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皆
在時代洪流裹挾下的百年中國女性,留下了許多歷史嘆息,也留下了許多難言的教訓,但可以借鑒的精神資源并不算多,要找出一個十分認同的女性精神形象,也不容易。所以,當陳布文出現(xiàn)在視野中時,我真是為之一振。從眼前一亮,到越來越明亮。
我走近她的過程有一點迂回。首先是從《蕭軍日記》中讀到一個有點討厭的陳布文,由此去百度陳布文,卻發(fā)現(xiàn)了王蒙奉為“女神”的陳布文——陳布文( 1920—1985) ,著名藝術家張仃的夫人,作家,曾任周恩來秘書——這就是《女神》一書封面勒口上陳布文的簡介。欲罷不能,又按圖索驥地讀了她的兒子張郎郎的兩本書:《大雅寶舊事》《寧靜的地平線》。陳布文的精神形象越來越清晰,她從自由的曠野中向我走來,越來越近。在我自以為熟悉的、并未遠去的這段歷史中,竟然深藏著這樣一位女性!
在運動頻仍的年代,有一種另類的活法,叫陳布文。她是邊緣的,非主流的,但她凝聚著我想要的一種主體精神:自由且自在。我愿意視她為精神上的姐妹,與年齡無關,與生死也無關。
一
陳布文1920年生于常州,女師畢業(yè),16歲開始發(fā)表作品,因逃婚離家,1937年與張仃相識并結婚,1938年來到延安,從事魯迅研究工作。據(jù)張郎郎回憶:“母親當年也是才華橫溢的學者,去延安以前,在上海、南京,她已被人們稱為‘大有小魯迅之風的才女,給《論語》《宇宙風》等雜志撰寫雜文?!薄皳?jù)說因為她在國統(tǒng)區(qū)已經(jīng)是小有名氣的作家,于是就直接參加工作,就在文抗工作。”魯迅研究會由蕭軍負責,在文協(xié)辦公,當時經(jīng)常駐會工作的,有洛男和陳布文,她們有時做飯吃,蕭軍就一起吃,蕭軍看她們“依然是孩子”。蕭軍1907年生人,比陳布文大13歲。
1941年2月,陳布文開始在蕭軍《延安日記》中不時出現(xiàn),有時直接是姓名,有時用H指代。
2月25日蕭軍日記:
晚間在陳布文處,我鼓勵她一定要抓住一個終身寄托自己的事業(yè)。她說她的缺點是只能和人比賽著前進,不能夠自己自動地前進。她也幻想著自己會有一天能夠寫出一部好的作品來。
3月13日:
昨夜陳布文來,她說:
“你這人的感情很難捉摸,起始看起來很熱,而一接近,又是冰冷的了,將來研究你的人是很難的……”
“……我不能說你們作家沒有熱情,只是你壓抑得特別更深一些……看了你熱情的作品,見了你的人……一定要失望!”她強制地克制著自己激動的感情笑著,臉漲紅著,用袖頭掩著自己的嘴,眼睛濕潤著,這是很誘惑的樣子,但我并不為所動。
“我在你們這樣人面前,我什么全敢說,我不怕你們,我不怕你們捉取我感情的弱點……”她停了停說,“在別人面前非有十分把握我是不敢向他們泄露自己的感情的……你為什么要在面上擺出那冷冰冰的樣子呢?”
“我珍惜我自己的感情,不愿意多麻煩?!?/p>
“你珍惜得近乎吝嗇了!”
“我的感情那是用我的血升華起來的珍珠……我不愿意隨便給與一個輕視它的人……被他們隨便拋擲了……使我酸心……必須有能夠收藏這珍珠的匣子的人……我才能給他……”她沉默,她激動,她的眼睛充著淚……我冷冷地結束了我的話,不再談下去。
我打開窗子,透進外面的月色,她把燈捻小下去,我又捻上來……我推測她今夜的感情是不安的,但我對一切全冷淡。她讓我教給她練習腰腿的方法,我教她了。
陳布文是一個敢愛敢恨的敞亮的女人,不愧是研究魯迅且有“魯迅風”的女人。在1941年12月20日的日記中蕭軍寫:
H是個自信力很強的人,但是她又過高地估計了自己能力和影響。她說除掉魯迅以外,她只聽取我的話。
蕭軍雖然表示對她的稱贊“要打十分之七的折扣去聽”,但顯然也是很受用的。陳布文的人物排序依次是:魯迅——蕭軍——陳布文,說明了陳布文的自信以及對蕭軍的崇拜,蕭軍對后者是受用,對前者則有點不以為然。
可能因為蕭軍是魯迅弟子,又是魯迅研究會負責人,陳布文對他有一種先在的仰望,并進而演化為本能的情感依賴??墒?,1941年3月份,身邊有妻子有孩子的蕭軍正陷入與丁玲的“感情的散步”失敗的情緒之中,無心產(chǎn)生新的情感,對陳布文亦無感。這正是蕭軍在1942年1月13日的日記中所寫:海是不容易激蕩的,激蕩起來也不容易就平息下去。1941年4月1日的蕭軍日記中寫:
回來采一朵小紫色的五瓣花。這花記得1938年春天在延安,同T(指丁玲)到二十里堡去看林彪回來,路上曾采過這小花。也是這春天的季節(jié),如今我們成了仇人。
丁玲和蕭軍的事情,陳布文不可能不知道,丁玲是文抗的領導,她跟丁玲個人關系也是投契的,雖然她倆差了16歲,幾乎算是兩代人。張郎郎說:母親和丁玲、李又然、李納等是談得來的朋友。
3月13日的日記中,蕭軍繼續(xù)寫:
這幾乎是意外的事,我正在和陳坐在爐邊談論著中國古詩詞,她對于這方面知道得很多,她的父親是一個秀才,我很感興味她對于文學理解的深度。忽然她的丈夫從重慶來了,他們已別開半年……可是她卻懶洋洋地從火盆邊站起來微笑著說:“我知道了!”我很奇怪她這冷淡的表情。
到她丈夫進來時,他是激動的不安的,講著路上一些危險的遭遇,最后他沉默了,依在桌子上……背過燈要哭的樣子,他不能夠克制自己了:“小漪,我們出去談一談吧……”她勉強地走了出去。后來我知道她曾向他提出過離婚的信,他感到不安。
這使我想起了三年前我到西安時,蕭紅和我提出離婚的夜!我不愿這女人也傷到旅人的心。同時我感到很愉快,我是和這女人沒有感情上的聯(lián)系,我感到很安適而光明。
此后的蕭軍日記中開始有張仃,有時用姓名,有時用D或ZH代稱。張仃正好比蕭軍小10歲,也是遼寧人,跟蕭軍是老鄉(xiāng),蕭軍對他一直很有大哥的樣子。之后張仃也來到了文抗工作。張郎郎說:爸爸的老鄉(xiāng)蕭軍也在文抗工作,他就是那時他們的老大哥。
3月16日蕭軍日記:
回來時和陳談了一些關于她和丈夫的事。她說她真誠地尊敬他的天才和品性,可是三年來,她總不能在情感與他融合。她愿意一個人,她愛理想,有著虛無的傾向……。她也講了她丈夫的經(jīng)過,那是個有天才命運伶仃的人。十二歲到北平,在張恨水藝術學校學畫,因組織美聯(lián)被捕,到蘇州,回東北,又去北平,南京住旅館,賣畫,吃酒,遇見了她。她是為了追求自己的理想(做演員、文學家)由家庭逃出,窮困于旅館中,為了環(huán)境的謠言遂結合。她說她沒嘗過愛情的滋味,好像自己愛情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自己并未意識到。她也是有著相當天才和空想的女人。我勸她不要使他太傷心,她把兒子給了人,這是很慘痛的事,更是她的丈夫。
陳布文和張仃的結合是倉促的,而且太年輕,她才17歲,他也不過20歲,幾乎還在青春期。兩個年輕的有才華的男女到一起,等于兩只刺猬湊到了一起,必然要經(jīng)歷艱難的磨合。何況還有生活的重壓。蕭軍日記中,多次寫到他們夫婦之間的矛盾。
7月24日:
H告訴我,昨夜她和丈夫又爭吵了,她很是恐懼,他簡直要瘋狂,控制不了自己的病態(tài),他要毀滅自己所最愛的東西,要殺死自己和殺死她。他像一個被囚禁的狼,無力闖破這樊籠,又不甘心這樣下去,他嫉恨一切,仇恨一切,只有我和他的女兒他還認為有人性。這真是無可奈何的悲劇,沒有終場的悲劇。他們始終沒有戀愛過,她確是有文學才情的,從她的幾首古體詩里可以看出,但這是應該轉個方向發(fā)展的,她只是有些光彩的金屬碎片,需要連結,需要磨礪。
這對夫婦是一雙沒被洗煉和發(fā)展的天才,我只能用寬大的溫情“養(yǎng)育”著他們,我應該負起這責任,不要走到毀滅的路上去!……
9月2日:
早晨到D處,一塊盤子碎在地上,我知道他們又打架了。問了H,她說丈夫打了她三棍子,第四棍子打在地上,盤子、手上的表全打碎了……
12月26日:
晚間在H那里,芬也在,她講了兩個在醫(yī)院的故事……再就是她住旅館,想做仆役,張仃觸電自殺等故事……。這是世紀末的悲哀。張仃如何辱打她,如何把孩子要拋到火車外面去,如何忍受貧窮,如何撐門面,如何忍受一切批評,而把自己的孩子送了人,自己如何苦痛……從家庭走出來,茫然地在追求著一種東西,為了這追求,她犧牲一切,拋開一切……毅然地走著。張仃是承擔不起這世紀末的苦痛,對于生命雖然絕望但還是留戀著,但是又振作不起向前走。
張仃的優(yōu)秀和成就,這不消說了,后來的歷史已經(jīng)證明。就是后來別人要用“張仃夫人”的頭銜來定義的陳布文,也是我打算尊敬甚至奉為精神先驅的女人,我為什么還要寫出他們曾經(jīng)的不堪呢?我自問過,然而又堅定必須這樣寫。不是我故意不為尊者諱,而是想撕開歲月的面紗,看看曾經(jīng)年青的他們的裂變蛻變、自傷互傷,看看傷痕累累的他們是怎樣走過來的。人們后來看到的是美麗的蝶,可是蛹化蝶的過程中,是要經(jīng)歷多少不堪呀!那是他們困獸一般的青春,那是時代中的掙扎,那是文藝青年與理想病的搏戰(zhàn)。偉大的靈魂必須走過煉獄,那就是他們的煉獄期,也是成長期。蕭軍正好見證了這一時期,并用日記的方式留下紀念。蕭軍日記最早公開面世是在2008年,蕭軍去世20年時。陳布文去世于1985年,她是看不到了;張仃去世于2010年,他有沒有看到呢?作何感想?不得而知。過去的未必會變成親切的懷戀,他們不堪回首的青春年代,可能自己都不愿記起了,蕭軍卻為他們留下了記錄,不知他們是感激還是尷尬?或許兩者兼而有之吧。其實蕭軍在延安也同樣經(jīng)歷著左沖右突的靈魂搏斗的過程,只不過,他畢竟年長有閱歷,少了他們的青春期癥候。
從蕭軍日記看,陳布文對蕭軍確曾有過好感。
3月17日:
夜間……又擬了四封信交陳布文。她總是像一條小狗似的追隨著我,等待我的溫情,但是我對她什么欲望也沒有,以至她總是說我沒感情。我不愿尋麻煩……
蕭軍是魯迅研究會負責人,陳布文是秘書,他們工作上的接觸自然是很多的。這四封信,應該是工作上的信,交由陳布文行秘書之職去處理,而非寫給她的信。
3月18日:
陳布文去魯藝了,臨行時我同她握了手,她含情地望著我,但我事務性地和她告了別。她每一次總是在我這里流連著,似乎在等待著……但我不想這樣做。
3月27日
陳布文問我最討厭什么事和什么人。我說最討厭勉強要和我做朋友的人……她說我的感情是欺騙人的。
“我欺騙了你嗎?”她感到驚愕了:“不是這樣說呀!”她笑著辯解著,我也笑了。
陳布文盡管由于時代的倉促已經(jīng)為人妻為人母,但其時不過21歲,而且夫妻感情出現(xiàn)問題,對于亦兄亦師的蕭軍產(chǎn)生了一種仰慕,也是可以理解的,誰都曾經(jīng)年輕過。而且,她對于蕭軍短暫的迷戀,可能也是了解不深所致,她只是為他身上英雄主義的力量和勇氣所傾倒,自然地用少女情愫的致幻劑給他罩上了一層光環(huán)。這也是通常的少女戀愛病。
對此,過來人蕭軍是看得清楚的。他在4月18日的日記中寫:
在河邊遇到布文,她說有話要和我談,可是又說不出來什么。第一個她問我對于她的意見,我告訴她:①她是正在度著青年理想期。②她的感情有時似乎有些不安。她說:
“我是把你作為先生看待的,我總以為你什么全懂得我……但是我感覺你對我不負責任,這使我很難過。你不肯校正我的過錯……你總是拿我做舒群的朋友看待的……是不?”
“是的,除開舒群的朋友,還是張仃的妻子,再就是事務關系……此外再沒什么了。我是一直以朋友來看待你的,我不愿做別人的先生,我不夠,我也不樂意做誰的學生……我不能校正誰,每個人全有自己做人的方法,一切自己犯的過錯,一切自己會改正的……”結果我提出幾點意見給她,第一,她應該和她丈夫把關系弄確定了,這樣有夫妻的名而無夫妻的實,是不該的。因為如果我猜中,她和丈夫是沒有性關系的。第二,她應該抓住一個工作中心。第三,先把野心按一按,切實地一步一步走下去。第四,我也告訴她,我和舒群不得不和她保持著相當距離的原因,那是怕人言傳到張仃的身邊,使他難過。第五,對一切男人應該不要使對方誤解。
“是呀!我要張仃到文協(xié)來,也是免除他的痛苦呀!我愿意和他做朋友,但是不樂意因為夫妻關系范圍拉住我,我要做一個自己的人……原先結婚的時候,也還是為了環(huán)境造成,我并不想戀愛,沒這需要……”
我告訴她,她是正處在野心與戀愛的矛盾中。她理想的文人是比普通人能夠理解愛情的意義的,這只是理想。一個人總是人,具備著獸性也具備著人性,一句話,現(xiàn)在男女關系還不是正常的時候,單獨男女保持朋友是不容易的。我也告訴了自己人性和獸性的矛盾,戀愛物質上的基礎,自己戀愛的態(tài)度和主張。
陳布文內(nèi)心自由的野馬并不情愿為婚姻所羈勒,對于自己未曾好好戀愛過就套上了婚姻的枷鎖,她是不甘的。對于愛,她還滿懷理想,同時把蕭軍理想化。易于狂熱的蕭軍這次倒是難得地保持了清醒。
陳布文崇拜蕭軍,是感奮于他身上的力與勇,他在她心中是一座巍峨的山。
11月25日蕭軍寫到,她勸他不要樹敵太多,他表示:
我要試驗我的力量,我藐視輿論與各種論定……我現(xiàn)在正是從人性中把自己,把別人提到人以至超人的地位吧!我要攻打我自己,我恐懼我自己……
這種約翰·克利斯朵夫式的年輕的宣言,一個有閱歷的成熟女人或者就是十幾年之后的陳布文聽到,或許會淡然一笑而過??墒?,在年青的陳布文心里,卻會引起巨大的波瀾。
“你是可怕的?。 彼裏o可奈何地笑著說,“可怕的并不是你和別人戰(zhàn)斗,而是和你戰(zhàn)斗的力??!你有不可抗的精力……你本來弱點是很少的,而你還要用自己用別人的力量來攻打它……你能抓住一切……而且不放松一切……這是可怕的……”
她很懂得他的強力意志,說是“可怕”,實乃膜拜。他欣逢知音,報以贊賞,并受到鼓勵:
她是有見地有智慧的女人!雖然她是有著一些不誠實的稱贊。最偉大的力量,即是最美麗的東西!我愛力量!宇宙的真理,不是建筑在智慧上而是建筑在力量上的?。?/p>
她本來就是一個亮烈的女子,張仃青春期的頹廢無力,更使她看重蕭軍的力量,希望從他身上獲得振奮和激蕩。
蕭軍日記也記下了青年時期張仃的困惑迷茫和苦悶虛無,夾雜著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自省與自審。12月27日,張仃對他說:
“我對人生沒有恨,沒有愛……有的只有憎惡……但又不想消滅它……這是危險的?。∥抑辉赶胱约旱纳强仗摱h忽的……我去看一個病朋友……他對我是那樣渴待,我也說了很多關心的話,但我檢點我自己,我是沒有感情的啊!我懷疑我人性墮落了!……如今什么全在進步……只有道德是退步的……我昨天又讀了高爾基的小說,我覺得我和他的方向越來越遠了……”
1942年1月12日:
夜間在H那里,ZH也在。他始終對于人生是感到無力的,虛無的……他是個病態(tài)的天才者。他們不理解我為什么會如此的人情味。我是從虛無中返到現(xiàn)實的。
“再過五年你的思想會改變的?!蔽艺f。
“不成??!”他皺折著臉上的肌肉說,“死,沒有勇氣?;睢氲“?!”
“你的生活需要一點鉛,它會定位你?!钡@一點“鉛”是什么呢?是很難說明和獲得的。
他們?nèi)w慕我的英雄味地生活著。我是愿意鼓勵每個人和人生來戰(zhàn)斗。摧毀天才是罪惡的。
1月22日:
晚間在H那里,ZH向我提出一些人生,戀愛等意義的問題:
“你的生存意義是什么啊!”
“我存在,我就生活,為了自己為了人……就選一條道路……”
“人生一切是欺騙啊!無意思?。 彼诰裆鲜欠穸ㄖ畹?,冷漠和不關心,缺乏熱力,這主要和他身體有關。他是觀念的,過渡期的……慢慢會度過這時期。
我如今對任什么全感到泰然,對任什么全沒了疑惑。如今我只是計劃著工作和生活,慢慢去接到最后一天——死。
“我們東方如果有最大天才的話,那就是你?。∧阃耆菍Φ?!”ZH感嘆地向我說。我愿意坦然地承受這寓言。
可以想象,積極向上的陳布文對于張仃這種頹廢虛無的狀態(tài)是多么無可奈何,因此,她要借助蕭軍的力量。而蕭軍確實使張仃獲得了緩釋和激勵。蕭軍簡直像他們夫婦二人的精神導師,蕭軍為了拒絕陳布文,嘴上說“不愿做別人的先生”,實際也很享受這種精神導師的角色。越是不肯渾渾噩噩的有追求的年輕人,越是要蹚過一條青春的黑水河,那黑色的迷惘來自生活,來自藝術,來自靈魂,來自青春本身,何況,他們還背負著時代的巖石。張仃這是典型的青春期抑郁癥的癥候,只是他不知道。如果拿到現(xiàn)在,可能會有人建議他去看心理醫(yī)生,但在那個動蕩的粗糲的年代,他是不可能得到撫慰的,只能承受著內(nèi)在外在的擠壓,靠自己的力量扛過去,走到像蕭軍一樣沒有疑惑只有泰然的那一天。等到那一天,他也是過來人了。
陳布文的熱情得不到蕭軍的回應,自然是不愉快的,1941年4月23日蕭軍日記寫:
昨夜布文留給我一張條子,她到魯藝去了。這條子寫得很不愉快,但我應該原諒她,她是個感情不安的人,我也尋機會多了解她一些。
受挫的熱情層層累積,就成了幽怨,她不能不為愛而不得所苦著。有時候,她很低微。11月29日蕭軍日記寫:
上午領著歌兒玩在H處,她給了我這樣一個紙條:“你是太珍惜你自己,你總覺得一切東西都不夠著實,然而你又需要這一切,所以你追求最本質的,在現(xiàn)實里把捉得到的東西。我也是不憑信一切東西的,我尚不敢容納一切來接近我,我唯一覺得實在的是我自己?,F(xiàn)在我忽然覺得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我陷于極端惶恐與不安中(簡直是異常的焦躁與痛苦)。對你,決不是浪費,但是一個丑陋的守財奴,第一次把僅有的,可憐之至的,微薄的資產(chǎn),放出去,雖然,是放在自己所信托的,完全令人滿意的銀行里,但無論如何,還是會有此感的。而這銀行本身,是經(jīng)常的,又向來如此的,收納大宗大宗的資產(chǎn),對于這微薄的一份,根本毫未介意地隨手拋擲一邊罷了。真是從何說起。我使你明白我這樣陳腐稚氣的心理,是幫助你以后對我的態(tài)度,‘原來是這么一個胡涂透頂?shù)臇|西,于是你一定有適當?shù)奶幹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