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靈
◇1917年,川江上劃船的橈胡子 (美)西德尼.D.甘博/攝
川江木船上的船工統稱“橈夫子”,在一些支流小河里,也叫船拐子、船板凳兒、扯船子。根據不同的工種,他們有自己的稱呼,如前駕長(撐頭)、后駕長、二篙(閑缺、二補蒿)、撐竿、提拖(爬梁架)、三橈(抬挽、結尾)、雜工(燒火)、號子、頭纖(水劃子)、橈工(纖工)、杠子(巖板)等。船工之間可按工種互稱,或叫連手、老庚,或喊姓名、諢名。
1986年,筆者發(fā)表散文《湯溪河的回憶》時,第一次把“橈夫子”寫成“橈胡子”。第二年,又將《湯溪橈胡子》一文發(fā)表在《散文》雜志上,把“橈胡子”這一稱謂直接用在了標題中。后來有人提出:下川東的云陽、開縣、奉節(jié)、巫山等地,甚至湖北巴東、秭歸一帶,因方言發(fā)音的問題,容易將唇齒音f與舌根音h混淆不分,比如“夫”與“胡”字僅聲調不同,所以將“橈夫子”喊成“橈胡子”。湖北某市新聞出版局發(fā)表的《審讀簡報》,還專門對“橈胡子”一詞予以指證。
筆者認為,“胡子”是川江男人的別稱,代表雄性與健壯,表現船工粗獷、豪邁的性格特征。而“夫”字比較文雅,“橈夫子”喊起來比較斯文。橈胡子也好,橈夫子也罷,土話和俗語并沒有標準答案,大家明白其意就行。
一提起橈胡子,人們腦海里浮現的情景是:不管寒冬酷暑,他們全身赤裸,身子匍匐著,背負長長的纖藤,在嘿喲嘿喲的號子聲中艱難前行……大多數人認為,橈胡子時常涉水,衣服打濕后,干活和行走都不方便,且冬天裹著濕衣更容易生病,因此常常赤裸身體。
雖然赤身裸體,但橈胡子也怕羞。小時候的冬天,筆者在川江支流湯溪河邊,偶爾會看到從船上的篾席棚里走出一個赤裸下身的橈胡子。光著的腳后跟裂開一道道血口,上身穿著一件沒了扣子的破舊棉襖,用草繩系住腰,雙手抱著插進懷里,腋下一邊夾著褲子,一邊夾著空酒瓶,瑟縮著朝小鎮(zhèn)走去。接近小鎮(zhèn)那坡石梯時,他趕緊穿上夾在腋下的褲子。在鎮(zhèn)上打了酒回去,剛下完石梯,他就立馬脫下褲子。
川江老水手田洪光12歲就下河推船,75歲學習電腦寫作,80歲出版長篇小說《死了沒埋的人》。書中寫道:
發(fā)源于米倉山的南江和通江……是溝溝河,多半是上水船,大家赤身露體,在只有三尺深的小船后面,掀船和背船,強行從又淺又急的溪河中把小船從淺溪里拉過去……刺骨的冰水淹到哪里,皮膚就痛紅到哪里……即使有個漂亮的女人站在他們面前,也動不了心了。
文中的“背船”并不是真的把船背起來。小河水淺,卵石灘多,河道彎彎曲曲,橈胡子常走水緩的岸邊,或撐或拉著木船上行。但木船經常擱淺,于是橈胡子站在水里,用力推著船舷重回較深的水中。因正面推船力量不夠大,他們就用背去頂,這就是“背船”?!氨炒笔浅S械氖?,有的橈胡子還會赤裸身體或“打屌胯”(光著下身),一直在水里推著船走。
湖北巴東縣官渡口鎮(zhèn)的譚邦武,8歲學弄船,13歲當駕長,20歲已是上重慶下武漢的老江湖。后來木船被淘汰,他在60歲學開機動船,90歲還動手做了一條木船,102歲去世,被稱為川江上的傳奇。對于裸體橈胡子,他十分肯定地認為:川江上是沒有的。因為川江水深,橈胡子都在岸上走,基本沾不到水。
川江拉纖,少則十來人,多時幾十人,都是船靠岸把橈胡子送上坡。因為拉纖的同時,提拖要準備纖藤、行纜,駕長要看水勢、觀航漕,船必須靠岸。拉纖結束,他們又要往回收纖藤,同時靠岸把橈胡子接上船。因此,川江上的橈胡子的確不需要沾水。
巴東一帶的老橈胡子說:“四川人跟我們湖北人不同,他們穿長衫,里頭連窯褲(短內褲)都不穿?!边^去有順口溜念道:“四川人,本愛假,穿長衫,打條胯。四川佬,生得確,穿長衫,打赤腳,腰里系根麻索索。”
四川橈胡子穿的長衫叫衲坨,敞口圓領,短的過膝,長的到腳跟,右邊腋下開口,開口處用細布帶打活結,當衣扣,這樣劃橈、撐竿時才不鉤掛。橈胡子常年在江上日曬雨淋,衲坨很快由深藍色變成灰白色,破了補上一塊疤,一層綴一層,新新舊舊,由單層變成了夾衫。
橈胡子把衲坨當成寶,一年四季不離身,夏天用以吸汗遮陽,冬天用來抵擋風雨。需要涉水時,他們把衲坨的下擺向上提,扎在腋下,便露出赤裸的下身,但上身仍穿著衣服。由此看來,橈胡子全身赤裸并非常態(tài)。
“妹妹你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恩恩愛愛纖繩蕩悠悠……”一首《纖夫的愛》,當年唱遍大江南北。
然而,歌中的“纖繩”應該是“纖藤”,“藤”與“繩”在川江木船上有很大的區(qū)別。繩,稱纜繩、绹繩或棕繩,材料為棕絲或苧麻,人們用手或工具先搓絞成一根一根的細繩,再合編成粗繩。繩的質地柔韌,耐磨損,但成本較貴,沾水后笨重,主要用來拴船和升降船帆。
纖藤由多根竹篾條編織而成,一般長百丈,故俗稱“百丈”。每只船大多備有大中小三種型號的纖藤,大的為南竹或斑竹篾條編織,稱“坐藤”,重載木船過激流大灘時使用;中號用斑竹或茨竹篾條編成,稱“二行”,船只過一般險灘時使用;小者用茨竹或水竹篾條做成,稱“飛子”,船只空載或過緩流時使用。大中小纖藤是相對的,有的短航攬載船可用小船的“坐藤”做“二行”,也可用中型船的“二行”做“飛子”。
纖藤不吸水,沾水后很快會瀝干。它在暴曬后容易脆斷,因此夏天要經常用水淋。舊時,西陵峽一帶的鋪子,出售用石灰水浸泡的纖藤,而川江支流澎溪河的纖藤在編織前,篾條要用水煮。這些辦法,都是為了增強纖藤的韌性和預防蟲蛀。
纖藤并不直接套在橈胡子的肩上,他們肩上套的是一個布套子,稱“褡褳”。褡褳在川江上還有其他名字,如搭布、搭袢、褡背、褡帕、褡索、連肩、拉帕、扯扯等。褡褳由一條白粗布做成,兩頭連著一根兩三米長的麻繩,麻繩的另一頭打有疙瘩或綁一節(jié)小木棍,可在纖藤上打活結。拉纖時,越用力,活結越緊,不會松脫。要想解開,提起麻繩一抖,因纖藤直硬,活結馬上脫落。
不僅“繩”與“藤”不一樣,更不能“蕩悠悠”。這說來話長。
◇小木船上的纖藤
拉纖時,橈胡子們匍匐在地,手腳并用,傾盡全力,艱難前行。旁邊的號子工一手打著傘,一手搖著油紙扇,逍遙地喊著號子。為防止橈胡子偷懶,號子工有時會突然跳到纖藤上,如果有踩假水(裝樣子)的橈胡子,立馬會摔個仰八叉。這一招,行話叫“踩榨”或“上榨”。
第一個駕駛輪船航行川江的英國商人立德,在《扁舟過三峽》一文中寫有拉纖的情景:
我們的船遇到向下沖的激流時,突然向水中心沖去。纖夫們被拉倒,來不及解開的纖繩將他倆拖過巖石,摔倒在江邊亂石堆上。向下射去的小船雖然得救,沒有翻沉,但岸上那可憐的兩個纖夫,一死一重傷。
在奉節(jié)與云陽交界處的北岸,沿江有一條長長的石板坡,江中有險灘,橈胡子拉纖爬過石板坡時,常累得精疲力竭,曾有多人被累死。后來,石板坡被稱作“拖板”,灘被稱作“拖板灘”。這個地名見證了橈胡子的血與淚。
有一位姓羅的老橈胡子,年輕時在烏江拉船。有一次,船在灘口被激流沖打橫在江中,突然像一匹狂奔的烈馬,拖著纖藤上的100多個橈胡子沖向下游,誰都來不及取掉褡褳,紛紛從高高的纖道上滾下來,摔在亂石叢中。他幸好滾在一小塊平地上,覺得眼睛直往外鼓,心里十分難受,好一陣子才緩過氣來。再抬頭一看,橈胡子們有的碰得頭破血流,有的腦漿迸裂,還有的被撞傷后拖進江里淹死了,現場慘叫聲呻吟聲一片,慘不忍睹。
大家試想一下,還覺得“纖繩蕩悠悠”嗎?
“腳蹬石頭手扒沙,躬腰駝背把船拉,每天吃的豬狗食,死了河里喂魚蝦?!泵鑼懘ń瓨锖颖瘧K命運的民謠中,這是傳播最為廣泛的一首。
1931年,從涪陵拉纖到龔灘,約180公里,因烏江上特有的“歪屁股”船(厚板船)不用風帆,要走40天左右。一趟下來,一個扯船子可得4塊銀元,駕長最高,是扯船子的幾倍。那時,一塊銀元在重慶城最高可換銅錢28000文,一般情況下可換24000文左右。當時一碗小面100文,一塊銀元可買240碗小面,4塊銀元可買960碗。按現在每碗小面6元的定價,折合人民幣5760元。這不算是低收入,何況當時烏江流域非常偏僻,民眾普遍貧窮,買得的東西會更多。
譚邦武20多歲時跑船,因為是駕長,收入非常豐厚,一個人能養(yǎng)活全家18口。1941年,他與另外兩個橈胡子從巴東運了一船梨到湖南賣,一船裝了30噸,賣了2000塊大洋。雖說那個時期物價飛漲,大米賣價比抗戰(zhàn)初期漲了10多倍,但2000塊大洋仍可買3500多斤大米,夠譚邦武全家吃半年。
民國中期,澎溪河運煤船的橈胡子的生錢(工資)是每月15塊銀元,比縣政府一個警衛(wèi)班長的月俸還高5塊,相當于一個班警或公役月俸的兩倍。另外,貨主擔心途中煤炭被偷賣,每趟還給橈胡子2角“歡喜錢”,一個月給三趟。
在巫峽北岸,有一條纖道非常難行,橈胡子稍有不慎就會掉下石巖摔死。橈胡子擺龍門陣時常說:早知這么艱難,寧肯挑蔥賣菜,掙點小錢養(yǎng)家,也不可拉船為生。由此表明,拉船的收入,比在家做莊稼高得多。
川江三峽沿岸都是高山,地瘠民貧,女子都往外嫁,男人娶媳婦極不容易。但是神農溪的橈胡子很早就在當地蓋起瓦房,并娶了山外的姑娘。橈胡子雖然自己生活悲苦、艱辛,但也換來了家人的安穩(wě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