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衛(wèi)
一
村莊有頭、有尾、有腰、有腿,還有五臟六腑。
兒時的村莊叫大隊,它的心臟就是大隊部。
那年代窮,大隊也沒有專門的辦公地點。半脫產(chǎn)的干部有三位,書記、大隊長、會計,每月有3到6元的現(xiàn)金補助。在一個勞動日10分工僅值8分錢的年代,這幾塊錢,是筆很大的收入。好多人家,一年沒見過現(xiàn)錢。
他們從沒有集體辦過公,書記把公章吊在腰帶上,會計把賬本裝在一個印有“為人民服務”字樣的帆布包里,他們還得參加集體勞動,掙工分。仨人在地頭田邊一蹲,嘀咕一陣,算是開了小會,決定大隊的重大事項。大到斗爭誰,小到民事糾紛處理,比如婆媳吵架、鄰里相罵、張家的??辛送跫易粤舻氐柠溍绲鹊?。
他們蹲的那塊地,就是村莊的心臟。
那時的大事,就是開批判大會,狠抓階級斗爭。所以凡是見他們?nèi)硕自谝黄?,地富反壞們就心悸,膽小的會打顫,生怕這次又斗爭他。
到了1970年代中期,才有了大隊部,成為真正的心臟,而不是移動的心臟。
維修大隊代銷店,作為公社供銷社的分支機構(gòu),負責供應油鹽等日常用品,還要收購雞蛋等農(nóng)副產(chǎn)品,保障城市居民生活,順帶修了間大隊辦公室。這房子小,和學校老師的辦公室差不多,沒有10平米。平房,青瓦,磚木結(jié)構(gòu),地皮用的三合土,就是石灰、砂子、黏土筑的,很簡陋。那年代的干部,絕不奢侈,也沒條件搞個人享受。
大隊部平時鎖著。可是,這間小屋,是大隊最神秘的地方,甚至令人恐懼。
比如,決定撒銷聶瓜瓜民辦老師的事,就是在這間屋子作出的。
聶瓜瓜是大隊小學中唯一讀過一年高中的代課老師,教高年級算術???0了,未婚,在當時的農(nóng)村,已是很大齡了,有當光棍的危險。他班上有個女生,小學留了4次級,這樣讀5年級時,就有了16歲,是少女了。
她叫張紅,讀書不咋的,但人漂亮,而且極懂事,比如她常給聶老師擗教鞭,常主動給聶老師抱作業(yè)本,勞動課格外認真等等,雖然成績差,仍然選她當班長。
師生二人接觸較多,竟然產(chǎn)生了戀情。那年代,談愛色變,君不見《紅燈記》中祖孫三代全單身嗎?《杜鵑山》里女黨代表柯香也是單身,《沙家濱》里,阿慶嫂雖然有男的,但不在家。
聶老師當然明白,師生戀,還是和小學女生師生戀,那是犯忌的。但是,愛情能讓人瘋狂,即使面對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辭。果然,某天二人放學后在教室幽會,被人告發(fā)。其實他們啥也沒做,僅僅牽了下手。
撤銷個小學代課老師的職務,當然不算啥。問題是還要把聶老師打成“生活腐化墮落分子”,全大隊開斗爭會。
那時我讀小學三年級,我幺姐讀小學五年級,正是聶老師教。據(jù)她講,班上一半多的同學都哭了,特別是女生。聶老師書教得好,從不罵女生,也極有耐心,而且從不岐視成份“高”的學生。成份高,是指學生的父母,或爺爺奶奶,是地富反壞右,或是解放前當過土匪、袍哥。
聶老師被游斗,他竟然不低頭,滿眼的清澈,也看不出后悔。
聶瓜瓜回到生產(chǎn)隊,參加集體生產(chǎn)勞動,因為沒勞力,只能干婦女的活,一天掙8分工。別的男人,則是10分工。好在他會繪畫,還有部海歐120相機,會照相,加上肚子里故事多,從《水滸傳》到《白娘子傳奇》《寶蓮燈》,聽得大家哈哈哈,根本不在乎聶瓜瓜干不干活,反正是集體磨洋工。
張紅只能輟學,20歲,嫁給了聶瓜瓜。1981年平反,聶瓜瓜又當民辦老師,再后來轉(zhuǎn)為公辦老師。
倆人生了對龍鳳胎,幸福像花兒一樣綻放。只是他們對那個大隊部,還是不能釋懷。
包產(chǎn)到戶后,大隊改村,那個所謂村莊的心臟,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日子坍塌,成了斷壁殘垣,供耗子和蟋蟀們居住。
二
包產(chǎn)到戶后,村民們再不怕村干部,有沒有村部,并不在意。可是村子怎么能沒有心臟呢?只好在小學校那里,擠出間房作村部。
這個時期,村部重要,因為有兩大任務,壓得村干部們跑斷腿、說破嘴。一是收提留,二是攆大肚子。
按說,提留是皇糧國稅,天經(jīng)地義??墒强傆行┤私坏貌环e極,更有甚者抗拒不交。原因主要是:當年受了災,種莊稼,看天吃飯。風災、水災、旱災、冰雹,四大災時不時地襲來。比如風災,它可能沒有形成大規(guī)模,但剛好你家的地在山溝,峽谷風把玉米稈吹折了。減產(chǎn)了,但干部們不管,交提留時就心有不甘,對抗一下。
國家年年有救濟,但救濟誰,村干部們說了算。村干部的舅子老表就沾光了,盡管不過是一件棉大衣,或是100斤糧,并不多,但人們不患寡而恨不公。
村莊的心臟,與村民漸行漸遠。如果不是必須要去辦事,比如婚嫁打遷移證明,兒女上學要開糧油關系證明,或是批宅基地建房等等,村部,就像古人的墳地,誰也不愿多張望它一下。
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可是,大多生女兒的家庭,都想生個兒子傳宗接代,還有農(nóng)活需要勞力,沒男丁很艱難。于是躲著超生二胎甚至三胎的,就和村干部打起了游擊戰(zhàn)。
農(nóng)民心中,沒有兒子,是斷子絕孫,祖宗不可原諒,死了進不了祠堂,進了祠堂也沒有后人供奉。
當然村干部們也不是吃素的,他們的隊伍壯大了,有村支書、村主任、副主任、婦女主任、計生專干、團支書等等。他們常在村部辦公室商量晚上行動。令他們積極的,除了責任,還有超生罰款,部分留在村這級,村干部們拿來作津貼和生活費開支。
1980年代,人們吃飯的問題解決了,但經(jīng)濟不發(fā)達,農(nóng)村現(xiàn)錢難找,特別是沒有手藝,又不會做小生意的。村干部有補助,令人眼紅。
當然,攆大肚子,還得有線人,給他們傳遞消息。
當時的口號很硬扎,叫“超生一個,毀掉全家”“多喂一頭豬,少生一個娃”啥子的,令人噴飯。村這一級,任務具體。每位育齡少婦,都是重點防范的對象。有個笑話講,村支書見了年輕婦女,總要盯人家的肚皮,看有沒有貨。久而久之,眼睛只能從腰際看人,不能往上翻。吃了好多藥,都醫(yī)不好。最后辭了村支書,過了幾年,眼睛才能往上翻。
這時的村部,權力大得像戰(zhàn)爭年代的前線司令部。搞得最火的時候,動用了村里的民兵。對大肚子們圍追堵截,清拿追剿,甚至把大肚皮女人的男人弄到村部,女人不出面,不放男人回家。
于是逃走的不是一家兩家。我們那兒離六頂山近,那里是羌漢混居,以放牧和養(yǎng)蜂為生,胡華根就是為了超生個兒子,逃到那里,直到十年后才回家,仍然被迫交罰款,光利息就有好幾千。
躲著超生,有致傷致殘的。比如二隊張明清的老婆,就是晚上躲計生干部,結(jié)果慌不擇路,從坎上掉下,孩子流產(chǎn),女人腿斷。好好的一個家,就成了困難戶,至今還住木竹結(jié)構(gòu)的草房子。
村干部們早換代了,新官不理舊帳。
鄉(xiāng)里說,自己摔的,怪誰?
縣里說,這種事,應由鄉(xiāng)村解決。后來張明清的老婆評了殘,每月有了微薄的補助,這事兒才算擱平。
村干部不被人愛戴,他們也充滿委屈。
中國的資源養(yǎng)活不了更多的人口呵,當時的糧食產(chǎn)量低,農(nóng)業(yè)科技不發(fā)達,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全憑手工。計劃生育政策,是基于國情制定的。
村莊的心臟,那個一間屋子的村部,被人詛咒。甚至有人揚言,會一把火把它燒掉。
當然,它沒有被燒掉,村莊的心臟還活著,并正常跳動。
三
村莊有漂亮的心臟,是2000年后。
村里新修了辦公大樓,三樓一底,足足有8000多平方米。當然用不了那么多,底層出租,開日雜百貨商場,頂層租給別人做農(nóng)家樂。二樓三樓,村干部們一人一間辦公室,還有會議室和圖書室。當然,圖書極少,是城里人捐獻的,大多過時了。
好在鄉(xiāng)下人不挑剔,因為他們根本就不看書,看電視就滿足了。鄉(xiāng)村喜歡讀書的人,被稱為書呆子,被嘲笑,盡管他們拼命把孩子送進城讀書。
村里有了電話,不必請示匯報騎自行車跑路。
村級經(jīng)濟有了發(fā)展,村里的主要經(jīng)濟來源,除了上級撥款,還因為有了座公墓山。
1990年代后期,農(nóng)村殯葬改革,不準土葬,必須火葬。于是村里開發(fā)了一座公墓山,意在節(jié)約土地??墒牵總€墓地要給錢,而且不是幾百,是幾千。
幾千對還不富裕的農(nóng)村,是不小的負擔,加上火化的錢,又需一大筆,于是很多人不樂意,人死了不發(fā)喪,悄悄土葬。村里組織人去掘墳,搞得干群關系特別對立,還發(fā)生過多起械斗。天水村的一位副主任,被喪家直接鋤掉了腦殼。
在農(nóng)村,入土為安,再動死人,就會受老天爺懲罰。
村部作為村莊的心臟,不僅活著,而且跳動的頻率正常,甚至超常。比如村里修公路,村干部們?yōu)樯斗e極?原來支書家開了個紅砂場,紅砂賣給再生鋼鐵廠,用農(nóng)用車運輸。以前的泥巴路,一落雨,就坑坑凼凼,還常塌方。村里集資,修成碎石路。人均300元,無論老少。雖然村支書的出發(fā)點有私心,客觀上還是做了件好事。后來,市里撥款硬化了村級公路,村民們出入更加便捷。
再比如農(nóng)村人畜飲水工程改造。村里用這個專項款,建了家自來水廠,每家安上自來水管。水廠承包給村主任的堂弟,每噸水要收6元錢,受到村民的抵制,寧可吃不衛(wèi)生的井水、泉水、溝水,也不喝凈化后的自來水。不到兩年,水廠垮了。
村莊的心臟病了,得的不是常見的呼吸困難、心悸心慌、咳嗽、胸痛、發(fā)紺等毛病,而是心衰,心肌梗死,是要命的病。病因么?是被金錢毒化,心臟被腐蝕霉爛。
有位叫劉德成的老人,講了他的親身經(jīng)歷。他家是特困戶,他兒子在大集體時代,到公社小煤窯挖炭,冒頂了被砸死。那年代沒有保險,也沒有工傷死亡補償。給100塊錢安埋了死人就了結(jié)。劉家因為缺少勞力,淪為特困戶,至今沒有脫貧。作為特困戶,過年時上級都要來慰問。這個村的主任,竟然在給他發(fā)的500元慰問金中,要去100元作回扣,如果不給,下年的特困戶就不姓劉了。
村干部們待遇低,這是不爭的事實。于是,總有村干部雁過拔毛,小利也不放過,已是常態(tài)。人們對村干部,越來越厭惡。
上級也發(fā)現(xiàn)了這些問題,搞了些矯正,比如村財務鄉(xiāng)托管,異村交流干部,派大學生村官,村支書由鄉(xiāng)脫產(chǎn)干部兼任等等,不能說沒有作用,但收效甚微。
耕地直補,退耕還林補助,上級要求給農(nóng)戶建卡,直接打入農(nóng)戶賬戶,就是規(guī)避村干部經(jīng)手。
村干部中總有些人侵犯農(nóng)民的利益,根本原因,是機制,就是村干部們雖然是民選,但受到各方制約,大姓或上面有關系的人,才能當選,有些品質(zhì)不好的人,甚至在地方有惡名的,也混進了村級班子。還有就是沒有完善的監(jiān)督體制。
村莊帶病工作的心臟,何時才能更換?
鄉(xiāng)村廣袤的大地,正經(jīng)歷著一個脫胎換骨的嬗變。希望未來的鄉(xiāng)村,有個健康的心臟,煥發(fā)出勃勃生機。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