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雅琴

美國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學公共政策研究學者凱文·馬爾卡希（KevinV.Mulcahy）新著《公共文化、文化認同與文化政策：比較的視角》（PublicCulture，CulturalIdentity，CulturalPolicy：ComparativePerspectives）的中英文版于2017年先后在美國紐約和中國大陸出版。作者馬爾卡希憑借此書獲得路易斯安那州藝術家和學者獎（ATLAS，Award toLouisianaArtistsandScholars）。《公共文化、文化認同與文化政策：比較的視角》一書顯示了作者的廣闊視野和理論雄心。馬爾卡希在比較的視角下部署了廣泛的社會、政治和歷史框架，全書涵蓋了公共政策、文化認同、意識形態(tài)、身份政治、殖民主義等諸多議題，旨在揭示不同國際背景和歷史時期中文化政策的形式和效果差異。

不同國家和歷史時期文化政策及公共文化的有效比較在文化政策研究中并不容易實現(xiàn)。《公共文化、文化認同與文化政策：比較的視角》一書則以不長的篇幅展現(xiàn)了作者卓有成效的努力。縱橫交錯的比較得以清晰呈現(xiàn)的精妙之處在于，全書對“認同”這一關鍵問題的召喚與回歸?！豆参幕⑽幕J同與文化政策：比較的視角》將主體部分的六章均分為“政治與資助”和“意識形態(tài)與身份認同”兩大板塊，“始終強調身份認同的重要意義”[1]，以對十余個國家和地區(qū)的橫向與縱向比較，分別呈現(xiàn)了不同的文化政策和公共文化在構建國家認同及重塑族群認同中的方式和意義。

一、文化政策理路中的國家認同構建

“政治與資助”部分以三個案例展現(xiàn)了國家文化資助與文化政策的典型樣式，包括美國文化資助的隱形之手、法國文化外交[2]的品牌建設及作為文化政策的奧運會開幕式。每個案例反映了不同國家和歷史時期文化政策的觀念差異，但從總體上看，這些文化政策的訴求都指向以文化策略構建國家認同。現(xiàn)代社會的發(fā)展使全球各國都不同程度地面臨國家認同問題的挑戰(zhàn)，而文化認同已然成為國家認同構建的重要組成部分。

言及美國的文化政策，最為人們所熟知的就是文化資助的“隱形之手”模式，即美國政府以稅收減免的手段，刺激和引導非營利組織和私人性慈善活動對文化的資助。在《公共文化、文化認同與文化政策：比較的視角》的討論中，既介紹了美國文化政策的觀念、理據(jù)和目標，又描繪了文化作為公共支持責任的地位，同時分析了美國公共政策在國家和地方各級的管理、融資模式。從表面上看，美國沒有全國統(tǒng)一的文化政策，但這恰恰是美國國家認同構建的題中之義，即“在一個多種族、多族群、多宗教、多語言的國家里，如何制定一個普遍接受的國家文化政策？”[1]40兼具有限政府、有限公共責任、權力下移的私有化等特征的“隱形之手”顯然是最符合美國文化特性的政策路徑。作為“文化馬賽克”的美國，不存在人們一致同意的文化遺產(chǎn)，亦不可能形成高度一致的單一文化認同，“許多美國人總是抗拒‘大政府的觀念，尤其反對‘文化國家的觀念”[1]42。因此，尊重多元社會現(xiàn)實的“寬松路徑”文化政策是美國國家認同構建的必然之選。

在美國文化中，公共資助和公共藝術機構的象征意義往往大于它的財政意義。美國藝術基金會、美國人文基金會、美國博物館與圖書館服務協(xié)會和公共廣播公司是美國僅有的國家級文化機構。此外，聯(lián)邦政府的文化項目分散于各種行政機構中，代表不同領域對文化議題的關注和回應。其中美國藝術基金會是作為最重要的國家級文化機構，其重要成就之一在于促進了州藝術委員會和地方文化機構的發(fā)展，進而將政府的文化支持送達美國社會更廣泛的人群。在非營利機構和私人慈善資助的自由市場中，政府公共資助的重要意義在于避免“文化達爾文主義”[3]的出現(xiàn)，構建全國文化基礎設施的積木塊。這些積木塊是文化多樣性的保障，是未來藝術領袖的訓練場，是審美實驗的場所，是社區(qū)自豪感的中心，亦是文化卓越的象征。

與美國文化政策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法國百年來始終如一的文化外交道路。法國長期致力于對包括風尚、烹飪、時裝、美術、文學、生活方式、思想成就等在內的法蘭西文明的輸出?！胺ㄌm西文明在國家認同建構過程中的作用”[1]69使法國成為最具代表性的文化國家。法國深諳“軟實力”[4]在國際體系中的意義，宣稱自身擁有無與倫比的文化優(yōu)越性。從弗朗索瓦一世制定“藝術和政治權力的法國等式”到路易十三創(chuàng)建法蘭西學院，以至路易十四統(tǒng)治下，法蘭西文明的黃金時代，法國不遺余力地推廣文化活動，造就了由凡爾賽、盧浮宮、巴黎、法語等意象共同構成的軟實力典范。二戰(zhàn)結束后，法國從較強的大國降格為較弱的大國，“法蘭西文明的榮光”作為最偉大的遺產(chǎn)成為法國構建文化情感和國家認同的核心。

《公共文化、文化認同與文化政策：比較的視角》對法國文化外交的不同階段做了扼要的梳理。第五共和國的前10年（1959—1969）是當代法國文化外交的巔峰，戴高樂和其文化部長攜手，大量輸出法蘭西文明。其代表性事件是《蒙娜麗莎》1962年在華盛頓和紐約展出，百余萬美國人蜂擁而至，佐證并強化了法國文化傳統(tǒng)的優(yōu)勢地位。20世紀70年代以后，法國旗幟鮮明地提出“文化例外”的主張，即拒絕把文化產(chǎn)品等同于其他商品，允許對外國的文化產(chǎn)品進行限制，允許對民族產(chǎn)品的特別支持[1]84。法國認為“文化例外”是防止全球文化同質化風險的要義，并在2000年以后將“文化例外”過渡到“文化多樣性”的主張。法國這一文化主張的重要成果是推動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于2005年通過《保護和促進文化表現(xiàn)形式多樣性公約》。進入21世紀以后，法國以“法語中心”的重組為重點，推進法國文化外交的國家品牌建設，“文化的輝煌和語言的神圣”是始終如一的兩個重心。法國以文化政策謀求抗拒美國化，“文化始終位于法國人自我意識及其世界地位的核心”[1]89，是現(xiàn)代法國國家認同得以構建的最重要支撐。

美國和法國的案例展現(xiàn)了文化政策國別差異的橫向比較。而奧運會開幕式則是《公共文化、文化認同與文化政策：比較的視角》圍繞國家認同分析文化政策的更獨特案例。宏偉的奧運會開幕式實質上承擔了介紹東道國及其身份認同的使命，開幕式的生產(chǎn)價值和意識形態(tài)內容的精心策劃用文化表達來傳遞國家認同的信息。[1]29奧運會業(yè)已成為“國家的身體展示”，成為全球化語境中開發(fā)國家認同的工具。馬爾卡希詳細分析1936年的柏林奧運會、1984年的洛杉磯奧運會、2008年的北京奧運會和2014年的索契冬奧會，呈現(xiàn)出清晰的比較脈絡。柏林奧運會以對納粹意識形態(tài)的張揚成為史上最惡名昭著的納粹奧運會；洛杉磯奧運會是“規(guī)模宏大、造勢轟動的節(jié)日，響徹美國主義和民眾支持的調子”[5]，是對美國文化生機勃勃的贊揚。北京奧運會則被視為中國國際地位的重要象征，“強調現(xiàn)代性、喚起文化連續(xù)性，并將其脈絡化，借以區(qū)分中國（或亞洲）發(fā)展道路與西方發(fā)展道路”[1]110。索契冬奧會以奢華的文化表達推進其國家認同，其獨特性在于對冬季奧運會開幕式認同價值的發(fā)掘。在對奧運會開幕式的歷時比較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舉辦奧運會的各國以開幕式展現(xiàn)、重構國家文化標志，進而構建東道國國家認同的共同訴求。

二、公共文化策略下的族群認同重塑

較之“政治與資助”強烈的國家意識，“意識形態(tài)與身份認同”中的三章則具有更濃郁的族群認同特征，強調文化政策對公共文化想象和族群傳統(tǒng)重塑的意義。較之國家認同對“國家”這一法律政治對象的抽象性確認，族群認同以“族群”為對象，更強調文化原初情感的重要性。后殖民主義的文化政策、內殖民經(jīng)驗下的文化區(qū)與民族主義政治、卡津人文化空間的適應、調適與真實性，共同構成涵蓋墨西哥、加拿大、南非、烏克蘭、魁北克、波多黎各、蘇格蘭、加泰羅尼亞、路易斯安那等國家和地區(qū)的公共文化重塑族群認同的比較研究。賽義德的后殖民理論、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和葛蘭西的霸權理論是這部分討論的重要理論背景。

馬爾卡希梳理了公共文化重構及抗拒殖民性的不同路徑，包括墨西哥的文化重申（CulturalReassertion）、加拿大的文化重表（Cultural Restatement）、南非的文化重建（CulturalReconstruction）和烏克蘭的文化公決（CulturalReferendum）。文化重申著重于對傳統(tǒng)的再發(fā)明，通過壁畫等視覺形象的傳達，調動根植于墨西哥族群經(jīng)驗和文化認同的公共文化。加拿大因為毗鄰美國的特殊地理和文化位置，顯示了另一類特殊的后殖民經(jīng)驗。加拿大從未真正被殖民，但其文化主權也未能完全實現(xiàn)，因而加拿大公共文化強調對族群認同表達形式的推廣和保護。南非則以南非國家藝術節(jié)（SouthAfricanNationalArtsFestivalNAF）的舉辦重新定義南非“被忽視的傳統(tǒng)”。在國家藝術節(jié)中，歐洲和白人中心的文化被解構，殖民地非洲的刻板印象被擯棄，真實的南非身份認同被重建。而重建的身份認同中納入了更多遺產(chǎn)、傳統(tǒng)和本土民族的族群文化特征。烏克蘭族群認同的困境則在于語言分割，即“多數(shù)族有強烈的以語言為基礎的文化民族主義意識，同時，一個重要的少數(shù)族有不同的文化認同，他們的認同又是由其母語表現(xiàn)出來的”。

一般來說，“語言、宗教和族群性是人民身份感的社會共性”[1]153，文化特質使個人產(chǎn)生認同感，而一組文化特質集聚的地理區(qū)又在國家內部形成特定的“文化區(qū)”?？笨?、波多黎各、蘇格蘭、加泰羅尼亞代表四種不同的文化區(qū)。魁北克文化部門致力于肯定法語文化遺產(chǎn)，以確認群體的文化身份。保衛(wèi)語言成為魁北克公共文化中最令人矚目的部分。而波多黎各則在文化區(qū)中以“鄰里”（生活方式）原則和“三族一體”（西班牙族、泰諾印第安人和非洲人后裔）原則構建現(xiàn)代波多黎各人的身份認同。通過音樂、藝術、宗教和文學，波多黎各復活并重塑了泰諾族的傳統(tǒng)，并將其融入波多黎各傳統(tǒng)。泰諾文化成為波多黎各人開發(fā)自身文化身份的重要元素。蘇格蘭在歷史上長期具有高度浪漫化的“自我感”。2010年，蘇格蘭藝術委員會成立，并確認創(chuàng)建“自信的文化蘇格蘭”的愿景。美術、手工藝、民俗傳統(tǒng)和運動等廣義的文化事項被納入公共文化范疇，以提供高品質的文化經(jīng)驗滿足族群的身份認同需求。加泰羅尼亞的語言和遺產(chǎn)別具一格，貫穿于加泰羅尼亞的身份認同和文化特色中，成為背景多樣的加泰羅尼亞公民創(chuàng)建共同紐帶的手段。

路易斯安那州西南部阿卡迪亞區(qū)卡津人的法語文化在文化空間的議題下被詳細展開。在馬爾卡希的界定中，如果擁有一個主導的族群、一個鮮明的身份、但不宣示政治自治或獨立，一個被認可的地理區(qū)域便成為一個文化空間?？ń蛉思鄣陌⒖ǖ蟻喚褪沁@樣一個文化空間?？ń蛉俗鳛樾聤W爾良和密西西比河流域的法國早期移民，在美國文化日益增強的背景下反而強化了族群團結的情感和文化認同，這使卡津人的文化成為美國文化馬賽克中的獨特景象。卡津人的文化與族群主要由其生活方式展現(xiàn)，包括其離散經(jīng)驗、家園特色、民俗文化、傳統(tǒng)節(jié)慶、家庭儀式等?？ń蛉藦娬{“歡樂文化”，以“度過美好時光”?？ń蛉说墓?jié)日、烹飪、音樂、語言等共同構成卡津人的文化導航系統(tǒng)。在面對強大的文化同質化力量時，卡津人對族群認同的重塑使卡津文化展現(xiàn)出顯著的彈性、調適的能力及創(chuàng)造性的適應力。

三、對我國文化政策研究的再思考

馬爾卡希作為接受嚴格政治學訓練的公共政策學者，在《公共文化、文化認同與文化政策：比較的視角》一書中對“認同”議題的強烈關注，體現(xiàn)出顯著的文化研究傾向。在近年我國文化政策研究越來越沉溺于經(jīng)濟學與政策規(guī)劃的背景下，《公共文化、文化認同與文化政策：比較的視角》提示我們，有必要再反思當前中國文化政策研究的路徑和問題意識。

文化政策研究在當代產(chǎn)生和發(fā)展的合法性依據(jù)在于，希望運用多學科知識和方法，實現(xiàn)以公共文化議題為中心的文化問題的整合研究。文化政策研究存在工具性和批判性兩種研究路徑。工具性研究側重于運用“工具性知識”（Instrumental Knowledge）進行實踐操作層面的應用研究。這一研究路徑以政策的建構、實施和評估等相關內容為研究對象，運用概念模型、價值理論等分析方法，解決政策相關議題。批判性研究則以批判性視角，運用“批判性知識”（CriticalKnowledge）分析各類文化政策可能導致的文化治理、權力關系、文化身份等議題。批判性研究兼及政治經(jīng)濟手段與藝術人文話語，本質上是政策導向的文化研究學派。[6]

我國文化政策研究的興起與文化產(chǎn)業(yè)、文化軟實力等議題被倡導密不可分。因而，政策研究亦多圍繞相關主題展開，并日漸形成工具性研究對批判性研究的壓倒性勝利。文化政策研究的具體性、實踐性和功利性被不斷強化，對文化政策必要的批判性思考日漸被遮蔽。關鍵在于，當前的政策研究深層次地體現(xiàn)為非條件性能指敘事，而非邊際內問題洞穿。更多的現(xiàn)象化修辭狂歡的單一工具知識鋪陳，以及這種鋪陳對個案與流俗的膚淺描畫，進而放棄條件與問題的去學理化。這導致批判性校正與知識性建構的雙重困境，以及自娛而不自知的內在困境。

《公共文化、文化認同與文化政策：比較的視角》則以對文化政策的比較研究，揭示文化關乎人類的自我表達與認同，適時地反映了批判性文化政策研究路徑的最新發(fā)展。事實上，“認同”問題作為文化研究的核心議題之一，對當前我國文化政策研究具有重要的提示意義。無論是公共文化和軟實力建設，或是文化產(chǎn)業(yè)發(fā)展，文化認同都是其中重要問題之一。

當前，“全球化、信息化、后現(xiàn)代主義等趨勢的深入發(fā)展，使得民族國家面臨著威權的弱化、文化的混合多元化和民族文化‘元敘事的瓦解等問題”[7]，導致人們的認同危機。無論是國家認同還是族群認同都面臨內外矛盾交織激化的困境。而文化認同是構建國家認同、重塑族群認同的重要維度，“只有當社會一體化從社會成員那里得到文化習慣的支持，而文化習慣又與他們相互交往的方式緊密相關，政治共同體的社會一體化才能取得成功”[8]。目前，這一問題，在中國文化政策研究中尚未得到充分重視。借此，《公共文化、文化認同與文化政策：比較的視角》一書對中國文化政策研究的重要啟示在于，有必要從新的問題意識出發(fā)，調整研究路徑，以探求中國文化政策研究的再發(fā)展。

[基金項目：本文為2018年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比較文本媒介理論視域下的文學跨媒介生產(chǎn)研究”（編號：18CZW005）階段性研究成果。]

注釋

[1][美]凱文·馬爾卡希.公共文化、文化認同與文化政策：比較的視角[M].何道寬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1.

[2]文化外交（CulturalDiplomacy）：基于或利用思想、價值和傳統(tǒng)交流的外交舉措，以及文化或身份認同的其他方面的外交舉措，意在增進關系、提升社會文化合作，或促進國家利益。

[3]文化達爾文主義（CulturalDarwinism），應用于社會學和政治學的生物學觀念，含自然選擇和適者生存，引申于藝術機構的生存。

[4]美國學者約瑟夫·奈（Joseph Nye）提出的“軟實力”觀點認為，軟實力的影響見于思想的傳播，表現(xiàn)為各種審美和教育形式，補足戰(zhàn)爭、外交和經(jīng)濟三大石油，同時有效地影響國家外交政策。軟實力的實質使用說服力取代壓力。

[5]Garcia，B：“Onehundredyearsof culturalprogrammingwithintheOlympic Games（1912—2012）origins，evolution，andprojections”，InternationalJournalof CulturalPolicy14（4），2008，p.372.

[6]任臖.跨域視角下的文化政策研究[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28.

[7]趙穎，許蘇明.國家認同的當代困境與文化公民身份的意義[J].南京社會科學，2015（6）：88.

[8][德]阿克塞爾·霍耐特.為承認而斗爭[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