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睎乾
茨威格筆下的角色,跟我們認(rèn)識的人一樣,往往都有雙重性格,過著雙重生活。那無以名狀的潛意識、野馬般的盲目沖動,隨時發(fā)動翻天覆地的襲擊,從而改變我們的命運(yùn)──這是一種最日常、最靜默,因此也最根本的“革命”。茨威格寫人的雙重性,當(dāng)然并不志在用引人入勝的故事,仗義宣揚(yáng)他友人弗洛伊德的學(xué)說。事實(shí)上,即使弗洛伊德從未出世,茨威格也會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響下寫出相類似的故事。然而這樣孜孜不倦地揭示人性的兩面,說到底又有什么意義呢?
茨威格在一九二○年出版的《三大師》(Drei Meister: Balzac, Dickens, Dostojewski)一書中,早已清晰地回答了這個問題:他說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喜歡寫的人物,總在內(nèi)心交戰(zhàn),他們一片混沌(Chaos),隨命運(yùn)而不斷流轉(zhuǎn)、發(fā)展,“永不圓滿,因此有雙重人生”(Ewig unvollendet sind sie und darum doppelt lebendig)。由此觀之,茨威格所寫的一身兩面只是結(jié)果,它本身不是意義的源頭。我們的內(nèi)心越復(fù)雜曖昧,就越能孕育出各式各樣的生命奇跡,正如上帝創(chuàng)世,“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
在這樣的光照下,我們就不該僅僅把《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Brief einer Unbekannten)看作愛情故事──當(dāng)然,每位一流藝術(shù)家都必然深諳東坡所謂“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的原則,若一切只能按字面解讀,就沒有重讀的余地,而大凡不能被重讀的都不是藝術(shù),只是垃圾。讀《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時,我一直覺得小說家和無名女子的故事只是掩飾,茨威格真要寫的,其實(shí)是一封給自己的情書?!白约骸?,本來就是世上最私人的絕對領(lǐng)域,情書寫了還要公開,自然不能不加密。
我不想剝奪各位閱讀的樂趣,這里只破解一兩個密碼,余下的可自行想象。首先是R.與茨威格的關(guān)系:故事一開始,就寫小說家R.剛好四十一歲,而這短篇在一九二二年發(fā)表時,茨威格也是四十一歲;R.熱愛旅行、閱讀和社交活動,茨威格亦然。R.與茨威格的關(guān)系太明顯了,明顯得毫無趣味,但無名女子呢?這就比較微妙了,因?yàn)樗笳鞔耐耠[密的一面。在小說中,她無名無相,只有,不,只是一個神秘的聲音,既在某個遠(yuǎn)離收信人、甚至超越塵寰的空間泣訴,也仿佛是從他自身的靈魂深處呼喚。她多次說“全世界只因?yàn)榕c你相關(guān)才存在”(Die ganze Welt, sie existierte nur in Beziehung auf Dich),又反復(fù)說自己“活在你之內(nèi)”(in Dir leben),似乎都在暗示:我誰也不是,因?yàn)槲艺悄恪?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11/06/qkimagessucesuce201811suce20181111-1-l.jpg"/>
但她雖是他,卻不單純就是他。作者在小說第一句第三字已點(diǎn)出了她的秘密: 在“Als der bekannte Romanschriftsteller R. ”(當(dāng)有名的小說家R.)這一句,“bekannte”(著名的)在原文中明目張膽地與小說題目的“Unbekannten”(不被認(rèn)識的)作對,可見她就是他的對立面─這種張力在中英各主要譯本里都沒被翻出來,我相信譯者們根本就沒有注意,所以我會情愿把這個短篇稱為“無名女子的來信”,以求跟第一句的“有名”對舉。不僅這樣,茨威格在下文還不斷用曲筆把他和她對立著,例如寫外形,他十六年來容貌無改,她則變化多端;寫內(nèi)心,他只活于剎那,情隨事遷,而她則守志不移,此在永在……他和她顯然是兩個相反的命題,但又神秘地相連著,結(jié)果自然就被提升為黑格爾邏輯的綜合體,即一身雙面的作者本人。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原文題目的第三字是“Unbekannten”,正文第三字則是“bekannte”,這個已解釋了。但“三”這模式其實(shí)貫穿著整部小說:他、她和孩子是三個核心角色,他在山上郊游三天,她守候垂死的孩子三日三夜,她在他搬來的第三天才見到他,他和她的第一次是三夜風(fēng)流……究竟作者想暗示什么呢?到最后,我們大概找到了一個“答案”:她要求他,以后都要在生日那天─“我們想起自己的日子”(...Tag, wo man an sich denkt)─買玫瑰花插在花瓶里,“像別人每年一度為親愛的亡者做彌撒”─至此,茨威格的“圣三一”終于在白玫瑰中顯現(xiàn)人前,它不是基督教的“圣三一”,而是通過藝術(shù)(白玫瑰)而覺醒、或重新被記起的本我。
玫瑰在德國文學(xué)中有一特殊意義,熟悉歌德與里爾克的茨威格不可能不知道。在歌德一首詠玫瑰的詩中,她是萬花之后,“凝聚了觀賞與信仰”(In dir trifft Schau?n und Glauben überein),人們更不倦地研究她,追尋法則與根源(Doch Forschung strebt und ringt, ermüdend nie,/Nach dem Gesetz, dem Grund, Warum und Wie);在里爾克筆下,玫瑰是“無法忘記的”(unvergesslich),她充滿著最大程度的存在和傾向,遞出而永不給予,只純粹地臨在(angefüllt mit jenem ?u?ersten von Sein und Neigen,/Hinhalten, Niemals-Gebenk?nnen, Dastehn)。我們回頭一想,這不是很符合我在本文開首所說的“永不圓滿”,不斷在開放自我、探索無盡可能的人生嗎?茨威格的故事,就是一朵如此迷人的玫瑰,引誘我們深入靈魂,尋找最珍貴的寶藏─“我自己”。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這部書信體小說,無論敘事形式,或書中女子的語調(diào),其實(shí)都源自一六六九年的《葡萄牙修女的情書》(Les Lettres Portugaises),原為法文,有里爾克的德譯,茨威格必然看過。另外,小說第一段說R.到“山上郊游”,原文為“Ausflug ins Gebirge”,恰巧是卡夫卡一九一三年發(fā)表在《觀照集》(Betrachtung)上的一篇短文的標(biāo)題,全文是獨(dú)白(《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也是獨(dú)白),講自己跟“純粹無人”(lauter Niemand)到山上郊游,既親密又疏離?!兑粋€陌生女人的來信》的主旨與其有異曲同工之妙,我懷疑茨威格是故意暗用這個典故的,但沒證據(jù)確定。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川端康成在一九五八年寫了一個短故事,英譯Yumiura City,同樣講一個女子告訴男作家多年前的情事,但作家卻全無印象,可謂川端康成版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以上三篇,各位不妨參看,必有意外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