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水遠
摘要:劉再復文學主體性與李澤厚實踐哲學主體性之間存在著重要差異,這種差異起源于二者思想來源上的差異,李澤厚的哲學主體性來源于康德與馬克思思想的結(jié)合,劉再復的文學主體性雖受此影響,但其更重要的思想基礎、思維方式和論證方法則均來自于黑格爾。其文本依據(jù)在于,劉再復主體性文論反復征引黑格爾,卻幾乎沒有引述康德,在主要思路上,劉再復借鑒了黑格爾的否定之否定辯證法、外化思路和對立統(tǒng)一辯證法來結(jié)構整個體系和完成具體論證。對劉再復主體性文論思想來源判斷的偏誤,暴露了當代文論研究缺乏實證精神和深層研究的毛病。
關鍵詞:主體性;劉再復;黑格爾;思維方式
中圖分類號:I0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677(2018)4-0005-09
20世紀80年代,以劉再復為代表的主體性文論標志著當代文論的重大變革,其對反映論文論體系的深刻反思,促進了我國當代文學觀念的“哥白尼式革命”,因此對主體性文論承前啟后學理關系的考察,理所當然地成為當代文論研究的重要節(jié)點,而對主體性文論思想來源的考察,無疑是主體性文論研究的起點。對于這一問題的研究,主流看法認為其源頭在康德—李澤厚哲學主體性。近年來,李、劉二人思想的差異性受到關注,二者思想上的差異,從根本上看,來自于二者在思想起源上的差異。李澤厚將歷史實踐維度引入康德的先驗主體,通過勞動實踐解釋了經(jīng)驗積淀為先驗的問題,從而解釋了人類如何可能的歷史本體論問題。劉再復則在人學觀念的否定之否定辯證規(guī)律考察中,尋找主體性文論的合法性位置;在主體內(nèi)宇宙的分裂和二元組合中,解釋了人物性格的復雜性和組合原理,將深度心靈的外化和愛的推移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方面,從而深深地烙下了黑格爾的痕跡。劉再復文論中對黑格爾思維方式和論證方法的無意識應用,體現(xiàn)了黑格爾思維方式的強大滲透性,也充分地展現(xiàn)了劉再復主體性文論在思維方式上的過渡性。任何具有較成熟形態(tài)的理論體系的思想來源都是復雜的,因此,對任何理論形態(tài)的思想淵源的考察也必然需要充分考慮其復雜性。對劉再復主體性文論思想來源的考察,不僅需要考察其“主體性”,更要考察其“思維方式”和“論證方法”。
一、黑格爾、康德:劉再復與李澤厚
主體性思想差異性的起源
李澤厚和劉再復是20世紀80年代中國學界的雙子星,一個在哲學領域沉潛深耕,一個在文論領域登高疾呼,成為80年代新啟蒙運動的“協(xié)同探險”①。20世紀90年代以來,由于二者在思想和人生軌跡上的奇妙重合,以及二者諸多對話集的發(fā)表②,劉再復和李澤厚甚至成為一種“學術共名”③。因此,在以往劉再復主體性文論的批判和研究中,普遍認為,劉再復的主體性文論思想淵源于李澤厚的主體性實踐哲學及康德美學思想,主體性文論是對康德-李澤厚主體性哲學“在文學領域里的具體運用”④。這一論斷的合理性在于它既來自于劉再復自己的確認,劉再復回憶稱:“但我寫作論文學的主體性(1985年底)的沖動,則是讀了李澤厚的《康德哲學與建立主體性的哲學論綱》和《關于主體性的補充說明》之后?!雹菀瞾碜杂谡摂车闹刚J,如周忠厚就“從康德美學文藝學的角度”挖掘劉再復“文學主體性”的“主根”⑥;更有中立研究者的評論,如楊小清認為:“真正支配劉文(指《論文學的主體性》——引者注)思維框架的是康德哲學”⑦。通過多方的認定,這一問題似乎已成不易之論。
說劉再復主體性文論深受康德—李澤厚主體性實踐哲學的影響,這無疑是對的,劉再復確實在人本主義觀念上使用康德“目的王國”和“工具王國”概念以及其重要哲學術語“二律背反”。但是二者共同性的研究很難解釋劉再復的文學主體性與李澤厚的哲學主體性之間的內(nèi)在差異,這一差異在20世紀80年代的語境中未曾得到闡明。其區(qū)別在1996年夏中義的《新潮學案》中得到重視,夏中義認為從李澤厚到劉再復,主體概念發(fā)生了重要的變化:李澤厚強調(diào)人性發(fā)生學,劉再復則強調(diào)人性形態(tài)學;李澤厚重群體,劉再復重個體;李澤厚主體性包括內(nèi)在和外在兩個方面,重視的是外在的“工藝—社會結(jié)構面”,劉再復則將主體性壓縮為內(nèi)在的精神主體。2002年,在劉再復與楊春時關于文學主體間性問題的對話中,楊春時通過比較李澤厚和劉再復不同主體性的內(nèi)涵,也認為:“李澤厚接受康德和馬克思的《手稿》比較多,他從歷史唯物主義的社會實踐和人類心理結(jié)構的角度來界定主體性,認為主體性是人類歷史實踐在主體心理上的積淀,因此這個主體性偏重于社會集體,偏重于理性。”⑧與李澤厚不同,劉再復則“從個體自由的角度來界定主體性,因此偏重于自我,偏重于感性,認為主體性本質(zhì)上不是物質(zhì)實踐活動,而是精神上的自由?!雹徇@里,李劉二人之間的差異被明確地表述出來,劉再復自己也承認李澤厚強調(diào)的是“人類實踐的主體性”,而他強調(diào)的則是“個體精神的自由性”。與此同時,楊春時強調(diào)了李澤厚的思想來源:馬克思和康德。但有所遺憾的是,并沒有指出劉再復主體性文論的思想來源。
事實上,劉再復主體性文論思想來源十分復雜,馬克思主義、人文主義、黑格爾、康德、存在主義、弗洛伊德、巴赫金、馬斯洛、接受美學等都能在其中找到具體的體現(xiàn)。其中西方文藝復興以來的人文主義和20世紀80年代初期的人道主義問題的討論,深刻地影響了主體性文論的基本立場;李澤厚所闡發(fā)的康德主體性哲學思想為劉再復的主體性文論提供了基本的學術背景和作為關鍵詞的主體性;而其基本的論證方法和思維方式則主要來自于黑格爾。我們只要具體地分析《性格組合論》和《論文學的主體性》在哲學基礎闡發(fā)上所引述的思想家,以及劉再復的運思特點,就會發(fā)現(xiàn)黑格爾因素在劉再復主體性文論文本中幾乎無處不在,遠遠地超越了康德的影響成分,但這一基本事實卻為學界所普遍忽視?;诖耍ㄟ^對劉再復主體性文論文本和思維方式的考察,我們似乎可以在楊春時的判斷后面加一句:劉再復接受黑格爾較多,但劉再復取消了黑格爾主體性的歷史感和理性主義。
劉再復文學主體性強調(diào)個人主體,側(cè)重文學活動中個人主體的自由精神、心靈和能動性,即藝術家的個性、接受主體的再創(chuàng)造、對象主體的豐富性。我們知道,在我國當代思想史上,黑格爾的客觀唯心主義一直是批判的對象:黑格爾把實踐簡單地看做是精神活動,而劉再復則在文學領域肯定了這一點,肯定了精神的獨立性、自由性、能動性和創(chuàng)造性,把作為精神自由的個人提高到文學的本體上來。劉再復強調(diào),文學的深度主要在于主觀心靈的深度、文學的屬人性,并試圖通過對精神內(nèi)宇宙的闡發(fā)來解釋靈魂的深度和廣度。在20世紀80年代黑格爾的哲學研究者看來,黑格爾非常明確地把“主體性”闡釋為“自由、獨立自主、能動性、自我意識、個人的特殊性、發(fā)揮個人的聰明才智、以個人的獨立意志和才能”⑩,這種對黑格爾主體性內(nèi)涵的揭示與80年代的時代精神是契合的。
近年來,對李、劉二人差異性的研究逐漸指向更為根本的思想基礎和思想來源,宋偉認為“作為哲學家、美學家的李澤厚與作為文論家、批評家的劉再復在知識背景、理論儲備、思維方式及話語表達等方面存在著諸多的差異不同。”?輥?輯?訛古大勇認為,相對于二者的相通性,李、劉“在世界觀、文化觀、哲學觀、理論主張和個性特征等方面差異性更大”?輥?輰?訛。對李、劉主體性思想的差異要放到不同的思想來源上來考察才能得到合理的闡釋。
正因為如此,以往的研究忽視了“李澤厚哲學主體性直接啟發(fā)劉再復”,這一說法的言外之意:外在契機和思想基礎并不是一回事。這也啟示我們,在研究思想家某一思想的理論來源時,不能只看理論家怎么說的,更應該關注其思想的實際組成情況,這樣才能撥開迷霧,達到思想的本源性澄清。李澤厚的主體性論綱確實給劉再復以重要的啟示和寫作契機,劉再復也確實借用了李澤厚所闡明的“主體性”概念來闡發(fā)其對機械反映論文論(見物不見人)的改造,試圖建構新的以人的主體性為出發(fā)點的文藝理論體系。但是在具體的文本論述和思維方式上,劉再復卻把思想基礎悄然移換到其最為熟悉的黑格爾哲學的基礎上。正如馮黎明所指出的:“劉對人的主體性的論述的理論來源并不是李澤厚反復評述的康德哲學,而是黑格爾的意識哲學?!??輥?輱?訛劉再復強調(diào)的是汪洋恣肆的精神主體而不是李澤厚歷史積淀的實踐主體。更為重要的是,一元二重組合原理作為劉再復對象主體即性格組合論的哲學基礎,毫無疑問,來源于黑格爾意識分化的對立統(tǒng)一辯證法。
二、黑格爾作為劉再復主體性文論
重要思想來源的事實依據(jù)
一種理論之所以被認為是晚出理論的思想來源,其原因主要有二:一是晚出理論在文本中反復引述前出理論并普遍使用其詞匯、術語和基本理念;二是后出理論繼承了前出理論的思維方式和論證方法。其中后者更為重要,但由于其內(nèi)在性和隱蔽性,往往容易為人們所忽略,前者強調(diào)事實聯(lián)系,當以實證科學精神加以闡明;后者強調(diào)思維方式的繼承,當以理論思維加以概括。就黑格爾對劉再復主體性理論建構的影響而言,劉再復不僅在文本中大量引述黑格爾的著述作為論述的基礎,更是在思維方式和論證方法上繼承了黑格爾的思路。
劉再復出生于1941年,其“第一人生”?輥?輲?訛的讀書和知識儲備主要集中于文革前后,由于環(huán)境的限制,到20世紀80年代,這一代知識分子的知識結(jié)構還相當單一。他們當時能夠讀到的書籍主要有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作家的著作(包括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毛澤東的著作)、作為馬克思思想來源的黑格爾的著作、魯迅的著作以及以別林斯基為代表的蘇聯(lián)思想家和文藝理論家的著作。劉再復在“主體性文論”提出之前是魯迅研究專家?輥?輳?訛,這既是個人學術興趣的選擇,也有時代的原因(因為沒有太多的研究對象可資選擇)。在其自述中,劉再復強調(diào):“80年代之前我主要接受的西方人文典籍是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與俄羅斯的別林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杜勃羅留波夫,尤其是別林斯基。80年代后期我才把閱讀的重心放到歐洲的人文經(jīng)典。”?輥?輴?訛劉再復的《性格組合論》初版于1986年,其主要章節(jié)寫作和發(fā)表于80年代前期,《論文學的主體性》寫作于1986年,此時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國內(nèi)學者眼界大開,觀念轉(zhuǎn)型更替迅速,但由于來不及消化,在劉再復文本中起主要作用的還是積淀于20世紀50-70年代的思維方式。在這一時期內(nèi),劉再復并沒有李澤厚那種在毛選的掩飾下精讀康德的經(jīng)歷?輥?輵?訛。在寫作《論文學的主體性》前后,劉再復受到李澤厚的《康德哲學與主體性哲學論綱》和《關于主體性的補充說明》的強烈沖擊,但此之前,劉再復主要閱讀過的康德著作是《道德形上學探本》(唐鉞重譯本),并對其中“工具王國”和“目的王國”的劃分頗為服膺?輥?輶?訛,而對二者理解的主要出發(fā)點則是人文主義的人本觀念,即人不能作為工具,而應該成為自己的目的。
因此,從閱讀角度看,對劉再復影響最大的不是康德,而是黑格爾。張汝倫認為20世紀50-70年代,黑格爾具有僅次于馬克思的“亞圣”地位,其影響遠遠超過了哲學界,對其他人文社會科學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輥?輷?訛。由于黑格爾《美學》?輦?輮?訛第1卷早在1958年就由朱光潛譯出,文學理論和美學就成為黑格爾除了哲學之外影響最大的學科。20世紀50-70年代,那些具有遠見并在后來的學術生涯中取得重大成就的人,都曾在這一段時間內(nèi)細致地閱讀過黑格爾,如王元化、鄧曉芒等。王元化從1956年開始閱讀《小邏輯》,精讀凡3次,時間持續(xù)20余年。對黑格爾的閱讀,給困境中的王元化帶來了力量和智慧,為后來《文心雕龍創(chuàng)作論》的寫作和90年代的反思奠定了基礎。根據(jù)鄧曉芒的自述,他在1971年開始閱讀《小邏輯》,并從中“真實地體驗到了人類普遍的思想活動那滲透到每個人內(nèi)心的巨大力量”?輦?輯?訛,為其后來的學術成就奠定了基礎。雖無文獻直接證明劉再復曾精讀黑格爾,但劉再復在《性格組合論》和《論文學的主體性》中廣泛征引黑格爾的《精神現(xiàn)象學》、《小邏輯》、《邏輯學》和《美學》,可以看出,他對黑格爾的著述是非常熟悉的,其自述所閱讀的理論書籍也大都受到黑格爾的影響,特別是別林斯基的文論,就始終透著強烈的黑格爾的思辨氣質(zhì)。
更為重要的是,黑格爾思想中本來就蘊含著豐富的主體性思想。從西方主體性哲學的發(fā)展看,黑格爾是主體性哲學的集大成者。李詠吟甚至認為:“黑格爾美學最關鍵的主題,就是‘主體性?!保枯??輰?訛在我國20世紀50-70年代物質(zhì)本體論的黑格爾闡釋框架中,黑格爾的主體性思想并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也就沒有李澤厚所闡釋的康德主體性那樣引人矚目。20世紀80年代之前,在黑格爾的哲學文本中,德文Subjektivit?覿t(主體性)絕大部分時候被翻譯為“主觀性”,特別是在《法哲學原理》中一律以“主觀性”進行翻譯,因此黑格爾的主體性思想往往被闡釋為“主觀、武斷、片面”的唯心論,翻譯的問題導致了對黑格爾哲學中主體性思想的嚴重遮蔽。直到1986年出版的《論黑格爾的精神哲學》?輦?輱?訛一書中,張世英才把Subjektivit?覿t統(tǒng)一翻譯為“主體性”?輦?輲?訛,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時間,正是劉再復寫作《論文學的主體性》的時間。張世英強調(diào):“黑格爾本人曾明確地把‘主體性一詞界定為自由、獨立自主、能動性、自我意識、個人的特殊性、發(fā)揮個人的聰明才智、以個人的自由意志和才能為根據(jù)等等含義?!??輦?輳?訛張世英認為我國在對笛卡爾、康德的主體性哲學進行集中介紹之后,已經(jīng)到了大力提倡和闡發(fā)黑格爾的主體性哲學的時候了。
事實上,在20世紀80年代主體性問題的爭論中,不少文論家已經(jīng)注意到黑格爾的藝術創(chuàng)造主體性思想,并非常明確地將黑格爾的主體性論述引入到文論中來。楊恩寰的《黑格爾論藝術創(chuàng)造的主體性》一文發(fā)表于1984年,其對黑格爾主體性的討論比劉再復《論文學的主體性》(該文分兩期發(fā)表于《文學評論》1985年第6期和1986年第1期)早了一年多,在該文中,楊恩寰指出:“黑格爾多方面多層次地探討了藝術創(chuàng)造主體性的復雜性和多因素性,很值得認真分析和總結(jié)。”?輦?輴?訛1987年敏澤在《文學主體性論綱》一文中梳理了黑格爾《美學》對主體性問題的討論,他說:“在黑格爾的《美學》中,設有許多專論美的創(chuàng)造的主體性章節(jié)”?輦?輵?訛,并總結(jié)如下:《主體與自然的單純統(tǒng)一》(見第1卷第3章)、《缺乏內(nèi)在的主體性》(第2卷第1部分第3章)、《內(nèi)在主體性的原則》(第2卷第3部分《序論》)、《忠貞中主體的獨立性》(第2卷第3部分第2章)、《主體的幽默》(第2卷第3部分第3章)、《關于詩創(chuàng)作主體(即詩人)的一些看法》(第3卷下第3部分第3章)等。在楊恩寰、敏澤等看來,黑格爾在《美學》中有著豐富的主體性資源。
黑格爾的藝術主體性思想早就在文論界產(chǎn)生影響。文論家王元化對黑格爾的藝術鑒賞力十分“驚佩”和“折服”,他認為《美學》第1卷“藝術家”中的“想象、天才和靈感”、“作風、風格和獨創(chuàng)性”等章節(jié),妥帖入微地探索了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活動,黑格爾關于天才、才能、表現(xiàn)能力的論述,“勝義披紛,精彩絕倫”,“構成了《美學》的最動人的篇章”?輦?輶?訛,這些泛著主體性光芒的論述,給20世紀70年代初閱讀黑格爾的王元化,極大的觸動。與王元化類似,劉再復也重視黑格爾對創(chuàng)作主體的論述。在香港科技大學講述《文學常識二十二講》時,劉再復引述黑格爾《美學》對詩的看法時認為,詩比其他藝術更能挺近內(nèi)心世界縱深的領域,指出“特別注意閱讀‘下卷的‘關于詩創(chuàng)作主體(即詩人)的一些看法。”?輦?輷?訛在這一部分,黑格爾強調(diào)詩人比其他藝術門類的創(chuàng)作者具有更豐富的想象力和內(nèi)心體驗?輧?輮?訛,這正是創(chuàng)作主體性最核心的內(nèi)涵。
更為直接的事實來自于劉再復主體性文論的重要文本中,劉再復大量引用黑格爾,特別是涉及到基礎哲學問題時,劉再復屢屢稱引黑格爾,而幾乎沒有康德著作的相關引用。因此將其思想主要來源聚焦于康德-李澤厚,并沒有說服力?!缎愿窠M合論》頻繁引述黑格爾的《美學》(12次)、《精神現(xiàn)象學》(4次)、《邏輯學》(3次),美國黑格爾主義者魯一士哲學選本(2次),朱光潛、張世英等解釋黑格爾文獻(多次),馬克思的《黑格爾法哲學批判》(2次),是該書引述最多的理論家之一,該書只有一條關于康德著作的間接引述,用康德“美應當是不可言傳的東西”來論證人物性格的模糊性,引文來自古留加的《康德傳》中所引康德草稿?輧?輯?訛,這段文字對全書的構架沒有影響?!墩撐膶W的主體性》引述黑格爾的《精神現(xiàn)象學》和《邏輯學》各1次,沒有康德著作的引用。甚至在論述作家與人物之間的二律背反?輧?輰?訛現(xiàn)象時也沒有提到康德,而是將其哲學基礎直接與黑格爾對接,劉再復非常明確地表明了這一二律背反的黑格爾基礎,他在概括多條二律背反現(xiàn)象之后寫到:“作家與筆下人物的二律背反現(xiàn)象,黑格爾早已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哲學依據(jù)。”?輧?輱?訛并直接引用黑格爾的《邏輯學》中的文字作為論證。這些都足以說明黑格爾思想在劉再復文本中的重要性。
三、黑格爾思維方式和論證方法
與劉再復主體性文論建構
在2009年出版的《李澤厚美學概論》中,劉再復總結(jié)20世紀下半葉文論思維方式時,指出“黑格爾的正、反、合思路、對立統(tǒng)一的思路、一切歸一的思路”,“占據(jù)了中國學界的頭腦”?輧?輲?訛。這一論斷十分重要,因為即使是堪破這一切的劉再復,在20世紀80年代的文學主體性的擘畫中,也是亦步亦趨地遵循著黑格爾的教誨,從而在內(nèi)在思路上,追隨了黑格爾。除了整體邏輯框架上的否定之否定外,劉再復所強調(diào)的創(chuàng)造主體“內(nèi)宇宙”及其外化與黑格爾的絕對理念(主體)及其外化思路是一致的,絕對理念的分裂和統(tǒng)一運動的辯證法則構成人物性格二重組合原理的哲學基礎,可以說,黑格爾思路內(nèi)在地參與了劉再復主體性文論的建構。也正因為如此,劉再復對黑格爾思路的反思才具有了本己性,從而顯得更加深刻。
第一,劉再復的《性格組合論》和《論文學的主體性》整體邏輯采用的是黑格爾辯證法的否定之否定思路。否定之否定是恩格斯所概括的黑格爾辯證法的基本規(guī)律,這一規(guī)律具有過程性和曲折性等特點,是黑格爾思想充滿歷史感的哲學基礎,被我國學者廣泛應用于歷史考察、理論預測和合法性論證,劉再復利用了這一點,為文學主體性的提出做了充分的論證。首先,劉再復利用否定之否定規(guī)律考察文學觀念的演變發(fā)展史。在人道主義和主體性哲學的視野下,劉再復認為“文學發(fā)展的歷史,在很大程度上,是人的觀念變遷的歷史”?輧?輳?訛,劉再復對中西方文學觀念和人的觀念的演變史考察均按照黑格爾否定之否定規(guī)律進行梳理。在論述西方文學發(fā)展時,劉再復認為“對人的肯定,在文學中把人的情感看作自己的本質(zhì),充分地發(fā)現(xiàn)人的內(nèi)心世界,這可以看作文學的正題。而用理性或客觀現(xiàn)實對人實行規(guī)范,使人的情感服從理性和現(xiàn)實,可以看作文學的反題。文學史上的后一個反題都是對前一個正題的深化?!??輧?輴?訛并從正—反的發(fā)展邏輯,串聯(lián)從古希臘悲劇到現(xiàn)代文學的正反合歷程,并預測“今后世界的文學,還可能出現(xiàn)大規(guī)模的帶有思潮性的反題”?輧?輵?訛。在考察中國現(xiàn)代文學觀念發(fā)展時,劉再復認為從五四對人的發(fā)現(xiàn),到文革對人的異化,再到新時期的人道主義和主體性,經(jīng)歷了“一個從非人到人(肯定)、從人到非人(否定)、從非人到人(否定之否定)的過程”?輧?輶?訛。其次,劉再復利用否定之否定發(fā)展的歷史規(guī)律性,為文學主體性理論的誕生提供了合法性論證。在《論文學的主體性》一文中,劉再復認為主體性在歷史上的發(fā)展也經(jīng)歷了一個正、反、合的過程,劉再復寫到:“我國文學在相當長的一個時期,普遍地發(fā)生主體性失落的現(xiàn)象,為此,我們需要探討一下文學主體性的回歸、肯定和實現(xiàn)的途徑。”?輧?輷?訛這種失落和回歸正是一個正反合的螺旋過程。在20世紀80年代初,面對反映論的傳統(tǒng)慣性及其意識形態(tài)屬性,可以預見,在方法論和本體論層面的創(chuàng)新必然會受到傳統(tǒng)反映論的批評,甚至來自于意識形態(tài)的批判,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從否定之否定規(guī)律入手,主體性文論的提出就是一個符合學術發(fā)展規(guī)律的必然結(jié)果,為其理論的提出提供了合法性論證。
第二,主體性文論創(chuàng)作主體內(nèi)宇宙及其外化與黑格爾絕對理念及其外化思路一致。黑格爾的整個哲學體系是一個外化的過程,從整體看,作為哲學體系導言的《精神現(xiàn)象學》講述了絕對知識的生成,絕對理念(《邏輯學》)外化為自然(《自然哲學》),外化揚棄為個體精神(《精神哲學》),從細部看,絕對理念的生成過程也是一個逐步外化的過程。受此影響,劉再復將創(chuàng)作主體簡化為精神主體性(內(nèi)宇宙),認為“內(nèi)宇宙具有強大的能動性”,是一個具有無限創(chuàng)造能力的自我調(diào)節(jié)系統(tǒng),只有充分尊重精神內(nèi)宇宙規(guī)律,才能創(chuàng)造出優(yōu)秀的藝術作品。與此同時,劉再復將藝術的創(chuàng)作實現(xiàn)過程定義為內(nèi)宇宙的外化,外化的過程是作家自我實現(xiàn)的過程。作家的自我實現(xiàn),又可以細分為兩個不同的層面:淺層與深層的自我實現(xiàn)。淺層的自我實現(xiàn)是作家主體性表層結(jié)構的外化,主要是指創(chuàng)作主體認知能力的實現(xiàn),處于這一層次的文學創(chuàng)作,還停留在認識論層面上,文學被認為是認識世界的工具,我國20世紀50-70年代的文學大部分屬于這一層次的創(chuàng)作,所以普遍成就不高。高水平的文學創(chuàng)作必然是作家深層主體結(jié)構的外化,劉再復把這種外化規(guī)定為“作家全心靈的實現(xiàn),全人格的實現(xiàn),也是作家的意志、能力、創(chuàng)造性的全面實現(xiàn)”?輨?輮?訛,是精神深層內(nèi)宇宙的全面外化。因此,主體性文論中被批評的最多的“愛的推移”就成為內(nèi)宇宙外化的必然推論,劉再復寫到:“作家的自我實現(xiàn)歸根到底是愛的推移,這種愛推廣到愈深廣的領域,作家自我實現(xiàn)的程度就愈高?!保枯??輯?訛顯然,這一思路借鑒了黑格爾的“外化”思路。劉再復與黑格爾的區(qū)別在于,劉再復強調(diào)的是情感的內(nèi)宇宙,其發(fā)展動力是情感,而黑格爾強調(diào)的是理性的內(nèi)宇宙,其發(fā)展動力是“自否定”。文學理論教材在討論文學創(chuàng)作時所說的“物化”?輨?輰?訛,一方面得益于“形之于心”到“形之于手”的中國古典創(chuàng)作論,與此同時,也借鑒了黑格爾外化思路的合理性內(nèi)容。
第三,劉再復在《性格組合論》中對性格一元二重組合原理的經(jīng)典概括,首先是基于作家創(chuàng)作談和經(jīng)典文學作品(尤其是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經(jīng)驗抽象,而其哲學基礎則是黑格爾意識哲學的辯證法。就前者而言,劉再復從巴爾扎克、福樓拜、雨果、托爾斯泰、高爾基、魯迅、巴金等人的創(chuàng)作談和所塑造的經(jīng)典人物形象中,發(fā)現(xiàn)了典型人物性格的整一性和豐富性,并從魯迅等人的“美丑并舉”中概括出“二重組合原理”。但這一原理的邏輯證明,劉再復則借用了黑格爾的意識哲學辯證法,并將這一原理推向普遍化。
首先,意識的自我分化是性格兩極性特征的哲學基礎,性格深度觀念的哲學表述也來自于黑格爾。劉再復認為,黑格爾雖然錯誤地把人界定為“自我意識的純粹規(guī)定性”,卻看到了人的內(nèi)在自我意識的自我分化、自我克服,即自我意識世界中的“矛盾對立統(tǒng)一關系”,從而發(fā)現(xiàn)了人的意識的辯證法,揭示了“人的自我意識世界的雙重性原理”?輨?輱?訛,自我意識的自我分化是性格雙重性的基礎,也是性格二重組合原理的哲學基礎。美國黑格爾主義者魯一士繼承了黑格爾意識分化理論,指出不存在單一的我,只有多數(shù)自我組成的世界,純粹的圣潔只有在戰(zhàn)勝惡時才能出現(xiàn),自我意識分化與克服的有機組合,是“生活的鐵律、精神世界的命脈”?輨?輲?訛。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劉再復十分推崇魯一士,認為“魯一士把人的性格二重組合的哲學基礎說得非常清楚?!??輨?輳?訛黑格爾和魯一士的意識分化理論,證明人的性格不可能絕對純一,它總是分化為一種相互對立的力量,性格的運動就是克服對立,走向統(tǒng)一?!八^性格的二重組合,正是這種自我分化、自我克服、自我統(tǒng)一的運動過程?!??輨?輴?訛
其次,辯證法的對立統(tǒng)一運動構成性格“一元二重流動結(jié)構”的哲學基礎,劉再復明確指出應該“把二重組合過程理解為一種動態(tài)的、辯證過程”?輨?輵?訛。如前所述,性格的兩極性根源于意識的自我分化,但性格結(jié)構并不是凝固和分裂的,而是豐富的、流動的、整體的,是一個有機的整體,是“多維多向的立體網(wǎng)絡結(jié)構”,是“圓球”,而不是“雙色板”?輨?輶?訛,具有定向性、穩(wěn)定性、一貫性的一元化特征,一元化是二重組合的基礎和前提。劉再復用黑格爾的“理想性格”來論證性格豐富性和整一性的統(tǒng)一,他引用黑格爾的觀點認為:“如果一個人不是這樣本身整一的,他的復雜性格的種種不同的方面就會是一盤散沙,毫無意義?!??輨?輷?訛性格的流動性則取決于兩極性格元素的對立統(tǒng)一運動,劉再復認為人物性格的組合過程,不是機械的拼湊而是“各種性格元素的一個模糊的集合過程”?輩?輮?訛,“是一個動態(tài)的辯證運動過程”?輩?輯?訛,為了更好的描述集合過程,劉再復引入了黑格爾的“中介”概念。在黑格爾那里,中介是兩個邏輯概念之間的過渡環(huán)節(jié),劉再復區(qū)分了兩種“中介”,一種是“各種性格元素”與“性格核心”之間的聯(lián)系,一種是兩極性格之間的“交錯地帶”,正是在中介交錯地帶,兩極性格相互沖突、相互交融以及相互轉(zhuǎn)化,形成活生生的性格生命整體。劉再復選取了黑格爾的“一般世界情況”、“情境”和“情致”中的中介“情境”來加以說明,展示性格組合過程中的辯證特征。
再次,作為二重組合原理哲學依據(jù)的“必然性與偶然性的統(tǒng)一”,來自于劉再復對黑格爾必然和偶然辯證法的重新闡釋。此前的典型理論重視共性和普遍性,把偶然性看作必然性的具體表現(xiàn),從而使偶然性成為了必然性的概念演繹,導致了典型人物塑造的概念化、簡單化和僵化。劉再復回到黑格爾的偶然和必然的辯證法重新闡釋其中的辯證關系,尤其是通過重新闡釋“偶然性”概念,奠定了二重組合原理的辯證法基礎。劉再復認為正是黑格爾“道破了偶然性的雙向可能性”,“黑格爾在論述必然和偶然的辯證法時,提出的最重要的觀點就是凡是偶然的東西,總是既具有這樣的可能性又具有那樣的可能性。”?輩?輰?訛這就是偶然性的“雙向可能性”,“偶然性本身是二極的必然性?!保枯??輱?訛只有充滿偶然性的人才是真實的、活生生的、現(xiàn)實的人,人物性格也是如此,其性格的豐富性正蘊含于可能性的雙向逆反運動中。
綜上可以看出,劉再復文學主體性理論的提出,處處流露著黑格爾的痕跡,特別是在內(nèi)在思路和論證方法上,始終借鑒著黑格爾的思路。
四、黑格爾作為劉再復主體性文論
思想來源被遮蔽的原因
黑格爾哲學中蘊含著豐富的主體性思想,黑格爾哲學曾廣泛地影響中國20世紀(尤其是中葉以來)思想觀念的演進和轉(zhuǎn)型,但作為思維方式和論證方法的黑格爾,學界關注的還不夠。對劉再復主體性思想來源的分析就是最好的例子,我們看到,學界廣泛關注的是對劉再復具有直接影響的康德—李澤厚思想,而對劉再復具有深層影響的黑格爾則關注的很少。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由于中西觀念發(fā)展史的非同步性,我國文論發(fā)展與西方思想的發(fā)展存在著一定的錯位現(xiàn)象。根據(jù)王南湜的研究,建國后半個多世紀以來,中國學術化的馬克思主義經(jīng)歷了“實體性哲學”、“主體性哲學”和“實踐哲學”的思維范式轉(zhuǎn)變過程?輩?輲?訛。因此,中國學界對黑格爾的闡釋也經(jīng)歷了從“實體性哲學”闡釋模式到“主體性哲學”闡釋模式的轉(zhuǎn)變。20世紀80年代以前,我國學界對黑格爾的闡釋主要遵循“實體性哲學”的闡釋路徑,其基本闡釋模式是:從物質(zhì)本體論角度批判黑格爾的客觀唯心論,批判性地繼承黑格爾的辯證法及其合理內(nèi)核。事實上,以物質(zhì)本體論為代表的自然本體論是西方古典哲學的主要形態(tài),也就是說,我國此時對黑格爾的闡釋還停留于前黑格爾的水平,黑格爾的主體性思想沒能得到應有的重視,正如前文所述,黑格爾的Subjektivit?覿t概念甚至一度被翻譯為“主觀性”。20世紀80年代初期,劉再復所接受的黑格爾主要是在“實體性哲學”視域下的黑格爾,劉再復重視其辯證法而忽視其主體性思想,是由當時學術環(huán)境所決定的。
第二,20世紀80年代學界對康德的強調(diào),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對黑格爾新的遮蔽。在1981年“紀念康德、黑格爾學術討論會”上,李澤厚提出“寧要康德,不要黑格爾”。李澤厚的提法具有很強的歷史針對性,并非無的放矢,有學者就認為黑格爾哲學是當代馬克思主義哲學發(fā)展的“一個沉重的精神負擔”?輩?輳?訛,曾經(jīng)的顯學黑格爾哲學承擔了僵化馬克思主義的責任,而康德思想的開放性和包容性有助于打破庸俗馬克思主義教條,具有解放思想的重要意義。因此,20世紀80年代后學界對黑格爾的態(tài)度就十分復雜,很多學者都希望“走出黑格爾”?輩?輴?訛、“告別黑格爾”?輩?輵?訛,從而沒有再仔細挖掘黑格爾哲學中的合理因素,在中國,黑格爾也一度成為一條“死狗”。當我國思想已經(jīng)發(fā)展到與西方同步時,“回歸原本黑格爾”就成為更為深層的學理要求。在這一方面,鄧曉芒、張汝倫等人的研究和提倡具有代表性。鄧曉芒通過對黑格爾辯證法的新探,對《精神現(xiàn)象學》的解讀和重譯,指出:“康德雖然已涉及人的主體性問題,但還是在極其抽象空洞的意義上的涉及,在這方面,甚至黑格爾比他做得更多。”“黑格爾才真正確立起了‘主體性論綱”?輩?輶?訛。張汝倫指出,以往黑格爾研究的問題在于“不是從黑格爾哲學本身的角度去研究黑格爾哲學”,需“反思和批判黑格爾在中國的接受史”?輩?輷?訛。
第三,我國文論研究,特別是文論史思想演化的研究缺乏實證精神,很多判斷的得出均來自于直覺而不是具體的證據(jù)分析。胡適在《治學的方法與材料》中推崇西方的科學主義和顧炎武、閻若璩的考證精神,提倡“尊重事實、尊重證據(jù)”、“大膽假設,小心求證”?輪?輮?訛,在文論史思想演變的研究中,這種實證精神是值得我們提倡的。誠然,文學具有感性整體性,在具體的文學分析中,需要考慮文學對象的感性審美特質(zhì)。文學理論作為一門學科,有其科學屬性,特別是在對文學史、思想源流的考察、文學規(guī)律的概括上,實證精神顯得尤為重要。在對劉再復主體性思想來源的考察上,通過實證研究,就會得出:外在康德,內(nèi)里黑格爾的結(jié)論。
第四,當代文論思維方式和論證方法的研究尚未得到應有的重視。當代文論、尤其是新時期以來的中國文論,在學習西方、改造自我、追求創(chuàng)新的過程中,思維方式歷經(jīng)了多次轉(zhuǎn)變,在這些轉(zhuǎn)變過程中,蘊含著中國文論發(fā)展的內(nèi)在邏輯。但現(xiàn)有的當代文論研究,主要側(cè)重于對具體文論現(xiàn)象、歷史發(fā)展和文論家的初步研究,而較少涉及到新時期以來文論的深層思維方式和論證方法的問題。這也是黑格爾作為劉再復思想來源被忽略的原因。
結(jié)語
可以肯定,劉再復文學主體性思想的來源,比李澤厚哲學主體性的來源要復雜、雜糅得多,馬克思主義、人文主義、黑格爾、康德、存在主義、弗洛伊德、巴赫金、馬斯洛、接受美學等在其文本中以不同的方式存在著。其中作為思維方式和論證方法的黑格爾,在劉再復主體性文論中占據(jù)重要位置,劉再復也屢屢稱引黑格爾,卻為學界所普遍忽視,這是不應該的。與此同時,黑格爾思想尤其是其哲學中所蘊含的“主體性”思想,本應該在20世紀80年代劉再復主體性文論文本中得到有效回應,但由于時代的原因,劉再復等一代人輕松地放過了黑格爾的主體性思想,造成了當代文論思想發(fā)展上的奇觀:使用黑格爾的方法卻忽視其主體性。因此,對劉再復主體性文論思想來源的考察就不再僅僅是一個個案的思想源流問題,而具有重要的學術史意義。
① 夏中義:《新潮學案 思想實驗》,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9頁。
② 主要有《告別革命:回望二十世紀中國》(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1995年版),《李澤厚對話集:與劉再復對談》(中華書局2014年版)等,此外還有散見于在其他文集和國內(nèi)相關刊物上的對話。
③?輥?輰?訛 古大勇:《李澤厚、劉再復比較論綱》,《華文文學》2018年第1期。
④ 杜書瀛,張婷婷:《文學主體論的超越與局限》,《文藝研究》2001年第1期。
⑤?輥?輴?訛?輥?輶?訛 劉再復:《兩度人生:劉再復自述》,河南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188頁;第187頁;第188頁。
⑥ 周忠厚:《試論康德美學文藝學對劉再復“文學主體性”理論的重要影響》,《中國人民大學學報》1992年第3期。
⑦ 楊小清:《論〈論文學的主體性〉的哲學基礎》,《湖北社會科學》1987年創(chuàng)刊號。
⑧⑨ 劉再復,楊春時:《關于文學的主體間性的對話》,《南方文壇》2002年第6期。
⑩ 張世英:《論黑格爾哲學三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373頁。
?輥?輯?訛 宋偉:《李澤厚與劉再復:“主體性哲學”與“文學主體性”》,《文藝爭鳴》2017年第5期。
?輥?輱?訛 馮黎明:《走向全球化:論西方現(xiàn)代文論在當代中國文學理論界的傳播和影響》,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08頁。
?輥?輲?訛 在《兩度人生:劉再復自述》(河南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中,劉再復將其去國前后區(qū)分為“第一人生”和“第二人生”。
?輥?輳?訛 劉再復,金秋鵬,汪子春:《魯迅與自然科學》,科學出版社1976年版,《魯迅美學思想論稿》,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魯迅傳》,與林非合著,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
?輥?輵?訛 李澤厚:《走我自己的路(增訂本)》,安徽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16頁。
?輥?輷?訛 張汝倫:《黑格爾在中國:一個批判性的檢討》,《復旦學報》2007年第3期。
?輦?輮?訛 黑格爾:《美學》第1卷,朱光潛譯,人民文學1958年版。
?輦?輯?訛 鄧曉芒:《思辨的張力·后記》,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第642頁。
?輦?輰?訛 李詠吟:《朱譯黑格爾美學與現(xiàn)代中國文藝學建設》,《文藝理論研究》2017年第5期。
?輦?輱?訛 張世英:《論黑格爾的精神哲學》,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輦?輲?訛 2016年重譯的《法哲學原理》(《黑格爾著作集 第7卷》),則采取了更成熟的方式:按照具體語境將其分別翻譯為“主體性”和“主觀性”。參看鄧安慶的《法哲學原理》(譯者序),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0-31頁。
?輦?輳?訛 張世英:《自我實現(xiàn)的歷程》,山東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52頁。
?輦?輴?訛 楊恩寰:《黑格爾論藝術創(chuàng)造的主體性》,《河北大學學報》1984年第4期。
?輦?輵?訛 敏澤:《主體性·創(chuàng)新·藝術規(guī)律》,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23頁。
?輦?輶?訛 王元化:《讀黑格爾》,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第13頁。
?輦?輷?訛 劉再復:《文學常識二十二講》,東方出版社2015年版,第213頁。
?輧?輮?訛 黑格爾:《美學》第3卷下,朱光潛譯,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51-54頁。
?輧?輯?訛?輧?輳?訛?輧?輴?訛?輧?輵?訛?輧?輶?訛?輨?輱?訛?輨?輳?訛?輨?輴?訛?輨?輶?訛?輩?輮?訛?輩?輯?訛?輩?輰?訛?輩?輱?訛 劉再復:《性格組合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15頁;第12頁;第12頁;第12頁;第20頁;第45頁;第46頁;第46頁;第200頁;第201頁;第103頁;第241頁;第242頁。
?輧?輰?訛 劉再復論述了兩種作家與人物創(chuàng)造的二律背反現(xiàn)象:“作家愈有才能,作家(對于人物)愈是無能為力;作家愈是蹩腳,作家(對人物)愈是具有控制力;作品愈是成功,作家愈是受役于自己的人物;作品愈是失敗,作家愈能擺布自己的人物?!薄白骷以趧?chuàng)作中愈是處于主動狀態(tài),作家在自己的人物面前愈是處于被動狀態(tài);創(chuàng)造主體性愈是正常地發(fā)揮,創(chuàng)造主體愈是被對象主體所占有?!眳⒖磩⒃購停骸段膶W的反思》,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68-70頁。
?輧?輱?訛?輧?輷?訛?輨?輮?訛?輨?輯?訛 劉再復:《文學的反思》,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70頁;第62頁;第76頁;第76頁。
?輧?輲?訛 劉再復:《李澤厚美學概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83頁。
?輨?輰?訛 童慶炳主編:《文學理論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145頁。
?輨?輲?訛 洪謙主編:《西方現(xiàn)代資產(chǎn)階級哲學論著選輯》,商務印書館1964年版,第117頁。
?輨?輵?訛 劉再復:《關于“人物性格二重組合原理”答問》,《讀書》1984年第11期。
?輨?輷?訛 黑格爾:《美學》第1卷,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307頁。
?輩?輲?訛 王南湜:《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的歷程及其規(guī)律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79頁。
?輩?輳?訛 冒從虎,郜庭臺:《黑格爾哲學:一個沉重的精神負擔》,《學術月刊》1989年第5期。
?輩?輴?訛 封孝倫:《走出黑格爾:關于中國當代美學概念的反思》,《學術月刊》1993年第11期。
?輩?輵?訛 單世聯(lián):《告別黑格爾:從張中曉、李澤厚、王元化到顧準》,《黃河》1998年第8期。
?輩?輶?訛 鄧曉芒:《重審“要康德,還是要黑格爾”問題》,《華中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
?輩?輷?訛 張汝倫等:《黑格爾與我們同在》,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頁。
?輪?輮?訛 胡適:《胡適自選集》,安徽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50-351頁。
(責任編輯:莊園)
As Hegel of Ways of Thinking and Means of Demonstration:
A Re-examination of the Source of Thought for Liu Zaifus Literary Theory of Subjectivity
Yang Shuiyuan
Abstract: There are important differences between Liu Zaifus literary subjectivity and Li Zehous subjectivity of practical philosophy and they arise from the differences in the sources of thought for either as Li Zehous philosophical subjectivity comes from a combination of Kantian thought and Marxist thought whereas the more important thought foundation, ways of thinking and means of demonstration for Liu Zaifu come from Hegel even though his literary subjectivity is influenced by that combination. His textual evidence lies in the fact that, in Liu Zaifus literary theory of subjectivity, Hegel is repeatedly quoted without ever making any reference to Kant. In his main train of thought, Liu Zaifu constructs his entire system and completes his concrete demonstration by borrowing from Hegel the negative negation dialectics, ideas of externalization and dialectics of the unity of opposites. Mistakes made in judging the source of thought for Liu Zaifus literary theory of subjectivity reveal that there is a lack of empirical spirit in contemporary theoretical studies in literature and problems with research at a deeper level.
Keywords: Subjectivity, Liu Zaifu, Hegel, ways of think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