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耕
放眼全球,華為都是一家罕見的公司。它的生存焦慮、妥協(xié)戰(zhàn)術和技術渴望,都深深打著創(chuàng)始人任正非的烙印。任正非曾說,自己是逆熵而行,強行阻止公司滑落到自然狀態(tài)
如果沒有任正非,華為將會怎樣?
至少一個公認的答案是,沒有任正非,不會有今天的華為。
2017年,華為全年銷售額超過6000億元,全球每三個人中就有一人間接用到華為的產品。與體量極不相稱的是,這頭巨獸仍在全力奔跑:研發(fā)投入近900億元,居全球第六。當中國手機廠商還沉浸在產品組裝、貿工技路線時,華為已奮不顧身跳進芯片研發(fā)的黑洞。
直到中興落難,海思芯片是國內高通替代品之一。許多人才第一次窺見任正非的遠見。
放眼全球,華為都是一家罕見的公司。它的生存焦慮、妥協(xié)戰(zhàn)術和技術渴望,都深深打著創(chuàng)始人任正非的烙印。任正非曾說,自己是逆熵而行,強行阻止公司滑落到自然狀態(tài)。
借高利貸給工程師發(fā)工資
任正非有兩個遠見:廣積糧,吸取工程師紅利、妥協(xié)求和,不跟友商拼命。如今這兩點智慧仍系于他一人,未被企業(yè)制度吸收。
根據年報,2017年華為銷售收入6036億元,其中研發(fā)占比14.9%,比凈利潤還多一倍,居全球第六。這種高研發(fā)投入已持續(xù)十余年。十年來,華為累計研發(fā)費用3940億元,獲專利74000余件,其中不乏芯片這樣的燒錢黑洞。
可以說,華為正不惜代價,把收入轉化成技術積累。巨額研發(fā)投入意義何在?2012年,在華為內部的《實驗室會談紀要》里,就有工程師質疑:芯片前期投入大,又沒有短期回報,真的值嗎?
任正非這樣解釋:華為處在一個相對較好的時期,跟別人比還算活得滋潤。因此要加大技術投入,把優(yōu)勢耗散掉,變成新的優(yōu)勢。整個社會都在衰退,對未來的投資不能手軟。
任正非所言非虛。中國還未走出工程師紅利,尚能以低成本從事研發(fā)。根據瑞銀中國的報告,中國每年大學理工科的畢業(yè)生數(shù)量超過300萬人,是美國的5倍,研發(fā)人員平均薪資卻只有美國的1/8。因此,在中國投入研發(fā)是一件很劃算的事。
踩中工程師紅利,正是華為歷史上最大的幸運。這家公司1987年成立時,沒錢沒技術,只能代理低端的HAX交換機,去搶占農村市場。但在1990年,華為開發(fā)出BH03交換機,次年開發(fā)出HJD48交換機。憑借這兩款產品,華為的年銷售額在1992年超過1億元?!叭A為活下來了”,任正非開會時淚流滿面。
當時一窮二白的華為,憑什么能請到研發(fā)人員?理工科畢業(yè)生就是答案。開發(fā)BH03交換機的鄭寶用,是華中理工大學的天才畢業(yè)生。開發(fā)局用程控電話交換機的李一男,也來自華中理工大學少年班。后來他們成了任正非的左膀右臂。如果放在今天,華為將不得不跟高薪外企爭搶工程師,毫無技術翻身的機會。
多年來,華為已形成一套最大化利用工程師的體系。它慷慨授予高工資、高分紅,換來工程師自愿加班拼命。每個工程師的職責細分,力圖流程化,隨時可以替代。在研發(fā)芯片時,華為讓數(shù)千工程師從復雜大電路做起,逐漸轉入微電路化,最終有了上萬個芯片工程師儲備??梢哉f,華為的一整套技術研發(fā)流水線,正以工程師驅動并自給自足。
有一個細節(jié),可以看出任正非的高瞻遠矚。1993年,華為自研業(yè)務啟動不久,任正非開始借高利貸給工程師發(fā)工資。1999年,任正非去北京研究所視察,問所長劉平:你們怎么才這么一點人呀,不是叫你多招嗎?劉平解釋說,害怕人多了沒事干。任正非生氣了:叫你招你就招,沒事做,招人來洗沙子也可以。
除了善用工程師紅利,妥協(xié)求和的競爭策略也是任正非的智慧之一。
2002年,華為殺進美國市場進攻思科,在產品功能上極力模仿。2003年,思科起訴華為侵犯知識產權。華為向媒體展示自己的知識產權,并透露與思科的談判細節(jié)。人們逐漸認為,思科是在阻礙競爭,它維護多年的“不壟斷”形象搖搖欲墜。
勝利天平逆轉之際,華為并未乘勝追擊,而是主動放棄了美國市場,與思科簽訂和解協(xié)議。對其他友商,華為也有時制定偏高售價,給友商留下存活空間。在《華為基本法》的第一條,任正非寫道:永遠不涉及信息服務,不與運營商爭利。
任正非這樣解釋:如果在市場上到處樹敵,會被群起而攻之。我們寧愿放棄一些市場,也要與友商合作。要主動示弱,以土地換和平。
多年后,任正非形容這些戰(zhàn)略“只有將軍做得出”。他形容自己是指揮著幾十萬人對城墻口沖鋒,用每年1000億元的彈藥飽和攻擊。這是他的長遠大計:用知識產權建立“核保護傘”,讓華為在相對友好的國際競爭中長大。
然而,這卻不是商業(yè)公司通常的策略。任正非表示,自己是在有意對抗“熵增”,逆自發(fā)性而行事。換言之,如果換了其他領導人,做出的決定可能恰恰相反。
在華為內部,有人這樣形容任正非:一人下令,萬人執(zhí)行。多年來,任正非依靠權威,長遠大計都未受到挑戰(zhàn)。但換了繼任者,還會有這樣的深謀遠慮嗎?
任正非有三篇文章,被稱為橫貫自己的一生:《我的父親母親》回憶自己的成長,《一江春水向東流》回憶創(chuàng)辦華為的艱辛,以及《華為的冬天》。在《一江春水向東流》中,任正非說過:他在華為時,尚可服眾統(tǒng)領諸侯?!敖裉斓慕影嗳藗?,卻個個都是人中精英,還會像我這么‘愚鈍嗎?”而《華為的冬天》是一篇在IT業(yè)界流傳很廣的文章,被很多企業(yè)大佬推薦。
任正非必須沖在最前面
任正非在生存焦慮中長大,也把這種焦慮帶進華為。必須時刻拼命,是他留給華為的烙印。
任正非說,自己小時候家里窮,沒東西吃,每餐都要嚴格配額。但高考前,母親每天都塞給他一個小玉米餅,讓他吃飽了安心復習。沒了這塊玉米餅,任正非也許會去養(yǎng)豬。
他對父母充滿感激,然而創(chuàng)辦華為之后,并沒有時間來陪家人。1995年,父親在街邊買了一包軟飲料,喝后腹瀉不止,很快去世。2000年,母親買菜回家路上被車撞成重傷,而任正非正在伊朗,電話不通。事實上,他就連母親患有嚴重糖尿病也不知道。
在他寫《我的父親母親》時,華為深陷增長泥潭,文章幾乎可以看作絕筆辭。任正非說,自己無愧于祖國和員工,唯獨對不起父母。
但如果能重選一次,任正非并不會改變。1999年,原華為副總裁李玉琢以身體和家庭為由向他請辭。任正非說:“你妻子不適應深圳,你可以離婚???”到了2016年,李在接受采訪時說出了這一細節(jié),對話被公開后,輿論嘩然。幾個月后,華為疑似清理34歲以上老員工,被媒體指責“用完即棄,員工毫無生活”。任正非回應說:30歲年輕力壯,不努力,光想躺在床上數(shù)錢,可能嗎?
當時,任正非已70余歲高齡。他表示:我鼓勵你們奮斗,我自己也會踐行。有時,他會被人拍到,在周五的深夜一個人拖著行李,在機場排隊等出租車?;蛘咴跀[渡車上被人認出,一臉憔悴。
任正非手握鞭子,逼迫所有人以他的速度奔跑。早年的一件事,可以說是任正非與華為關系的縮影。
1992年冬天,華為公司外出開會?;貋砺飞希囎酉葸M了泥濘里。任正非第一個跳下車,脫掉鞋襪踩進泥坑推車。其他人見狀才紛紛下車,合力將車子推出泥坑。
彼時華為已是員工200多人,年銷售額破億元的大公司。但除非他主動踩進泥濘,誰會第一個跳下車呢?
孤獨的年邁將軍
不過,華為也面臨著未來的危機:沒人真正擁有任正非的威望和遠見。任正非決策一人完成,效率雖高卻無人能頂替。華為前副總裁劉平就說過,華為所有領導都可以換,唯獨任老板不行。
華為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也無法讓任正非放心撒手。所謂的輪值CEO,更像羅伯特議事規(guī)則里的召集人,決策權仍在任正非。他多次批評過,華為在等待“將軍”出現(xiàn),組織文化卻不利于此:即使有部門主管想主動擔責任,組織也會說,這超過了你的層級,找更高層的人來吧。
2017年,兩封內部信讓我們窺見了華為內部風氣。先是基層員工孔令賢,因說真話被破格提拔3級后,在內部被排擠走。任總高呼:回來吧加西亞,我們需要你這樣的人??琢钯t卻早已技術移民了。另一位梁山廣,也因舉報他人造假被連升兩級。任正非群發(fā)郵件,希望能保護他不受打擊報復,并指定了保護人。一時輿論嘩然:想說真話而不遭排擠,已經到了要任總親自保護的地步了嗎?
2017年年底的座談會上,任正非再次發(fā)飆。他說圍著他匯報的部門老大,不出三類人:一種邀功求賞,花九成時間總結業(yè)績,一成時間談個不疼不癢的問題。二是指鹿為馬,說自己解決了所有問題,客戶沒事干意見很大。三是避實務虛,滿口人工智能和云,唯獨不說自己做了什么。
任正非再也找不到自己這樣的人了。1976年,在軍隊研發(fā)技術期間,他帶領的團隊各種三等功、二等功、集體二等功,唯獨他這個領導者什么都沒有。等到風波過去,他又因為兩次填補國家技術空白,獎項紛至沓來。任正非說,自己習慣了不應得獎的平靜生活,這是我今天不爭寵辱的來源。沒有這段經歷,他不會耐住性子“坐十年冷板凳”。
在華為內部門討論時,即使已經有了結論,也常常有人提醒:任老板會同意嗎?華為就這樣走過了30年有人決策兜底的日子。華為沒有任正非,就像聯(lián)想沒有柳傳志,尚無人知道它會走向何方。
暮年危機
任正非已74歲高齡,創(chuàng)辦華為30年,光癌癥開刀就有兩次。2018年,華為年銷售額有望突破1000億美元,全球1/3人口用到華為的服務。為龐大的通信帝國找一個接班人,似乎是近在眼前的事。
但有望接班、被寄予厚望的人卻逐漸落空。任正非已老,新的掌舵者尚未出現(xiàn)。
鄭寶用曾是華為的“二號首長”。他在1989年清華讀博期間加入華為,作為總工程師帶隊開發(fā)出HJD48交換機。這是華為第一款自主研發(fā)產品,投入市場后取得巨大成功。華為實行工號制度后,任正非的工號是1,鄭寶用則是2。
但在師弟李一男開發(fā)出C&C08萬門交換機后,鄭寶用的地位開始下降。他脫離研發(fā)崗位,陸續(xù)負責戰(zhàn)略規(guī)劃、資本運作和分銷渠道。2002年,鄭寶用被檢查出腦癌,治愈后轉入“藍軍”,專門模擬華為的競爭對手。后來鄭寶用徹底淡出了華為。
2013年他再次回歸,但五年來毫無動靜??梢哉f,這位二號人物已徹底淡出候選名單。
能媲美鄭寶用的另一個人是李一男。1992年,他讀研期間去華為實習,被任正非相中破格提升為工程師。半個月后他升主任工程師,開始研發(fā)C&C08萬門交換機。這項研發(fā)受到公司鼎力支持,任正非說:如果研發(fā)失敗了,我就從5樓跳下去。
最終在1994年,C&C08萬門機正式開局,當年銷售額達到8億,次年15億,再后來翻番,成了全球歷史上銷量最大的交換機。李一男也被提拔為總工程師和華為副總裁,成為接班人炙手可熱的人選。
但后來,任正非把兒子任平調進中試部,還專門寫了一封郵件打探各位副總的意思。據時任北研所所長劉平回憶,李一男某天忽然透露,自己想離開華為。劉平吃驚地問他,你不是老板的接班人嗎?李一男笑了:哪里輪得到我呀。后來劉平明白,李一男是不想在任平手下工作。
2000年,李一男離職華為,將所持股票折算成1000萬元的華為設備,創(chuàng)辦了港灣網絡,成為華為企業(yè)網產品的分銷商。但他不滿足于此,開始自研產品并挖華為的人才。2002年,華為銷售額衰退,港灣則憑借一款先發(fā)的寬帶接入設備,銷售額增長超過200%。在年底納斯達克上市前夕,港灣收購了另一位華為老將創(chuàng)辦的光傳輸企業(yè)鈞天科技。
這被任正非視為對自己的背叛。華為成立了“打港辦”,專門針對港灣的客戶低價銷售產品。2004年,港灣的上市計劃因一封舉報信流產。隨后賣身西門子也中止。2006年,華為以17億元收購了港灣,任正非為李一男準備了一間透明玻璃墻辦公室,以儆效尤。
后來的故事為人所熟知。李一男離職華為,創(chuàng)辦了牛電科技,卻在產品發(fā)布第二天被警察以“內幕交易”罪名帶走,判刑兩年有余。這位曾經的接班人,也因此隕滅在群星中。
華為最接近接班人的第三個人是孫亞芳,人稱華為女皇。很多決定除了任正非,只有孫亞芳能拍板。遺憾的是,她也在今年3月卸任董事長,徹底離開管理層。
孫亞芳對華為有知遇之恩。1992年,華為的現(xiàn)金流出現(xiàn)問題,一筆救命貸款相傳與孫亞芳有關。1996年,華為從農村進入城市市場,很多高管不能適應。孫亞芳經任正非授意,帶領市場部高管辭職,重新競聘。這也成為華為邁向現(xiàn)代管理體系的關鍵一步。
1999年,孫亞芳被提拔為華為董事長,開始帶領華為走向海外。頻繁拜訪各國領導人的正是孫亞芳。
2004年,華為建立EMT制度,由八位管理層輪值EMT主席。后來它演變成三人輪值CEO制度。這標志著管理權從系于寥寥數(shù)人,到共同決策的開端。此后,任正非的女兒孟晚舟、兒子任平進入華為,孫亞芳終于在2018年卸任董事長。被視為“最像任正非”的華為領袖就此淡出視野。
孟晚舟被見過她的劉平寄予高度評價,稱她待人隨和又勤奮。她在1993年加入華為,從接電話的雜務干起,是最早的三位秘書之一。后來她在南開大學拿到會計學博士學位,隨著2011年CFO梁華卸任,她順利當上CFO。雖然2017年,財務部門被任正非批評“忘了自己的本職是為業(yè)務服務,變得頤指氣使”。2018年3月,孟晚舟仍順利當上華為副董事長。
在許多華為人眼中,孟晚舟像極了任正非,卻沒有領導架子。但北研所所長劉平評價,她最大的問題是“可惜是女兒身,接不了任總的班”。
任正非的兒子任平,曾被認為很有希望接班。他沒有姐姐的勤奮和風度,卻有一副領導的大脾氣。劉平曾聽到任平在辦公室很大聲地跟任正非打電話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這次考試我有門課考了60分。另一次,他推薦朋友到北研所工作,被拒絕,曾拍著桌子大罵李一男。
相傳,任正非十分贊賞IBM的創(chuàng)始人沃森。沃森有本書《父與子》,講述了IBM交班的事。老沃森遲遲不肯上市,直到IBM順利交接給小沃森。小沃森原本玩世不恭,接任后一舉組織開發(fā)了幾款新型計算機,奠定了IBM的地位。在任正非心里,也許正期待這個故事重演。
來源:AI財經社(aicjnew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