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奎志
摘要:文學中如何表達政治訴求,實現(xiàn)文學與政治的聯(lián)姻,使其既保持文學自身的特點,又實現(xiàn)教化功用,是文學面臨的一個重要課題。為了實現(xiàn)文學與政治的有效聯(lián)姻,中國古代選擇“比興”的方式。“比興”是中國古代“言志”“緣情”時找到的最好敘述方式,也是表達道德判斷和政治訴求的最好方式。
關(guān)鍵詞:比興;政治訴求;敘述策略
文學與政治的關(guān)系是文學研究無法回避的課題,文學與政治的聯(lián)姻與疏離深刻地反映著文學的演進與變革。如何通過文學表達政治訴求,實現(xiàn)文學的教化功用,中西方文學也有著不同的敘述策略:與西方的“隱喻”方式不同,中國選擇了“比興”手法。
探討文學中政治訴求的敘述策略,首先要解決的問題就是:“什么是政治”?如何界定“政治”這一概念?西方語言中的“政治”一詞,源于古希臘語的“城邦”即政治社團(城市社團),最初的含義是強調(diào)公民參與到城邦生活中,從而實現(xiàn)個人的完善。人怎樣才能實現(xiàn)向善的目的呢?亞里士多德認為,人只有組織為城邦。因為在家庭和村社階段,人還不是真正完善的人,只有在城邦里,人的本性才得以實現(xiàn)。離開了城邦,人就無法完善自身。而離開了城邦的人,“不是一個鄙夫,那就是一位超人”。正是在人要過一種城邦生活這個意義上,亞里士多德才說:“人類在本性上,也正是一個政治動物?!笨梢姡瑏喞锸慷嗟滤f的“政治”就是一種倫理意義的,政治的最高目的就是達到倫理上的善。他也明確地說:“以最高的善為對象的科學就是政治學?!卑乩瓐D所說的“政治”同樣也是倫理性的。政治是和道德(“正義”)聯(lián)系在一起的,其中,道德是政治的基礎(chǔ),知識是實現(xiàn)政治理想的根本,“知識即美德”,通過哲學家(統(tǒng)治者)的智慧(“知識”)引導公民控制激情和欲望,就能使每一個人都成為有德性的人,從而就能建立起正義城邦。因此,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所說的“政治”都是指追求“善”和“美德”,讓人過上好的生活、“優(yōu)良的生活”。
同樣,中國所說的“政治”也是倫理意義上的。中國古代更多地是將“政”與“治”分開使用。《論語·顏淵篇》中季康子問什么是“政”,孔子回答說:“政者,正也?!笨鬃诱J為,“政”就是“正”,是平正、正直、走正路。而“治”是“治理”,段玉裁在解釋“治”字時說:“按,今字訓理,蓋由借治為理。”這就是說,中國古代所說的“政治”就是對人和社會的治理,引導人和社會走上正道。而引導人和社會走上正道的方案是倫理化、道德性的,也就是說,希望通過道德教化,引導人和社會走上正道,實現(xiàn)政治的清明太平。
可以看出,無論在西方還是在中國,“政治”都具有倫理化、道德性的特征。所說的“政治”都是一種向善的追求,就如亞里士多德所說的,“目的總是為了完成某些善業(yè)”,引導人們過上“優(yōu)良的生活”,也如孔子所說的“政者,正也”,引導人和社會走上正道。這也就是說,政治就是與“美丑”“善惡”相聯(lián)系的。
明確了“政治”的倫理學原意,這就提示我們,對文學中的政治訴求不能做狹隘的理解,所說的政治訴求實際上也就是一種倫理訴求,或者更直接地說,就是一種情感上對“美丑”“善惡”的評價。當文學中對“美丑”“善惡”表達了愛憎的情感時,就是一種道德傾向,也是一種政治訴求。這也正是恩格斯在《致敏·考茨基》中所說的“傾向性”。“傾向性”是人在認識和評價事物時表現(xiàn)的情感態(tài)度。一般地說,每一個人對事物的評價都會表現(xiàn)出愛憎情感,帶有一種傾向性。但“傾向性”又不只表達個人的情感,同時還包含著文化、審美、倫理、趣味等因素,并與個人所屬的階級、階層、集團、群體有關(guān)。“傾向性”在個體那里屬于趣味、愛好,而在群體那里則屬于道德和政治評價,也就是說,當一個階級、階層、集團都表現(xiàn)出共同的傾向性時,所表達的就不僅僅是趣味、愛好,而是一種道德評價和政治傾向了。
因此,情感傾向、道德評價和政治訴求就是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如一個人對某一人、某一件事做“好壞”“美丑”“善惡”的評價屬于趣味、愛好,至多可以上升到道德判斷;而如果一個階級、階層、集團對某一人、某一件事做“好壞”“美丑”“善惡”的評價就不屬于趣味、愛好,而是道德判斷和政治評價。同樣,對一個普通人、一件日常事件做“好壞”“美丑”“善惡”的評價屬于趣味、愛好和道德判斷,而對一個政黨、一個政黨領(lǐng)袖做“好壞”“美丑”“善惡”的評價就屬于政治言行??梢?,政治的基礎(chǔ)就來自于情感傾向和道德評價,也可以說,政治就是情感傾向和道德評價的升華。當一種情感傾向和道德評價以階級、階層、集團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時,就屬于政治了。這也就意味著,當文學表現(xiàn)出情感傾向時,也是在表達道德評價和政治訴求。因為作家是一個時代、一個階層或階級的代言人,作家對人物“美丑”“善惡”的描述都代表著對某一階級、階層、集團、群體的評價。
表面上看,文學是不是具有情感性并不是一個問題,但實際上,文學究竟是純粹的語言構(gòu)建,還是一種情感表達和意義載體,歷史上對這個問題爭論已久。這其中,以羅蘭·巴爾特的“零度寫作”和薩特的“介入文學”最具有代表性。按照羅蘭·巴爾特的說法,寫作是語言結(jié)構(gòu)的構(gòu)建和行為動作的過程,不是意義和觀念的載體,他所說的“零度寫作”就強調(diào)一種直陳式寫作、非語式寫作、新聞式寫作?!斑@是一種毫不動心的寫作,或者說一種純潔的寫作?!币虼?,羅蘭·巴爾特反對薩特的“介入文學”,認為“介入”式寫作是一種帶有意圖的政治式寫作。與羅蘭·巴爾特的“零度寫作”相反,薩特則提出“介入文學”,認為只要是文字表述就必定有明顯的表意性,不可避免地具有“介入”的性質(zhì),“一旦你開始寫作,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已經(jīng)介入了”?!敖槿搿弊骷摇胺艞壛瞬黄灰械孛枥L社會和人的狀況這一不可能的夢想”。
那么,文學到底是羅蘭·巴爾特所說的“毫不動心”的“純潔的寫作”,還是薩特所說的情感“介入”呢?從歷史上看,無論是中國還是西方,文學是情感表現(xiàn)的觀點都有廣泛的基礎(chǔ)。中國的“詩言志”“詩緣情”就明確地表達了詩的情感性特征;西方也有華茲華斯的“詩是強烈感情的自然流露”、蘇珊·朗格的“藝術(shù)即人類情感符號的創(chuàng)造”、桑塔耶納的“美是將情感變成有形”的說法。德國畫家路德維希·里希特的經(jīng)歷也印證著這一點。18世紀20年代,路德維?!だ锵L睾蛯W習美術(shù)的朋友到蒂沃利(Tivoli)畫素描。因不滿意法國藝術(shù)家用巨大粗糙的畫筆把顏料涂在畫布上,決心反其道而行之。他們挑選最硬最尖的鉛筆,人人躬身俯臨自己的一小張畫紙,努力把自己看到的東西絕對精確地轉(zhuǎn)錄下來?!拔覀儗γ恳黄萑~、每一條細枝都愛不忍棄,堅持巨細無遺。人人都盡其所能把母題描繪得客觀如實?!苯Y(jié)果,他們的轉(zhuǎn)錄稿差異之大令人吃驚。情調(diào)、色彩,連母題的輪廓在每一幅畫中都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形,而不同的畫稿反映出四位朋友的不同素質(zhì),如憂郁的畫家是怎樣修整繁復曲折的輪廓,突出藍色。看來,即使懷有“絕對精確地轉(zhuǎn)錄”自然的信念,選用了“最硬最尖的鉛筆”,又有“對每一片草葉、每一條細枝都愛不忍棄,堅持巨細無遺”的態(tài)度,也無法達到如劉勰所說的“印之印泥,不加雕削”,其作品還是滲透了畫家的主觀情感??梢姡乃噷嵺`證明純粹“毫不動心”的“零度寫作”只能是一種理論假設(shè),現(xiàn)實中則是不可能的。
其實,不僅文學無法擺脫作者情感的干擾,就是純客觀的科學也無法避免測量儀器的干擾。物理學中的“測不準原理”就告訴我們,在科學研究中,儀器也會對測量結(jié)果產(chǎn)生干擾,所得到的數(shù)據(jù)并不屬于測量對象,而是儀器和被測對象“共生”的結(jié)果。德國物理學家海森伯就說:“即使是在科學中,研究的對象也不再是自然本身,而是人類對自然的探索。這里,人類所面對著的又僅僅是他自己?!笨磥?,即使在注重客觀性的科學活動中,所得到的結(jié)果也不是純客觀的,也是儀器和被測對象“共生”的產(chǎn)物。因此,說注重虛構(gòu)和相像的文學是不帶主觀情感的“零度寫作”只能是一種假象,文學不是一種語言游戲,不是如羅蘭·巴爾特所說的“從福樓拜到我們時代,整個文學都變成了一種語言問題”,文學更是一個意識、一份情感、一種觀念的表達。文學“言”“象”“意”三個層面就充分說明了在“語言”之后有形象,“形象”背后包藏著一種意義。
中國古代就是從情感角度來定義文學的,所說的“詩言志”“詩緣情”“美刺說”“諷喻說”“觀詩知政說”“持人情性說”,都賦予詩太多的政治、道德、審美使命;從“采詩”“陳詩”和“獻詩”又可以看出,詩不是雕琢語言、講求修辭、安排結(jié)構(gòu)的純審美活動,而是帶著政治色彩的教化方式?!抖Y記·王制》中的“陳詩以觀民風”和《漢書·藝文志》說的詩“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就明確地指出中國古代“觀詩知政”“樂與政通”“審音知世”的特點,而從最早的樂評《季札觀樂》中就更能感受到詩樂與政治的密切關(guān)聯(lián)。可以說,“樂與政通”、文學與政治相通是中國古代正統(tǒng)文學觀念所信奉的,正因為如此,以“游戲”態(tài)度看待文學就不能為正統(tǒng)的文人所接受。張籍就批評韓愈的《毛穎傳》是“博塞之戲”“駁雜無實之說”,并希望“絕博塞之好,棄無實之談”。裴度則寫信給韓愈的門人李翱說:“不以文立制,而以文為戲,可矣乎?可矣乎?”《舊唐書》中則批評說:“譏戲不近人情。此文章之甚紕繆者?!蓖瑯?,“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蘇軾也受到黃庭堅、嚴羽、元好問的批評,嚴羽甚至把“以罵詈為詩”視為詩運之“一厄”。
不但不能以“博塞”、游戲的態(tài)度看待文學,把文學作為純審美活動也不被認可,所以揚雄在《法言·吾子篇》中就批評“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以為質(zhì)”“侈麗閎衍之詞”的漢賦是“童子雕蟲篆刻”;皎然《詩式》則批評“四聲”“八病”說是“酷裁八病,碎用四聲,故風雅殆盡”;鐘嶸《詩品序》也說,過分講聲律會“文多拘忌,傷其真美”;金應(yīng)珪《詞選后序》中則把“義不出乎花鳥……理不外乎酬應(yīng),雖既雅而不艷”的詩文稱為“游詞”;這些都表達著對過度追求聲律和字辭的批評。
因此,在中國古代正統(tǒng)的文學觀念中,僅僅是陸機《文賦》中所說的“辭程才以效伎”“夸多而斗靡”并不被認可,詩要“言志”“緣情”。張戒在《歲寒堂詩話》中就明確地說:“言志乃詩人之本意,詠物特詩人之余事?!闭驗椤霸佄铩笔恰霸娙酥嗍隆?,所以,白居易《與元九書》中就說,像“余霞散成綺,澄江凈如練”“離花先委露,別葉乍辭風”這樣的純“詠物”詩,只是“嘲風雪,弄花草而已”“麗則麗矣,吾不知其所諷”,和《詩經(jīng)》中的“興發(fā)于此,而義歸于彼”的“比興”傳統(tǒng)完全背離。由此,白居易才感嘆說,純粹的“詠物”詩已“六義盡去矣”??磥恚娨把灾尽薄熬壡椤?,成為表達“志”和“情”的載體,這是中國古代文學家和理論家的一致要求。所說的“言志”“緣情”所表達的無疑就是作者的情感傾向。
文學要“言志”“緣情”,但如何“言志”“緣情”,這確是一個比“言志”“緣情”更為重要的課題。因為文學的情感表達不同于道德說教,也不同于哲學思辨,更不同于政治宣傳。恩格斯就說:“傾向應(yīng)當從場面和情節(jié)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而不應(yīng)當特別把它指點出來?!倍鞲袼惯@里所說的“不應(yīng)當特別把它指點出來”,是要求文學的“傾向性”要通過“場面和情節(jié)”,以一種間接的、隱蔽的方式流露出來。這就提出了一個問題:如何找到一個恰當?shù)臄⑹龇绞剑蛊浼缺磉_了傾向性,又保持文學自身的特性,就成為作家和文學理論家所要思考的課題。在這方面,中國和西方不同,西方選擇的是“隱喻”方式,而中國選擇了“比興”手法。
“比興”就是不直言其人、其事,而是以曲言、比喻、托物見情的方式言其人、言其事。中國古代所以鐘情“比興”的方式,其原因有兩個。一方面源于文人對自已身份的定位。中國古代的文人和西方的學者不同,中國的文人和“士”是密切相關(guān)的,“士”經(jīng)過了從“凡能事其事者”到“通古今,辨然不”的轉(zhuǎn)變,“士”也從一個泛指能做事的人,而特指“志于道”“可以弘毅”“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有志向和抱負的讀書人。這時的“士”就不僅僅指一個職業(yè)的稱謂,更指的是一個“志士”,所從事的也不是某一單一的職業(yè),而是“志于道”“以道自任”,能夠擔當起這一使命的只有“仕”。正因為如此,《孟子·滕文公下》才說,“士之仕也,猶農(nóng)夫之耕也”,“學而優(yōu)則仕”也成為中國“士人”的生活目標。當然,君主的所為并不能完全符合“士”的理想,這時,“士人”就會選擇“進諫”的方式,擔當起“諫官”的職責。另一方面,也與中國古代集權(quán)專制政體有關(guān)。先秦時期,君臣之間的關(guān)系是平等的,孔子《論語·八佾》說,“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孟子·離婁篇下》也說,“君視臣如草芥,臣視君如寇仇”??汕爻⒑螅弁醯穆曂章?,班固《答賓戲》中就描繪帝王崇高的威嚴:“其君天下也,炎之如日,威之如神,函之如海?!痹诘弁趼曂章〉耐瑫r,“士”則失去了獨立性,其“尊”與“卑”、“用”與“不用”全取決于人君。東方朔《答客難》就描繪漢代“士”的處境:“綏之則安,動之則苦;尊之則為將,卑之則為虜;抗之則在青云之上,抑之則在深泉之下;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币虼?,隨著集權(quán)專制政體的確立,君和臣“隆尊絕卑”的格局形成了。葉適就說:“蓋春秋以前據(jù)君位利勢者,與戰(zhàn)國秦漢以后不同,君臣之間差不甚遠,無隆尊絕卑之異?!本统歼@種“隆尊絕卑”關(guān)系的變化就導致“進諫”方式的變化——不能直言而要委婉地規(guī)勸,即采用“諷諫”的方式。古代臣子規(guī)勸君王的方式有五種,《孔子家語·辯政》中記載:“孔子曰:‘忠臣之諫君有五義焉:一日譎諫,二日戇諫,三日降諫,四日直諫,五日諷諫?!痹谶@五諫中,最受推崇的是“諷諫”。“孔子曰:‘諫有五,吾從諷之諫。”所說的“諷諫”就是以婉言隱語相勸諫。袁宏就指出了“諷諫”的優(yōu)越之處:“使言足以宣彼我,而不至于辯也;義足以通物心,而不至于為佞也;學足以通古今,而不至于為文也;直足以明正順,而不至于為狂也?!薄爸S諫”可以表明各自的主張,又不會形成爭辯;可以上下問互通義理,又不顯巧言諂媚;可以通今博古,又不顯賣弄才問;可以申明主張,又不顯得狂妄。
臣子的“諷諫”和詩詞中的“比興”正相契合。因為正如鄭玄《周禮·春官·大師》注中所說:“比,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以言之。興,見今之美,嫌于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笨梢姡氨扰d”的目的也是落腳在“諷諫”上。既能達到“諷諫”的目的,實現(xiàn)詩人作為“士人”的政治愿望,同時,又滿足了詩人的審美需求。“比興”也由此成為中國古代文學最主要的表達方式和敘述策略。從《詩經(jīng)》的“比興”到《離騷》的“香草美人”,從賦的“咸有惻隱古詩之義”,到詞的“意內(nèi)而言外”,一直遵循著“比興”的傳統(tǒng),甚至形成了用“比興”就成功,不用“比興”就遭批評的情況。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就說:“詩之豪者,世稱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杜詩最多……然撮其《新安吏》……之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亦不過十三四。……仆常痛詩道崩壞。”
詩要用“比興”,這是中國古代文藝理論的共同聲音。從鐘嶸的“宏斯三義(指興、比、賦),酌而用之……使詠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到陳子昂的“詩可以比興也,不言曷著”;從李夢陽的“詩有六義,比興要焉”,到周濟的“非寄托不入,專寄托不出”;從劉熙載的“詞之妙,莫妙于以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再到魏源的“詞不可以徑也,則有曲而達焉;情不可以激也,則有譬而喻焉”;這些都強調(diào)了“比興”在文學中的作用。舊題唐賈島《二南密旨》和釋虛中《流類手鑒》更把詩中的所有意象都賦予“比興”意義,以至馮班的《鈍吟雜錄》說,“文無比興,非詩之體也”,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說,“伊古詞章,不外比興”,認為沒有“比興”就不是“詩之體”和詞章。
“比興”并不僅局限于詩和詞,“賦”也同樣用“比興”。一方面,“賦”作為一種文學樣式,本身就源于隱語。劉勰在《文心雕龍·諧詭》中說:“詭者,隱也;遁辭以隱意,譎譬以指事也?!髑洹缎Q賦》,已兆其體?!边@說明荀子的《蠶賦》就用的是隱語,是借“賦”言志。正如魏源《詩比興箋序》所說:“荀卿賦蠶非賦蠶也,賦云非賦云也?!绷硪环矫?,“賦”本身又是與“比興”手法并列的,孔穎達《毛詩正義》說:“賦、比、興者,《詩》文之異辭耳。賦、比、興是《詩》之所用?!边@說明,“賦、比、興”都是《詩經(jīng)》的“異辭”和“所用”,“賦”屬于和“比”“興”并列的表達方式。因此,在傳統(tǒng)的文學觀念中,“賦”就和《詩經(jīng)》《楚辭》同源而異體。所說的“賦者,古詩之流也”“賦也者,受命于詩人,拓宇于《楚辭》”,都在說《詩經(jīng)》《楚辭》和“賦”源流的關(guān)系?!百x”源于《詩經(jīng)》《楚辭》,因此,在內(nèi)容上說著和《詩經(jīng)》《楚辭》相同的話:“(賦)或以抒下情而通諷諭,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雍容揄揚,著于后嗣,抑亦雅頌之亞也?!币灿弥c《詩經(jīng)》《楚辭》相同的“體物寫志”“寓言寫物”的“比興”手法。因此,班固在《漢書》中才說,“辭賦大者與古詩同義”,司馬遷在《史記》中也才說,司馬相如的賦“雖多虛辭濫說,然其要歸引之節(jié)儉,此與《詩》之風諫何異?”
這種對“比興”的過度強調(diào),也造成了中國早期敘事文學的不發(fā)達,并形成了一個奇特的現(xiàn)象。在詩壇上有著“詩圣”崇高地位的杜甫,其“詩史”性的紀事詩卻飽受批評。楊慎在《升庵詩話》中就說杜甫“以韻語紀時事”的詩,“直陳時事,類于訕訐,乃其下乘”;王廷相在《與郭價夫?qū)W士論詩書》中則說,“子美《北征》之篇,昌黎《南山》之作,玉川《月蝕》之詞,微之《陽城》之什”,是“詩人之變體,騷壇之旁軌也”,其原因就在于這類詩沒有“比興”,只是“漫敷繁敘,填事委實”。
結(jié)語
敘述策略是文學活動中的一個重要課題,一種敘述策略的好壞決定著一部作品和一個作家的成功與失敗,同樣,也決定著一種文學樣式的成功與否。這正是文學理論中所說的“如何寫”比“寫什么”更重要的原因。文學要表達情感是文學理論和文學實踐都已證明了的,但如何表達情感卻有著不同的方式和方法。和西方“隱喻”的敘述策略不同,中國古代選擇了“比興”手法?!半[喻”和“比興”不同敘述策略的選擇,源于中西方文學傳統(tǒng)的不同,西方敘事文學發(fā)達,所以多用“隱喻”的敘述方式,中國抒情文學發(fā)達,則多用“比興”手法,這種“比興”從《詩經(jīng)》開始一直延續(xù)著,并成為中華文化表達情感和觀念的一種最重要的方式?!氨扰d”方法的運用,一方面寫出了諸多的名篇名作,從《詩經(jīng)》中的“關(guān)關(guān)雎鳩”到《楚辭》中的“香草”“美人”,從盛唐詩人的“惟在興趣”到宋詞的感慨寄托,這一切得益于“比興”;另一方面,“比興”也是中國古代在“言志”“緣情”時找到的最好敘述方式,在這種“言志”“緣情”中表達的不僅僅是兒女私情和個人情感,還包含著道德判斷和政治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