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運(yùn)堂
莊上的四爺爺走了。
走的時候,很安詳。
盡管幾個叔一個勁地問:仇家是誰?
四爺爺,費(fèi)勁地?fù)u了搖頭。一臉的祥和。
四爺爺是開旅店的,就是當(dāng)時的車馬店,一地的稻草,上面鋪上幾張篾席,席子上再鋪上一副藍(lán)布,既當(dāng)床單鋪,又當(dāng)毯子蓋,冬天再加上幾條黑黑的褥子被子。
那時沒有很快的交通工具,做生意的,趕腳的,求學(xué)的,走得黑了,隨便往上一躺。第二天照常趕路,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多的講究。
四爺爺做事厚道,從來也不手長,本本分分的。
他的店里,從來沒有丟過東西。
名聲出去了,趕路的都愿意在這里歇腳。
就是摸黑多走幾里路,一些人也愿意到四爺爺?shù)牡昀镄菹ⅰ?/p>
人生一大恨,就是斷人財路。
四爺爺?shù)昀锷馀d隆,有些人就有些嫉妒了。
四爺爺很大方,店里的煙綹子隨便抽,就掛在房檐下邊,誰愿意抽煙了,直接拿來用紙一卷就吞云吐霧了。
茶水也是不要錢的,茶葉是老干烘(—種味道極其濃郁的大葉茶)。
坦埠綹子,那煙在蒙陰是最好的煙葉了,很多人也是奔著它來的!
四爺爺總是不緊不慢的,臉上總是呈現(xiàn)出一副憨厚的笑。
晚上的大瓷盆里,有永遠(yuǎn)使不完的熱水,不管冬夏。那是客人泡腳用的。
慢慢地,四爺爺出名了。
他的旅店總是顧客盈門。
莊上幾個人一看,這生意好啊,于是也借著四爺爺?shù)墓?,開起了旅店。
但是生意不是很好。
四爺爺這邊擠不動了,才去他們的店里幾個。
一天,剛過子時。
四爺爺?shù)昀锿蝗粺艋鹜?,火把子的火一竄竄的。
四爺爺從睡夢中被人蒙住了眼睛。
一下子從床上被扔到院子里。
聽到一個粗大的嗓門喊:他娘的,都老實(shí)地待著,別他媽的瞎看!誰看,摳他的兩眼珠子!
周圍沒有了動靜,就連打鳴的雞都好像被捏著了脖子。
你看看,是他嗎?別他媽的殺錯了!
是他,沒錯!四爺爺一聽聲音,心里咯噔一下子。這聲音太熟了,一下子四爺爺就聽出是誰了!
好吧!崩了吧!
四爺爺心里一緊,完了!
這位爺們,別怨咱手狠,沒辦法,拿人錢財與人消災(zāi)!
砰,一聲槍響。四爺爺一下不動了!
死了嗎?那個聲音問。
死了!我這槍法,他娘的!給錢,幾個聲音起哄。
天亮了,四爺爺被家人從血泊里救了起來。
這肯定得罪人了,這人不遠(yuǎn)!
四爺爺看著親人們義憤填膺的猜測。
他只是笑笑,還是很憨厚的樣子。
家人問他,是誰,你看見了嗎?
四爺爺慢慢地說,我怎么看見,我眼被蒙住了!
家人們不信,認(rèn)為四爺爺肯定知道。
四爺爺真的知道!
解放了,一眨眼到了批私的年代,四爺爺作為舊社會的典型,被抓了起來。
每天都要接受批斗,坐飛機(jī),還是噴氣式的(身體懲罰的一種叫法)。
這時候,五大三粗的村長站了出來,替四爺爺?shù)倪^去做解釋。
結(jié)果村長也被抓了起來,原因是立場不堅定!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無產(chǎn)階級的背叛!
四爺爺和村長在一個黑屋子里,一待就是半年。
這半年里,村長從不在晚上說話,四爺爺也不說。
四爺爺九十多了,到了燈枯油盡的時候了。
不管幾個叔怎么問,當(dāng)年的仇人是誰,可是四爺爺?shù)剿酪矝]有吐露半個字。
在四爺爺?shù)膲烆^前,除了幾個叔叔哭得悲慘,還有一個人哭得也怪感人的。
那個人,就是當(dāng)年為四爺爺說情的村長!
選自《微型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