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濟南,不是因為旅行,也沒有特別要辦的事。目的就只有一個,見菜菜。
菜菜當然不是一盤菜了。菜菜是一個人,姓蔡,一個長相不討厭的女孩。當然,在相約去濟南看她時,還是找了一個借口,去看老舍舊居。因為我要寫一本類似于“舊時人物”的書,其中有一篇是關于老舍的。老舍可寫的地方太多了,限于字數(shù),我只能截取他生活和創(chuàng)作的某個片段。哪一個片段呢?理所當然的,便選擇了他在濟南齊魯大學教書和生活的那段時光。我在微信上把計劃告訴菜菜時,菜菜一點也沒有隱瞞自己的興奮。她問我啥時到,我說周末。她說那就是明天啊。我說是啊。她說票買了嗎?我說沒有,不會網上買票,明天起個大早,到北京南站買到高鐵票時,再告訴你車次。她問,要不要我?guī)湍阗I?我說好啊。她說稍等會兒,我看看票。片刻之后,她就給我發(fā)了三張截圖,都是北京南站至濟南西站的高鐵時刻表,七點以前的我就不考慮了,我選了一趟G11,八點整的,途中時間只用一小時三十分鐘,到達濟南西才九點半,時間恰到好處。她回復說好,下單啦。我在收到她的購票信息后,通過微信把錢轉給了她。她說,急什么。還配了一個調皮伸舌頭的笑臉。
第二天早上我剛上車,就微信告訴了她,又說,方便把我們見面的地點告訴我嗎,我打車去,中午請你吃飯,飯后去看老舍舊居。她毫不猶豫地回復說,我去接你。她要接我,是我沒有想到的。因為我知道,從濟南西站到繁華市區(qū),還有二十多公里的路程呢。
其實,昨天晚上她熱情地要給我買票,也是我沒有想到的。我最初以為,作為異性朋友,而且又比她年長十歲的油膩未婚中年男,她會從內心里排斥我的,之所以還接待,無非是面子上過不去,或她真相信我只是因為要看老舍故居,才要去濟南的。她并不知道我內心的小九九——通過斷斷續(xù)續(xù)幾次零星的接觸,我已經有點喜歡她了。從她熱情買票和去濟南西站接我這兩件事情上,看出來她對我的到訪不僅是表面熱情,是真心充滿了期待,至少不討厭。我能想象出來,我們聊微信時她的樣子,一準還是笑微微的,細長而白皙的手指在手機上快速地操作著。在我的印象中,她算不上美人,但耐看,皮膚是小麥色的,嘴略大,牙齒不太白也不太整齊,笑時,右腮上有個深深的酒窩,而左邊的酒窩卻變了形,成了餃子狀,而且是癟皮的餃子。當然也是生動的,歡樂的。對了,她是一副歡樂的臉型,清澈而靈動的眼睛也很配合她的酒窩,什么時候都是充滿了笑意。在高鐵上的這一個多小時里,她生動的笑臉一直停留在我的記憶里。我開始回憶我們認識的過程。那應該是在兩三年前吧(準確時間忘記了),我老板和她老板共同招待我們共同的客戶,我和她作為很次要的陪客,坐在她老板的客人和我老板的客人身邊。我們都沒有別人放得開。她尤其的拘謹,擔負的基本上是給其他人倒茶的角色。酒喝到較勁的時候,她老板慫恿我打一梭。按說我這點酒量是不敢出頭的。但我老板已經喝了不少,有點撐不住,眼巴巴地看著我。我正要豁出去準備肉搏的時候,她說話了,她說,可以拉個網嘛,陳老師不是海邊來的嘛,撒網應該是你的特長啊。真要感謝她啊。我借坡上驢地說,正是這個意思,來,敬遠到而來的珍貴的客人,我干了,你們隨意。因為前邊有了她的鋪墊,這一網拉得很自然,也很順利,而且并不是我干了客人隨意,大家是都干了,都給面子。她的老板有點不滿意,但也不好說什么。她看氣氛又冷下來時,對她老板說,湯總,我也像陳老師學習,拉一網???她的老板——也就是湯總——我這時才知道她的老板姓湯——以前我老以為姓唐,連聲說,要的要的。于是我看到,她很得體地站起來,端起酒杯,小抿了一口。她沒有像我一樣干杯,而是小抿一口,自然引起對方的不滿了,大家起哄說不行,要干。她照常是說了句通干了就醉了,醉了也要干的豪言壯語,干了一小杯。這次招待皆大歡喜,我們陣營里沒有醉的,對方陣營里也沒有損兵折將。送走客人之后,我想感謝她的圓場??伤呀洿蛄艘惠v車走了,可能真喝高了。
我到了濟南西站,還沒出大廳,就收到她的微信了,是語音:陳老師你到了吧?我騎自行車去辦公室拿車時堵了,要晚點到。你就在東進站口等我。外面太冷,你先在里面待會兒,我快到時再打你電話。我給她回了個好,又回了個不急。然后把她的語音又聽一遍。她聲音很好聽,略微沙啞,卻有動人的磁音,特別是聲線,會在一個平行的拖音中發(fā)生變化。我曾被她的聲音感染過。那是半年之前的草原之行,她在草原上奔跑歡笑,我還給她拍了照片。她看我拿著手機對著她時,立即不跑了,停了下來,說,你別拍我呀,拍大草原啊,哈哈哈你要拍就拍吧,別把我拍難看啦!由于看到草原的激動和奔跑時的喘息,她的聲音比平時略高了些,恰恰達到她音質的最美處,就像一支美妙的樂曲,直抵內心,感人至深。正如我所愿的,她接著說,好好拍呀,多拍幾張,選好看的發(fā)我呦。然后她又跑開了。我們同行中還有兩位女的,她們就跑到一起拍照去了。我也不遠不近地拍她們。就是在這次旅行中,我們加了微信。當時是兩輛商務車,拉了她公司和我們公司的七八個客戶,連同她的老板和我的老板,共十來個人,目的地是赤峰市克什克騰旗國家地質公園。還沒到地質公園,我們在半道上就玩瘋了。晚上住溫泉酒店。晚宴是她老板安排的,卻叫我去點菜。當然是她的主意了。在車上時我已經把照片發(fā)給了她。我選了幾張我認為是好看的,有她單獨的,也有她和另兩個女人同框的。她只回了一個調皮的笑臉。點菜時,我們認真地商量著菜,其實也不是商量,只要我說了一個菜,她連菜譜上的照片看都不看,就說好。中間還說,陳老師我頂佩服你。我哦一聲,不知道她佩服我什么,是我拍的照片嗎?她說,你上次點菜的水平真高,真的,那家飯店我們也請過客,菜一點也不好。可那次你點的菜,簡直像是換了家飯店。所以我才知道,點菜也是門學問,會點菜的能把一般的飯店點成高檔飯店,不會點菜的能把高檔飯店點成一般的飯店。我知道她指的是我拉一網的那次。她這樣鼓勵我,我就很有信心地點了一桌菜。喝酒時,主客果然都滿意。也是在這次酒宴上,我們都暴露了身份。先是她的老板,不知怎么說到我的前女友。這倒是我樂意聽他說的。說我前女友,說明我現(xiàn)在還單著。我樂意讓菜菜知道我單身??捎腥似鸷逭f,說說是哪一個前女友啊。湯老板說,我也忘了,陳老師的前女友,連他自己都數(shù)不清了。這一句我就覺得不一定是好話了。湯的意思,無非說我濫情嘛。那么她呢?菜菜呢?有前男友嗎?湯老板不會拿他的助手說事開玩笑的,我的老板也不會說。但她的另一個秘密還是暴露了,這便是年齡。席間一個客人說他現(xiàn)在到哪里都是老大了。我不服氣,看他像個七五后。湯老板果然當場揭露了他,說你不過是七五后,我和老陳可是七零后,七零后都沒敢說老。湯老板可能把自己人給忽略了,又說,這桌上都是七十年代的。我立即糾正他,說錯了吧?要罰酒的哦。湯老板反應也夠快,抱歉地對他對面的菜菜說,不算你。我連估帶猜地說,人家是八五后。她很不好意思地自嘲說,八五也不后了。那我就知道了。我說,屬牛?她頻頻點頭。我討好道,這就對了,到了草原,就到你老家了。她開心地繼續(xù)點頭。因為這次草原之行就是放松,所以席間的氣氛也很好,我還調侃了湯老板,我說,湯老板,你這個班子最好,有湯有菜的,就差一碗飯了。再物色個姓樊(飯)的助手,就全了,有湯有菜有飯,配合一定好,生意一定紅紅火火。沒想到我是惹火燒身,因為我的名字里有個“凡”字,被菜菜立即抓了個現(xiàn)形,說,哈,那就差你啦!不知為什么,我發(fā)現(xiàn)她臉紅了下,立即低頭,假裝吃東西了。好在我的老板立即打岔說,自家人別挖墻腳啊。
我的手機又響了聲,一看,是菜菜的微信語音:陳老師我馬上到,你出來吧。
上了菜菜的車,心情格外的好。一來是濟南少有的晴天白日,二來她黑色羽絨服里穿了件紅色毛衣,挺喜慶的。而且,她車里沒有煙味,有一股淡淡的清甜的微香。她看我手里拿著一個杯子,便把車擋邊放杯子的位置騰出來,說,放這里。
出了濟南西站,車子行駛在濟新大道上。她不斷地變道,超車,熟練地把握著方向,問我,我們先去哪里?我看了眼時間,還不到十點。我說可以先去老舍舊居。她說好呀,我查過了,南新街老舍舊居離我們公司不遠。那地方是老城區(qū),不好停車,要不,把車停我們公司,步行去怎么樣?好像只有一點幾公里。這個計劃當然很好了,我沒有不贊成的理由,說,步行好啊,可以看看老濟南的街景。她說,濟南呀,就是一個大集鎮(zhèn),建筑啊,街道啊,就兩個字,土氣,真沒什么好看的。我說,哈,我喜歡濟南啊。她說濟南有什么好喜歡的。我想說,濟南有你呀。但我沒說,覺得這話還不到要說的時候。便扯道,濟南啊,有大明湖啊,有趵突泉啊。她說也只有這些了。不過呢,還好。我說就是嘛,別不滿足。她說我并沒有不滿足啊,我只是覺得我們濟南還可以更好……路左邊就是我們公司了,就是這幢樓,從前邊紅綠燈拐過來就到了。
車子在院子里停好。她拿了我的杯子,說,上去加點水吧?正好認認公司的門。我說好啊。拿了包下了車,跟她橫穿了院子,走進一個很隱秘的小門,又穿過一條長長的過道,掀起厚重的門簾來到一個大廳。在穿過這條幽暗的過道時,她放慢腳步跟我說話,我們的胳膊就若即若離地相碰到一起了。她說,走這兒近,外面大街要繞一大圈。在說話和向前行進的過程中,我們又碰了好幾下。雖然我們都穿著羽絨服,那種碰撞,還是能夠切近地感覺到,讓我產生了異樣感。我覺得她是故意的。這是個好預兆啊。我特別希望這樣的異樣感能持續(xù)下去,我就趁機能擁抱她了。可是這條很長的過道還是短了些,又掀開一道門簾,就是一個大廳了。呶,這是正門。她說,呀,雙休日電梯沒開,我們走上去吧,三樓。走走也好。她帶頭走在前邊。
她公司的辦公室不小,里外各兩大間,有十來張辦公桌。因為今天是周六,沒有人來上班。我們進門時,還略有些灰塵味。我在門旁邊的沙發(fā)上坐下,看著她去墻角那兒開了飲水機的開關。她走回來時,笑著抱歉道,沒有好茶葉哦。我說,我有。我把放在沙發(fā)另一頭的雙肩包拎過來,拿出了一盒在高鐵上剛開封的云霧茶。她說,好茶吧?我說還行。她對著我的茶杯說,要換一杯?我說不用了,高鐵上泡的,還能喝。她便把我的包移一移,在我身邊坐下了。雖然是三人沙發(fā),讓我的包占了靠近扶手的位置,我們便離得很近了,她身上的甜爽味取代了灰塵味。她從茶幾的下層拿出一包一次性紙杯,又恍然地說,紙杯泡茶不好吧,我有杯子哦,還是新的呢。她又離開沙發(fā),去拿了一個帶蓋的玻璃杯子,打水把杯子洗了洗,正好水也開了。她過來給我的杯子續(xù)水,又拿起云霧茶。我說不能先放茶,你先倒一點點水,晾一會兒,再放茶。她說,是嗎?我說云霧茶是綠茶,嫩,開水會把它泡熟了,減少香味。她呀一聲,說我也學了一招。我們喝了會兒茶。她夸我的茶好。我夸濟南的水好,可惜這是桶裝水,要是喝一杯趵突泉泉水泡的茶,那才是好水配好茶啊。她說好辦,我們看過老舍舊居,直接去趵突泉,喝一個下午都可以。她的話,像是知道我喜歡泡茶館一樣。我們邊聊邊飲著云霧茶,有一搭無一搭地說了其他話,在說到她濟南的公司時,她糾正我說,不是我的公司,還是湯總的,我只占百分之十五的股份。我說那也投不少錢吧?她說沒有呀,老板送的,沒投一分錢本金,年底參與分紅。湯總真是精明,我想,這樣就把人心給攏住了,就能死心塌地為他工作了。接下來,聊天的范圍進一步擴大,比如我問她去年分了多少紅。她說十來萬吧,不過我還沒拿到現(xiàn)款。湯總說我現(xiàn)在不用錢,等需要時給我。隨時需要隨時給。這又是湯總精明的地方。但是,我為她多了分擔憂。這種承諾往往是不靠譜的。我說你可以在濟南買房?。ㄟ@句話很關鍵,起到一石三鳥的作用)。她說我也想啊,可濟南的房子也限購了,而且沒有好位置。濟南人都說,住東不住西,住南不住北。可我就喜歡西邊,靠高鐵站附近的,去北京也方便。我現(xiàn)在租的房子也靠西哦,有啥呀。我附和她說,就是,住哪里哪里就好,看和誰住了。我要是想定居濟南,就在高鐵附近買一套,出行多方便啊。她很贊同我的話,同時問,你會在濟南買房?可能是這句話太露骨了,為了掩飾自己的冒失,趕快看了眼手機,驚訝道,呀,都十一點啦,我們先去吃飯,還是先看老舍。我說隨便,濟南都有啥好吃的呀。她說濟南啥都不好吃。又笑著說有你在,點啥都好吃。要不這樣吧,我們步行去老舍舊居,路上遇到什么吃什么。要是不想吃,看完故居我請你去吃魯南小鎮(zhèn),我家鄉(xiāng)的口味,不過得回來開車去——在我住的附近。我非常贊成她的安排,特別是末一句,讓我多了些想象。她說那就走吧,包不用帶了,杯子也不帶。
老舍舊居確實不太遠。她拿著手機導航。我們走一陣大路,便拐進一條小巷,又走了一會兒,便拐上南新街了。在路上行走時,也發(fā)現(xiàn)了幾家飯店的招牌,確實看不出有什么特色,她提議要請我進飯店吃點,都被我拒絕了。我惦記著魯南小鎮(zhèn)。聽店名也許一般,但她說是她家鄉(xiāng)的口味,我倒是愿意嘗一嘗的,至少她會滿意的。只要她滿意,這頓飯就不算虧。如果也對我胃口,那就賺大發(fā)了。關鍵是,魯南小鎮(zhèn)離她住的地方很近,吃完飯可以去她的住處看看,如果……能住在她家當然就完美了。這次濟南之行,最大的心愿,或者目的,不就是這樣的嘛。即便不能一步到位(她也有著女孩特有的矜持),只要她同意我住在她家,那也說明她在某個方面已經接納我了。所以,當我在路上看到一家叫城南舊事的館子時,我根本假裝沒看見。這個城南舊事,也可能適合我們兩人此時的心情。但比起魯南小鎮(zhèn),還是差了點。我這樣想,并不是輕佻,或不正經——老實說,我是愛上她了。自從和最后一個女朋友分手以來,還沒有一個女人讓我如此認真過,如此用盡心機。是的,對菜菜,我是真的動心了。以前零零散散的幾次見面,都是在別人安排的場合,我們無法近距離分享對方。但正是這樣旁觀者的觀察,才讓我們彼此有好奇吧?我心里就被投進了一塊石頭,蕩漾著的漣漪不小心蕩到了臉上,被她發(fā)現(xiàn)了,她說,想什么呢,樂的。我想說和你在一起能不樂?可說出來的卻是,感覺快到了……老舍舊居。
果然就到了。
老舍舊居的門是朝西開的,灰色的門樓和磚墻,有一點舊時感覺,挺好。我給她拍了張在門廳里的照片。她也給我拍了張。我想來張合影??蓻]有一個參觀的游客。我又對著墻上的碑刻拍幾張。舊居的院子不大,正房三間,還有東廂房和西廂房,分別是一展廳二展廳三展廳。我們依次序,看了一遍墻上的圖片。內容不算多,大約只用了半小時吧。然后我們在院子里,對照圖板上說明,看了那口古井,還有老舍和新婚夫人一起養(yǎng)荷花的大缸。菜菜喜悅地說,唉,陳老師,其實當初他們住在這里蠻好的。我說當然,大學教授,著名小說家,新婚夫人——收入高,美人相伴,幸福生活啊。說罷,我還看她一眼。她突然噗哧笑了。沒等我問她笑什么,她就自我坦白道,你發(fā)現(xiàn)沒有,當初他們結婚的時候,就算用今天的標準來看,也算是大齡青年了。我覺得也是。她這樣說,是不是把她和我都扯到一起啦?
出了舊居,我們在門口巷子里又流連一會兒,有點戀戀不舍的意思,才沿著巷子向北走去。右邊的人行道太窄了,兩個人根本無法并排走。可她偏要和我并排走。我們的胳膊就不停地打架。我樂于這樣。她也樂于,因為我們要說話。試想一下,如果一前一后,如何說話?我對著前邊的空氣說,她對著我的后背說?;蛩龑χ斑叺目諝庹f,我對著她的馬尾巴說。也或許呢,是為了讓我們的胳膊互相打架,她才有話要說吧。她說,近吧?巷口對面就是趵突泉公園了。我說真好,這么方便。她說找個地方吃飯吧,你一定餓了。我說公園里有面館嗎?她說好像沒有。又肯定地說,沒有。我說買塊煎餅吃吧,我喜歡吃濟南的煎餅。她說那還不便宜的,魯南小鎮(zhèn),晚上請你吃個夠。我說超市里沒有嗎?這些小超市?她說超市里的都是機器煎餅,不好吃。我說先吃不好吃的,晚上再吃好吃的,有前邊不好吃的一對比,好吃的就更好吃了。她噗噗笑著,說對對對,終于趕上一步,抱住我的胳膊了,她的笑還在繼續(xù),我的胳膊在她笑聲的帶動下,也在顫抖。說話便突然停止了。這樣走了一會兒,前邊正好有家便利店。她說那好吧,中午就請你吃塊煎餅,以后可別說我小氣啊。我說我還怕你罵我不請你吃大餐呢。說笑著,進了便利店,三塊錢買了一包煎餅。
過了馬路,就是趵突泉公園了。
我一共花八十塊錢買了兩張門票。四十塊錢一張不算貴,高鐵上的一盒飯還五十了,菜菜還讓我省了中午的午餐錢呢。我并不是要這樣算細賬。我的意思說,能和喜歡的女孩一起逛聞名遐邇的趵突泉公園,是多少錢都買不來的。而她又不是一般的女孩,下次再見時,我們各自在對方面前的身份就變了。我不再是一個油膩中年男,她也不是大齡剩女了。我們進了園門往右拐,先去了一個園中園,看了畫展。對畫我們都不太懂。和不多的游客一樣,我們對園中的臘梅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特別是菜菜,她說來濟南三四年了,雖然北京濟南來回跑,濟南不能說不熟,卻一直不知道趵突泉有這么多臘梅。關于臘梅這種神奇的植物,她懂得比我還少,一邊拿著手機拍照,一邊說,大冬天的,怎么會開花呢。我說臘梅臘梅,就是在臘月里開的呀。她查了下手機,噫一聲,說,今天是十二月初三,還有二十多天就要過年了。真不高興過年,一到家他們就問來問去的。我也有同感。但也許今年不會不高興了。我想。我們又看了李清照紀念館,從園子的西邊繞過來,找到了趵突泉。我們選了一個最佳位置,趴在欄桿上看泉。那三股泉水不知疲倦地往上涌。我想起張宗昌的一首詩,趵突泉,泉突趵,三個眼子一樣粗,咕嘟咕嘟往上冒,咕嘟咕嘟咕嘟嘟。我的聲音很小,就在她的耳邊,只有她一人能聽到。她癡癡地笑,說倒底是文人,張口就來。我說不是我寫的,是張宗昌,當過山東省主席的。她說哈,這樣啊,等會兒百度他一下。看,那條魚。她指著一條身上帶著大白花的肥魚。我也看到,那條魚正垂直在水底的石壁上。她說,真神奇,還能保持這樣的姿態(tài)。我說它在吃東西呢。她說可能吧。水很透,很清,不管多深都能見底。我們又互相猜猜水有多深,我猜一米五,她猜兩米。由于沒有裁判,也就沒有結果。
終于走進趵突泉邊上的茶社了。偌大的茶社里空蕩蕩的,只在東南角有三個人。我們在東北角的位置坐下來。服務員送上來一張茶單。我覺得,喝茶不僅要品茶,還要看。我喜歡綠色的茶葉在清透的水里慢慢舒展的樣子,特爽。茶單上的龍井、碧螺春都很貴,一百多一杯,只有日照青便宜,分兩種,五十塊錢一杯和三十塊錢一杯的。我對菜菜說,我們喝綠茶,日照青可以嗎?我把茶單放在她面前,她并沒有看就說可以啊。我對服務員說,兩杯日照青吧,這種的。我把手指點在五十的位置上。服務員說可以,卻站著沒走。我才知道要先交錢。我趕快拿出一百塊錢給服務員,對方說正好。菜菜這才說,呀,這么貴。我說不貴,這么好的水,這么好的茶。菜菜的表情還是嫌貴了。我表示無所謂地笑笑,心想,好水我是確定的,說茶好,我還有點疑惑,因為日照青畢竟不常喝,而且北方綠茶的火氣都大。待兩只高高的玻璃杯從茶托里移到茶桌上時,色澤果然不錯,透,讓人懷疑這是不是水,葉子是鮮艷的綠,親切,晃眼。菜菜驚訝地啊一聲,拿著手機對著她的杯子拍照。我想起放在她辦公室里的那盒云霧茶,配上這個水,品質又會上一個臺階的。菜菜拍了照片,說,我都一兩年沒在朋友圈發(fā)東西了,今天要發(fā)一回。我說我也不喜歡在朋友圈亂發(fā)。她說我不亂發(fā),我只發(fā)一杯茶,一枝臘梅花,誰都不知道是在哪里,對了,我發(fā)三張,我看你在老舍舊居里拍了墻上的碑刻,我也拍了,沒有一張好的。你發(fā)幾張給我選選。我便把照片發(fā)了她,還給了她的建議,選那幅刻有“驕傲自滿是我們的一座可怕的陷阱;而且,這個陷阱是我們自己親手挖掘的”。這是老舍的名言。她說好,又樂了,哈哈,這格言像是在提醒我們啊。陳老師,我選照片,你想詞。我隨口就來,暖冬、陽光、清茶。她操作了幾下,說,好了,你不要點贊啊。我說好。我知道她的意思,我們會有共同的好友,我一點贊,容易被人懷疑我們在一起了。在她看來,顯然現(xiàn)在還不是公開我們私聚的時候。這倒是讓我欣慰,至少她把我們的這次秘密約會當回事了。我看了她剛發(fā)朋友圈的三幅圖,一枝背景是藍天的臘梅,一朵朵黃色的花骨朵兒大小錯落,很有詩意,那最大的一朵,葉瓣已經裂開了,躍躍欲試的樣子;一幅是刻有老舍名言的碑刻,畫面和刻痕里鑲滿了陽光;一杯養(yǎng)眼的綠茶,仿佛能聞到飄逸的馨香。我夸了句好,端杯小飲了一口,品品,說,不錯。她也開始飲茶了。但她望望我的茶,又看看她的茶,奇怪地說,你的茶色怎么有點暗有點深???瞧我這杯。我也仔細看了看,確實,她的那杯更淺清些。她又嘻嘻笑道,我是淺的,透明的,你呀,老謀深算。我說,我老謀深算都被你看透了,說明你更……她不等我說完,直擺手,好了好了,說不過你嘻嘻。聊天是隨意的,輕松的,主要說她公司的一些事,說選題,說策劃,說渠道,說回款,說濟南的人力成本比北京低了一半(這可能就是湯總把同類形的公司開在濟南的原因吧),說有很多合作伙伴不理想。總之是各種不順,我附和著,表示認同她的觀點。她一邊說話一邊看微信,說幾分鐘就這么多點贊了,說有人問我在哪里呢,嘻嘻,我不說,憋死他們。我不停地給我們的杯子續(xù)水。屋里的溫度很高,我們都脫了羽絨服。有一度,我們突然都沒有了話。又一度,我們爭著同時要說什么,最后她說你說。我說你說。我們又一起偷樂。我們坐了很久了,感覺看老舍舊居和逛趵突泉公園的時間加在一起,都沒有我們喝茶的時間長。茶都喝淡了,這時我才想起來,剛開口,她也開口了,我們幾乎同時說,煎餅呢。哈哈哈,我們都笑了,聲音響了些,感覺不好,四下望望,茶社里零散的喝茶人并沒有注意到我們。她伸下舌頭,聲音小到不能再小地說,吃煎餅啊。我說好,當茶點吃。她從一個椅子上拿出那個塑料袋,取出一包煎餅,揭了一塊給我。我用手撕著吃,哈,真香,越嚼越香。我夸煎餅好吃。她又說,晚上讓你嘗嘗正宗的魯南手工煎餅,那才叫香呢。我相信她的話。
我們吃了會兒煎餅,討論著煎餅卷甜蔥好吃,還是卷老干媽好吃,還是卷蝦皮好吃。服務員悄悄過來,善意地提醒我們說,五點半就下班了。我和菜菜同時看看手機,五點十分了。時間好快啊。菜菜把手機放回桌子上,說我去去洗手間啊,手機放這兒。我說沒事。在菜菜去洗手間的時候,她的手機發(fā)出震動聲,可能是消息、微信什么的。她回來時,一邊用面巾紙擦著手上的水,一邊說,你也去下洗手間吧,我們準備出發(fā)。我起身時,提醒她道,你手機震動了,看下。
回她公司的路程感覺比來時長了些。一來可能天色已晚,氣溫下降多,有點涼意了。二來可能是她的情緒略略地有了點變化。這種變化,不是戀愛中的人是體會不到的。比如她的神情會有間隙性的停頓。比如她看手機的頻率比先前多多了,其實手機上什么信息都沒有。比如她的笑聲和快樂的樣子打了折扣了。比如為了照顧我的情緒而強裝出來的笑和愉悅。她的變化讓我擔憂。我從我自己的身上沒有找出原因,又從她的角度審視了今天的見面,覺得沒有問題。那么——我不太敢想,是因為她的手機收到了什么信息?這是完全有可能的。因為途中,她的手機似乎又震動了,她看了眼,沒理會。如果是電話,她該接聽啊,如果是短信或微信,也應該回一下吧。濟南的街燈和別處的街燈并沒什么兩樣,亮度似乎不夠,灰塌塌的。我們走在這樣的燈影里,心事和燈影一樣模糊。
到她公司時,已經六點了。
她似乎并不急于帶我去吃魯南小鎮(zhèn)。也沒有像剛來時和我同坐一張沙發(fā)了,而是拖過來一張椅子,坐在我對面,端莊而又淑女。她甚至把我們的杯子又重新沏了茶。要是把這杯茶再喝淡了,怕是要一個多小時吧?魯南小鎮(zhèn)還吃嗎?魯南小鎮(zhèn)吃不成,她家我更是去不成啦。這樣的結果和我的計劃相去甚遠。我只好試探著說,菜……把茶帶上,我請你吃飯去。她勉強笑一下,聲音很輕地說,陳老師真對不起……本來說好要請你吃……的,可突然有了急事……我馬上就要去辦個急事了……真對不起啊。我松了口氣,這就是逐客令啊。我突然有點傷感,心里忽地全空了。以前都是我離開前女友的。另外呢,我的前女友并沒有像湯總說的那樣多,只有一個同居的時間比較久而已,和她散伙后,在短短一兩年內,我確實頻繁接觸過幾個女孩,但并沒有進入實則的交往,嚴格地說,就像我面前的菜菜,算不上女朋友。這當然是幾年前的事了。那時候還不到四十歲。人一過四十,心態(tài)就變了,就變成中年心態(tài)了。我不再急于尋找女朋友了。可沒想到幾年前就仿佛似是而非認識的菜菜,卻有一種眾里尋她千百度般突然出現(xiàn)了,仿佛她一直都在等著我似的。沒想到當我真的處心積慮要和她接近時,卻是這樣的結果。好吧。幸虧沒有表白,否則,以后見面還不大好處了——畢竟我們兩家公司的關系非常要好,兩個老板也是多年好朋友嘛。我伸手拎起身邊的包,果斷站起來,保持風度地說,真是打擾你啦,你有急事……我可能幫不了你了……下次見。她說下次見。又說,馬路對面,向西三百米左右,有一家漢庭。我說謝謝,我有辦法。我出了門,她又追出來說,杯子,茶葉。我急剎車,心里說,瞧我,還是慌神了。我冷靜了一下,接過她遞過來的杯子和茶葉盒,看她一眼。她沒敢看我。我發(fā)現(xiàn)她眼睛濕潤了。
我沒有住在濟南。我突然覺得濟南太陌生了。我打了個車,直奔濟南西站。
我是在七點四十時,上了濟南西開往北京南的高鐵的。
我腦子里一直混亂著,糊涂著。坐下一會兒,還沒有平靜下來。我拿出手機,隨便地翻看著朋友圈。突然看到三分鐘前的一條微信特別扎眼,湯老板發(fā)的。只有一句話,濟南,你好!下面是一幅圖片,夜色中的濟南街景。
我腦子豁然開朗了。
我又往下翻找菜菜發(fā)的微信,沒有找到。她發(fā)微信的時間應該是下午兩點左右??缮衔绲奈⑿哦挤搅?,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圖片。就是說,她把那三幅圖片刪除了。
幾天以后,又是周末了,我把手機里的圖片往電腦上整理的時候,又看到我在老舍舊居拍的幾十幅照片。電腦的效果,比手機清晰多了。在翻到那幾幅老舍名言石刻時,發(fā)現(xiàn)畫面上有些異樣,仔細看,我大吃一驚,石刻圖片上,影影綽綽的,有拍攝者的影子。就是我的影子。而我的身邊,是菜菜的影子,因為角度問題,她的腦袋幾乎貼在我的左肩上。而這張圖片,正是那天菜菜發(fā)到朋友圈的那一張。當時并沒有注意碑刻里的影子,太淡了,和墨黑的石碑幾乎混淆。即便是現(xiàn)在,不全神貫注去注意也看不出來,而且影子只是人的輪廓,根本看不清面容,就是熟人也不會認出來。但是,是菜菜發(fā)的圖,就會被認為是菜菜拍的圖片,菜菜拍照時,身邊多了個男人的影像,說明什么呢?
我冷靜一會兒,在心里問了問自己,我愛菜菜嗎?如果是肯定的聲音,我不會輕易放手??墒俏倚睦餂]有發(fā)出任何聲音,手機倒是響了起來。手機的聲音搶了我的問題。我拿起手機一看,啊,菜菜的。我心里怦怦地跳,趕快接通了電話。
責任編輯:楊希
作者簡介:
陳武,1963年生,江蘇東海人,曾在多家雜志發(fā)表小說五百余萬字,出版各類圖書三十余種。多篇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等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