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平安
說當前軍旅文學正處于瓶頸恐怕不算是危言聳聽,因為“瓶頸”的樂觀表達便是蓄勢待發(fā),眾多新老軍旅作家為了尋求突破口而殫精竭慮,這隊列中便閃現(xiàn)著青年作家西元的身影。近日,當代言實出版社出版的一套叢書“當代中國最具實力中青年作家作品選”,入選了西元的《界碑》,內(nèi)中收入的五部中篇小說,曾被評論界譽為“一套漂亮的組合拳”。
幾乎在這部小說問世的同時,《文藝報》發(fā)表了西元的一篇理論文章《軍旅文學的精神追求》,文中沉淀的顯然是作者在創(chuàng)作這些小說時的理論思考或者說理論收獲,難能可貴的是他超越了“創(chuàng)作談”的模式化框架,深刻而且大氣,對軍旅文學歷史與現(xiàn)狀的把脈,尤其是建立其上的對當前軍旅文學新方向的一家之言,至少能為瓶頸的突破提供新的啟示:
軍旅文學精神的表達離不開文學質(zhì)地的大膽突圍。軍旅文學一直以現(xiàn)實主義為自己的主要傳統(tǒng),在借鑒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和拉美文學觀念方面,除《紅高粱》等少數(shù)篇什外,幾乎沒有成功范例,在這一領(lǐng)域還是大片空白。那么,這一方向的努力是否注定要失敗呢?其實,中國傳統(tǒng)文化當中就有崇尚“寫意”的血脈,比如詩詞,比如書法。歷代書法大家不僅能寫好真(楷)書,也能寫好草書,幾種書體均能有所成就方能稱為大家。對于軍旅文學也是如此,畫“形”容易畫“魂”難,沒有文學形式、語言、技術(shù)上的突破,軍旅文學精神這個“魂”是不大容易畫得傳神的。實際上,對于戰(zhàn)爭的想象,對于中國軍人內(nèi)心世界的刻畫,完全可以采用寫意的方法,其結(jié)果必然會描繪出一個完全不同的精神世界。一槍一彈,一草一木的如實刻畫是一種效果,主觀情緒、感受、印象的渲染又是一番境界。所以,對于軍旅文學來說,“寫實”與“寫意”同等重要,寫實有所不及的地方,要寫意來完成。對于軍旅文學精神來說,“寫意”不僅不與其相矛盾,甚至可以說是一種突破的方向。在這個方向上,過去的努力太少,受到的束縛較多,最主要的是因為沒有踏踏實實地踩在中國大地上“寫意”,僅僅學習了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的一枝一葉,沒有自己的精神內(nèi)涵和應有的格局,所以漸漸走入死胡同。如果能有一種對軍旅文學精神的全新理解和領(lǐng)悟,必將會產(chǎn)生好的作品。
當然,作家的理論宣示與其創(chuàng)作實踐的關(guān)系比較復雜,只有閱讀分析作品,方可把握他在何種程度上兌現(xiàn)了自己的認知。
《界碑》《遭遇1950年的無名連》:書寫當下軍營生活的姊妹篇
將這兩部小說并稱為姊妹篇,是基于其大致相同的敘事框架和立意。在我看來,這兩部小說均帶有某種社會學、心理學個案實驗的色彩:在一個與世隔絕的“簡單純粹”的環(huán)境中,從事一項艱苦的體力勞動,使一群人結(jié)成命運的共同體,如此則可以屏蔽掉“紛亂繁雜”的外部世界的負面影響,解除個體心理的設防而敞開心扉彼此靠攏,從而單純原本復雜的人際關(guān)系,密切官兵感情,乃至于經(jīng)歷一番艱難困苦的洗禮之后,升華人們的精神境界。
西元完成這一“實驗”,依托的是個體特有的寫作資源,即20年基層軍營生活的歷練,這些豐富的非文學的積累,一旦和寫作者的才情學養(yǎng)結(jié)合到一起,“非文學”的點點滴滴即可煥發(fā)出文學的光芒來。兩部小說對我最直觀的感受,就是彌漫在書頁間的當下連隊生活的煙火氣,這種生活不僅迥異于戰(zhàn)爭年代的連隊生活,也不同于毛澤東時代的連隊生活,很難用“團結(jié)、緊張、嚴肅、活潑”的刻板模式去套用。而“煙火氣”的可聞可感,必定是要借助人物體現(xiàn)的,兩部小說的人物不算少,個個有棱有角,活靈活現(xiàn),有的曾經(jīng)遲疑,有的曾經(jīng)動搖,更多的則是“別扭”和另類,而且是各有各的別扭另類之處,這與以往軍旅小說和影視中早已被觀念形態(tài)化了的軍人形象大不一樣,然而卻是更真實的、更原生態(tài)的存在,帶給讀者的當然是更新鮮的閱讀感受。
指導員王大心便是一個以往軍事文學中不可能有的政治干部,他做羅三闖的思想工作,既非靠大道理教訓人,也不靠下命令壓服人,而是靠十分另類的,然而很貼心的說服方法,而這一套所以奏效,首先是建立在“知兵”基礎上的。小說中一條時隱時現(xiàn)的暗線是令人尋味的:出身軍人世家的王大心,對自己屬下的士兵精神狀態(tài)脾氣秉性了如指掌,可是對朝鮮戰(zhàn)爭中成建制凍死在陣地的無名連,只有心靈的巨大震撼,卻苦于無法走進先烈的內(nèi)心世界而感覺迷惘。這種迷惘來自與爺爺輩的老兵間存在的代際疏離,更來自和平年代與戰(zhàn)爭年代時代語境的巨大差異。西元捕捉到一個令人深思的問題——“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以后出生的兵們就嫩多了”,“九十年代以后出生的新兵就更嫩了”,“你瞅瞅現(xiàn)在的兵,一個個白白凈凈、細皮嫩肉,哪有個兵的樣子?”魏大騾子一語道破了我們這個時代的病癥,這一代的兵,是在消費文化語境中長大的,而消費文化本質(zhì)上是一種女性化的文化,雖說陰柔與陽剛各美其美而無法彼此替代,但古往今來任何一支軍隊,張揚的一定是金戈鐵馬,崇尚的一定是血性男兒,倘若“屌絲”和“小鮮肉”。誠如軍界所言,“兵的樣子”不是天生的,是摔打錘煉出來的。如何將80后、90后、00后等等經(jīng)軍隊的淬火變成合格的軍人,應當是軍旅文學一個新的生長點。西元給出的是自己的方法,戈壁灘上的工程治愈了白潔心靈的傷口,文弱的抗美在萬噸水泥的裝卸過程中增添了男子漢氣概,羅三闖找到了做人的尊嚴,王大心則或得以“站在祖先留下的某塊界碑前”,或終于一步步與無名連先烈的心貼在了一起,以至于曲終人散時,都留下了一絲惆悵。
兩部小說都涉及了軍中腐敗這一敏感話題,西元顯然是有所顧忌的,因而用筆是相當克制的,只要回顧一下早在《高山下的花環(huán)》的年代,李存葆對相同問題的揭露,就已經(jīng)大大超越了西元的力度,何況今日軍隊面臨的這一矛盾,早已非當年可比,當然這并非兩部小說的主要落腳點,在近期發(fā)表的中篇《枯葉的海》中,西元才有了深度的介入。
毋庸諱言,“姊妹篇”的贊譽之詞里顯然暗含著一種危險,即任何一個有出息的作家都不屑為之的重復自己,哪怕是精彩的自己。而西元的可貴之處,恰好體現(xiàn)在“把每一次寫作都當作一次冒險”,所以此后的每一部小說,幾乎是一部一個樣,而且彼此間有相當大的反差,這顯然是創(chuàng)作力旺盛的具體標志。
《Z日》:百年戰(zhàn)爭想象的“草書”式敘述
談及軍旅文學“寫實”與“寫意”這兩條路徑,西元說:“如果有一個較為清晰的軌跡,我總結(jié)為從寫楷書到寫草書?!比绻麑ⅰ督绫泛汀对庥?950年的無名連》視作“楷書”的話,那么《Z日》就是“草書”了。
中文小說標題中出現(xiàn)字母詞的現(xiàn)象并不多見,最有名的當然莫過于《阿Q正傳》了。魯迅先生何以給主人公起了一個如此怪異的名字,據(jù)作者自己解釋,乃是貧賤之人,身份低下,外人不知是“阿桂”還是“阿貴”,姑以英語拼法寫作阿Quei,略作阿Q。更多的研究者卻看出了微言大義,周作人視其為具象描繪,即圓腦袋后面拖著一條小辮子,而辮子則含意深廣,辛亥革命失敗的教訓,改造國民性等重大社會問題,皆蘊含其中;歷史學家侯外廬先生另辟蹊徑,認為‘Q即英文‘Question(問題)的首字母,魯迅意在反映中國社會一系列重大問題;日本學者丸尾常喜提出“阿Q”=“阿鬼”說,認為中國國民“鬼”性太重,必須加以人性的改造,此為魯迅“一生的主題”云云。
我在閱讀《Z日》時,很自然地聯(lián)想起《阿Q正傳》來,這一聯(lián)想使我不揣效顰前賢,也來做一番篇名的臆測:
1.Z作為英語26個字母的最末一個,暗含“最后的”“終結(jié)的”“死亡的”意思。Z日,即“最后的日子”“死亡的日子”。
2.Z是英語Zigzag一詞的首字母,《牛津現(xiàn)代高級英漢雙解詞典》對這一單詞的解釋是。 鋸齒形的線或道路。Z的象形,其實就是漢字的“之”字,用作形容詞,則有“曲折的”意思;而“日”,則有“日子”,可引申為“歷史”之意,如此則“Z日”可解釋為“曲折的歷史”。
3.Z是漢語拼音Zhong(中)的首字母,“Z日”即“中日”,小說探討的是我們與那個一衣帶水的鄰居曲折復雜的歷史與現(xiàn)實糾葛。
臆測對錯無關(guān)緊要,但篇名的不拘一格,顯然透露出小說章法的另類來?,F(xiàn)如今先鋒小說的語境已然不再,中國作家形式探索的熱情也明顯降溫,倒是在持“純文學”觀念者多有門戶之見的網(wǎng)絡小說中,穿越、玄幻卻大行其道,蔚成一大小說門類,而且讀者蜂擁。我不知道西元是否受此影響,但現(xiàn)代主義與先鋒小說的精神洗禮,使他嘗試“草書”式敘述是無疑的。
《Z日》文本最顯性的呈現(xiàn)標志,就是時空的跳躍和顛倒,略加梳理:2041年(未來戰(zhàn)爭)——1945年(日本投降)——1937年(南京大屠殺)——1894年(甲午海戰(zhàn)),不難看出,作者刻意地安排,意在構(gòu)成文本整體上的倒敘,因為站在未來的高度回望歷史,其優(yōu)越性顯然高于從歷史一步步走到今天;就敘事手段而言,其間離效果的形成,自然會帶給讀者新鮮的閱讀感受。試想倘若按時序還原,則閱讀效果必大打折扣。而更為精心的安排,是每一歷史階段的男女主人公,都是以第一人稱“我”出現(xiàn)的大心——一個中國軍人,和一個叫“英(子)”“櫻”“鷹”的日本女子。在100多年時空中的頻頻死去又頻頻現(xiàn)身,可以用“三世因果,六道輪回”的佛理解釋(作者特意一再重復一個細節(jié):“我”在每一歷史關(guān)頭遭遇日本女子,頭腦中就會出現(xiàn)“ying”的隔世條件反射式回響),當然也同樣可以找到理性的認知:未來的中國軍人,毫無疑問是歷史中國軍人血脈的傳承。
這部體量不大的中篇,卻包含了不少對戰(zhàn)爭與人性的思考,諸如戰(zhàn)爭中軍人的尊嚴與榮譽,敵對營壘中軍人的愛情與死亡,歷史的積怨與未來的沖突,對高科技時代未來戰(zhàn)爭的科幻式想象,對大和民族精神的復雜情感,等等。然而我最強烈的閱讀感受,還是小說通篇的氛圍。氛圍是用語言文字營造的,一種流布首尾、統(tǒng)攝全篇的氣氛,中國古代詩論的范疇“韻味”,庶幾近之。整體上的朦朧而曖昧,超然而虛幻,使敘事性的小說獲得了抒情性的詩歌的意味。西元是書寫戰(zhàn)爭殘酷場面的高手,但同樣是寫血腥暴力,此篇卻是一派恬靜筆調(diào),充滿了物哀之美和幽玄之美,同樣是寫戰(zhàn)爭中的犧牲,進行的卻是物哀化的死亡處理,劍拔弩張金戈鐵馬中,卻摻雜了微妙的情感糾葛,并且充滿了靜默的哀感,西元是否獲益于日本文學,就不是我所知曉的了。順帶說一句,我不大同意論者在贊揚“楷書”式寫作的同時對《Z日》“草書”式寫作的貶抑,而是高度認同西元“沒有文學形式、語言、技術(shù)上的突破,軍旅文學精神這個‘魂是不大容易畫得傳神的”真知灼見,甚至進一步認為,文學從高原到高峰的攀登過程,必然要伴隨著文學形式、語言、技術(shù)上的重大突破,而西元的年齡優(yōu)勢,足以應對在這一過程中難以避免的試錯。
《死亡重奏》:超寫實畫面中的文明沖突
在戰(zhàn)爭場面的書寫上,西元的小說有重大的突破,表現(xiàn)在一掃包括紅色經(jīng)典在內(nèi)的中國戰(zhàn)爭小說對戰(zhàn)爭殘酷性的,帶有意識形態(tài)色彩的屏蔽。閱讀這部中篇,如同面對一幅超寫實主義繪畫,或是一幅高分辨率的攝影作品,甚至是一組電影的大特寫鏡頭,慘不忍睹的戰(zhàn)壕真實,原生態(tài)地擺放到讀者面前,引起強烈的心理震撼。
不過我認為更為重要的突破,還是在對我們的歷史教科書稱之為“抗美援朝”的戰(zhàn)爭書寫的立足點上。關(guān)于這場戰(zhàn)爭的一些最根本的問題,比如其性質(zhì)、意義,對世界格局產(chǎn)生的深遠影響等等,依據(jù)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利益,無論是當事國還是旁觀者,不但目前沒有一個一致的判斷,在可以預見的將來,恐怕也難以達到共同的認識,這或許正是讓新歷史主義者沾沾自喜的地方。西元是一個作家,他只是在寫一部小說,繪聲繪色地描寫出這場宏大戰(zhàn)爭中一場也許是微不足道的戰(zhàn)斗,他的本分便已經(jīng)盡到了,上帝的歸上帝,愷撒的歸愷撒,戰(zhàn)爭性質(zhì)之類的話題,還是留給政治家和歷史學家去研究去論爭吧?;蛟S正是基于這種考慮,評論家對西元小說中時常穿插的大量議論頗不以為然,認為會中斷小說的敘述鏈條,折損小說的藝術(shù)魅力,而年少氣盛的西元對這種批評同樣不以為然。在這個問題上,我是站在西元一邊的。在我看來,小說對西洋音樂程式的借鑒并以此搭建的敘述框架,如同一個人的骨骼,小說的戰(zhàn)爭場面和非戰(zhàn)爭場面驚心動魄的細節(jié)性呈現(xiàn),如同一個人的血肉,骨骼強健血肉豐滿,倘若沒有精神沒有靈魂,仍然不是一個活人,至少不是一個值得贊美的活人,就一部小說來說,骨骼、血肉、靈魂三者缺一不可,只有三者的完美結(jié)合,方可成就一部優(yōu)秀小說,而大部分小說,不是在某一方面有所欠缺,就是在三者的結(jié)合上顯得生硬。
難道英雄主義、犧牲精神不能作為小說的靈魂嗎?當然可以,但這幾乎是以往全部中國戰(zhàn)爭小說的共同主題,僅以此并不足以擺脫共性書寫的慣性,不能說《死亡重奏》已經(jīng)盡善盡美,但無名高地上戰(zhàn)斗間隙敵我之間的對話,揭示的是作者對戰(zhàn)爭性質(zhì)的超越狹隘意識形態(tài)的判斷,即兩種文明的沖突。基于這種認知,對敵人妖魔化的處理方式便沒有容身之地了。想當年,他們的前輩英雄魯濱孫·克魯索漂流到孤島,靠著《圣經(jīng)》和毛瑟槍,征服并奴役了野人“星期五”,現(xiàn)如今,登上朝鮮半島的美國大兵(聯(lián)合國軍),手里的武器仍然是這兩樣寶貝,《圣經(jīng)》還是那本《圣經(jīng)》,毛瑟槍則已經(jīng)升級為飛機大炮坦克軍艦乃至于背后的原子彈了。在這伙現(xiàn)代魯濱孫高傲的藍眼睛里,這些衣衫襤褸饑腸轆轆的中國士兵,實在和野人“星期五”沒有兩樣,而挾諾曼底登陸橫掃西歐的軍人榮耀,以及二戰(zhàn)成就的金元帝國的輝煌,他們不能說沒有傲視天下的資本,何況他們是為了傳播福音而來,然而他們畢竟大錯特錯了,錯在盎格魯·撒克遜精神遭遇的不是“星期五”,而是那個代表了五千年文明史的顏體的“柳”字,彼此的敵對遂不可避免。美國大兵史密斯不能不困惑:“我們要給你們的你們不理解,而你們想要什么,我們也不知道。我們越是拼命地要給你們,你們就越是拼死地抵抗。”
可以推想,西元在書寫自己的戰(zhàn)爭思考時,會面臨操作上的兩難:無此則無從往軀干里注入靈魂,有此則因?qū)嶋H存在著難以克服的語言障礙而引起失真,以虛擬作者的身份直接出面發(fā)表高見則更等而下之。西元的苦心處理,已經(jīng)最大限度地實現(xiàn)了自己的文學野心,倘若沒有這些對戰(zhàn)爭性質(zhì)的議論,這部小說固然還是精彩,但只是技術(shù)層面上的精彩了。在我看來,至少超越了此前朝鮮戰(zhàn)爭敘事“打擊侵略者”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避免了以往軍旅文學把對手妖魔化的慣常敘事策略(尤其在兩軍對壘你死我活的廝殺中,很難擺脫將敵人妖魔化的敘事慣性),將英雄主義和犧牲精神作為小說的底色,轉(zhuǎn)換到兩種文明沖突的敘事立場,是耶非耶,姑且不論,但顯然比以往的戰(zhàn)爭小說高出了一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