳得厲害，一年前的事就像是發(fā)生在昨天一樣。

蘇州的冰窖大多集中在葑門外，厚厚的稻草房子里儲存著去年三九天里的冰塊，賣水果的商家，一般都會用板車拖了冰塊到店里，把西瓜冰過了再拿出來賣，就能賣個好價錢。

去年的六月二十四也是一個艷陽天，剛把灶頭的火生好，青荷覺得又熱又渴，正好看見有商家從窗戶里放下竹籃賣西瓜。與其說青荷的口渴是天熱出來的，還不如說是給那些掛下來的竹籃引逗出來的。沿著石駁岸向東看去，一根根麻繩吊著一個個竹籃，一共大概有好幾十個，一眼望不到頭，就像是從那些店里長出來似的。像今天一樣，那時媽媽和姐姐們也在船艙里品茗或玩藏鉤的游戲，也可能用玳玳花編織成花環(huán)。

不遠(yuǎn)處，一家點(diǎn)心店的小姑娘用竹籃將一籠小籠包放到了一艘小快船的船艙板上，船上的三四個小伙子故意不付錢，還把竹籃和小籠包一起帶走，眼看就要劃出幾丈遠(yuǎn)了。就在小姑娘急得快要哭出來的時候，幾個年輕人哈哈笑著把船劃回來，把銅板一個不少地放在了竹籃里，小姑娘這才破涕為笑。這時候，樓上點(diǎn)心店老板娘端出泔腳水，作出欲潑出來的樣子，然后從窗口伸出頭來笑罵道：“這幫青頭鬼！當(dāng)心給你媳婦曉得了回去跪搓衣板！”

船行到一家水果店的樓下，只見窗口有個身穿白褂子的小伙子背對著窗戶，似乎在和店里的顧客說話。

“嗨，來一個冰鎮(zhèn)西瓜，要黑籽的！”青荷朝上面招手。一張黝黑而英俊的臉伸了出來，他回頭的動作是那樣緩慢，像經(jīng)歷了一個世紀(jì)。他笑著，露出的牙齒在陽光下顯得特別耀眼。那小伙子十七八歲的樣子，可他的笑容里帶著一絲調(diào)皮的孩子氣，使得他看上去和青荷差不多大年紀(jì)。就在那一瞬間，青荷感覺到身體里發(fā)生了變化，心里有一根琴弦，被人彈了一下，發(fā)出了激越的聲音，像是在歌唱，更像在呻吟。青荷像一個突然落水的人需要搭救，她想叫喊，卻發(fā)不出聲音，她想邁開腿逃離這個地方，腿上卻沒有一絲一毫力氣。一種恍惚的暈眩感，瞬間籠罩全身，手必須扶著畫舫上的紅漆柱子，才不會摔倒。

青荷被自己的反應(yīng)嚇著了，臉上燙得厲害，她忘記了今天這是在哪兒，她更忘記她剛才叫小伙子做什么了。她的臉還停留在剛才朝上面看的姿態(tài)上，但是她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了，因?yàn)橹?，她的眼眶貯滿了淚水，濕漉漉的眼光閃閃爍爍，躲著上面，不敢正眼看那個人，她又擔(dān)心自己的心事被人看破，她無所適從，可憐極了。

一旁的吳阿姨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她仿佛也回到了十六歲，那時候她是青荷媽的貼身丫鬟，一次元宵節(jié)在胥門萬年橋看燈會，青荷媽——那時候是一個情竇初開的深閨少女——也曾露出這樣的眼神。吳阿姨的心底涌上一股柔情，既有對青春往事追憶的感喟，也有對干女兒青荷的萬般憐愛。她必須把青荷帶出窘境，而且要不著痕跡。于是，她將船停穩(wěn)，朝著上面開了口：“小伙子，我們家小姐問你呢，黑籽的西瓜有嗎？”

“有啊，要大點(diǎn)的小點(diǎn)的？”

這時候，青荷似乎醒來了。她舉起雙手比劃著：“中等的，夠吃了，喏，就像……”

“不，要大的，西瓜總是大的更甜?！?/p>

青荷沒想到，吳阿姨劈頭蓋腦地打斷了自己。雖然是長輩，但總是有主仆之分，吳阿姨平時一般不會這樣做。

從西瓜店樓上看下去，小船，流水，行人，仿佛一切都隱去了蹤影，只剩下兩段自身會發(fā)光的藕當(dāng)空舞蹈著。原來，青荷伸出手比劃的時候，寬大的衣袖褪上了胳膊，兩只前臂全部裸露了出來，在陽光下恍得人睜不開眼。吳阿姨打斷青荷的話，正是看到了這一點(diǎn)，她擔(dān)心樓上西瓜店的野小子會借題發(fā)揮，輕薄了青荷。

果不其然，樓上的發(fā)話了。當(dāng)他將一個碩大的帶著翡翠色澤的西瓜用竹籃吊下來時，青荷好心，準(zhǔn)備去接那竹籃，誰知卻遭到一頓奚落。

“不要接，當(dāng)心把你臂膊折斷！”小伙子調(diào)皮地說，或許僅僅為了表明自己的西瓜大，但這句話隱含著說青荷的胳膊瘦小的意思，這句話讓青荷很生氣。其實(shí)，青荷并不是真的生氣，她心里反倒有一點(diǎn)微醺的舒坦。一切都不需要更多語言，比劃西瓜的大小或許不過是一個借口，盛夏季節(jié)露出自己的手臂，即使算是女孩子的一個小伎倆，也并不過分。青荷確實(shí)一點(diǎn)兒也不生氣，因?yàn)樗雷约旱母觳膊⒉幌裉J柴梗一樣瘦小，相反卻是珠圓玉潤的，就像是帶著露水和絨毛的青絲瓜，嬌嫩、修長又飽滿，藏不住艷光逼人的生命力。青荷的心里像含了一顆敲扁支酸，她反復(fù)咀嚼品嘗那小官人的話，確信他注意到了自己。此刻，青荷和小伙子之間仿佛存在著兩套話語系統(tǒng)，一套是公開的，吳阿姨也能聽得到，還有一套是隱秘的，只有他倆才懂。青荷的心里有一種裝得滿滿的感覺，雖然和那個人才說了一句話，但心里感覺已經(jīng)說了成千上百句了。

滿足歸滿足，但青荷還是要生氣，因?yàn)槔碚撋纤仨毶鷼?，必須對這種公然的挑釁行為作出最激烈的反應(yīng)，否則，怎能算是個小家碧玉呢？青荷想生氣，卻拉不開臉，她的內(nèi)心有一種聲音就像蚊子在叫，她終于懂了，為什么有“刀子嘴，豆腐心”的說法，這個詞分明就是為她青荷而發(fā)明的啊。

青荷真的不接那竹籃，讓小伙子把瓜籃落到艙板上。吳阿姨麻利地將西瓜抱下來，青荷拿出銅板放到籃子里，朝上面回敬了一句：“看看仔細(xì)，不要數(shù)錯了！”其實(shí)一共才七八塊銅板，青荷公然看低小伙子的算術(shù)水平。青荷知道自己不是在貶低小伙子的形象，是在為他的高大形象添磚加瓦。做生意的人，都是很會算賬的，做絲綢生意的父親就是這樣，他沒讀過多少書，但是，算起賬來比誰都快，比誰都精。說商人不會算賬，就像說一個廚師不會燒菜，說一把掃帚不會掃地一樣，誰都知道是說著玩兒的。這句話，青荷覺得既回?fù)袅诵』镒拥奶翎呌譀]有真正傷到他自尊。最好，小伙子只聽到溫柔，吳阿姨只聽到犀利才好呢！可是，更可能發(fā)生的情況恰恰相反！如果對小伙子的一番柔情被吳阿姨看出來，就有點(diǎn)肉麻得過頭了，青荷恨不得鉆到船艙板底下去。

小伙子還在微笑著，從他這個角度看下去，青荷的臉就好像是一朵盛開的荷花，絢麗逼人。是臉皮太厚，還是真的沒有聽出其中譏諷之意？或者，青荷的話，太沒有分量了，連花拳繡腿都不是，充其量不過是盛夏上午的一陣涼風(fēng)，吹拂在小伙子的臉上，正愜意呢。

青荷身邊，一米開外，就有裝運(yùn)著大紅木箱的戲船快速前去，搖船的小伙子吹著口哨，請青荷讓路。

“催什么催，你媳婦在荷花蕩等你吶？”青荷的目光捉住戲船上一個和自己差不多大年紀(jì)的小男孩，向他挑戰(zhàn)，誰知男孩卻羞紅了臉扔掉手里的槳，躲到了高大紅漆戲衣箱后面去了。不躲也不行，因?yàn)榍嗪蛇@一回是杏眼圓睜，很嚴(yán)肅地和小男孩說話，沒有絲毫徇私舞弊的成分。其實(shí)，戲船上的小男孩被青荷這一頓無理搶白，有點(diǎn)冤。青荷生的是自己的氣，她氣自己剛才該潑辣的時候話說得太軟。

倏忽間，戲船已把青荷她們的船遠(yuǎn)遠(yuǎn)拋在后面了?！皩Σ黄稹鼻嗪稍趦?nèi)心給那個男孩子道歉。戲船的紅漆木箱里裝滿了戲劇衣裳，昆曲折子戲的演出馬上就要到荷花蕩上演了。本來，這些戲班子在六月十一為老郎神慶祝完生日，演出之后就散了，要到秋收季節(jié)天氣稍涼下來再集合演出，但是，六月二十四的荷花生日和七月十五的中元節(jié)，對蘇州人來說都太重要了，一些熱愛昆曲的演員會自動聚集，冒著酷暑破例再演兩次。

青荷打算洗了西瓜，切好分好，拿到中艙和媽媽姐姐分享。可是她的手剛一碰到西瓜，就涼得縮了回來，手心全是水。這下子，她覺得自己得了理了。但是，她需要時間來醞釀情緒，因?yàn)檫@一刻從她的臉上看不到絲毫受委屈的表情，能看到的只有找到話題的竊喜。她連忙轉(zhuǎn)過身，讓自己背對吳阿姨，絕不能讓吳阿姨看到自己的表情。這個吳阿姨啊，讓我怎么說你呢，你就不能假稱累了到前艙去歇會兒嗎？

青荷好不容易才讓自己臉上晴轉(zhuǎn)多云，她朝樓上喊道：“西瓜上全是水，冰冰陰，叫人怎么吃呀！”冰鎮(zhèn)西瓜當(dāng)然有水珠啦，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如果小伙子這樣回答她，青荷也就死了心了，她和小伙子的偶遇就可以畫上句號了。這一場偶遇，發(fā)動者是青荷，主動者也是青荷，沒有把握者更是青荷，她如饑似渴要得到小伙子的片言只語，哪怕他們之間的交流是以斗嘴的形式進(jìn)行的，也令她酣暢淋漓。在青荷的心目中，水珠的事根本不值得一提，她要的是小伙子對她故作刁蠻的回應(yīng)。

“剛從冰窖里拿出來的……”小伙子似乎理虧了。只見他手一揮，一片白色的東西已經(jīng)飄落在青荷身旁油亮的船艙板上。撿起來一看，原來是一塊真絲方巾。青荷一臉驚愕，還沒有來得及反應(yīng)，船就動了。原來，就在買西瓜的這幾分鐘里，青荷家的船擋住了后面的船的去路，葑塘河里已經(jīng)堵塞了一大片了。吳阿姨連忙將船往前搖去，而且越來越快。青荷擦了西瓜上的水漬，絲巾再也來不及還人家了。她揮舞著絲巾，張著嘴，仿佛不會說話了。幸好小伙子還在朝這里看著，他揮揮手說了一句“明年還我”，又埋頭做生意去了……

青荷還想和他說話，哪怕站在那里說一輩子也不累??！青荷想知道，他為什么要給自己絲巾，是不是店里有許多絲巾，只要顧客需要就扔給他們？或者，店里并沒有絲巾，那絲巾是小伙子個人的汗巾，情急之下隨手從口袋里掏出來拋給青荷的？青荷想問他一萬個問題……

今年，青荷又來了。出了葑門她就一直在找那爿冰鎮(zhèn)西瓜店，看得脖子都酸了。船入葑塘河，她就開始找那扇窗?？墒?，那里的茶館、雜貨店或水果店，面朝河的這一面好像都是一個模子里克隆出來的，都是一樣的粉墻黛瓦，一樣的飛檐翹角，雕花的窗欞上都貼著一樣白的窗戶紙，哪一處才是汗巾主人的家呢？而且，奇怪的是，今年再也沒有人買東西了，也沒有從窗戶垂下來的竹籃了。難道去年的一切只是幻覺？袖子里藏著的絲巾可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呀。

過了一座高大的石拱橋，水面陡然開闊起來。對岸高高低低、層層疊疊的一大片黃墻建筑就是有名的天寧寺。青荷知道，石炮頭到了，今年已經(jīng)沒有機(jī)會再碰到那個人了。奇怪的是，一直緊緊揪著的心反而放松下來了，手心的汗也干了，青荷仿佛大病初愈一般，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不敢久留艙外，跑進(jìn)去和姐姐們品嘗西瓜，打馬吊牌。

到了荷花蕩，已是中午時分。那里的船一艘挨著一艘，把河面擠滿了。高大的桅桿密密麻麻地矗立著，像森林一樣。一些小船劃得飛快，年輕人在上面敲著鼓，吹著簫，揮灑著他們旺盛的生命力。而那些搭著戲臺的大船上，《佳期》《驚夢》《尋夢》《琴挑》等折子戲正演得如火如荼呢！也許是女孩子多的緣故，那些戲基本上是小生和花旦的對手戲，一般都是表達(dá)愛情的。昆曲圈子里有“凍不死的花旦，熱不死的花臉”的俗語，這句話的含義這時候才能體現(xiàn)出來。那些小旦穿的戲衣比平時更輕軟，她們的身段是那樣柔媚，她們的水袖是那樣飄逸。而一些丑角，因?yàn)樾厍耙獕|上一個厚厚的棉花包，再穿上外衣，簡直像掉進(jìn)蒸籠一般，但他們蹦蹦跳跳，非常敬業(yè)地演完每一個動作。

只見荷花蕩里熏風(fēng)拂面，唱戲聲、叫好聲、嬉鬧聲此起彼伏?？諝饫餄M是芳香，不知是花香、脂粉香，還是信佛的人燒的香。河岸邊垂楊柳巨大而柔軟的樹冠在微風(fēng)里裊娜起舞。樹蔭下，各種攤販云集，海棠糕、橘子餅、梨膏糖、淘米籮、搟面杖、雞毛撣、木陀螺、馬吊牌，吃的、用的、玩的什么都有的賣。

中午，吳阿姨用自己的巧手給絲綢商人一家女眷準(zhǔn)備了一頓精致的面食。手搟細(xì)面條，澆頭是肉丁、扁尖加木耳，這種面蘇州人常常在夏天吃，叫炒肉面。還有一兩四只的蝦肉燒賣，蘸蝦籽醬油吃，味道特別鮮美。盛夏季節(jié)，蘇州女眷有吃素習(xí)俗，這一頓是她們從六月初一吃素后的第一次開葷。

飯后，吳阿姨洗碗的時候，青荷媽一直站在旁邊，拿著一把蒲扇給吳阿姨扇風(fēng)。吳阿姨眼神里閃著感動的光，她側(cè)過臉和青荷媽對視一下，有些慵懶地說：“夫人給我扇扇子，怎么擔(dān)當(dāng)?shù)闷稹鼻嗪蓩屪龀鲆蒙茸哟蛉说膭幼鳎f：“再胡說，當(dāng)心我打你！”

午餐后的蜜餞，博得姊妹仨一致尖叫。那蜜餞是吳阿姨發(fā)明的，叫雕梅，原料是前一年產(chǎn)自鄧尉山的青梅，用特制的小刀在腌制好的青梅上劃六刀，要求是看不出刀痕，如果看得出的話，這顆青梅就作廢了。劃好的青梅浸漬在蜜汁中，看上去仍然是一只完整的大青梅。吃的時候，用手指順著劃過的刀紋輕輕地、慢慢地拉，經(jīng)過巧妙的交叉和組合，六條青梅條就拉出了一只玲瓏剔透的鏤空花籃。吳阿姨變魔術(shù)似的，將當(dāng)中的梅核去掉，在“花籃”中放進(jìn)了一顆紅艷艷的櫻桃。姐妹們左看右看，根本舍不得吃掉。吳阿姨笑著說：“小娘五，別傻看了！吃吧，吃了這個神清氣爽，而且不容易口干?！?/p>

遠(yuǎn)處大船上鼓聲笛聲隨著微風(fēng)一陣陣飄過來，姐妹仨眼波開始悄悄蕩漾，但是，誰也不好意思邁出第一步。還是老媽善解人意，拿著扇子的手，不著痕跡地?fù)]了一下。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幾斤幾兩，絲綢商人的夫人掂量得清清楚楚。假設(shè)她老人家今天不發(fā)話，既要面子又要里子的女兒們會跟她擰到底，她們堅(jiān)決不會承認(rèn)自己急吼吼想下船，她們只是奉母親之命，才不得不下船去看熱鬧。

“老媽阿姨再會！”青菡、青蓮姐妹倆手?jǐn)v手蹦跳著下了船，生生地把青荷晾在一旁。青荷做出要跟上的樣子，誰知姐妹倆卻做了個鬼臉，加快了腳步，走到了柳蔭深處?！叭硕牙锷偃ボ堲[猛，癡丫頭！”看著姐妹倆婀娜的背影，老媽笑著關(guān)照。堤岸上，身穿鴨蛋青色紗羅衣裳的這姐妹倆，走到哪兒都是一道靚麗的風(fēng)景線。她們不到人堆里去，人堆也會擠到她們身邊來。其實(shí)，哪有什么荷花仙子，她們才是真正的荷花仙子呢。

這姐妹倆都已經(jīng)訂了婚，是大人了，自然不能再和青荷這樣的青澀小女孩走在一起了。青荷看著姐姐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暗暗地笑了。憑她對姐姐的了解，她敢打賭，兩個未來的姐夫今天也一定悄悄來到了荷花蕩?；蛟S，老媽心里也跟明鏡似的，只不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其實(shí)，潛伏得最深的恰恰是青荷本人。單獨(dú)行動，正是她求之不得的呢！

洗好碗，青荷媽和吳阿姨坐在船艙里的梅里青草席上聊天。

“阿姊，青荷今年多大了？”吳阿姨問媽媽。

聽到里面隱隱約約在談自己，青荷趕緊悄無聲息地上了岸。

站在看戲的人群里，身邊越是熱鬧，她的心越覺得落寞。戲里那動人的情節(jié)，讓青荷數(shù)次淚濕衣襟，但是，她舍不得用汗巾來擦。好幾個小時，她的手緊緊攥著那方絲巾。

去年，從荷花蕩回到家，青荷一言不發(fā)，懷揣了滿腹的心事，連走路的腳步也是那樣沉重。回到自己的閨房，她掏出那一方絲巾，蒙在自己的臉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頓時渾身癱軟，絲巾上若隱若現(xiàn)的汗的氣息讓她迷醉，簡直沁人心脾。她深深知道，那是自己要找的另一半，她的心認(rèn)可他，她的身體更認(rèn)可他。想起他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青荷的心中就會分泌出無限的柔情蜜意。犧牲的沖動，母性的蘇醒，都是見到那個人以后才在青荷的身體中發(fā)芽的，是那個人孩子氣的笑臉穿透了青荷堅(jiān)硬的外殼，像一顆種子種在了青荷心里。也曾捫心自問，一見鐘情的故事有多大的可靠性？青荷固執(zhí)地認(rèn)為，他是寬容的，善良的，善解人意的，就沖他扔下絲巾那一剎那，青荷認(rèn)為他沒有時間思考，他的反應(yīng)是本性的流露。而且他那樣愛笑，說明他特別熱愛生活。越是想到那個人的好，青荷的心里越是酸澀。癱倒在被子上的青荷是那樣孤獨(dú)無助，她貪婪地呼吸著絲巾上的氣息，好像沒有那種氣息的支撐她的生命就難以為繼似的。等她再次將絲巾從臉上拿下來的時候，絲巾已經(jīng)被她的淚水浸濕了。

有了心事的青荷，再也不像以前那樣嘰嘰喳喳了，在家里，她的話少了許多，即使對大姐二姐，她也是守口如瓶。她認(rèn)為，這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事情，是兩個人的事情，在沒有得到人家首肯之前，就是自己的親姐姐，也不能透露半個字。許多個夜晚，她避開姐姐眼光，在燈下做刺繡。這樣的夜晚，青荷的心特別恬靜，雖然是一個人，但一點(diǎn)兒也不孤單，誰說小姑居處本無郎？恍惚中那個人正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欣賞她刺繡的姿勢呢。青荷纖細(xì)而靈巧的手指在燈下舞蹈著，她在這塊白方巾上繡上了兩片荷葉和一朵將開未開的荷花。尤其是那荷葉上的露珠，需要一種特別的針法，是她花了許多時辰才繡出來的。她把一根絲線劈成十幾根，然后松松地繞成米粒大小的半環(huán)，那露珠看上去熠熠閃光、玲瓏剔透，和真正的水珠毫無二致，看的人會忍不住用手上去抹一下，看能不能把水珠擦去……可是，花費(fèi)了這么多心血的東西如今卻無人欣賞。望著荷花蕩里紅玉點(diǎn)點(diǎn)，翠綠片片，青荷嘆息一聲，青春和荷花一樣短暫，她覺得自己還不如荷花，荷花每年還有這樣一天，得到許多人眷顧。而她青荷的心事，有誰知？

看《尋夢》的時候，她甚至有些恍惚，覺得自己到荷花蕩也是尋夢來了。“咱不是前生愛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則道來生出現(xiàn)，乍便今生夢見……”如果此生再也見不到那個人，老天爺呀，你又為什么讓我在情竇初開時和他碰見？青荷咀嚼著《尋夢》里的唱詞，心里酸酸的，澀澀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經(jīng)過一個賣蓮蓬頭的攤位時，青荷覺得自己的裙擺被人從后面踩住了?！秾簟防镆苍幸痪涑~是“睡荼蘼抓住裙釵線，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處牽”，說的是杜麗娘的裙擺被荼蘼花纏住的事，難道尋夢的青荷回到宋朝，真的成了杜麗娘了？

青荷猛地一回頭，表情在一瞬間凝固了。原來，那個踩住青荷裙擺的，不是別人，正是她苦苦尋找而找不到的人，此刻就這樣沒由來地、劈頭蓋臉地出現(xiàn)了。好像老天爺故意要取笑她，作弄她似的，在她最沒有準(zhǔn)備的時候，那人就這樣毫無道理地出現(xiàn)了！要是她知道能在這兒碰到他，她會找一個僻靜處，給自己的臉頰補(bǔ)上一點(diǎn)胭脂，把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整理一下，在衣袖里藏幾朵米粒般的珠蘭花，然后微笑著等待他的出現(xiàn)——她要以最隆重的禮儀來迎接他們的邂逅。可是，他居然在背后“襲擊”了她，讓她多么狼狽?。?/p>

那人的臉還是那么黑，牙還是那么白，笑容還是那么孩子氣，唯一的變化就是臉的輪廓更清晰了，似乎比去年瘦點(diǎn)了。只見他手里拿著一把翠綠新鮮的蓮蓬：“喏，送給你的?！鼻嗪啥厒鱽響蚺_上急促的檀板與鼓點(diǎn)聲，那聲音壓倒了一切，淹沒了周遭鼎沸的人聲，甚至面對面的他在說什么，青荷也聽不清。青荷的心跳竟也如同那鼓點(diǎn)一樣急促，驚惶著，期待著，又擔(dān)心落空，一分鐘內(nèi)她冒出幾千種想法。她讀過《西洲曲》，她知道那蓮子就是“憐子”的意思，她的臉燙得厲害。也許，是自己多心了，小伙子未必看過多少書，根本不曉得什么“憐子”不“憐子”的。

青荷抬起臉，她鼓起勇氣看小伙子的臉，她的眼中好像閃爍著細(xì)碎的波浪，她的眼神明艷而柔軟，那里面有探求，有問詢，有找尋。青荷的手下意識地動了幾下，她想把袖子里的汗巾拿出來還給小伙子，試了幾次，卻因?yàn)楹π?，無論如何也拿不出來。有一個瞬間她甚至后悔在上面繡東西了。如果沒有繡東西，她青荷今天就理直氣壯了，可現(xiàn)在，她哪敢拿出來。她現(xiàn)在拿出來的唯一結(jié)果就是“人贓俱獲”。

這時候，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年輕女子邊吃著話梅邊來到小伙子的身邊：“生意忙著呢，你怎么有空在這里閑聊?。俊毙』镒影焉徟铑^朝青荷的手里一塞，乖乖回到了攤位的后面，忙著做生意去了。青荷注意到，那新媳婦在和小伙子說話之前，眼光以閃電般的速度瞥了自己一眼，最后才落在小伙子臉上。失魂落魄的青荷，面對這一系列突如其來的變化，頭暈暈的，理不出思緒。只是覺得委屈得不行，人多眼雜，她不敢哭泣，眼淚卻不管，兀自嘩地涌了出來。新媳婦四兩撥千斤，只輕輕一句“閑聊”，就把青荷認(rèn)為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一筆勾銷了，煙消云散了。

買蓮蓬頭的人是那樣多，很快就把青荷擠到一邊去了。整個堤岸上都站滿了人，緩緩移動的人群像波浪暗涌，柔弱無骨的青荷，不過是水底一棵孤單的水草。青荷踮起腳，在人縫里偷偷看著新媳婦，她做生意時麻利的動作，讓青荷眼花繚亂。在那一瞬間，青荷看懂了新媳婦。女人是物質(zhì)的動物，女人只有緊緊和物質(zhì)結(jié)合在一起，珠聯(lián)璧合，才能充分展示她身上的魅力。她們有時候和黃金寶石結(jié)合在一起，有時候和霓裳華服結(jié)合在一起，也有時候和瓜果蔬菜結(jié)合在一起。不要瞧不起瓜果蔬菜，和瓜果蔬菜結(jié)合在一起的女人才鮮亮無比，青翠欲滴呢！

青荷和那個賣蓮蓬頭的攤位之間隔了許多人，所以那個攤位帶給青荷一種夢幻感，明明那對年輕夫婦在和顧客說著話，可青荷只看到他們嘴巴在動，根本就聽不到他們發(fā)出任何聲音。戲里演的，反而更像是真的，現(xiàn)實(shí)生活中的，明明是真的，卻又像是戲里演的。

戲臺上花旦大踏步地圍著一個無形的圓奔跑，這就是跑圓場。青荷設(shè)法擠出人群，猛地奔跑起來，她記得今天來的時候系船的碼頭邊也有賣絲巾的，她去買了一塊和原來那塊一模一樣的白絲巾，來到了小夫妻倆水果攤前。青荷微微喘息著說：“去年那塊絲巾，我不小心弄丟了，喏，這是新買的，還給你?！毙』镒舆B忙向他媳婦解釋，是去年顧客買冰鎮(zhèn)西瓜時借去擦上面水珠的。新媳婦以女主人口氣說：“哎呀，很便宜的東西，虧你還記著！”其實(shí)，那是青荷和小伙子兩個人的事，新媳婦根本就不了解。但是，青荷一直微笑著，特別大方得體，鎮(zhèn)靜自若，因?yàn)樵趧偛诺牡谝淮谓讳h中，青荷已經(jīng)認(rèn)輸了，論說話她根本不是新媳婦的對手，何況，她也沒打算和新媳婦一爭高下。

夕陽西下，點(diǎn)了燈的船慢慢搖回城里。那些演戲的船又超越青荷家的畫舫，朝城里開去。船上演戲的女孩子都已經(jīng)卸了妝，她們在船艙外嬉鬧，笑得人仰馬翻。青荷坐在船尾，翻看《唐國史補(bǔ)》，里面說，唐朝的時候，蘇州地方給宮廷敬獻(xiàn)特產(chǎn)，有一種最上等的藕，名曰傷荷藕。人們都說，傷荷藕的葉子特別甜，所以容易為蟲所傷。青荷覺得自己也是一段傷荷藕，十六年華太過絢爛，連老天爺也嫉妒，所以注定要受傷。

兩岸那些漸漸遠(yuǎn)去的燈火和酒旗，在青荷的眼里漸漸模糊起來?！傲陆駥⒈M，荷花分外清。說將故事與郎聽，道是荷花生日，要行行。粉膩烏云浸，珠勻細(xì)葛輕。手遮西日聽彈箏，買得殘花歸去，笑盈盈?！庇腥藢懥四细枳用枋鎏K州人為荷花仙子過生日的盛況。而熱鬧是人家的，和青荷無關(guān)?，F(xiàn)在，青荷為怎么處理絲巾犯了難，帶回去吧，那是一個傷心的根源，扔掉吧，又有點(diǎn)舍不得。

一直在默默搖船的吳阿姨開口了：“人家并沒有答應(yīng)過你什么啊?！闭f在了青荷的心坎上。青荷正在煩惱著呢，她像是小伙子的辯護(hù)律師似的，內(nèi)心一直在為他擅自娶媳婦找理由，現(xiàn)在，有了吳阿姨一句話，小伙子在青荷的心里已經(jīng)被“無罪釋放”了。可是，吳阿姨啊，你怎能這樣直接說出來呢？青荷又怎能承認(rèn)自己看中了一個人？“寄娘，你說什么?。俊鼻嗪杉傺b聽不懂吳阿姨的話，話一說完卻又心虛得不行，她生怕吳阿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再來解釋一遍，那真是逼得青荷跳下水去藏起來了。還好，吳阿姨不管青荷聽沒聽懂，她繼續(xù)說：“放在箱底吧，女人有一些東西需要藏一輩子呢。”

一切處理完畢，青荷才有空讓自己流了一回淚。她轉(zhuǎn)過臉，一直到吳阿姨看不到她臉的位置，眼淚就涌了出來，帶著疼痛的暢快。她明白了，有一些白日夢，永遠(yuǎn)是夢，不會變成現(xiàn)實(shí)，有一些荷花永遠(yuǎn)只為了含苞，不為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