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木優(yōu)也(勾艷軍 譯)
“鏡”反映著事物的真實,這一民間信仰現(xiàn)今依然廣爲(wèi)人知。在古典文學(xué)中,映照在“鏡”中的“影”,很多時候都具有特殊含義。在《影的古代》一書中,犬飼公之對“影”進行了系統(tǒng)考察:
影、面影這些景,不是人的眼睛能夠看到的實景。或者,即使與這些景有所重合,正確的説法,應(yīng)該是使之得以存在的景。那是人的眼睛很難形成的視覺影像,是自然中實體的景,作爲(wèi)真形的景。
歌學(xué)中的歌語“野守之鏡”,據(jù)説能映照出實際上無法看到的事物或人心,這是對自古以來傳統(tǒng)想法的汲取。接下來列舉的西行吟詠“野守之鏡”和歌,也似乎未能擺脫這一文學(xué)傳統(tǒng)。
月の前の野花といふことを(譯:《月前野花詠》)
の色を影にうつせば秋の夜の月ぞ野守の鏡なりける
(譯文:花之色映于月影,秋夜月野守之鏡) (《山家心中集》雜·二〇二)
西行另外一本家集《山家集》(三八九)和《西行上人集》(二三一)中,以“月前野花”爲(wèi)題收録有這一和歌,《山家心中集》的詞書將此題目展開爲(wèi)日語。和歌的意思是,本來在黑暗夜色中應(yīng)該看不到的“花之色”,在“月”光照射下也於黑暗中顯露出來,這時意識到“月”正是“野守之鏡”。和歌中吟唱的“野守之鏡”未必全部用於展現(xiàn)事物真實的姿態(tài),西行的下面這首和歌也值得關(guān)注:
深入禪定,見十方佛
深き山に心の月し澄みぬれば鏡に四方の悟りをぞ見る
(譯文:深山心月澄,鏡見四方悟) (《聞書集》一五)
句題出自《法華經(jīng)·安樂行品》。和歌中出現(xiàn)了句題未見的“鏡”一語,在“心”之“鏡”中能夠遙遙看到“十方佛”“內(nèi)心”的“悟”?!霸隆迸c“鏡”相重疊,這首《安樂行品》中的“鏡”,映照出佛的真實。
這兩首和歌的共同之處在於將月亮與“鏡”相重疊,“鏡”中映出的“花之色”與“悟”,分別代表著世俗之色、脫俗之色,從表面化的佛教式理解來看,性質(zhì)截然相反。不過,評論西行更注重哪一方面也沒有太大意義。問題的焦點在於“鏡”這一具有橋樑作用概念的運用,對此概念進行考察,纔是釋清西行創(chuàng)作方法的關(guān)鍵。
本論文將分別考察繼承和歌文學(xué)傳統(tǒng)的《月前野花》詠,和扎根於佛教文學(xué)的《安樂行品》詠,進而探明何爲(wèi)兩者共有的概念。
《山家心中集》是以《山家集》挑選出來的和歌爲(wèi)中心編寫而成的歌集。因此,在考察這首和歌之前,有必要對《山家集》的先行研究進行確認。首要的問題是,《山家集》陽明文庫本是以“はなのころを”(花之時節(jié))爲(wèi)文本的,研究史上也有究竟應(yīng)該採取哪種版本文本的意見分歧。
近世後期僧固凈在《增補山家集抄》中,將“花の色を”(花之色)作爲(wèi)首句,並引用了侍奉天皇的野之番人、野守的故事,認爲(wèi)在野之水、水鏡即“野守之鏡”。
家集中也有“花之色”,歌林良材中説,雄略天皇狩獵時不見御鷹,詔野守問之,頓申御鷹所在。問如何得知,奏曰此野有水,影移而見之。由是相傳,野水即野守之鏡。無名抄(稿者注:俊賴髄腦)記載有天智御時之事。顯昭附雄略之申説,此天皇好狩獵,見國史即可知也。八雲(yún)御抄云,野有水云云。新古今中有“雀鷹不知所蹤,得野守之鏡從旁見之,戀歌亦引之。今有花兒映月影,月乃野守之鏡也”。
野守的故事稍後詳述,固凈認爲(wèi)“野守之鏡”有水鏡之意,筆者將在此基礎(chǔ)上,重點考察這首歌中月亮即“野守之鏡”這一論斷,因爲(wèi)由此可以發(fā)現(xiàn)西行在傳統(tǒng)和歌基礎(chǔ)上又有所逸脫的新穎之處。在此解釋基礎(chǔ)上展開的近代注釋書,將和歌的大意基本分爲(wèi)三類,如以下A、B、C所示。
A.月影が秋の千草の色を映し出す
(譯文:秋之月影,映出千草之色。初句“花の色を”·野守の鏡=月)
(日本文學(xué)大系注記·西行山家集全注解)
B.月が秋の千草の色を水面の影に映す
(譯文:月映秋之千草色,於水面之影。初句“花の色を”)
(朝日古典全書·新日本古典文學(xué)大系·山家心中集·和歌文學(xué)大系)
C.春の花の幻影を映し出す
(譯文:映出春花之幻影。初句“花のころを”)
(日本古典文學(xué)大系·新潮古典集成)
B解釋比較通行,但A解釋在日本古典文學(xué)大系中標(biāo)記爲(wèi),“版本‘花の色を’是明亮光芒映照出的野花顔色”?!段餍猩郊壹⒔狻费a充解釋了“通常將池水看作野守之鏡”的現(xiàn)代語譯。C説法日本古典文學(xué)大系認爲(wèi)“‘花のころを’映照於面影”,新潮古典集成則認爲(wèi):“不僅照耀著美麗的秋野之花,還在面影映出春天櫻花的時節(jié)?!彼哉h“野守之鏡”映照出的不是現(xiàn)實,而是春天的面影和幻影。從“花のころ”一詞可知,“野守之鏡”映照出“作爲(wèi)真形的景”,這是根據(jù)“鏡”的傳統(tǒng)作出的解釋,像這樣很難説衹有C説法妥當(dāng)。
西行最終確定的文本,是《山家心中集》採納的“花の色”,不過其解釋如同C説法一樣,將其視作映照出“花”之真形的“野守之鏡”。採納B説法的《和歌文學(xué)大系》也認爲(wèi):“再現(xiàn)花之色的功績,不僅在於水面,而且也從月色神秘的光芒中尋覓和讚賞?!倍@與先行研究的解釋有所偏差,這裏的神秘性一詞,起源於“鏡”的特殊性。那麼,和歌文學(xué)傳統(tǒng)對“野守之鏡”究竟是如何理解的呢?
很多歌論在探討《野守之鏡》時,總是先列舉開頭的和歌“雀鷹不知所蹤,得野守之鏡從旁見之”,爲(wèi)解釋“想要知道愛戀的人兒是否在想念著我,真想要一面能夠側(cè)面映照出人心的野守之鏡啊”這首和歌,就要列舉與“野守之鏡”相關(guān)的故事。最早能夠確定這首和歌的《俊賴髄腦》中,講述了“野守”翁的故事。
雀鷹不知所蹤,得野守之鏡從旁見之
從前天智天皇到野外狩獵時,御鷹隨風(fēng)飛逝,於是召見從前的野外守護者:“御鷹不見,速尋之!”答曰:“御鷹在山岡松枝之南。”驚問:“汝一直目視地面,不見他物,爲(wèi)何知鷹在樹梢?”野守答曰:“草民不敢與主公對面而視,以草坪凝聚露水爲(wèi)鏡,悟頭上白雪,數(shù)額上皺紋,也以此鏡獲知鷹之所在?!睋?jù)説後來就將野外凝結(jié)之露水稱爲(wèi)“野守之鏡”?!耙笆刂R”亦徐君之鏡,其鏡能映照人心,其鏡奇妙而世人欲得之,我欲得之將其埋於塚內(nèi)。不知哪種説法確切。
天智天皇在狩鷹時命令野守去尋找隨風(fēng)飛逝的鷹,野守立即上奏説山岡上有鷹。天皇見野守俯身低頭卻能準(zhǔn)確説出鷹的位置,便驚問其理由。野守上奏説,因爲(wèi)不能直接目睹尊上的容顔,所以便以草坪上凝結(jié)的水爲(wèi)鏡子,推測周圍情況,自己的白髮、皺紋也是因此而得知的,他正是根據(jù)水鏡得知了鷹的所在?!夺岚]髓腦》也將水鏡理解爲(wèi)“野守之鏡”,同時講述了從他人那裏聽來的虛綫部徐君鏡子的故事,説因爲(wèi)鏡子是埋藏於墓中,所以不是水鏡,而是“映照人心靈的鏡子”。
這兩則故事也被藤原清輔的《奧義抄》和顯昭的《袖中抄》所繼承,而下面這則《綺語抄》又講述了一個不同的故事。
野守之鏡
從前有個人叫曹文,奉公受命去到鄉(xiāng)間,將裏面鑄有喜鵲形狀的鏡子從中破爲(wèi)兩半,喜鵲翎毛給我給你,讓妻子謹(jǐn)慎保管,自己亦妥善保存,盟誓曰:“女方有了男子,此鏡會得知。我若有了女子,此鏡亦知曉!”之後將妻子留在京城,去到鄉(xiāng)間。先是妻子有了男子,那一半鵲翎從遙遠的地方飛來,與曹文的鏡子彙合。曹文見此,知道妻子已經(jīng)有了別的男子。日本紀(jì)有詳細記載。①
流放鄉(xiāng)間的曹文,將鏡子破成兩半,與留守京城的妻子各自保留一半,作爲(wèi)雙方堅貞不渝的信物。但妻子那半面鏡子飛到了曹文身邊,曹文由此得知了妻子的不忠。這裏既沒有引用古歌,也沒有野守登場。不過在能夠知曉“人類內(nèi)心”這一點上,與徐君的鏡子是一致的。
顯昭在《袖中抄》中引用了包括曹文故事在內(nèi)的種種故事,很多故事都是在強化“照見人心”這一點。
野守之鏡
雀鷹不知所蹤,得野守之鏡從旁見之
顯昭云,所謂“雀鷹之野守鏡”,自古傳説,昔日雄略天皇尤好狩獵,野外狩獵時不見御鷹,詔野守而問之,遂言御鷹之所?!把傻萌嗽诖硕椫櫍俊弊嘣唬河踌洞艘澳壑弥?。據(jù)傳野外之水由此被稱爲(wèi)“雀鷹之野守鏡”,還補充爲(wèi)“從旁見之”。
《無名抄》(稿者注:《俊賴髓腦》)亦記載此事,寫作天智天皇。年代無法確定,但自古以來多寫作雄略天皇。又彼天皇好狩獵,常見於國史等。又《野守鏡》説乃徐君之境,其鏡可映照人心,因其奇妙,世人皆欲得之??锓可踔琳h若我得此鏡,欲持之埋於墳塚,文中寫道,不知哪種説法爲(wèi)真。
奧義抄云,無理由稱之爲(wèi)“雀鷹之野守鏡”。
私云,徐君鏡之事可考之。
但或古抄云,此歌本爲(wèi)古歌兩首。
はしたかの野守の鏡得てしかな戀しき人の影やうつると
(譯文:雀鷹啊,因野守鏡而得之,若映照戀人的影兒?。?/p>
あづまぢの野守の鏡得てしかな思ひ思はずよそながら見む
① 藤原仲《綺語抄》,收入《日本歌學(xué)大系》別卷一,東京,風(fēng)間書房。
(譯文:得東路之野守鏡,不知不覺可從旁觀之)
現(xiàn)在想來,若是徐君之鏡,那不應(yīng)説“雀鷹”而應(yīng)改稱“東路”?!皷|路”是原野延續(xù)的路,原野很多,“東路”也將不斷延續(xù)。
又或抄云,“野守之鏡”是守護原野的鬼所持有的鏡子,能照出人心,國王聽説此鏡奇妙而詔之,鬼言可惜,國王欲燒毀原野時,鬼向國王獻鏡。(中略)
又綺語抄,注釋有曹文破鏡一事。其爲(wèi)鵲鏡,不應(yīng)説成野守之鏡。
或?qū)ⅠZ鷹的手臂護具説成“野守之鏡”,鷹逃脫後,看到護具仿佛就能看到鷹。
今云,如此一來不應(yīng)説成“野守之鏡”。
在引用完虛綫部分野守故事後,下面的段落要涉及“無名抄曰”和《俊賴髄腦》。在徐君故事中,《俊賴髄腦》中“又説一事”將不確定的談?wù)撜咛囟?wèi)大江匡房,使故事更具權(quán)威性。另外,儘管匡房(或者“又有人”)説“不知哪種説法爲(wèi)真”,無法確定“野守之鏡”究竟?fàn)?wèi)何物,但還是向他人介紹以致引發(fā)混亂?;虺h虛線部分指出其爲(wèi)鬼鏡,“守護原野的鬼所持有的鏡子,能照出人心”,還附上虛線部分曹文的故事,最後總結(jié)説,“今云,如此一來不應(yīng)説成野守之鏡”。
這些引用故事中相通的一點,可能就是以“徐君”故事爲(wèi)代表的捕捉“人的內(nèi)心”這一概念。歌語“野守鏡”,不僅僅作爲(wèi)歌論,也被引進到實際的和歌中,很多都用來表現(xiàn)戀情。這些因爲(wèi)古歌很有名,甚至被編輯至《新古今集》。
① 《顯輔集》七十·藤原基俊
はしたかの野守の鏡ならねどもよそなる人の心をぞ見る
(譯文:雖非雀鷹之野守鏡,亦能看透旁人的心靈)
② 《久安白首》六六八·藤原親隆
いかにして余所の思ひを知らせまし野守の鏡君は見ずとも
(譯文:安能獲知旁人思,即使觀君,不用野守之鏡)
③ 《清輔集》二六一《老後戀》
はしたかの白斑になりて戀すれば野守の鏡影もはづかし
(譯文:已染雀鷹之白斑,若要戀愛,野守之鏡影亦含羞)
④ 《新古今和歌集》戀五一四三二《無題》吟誦之人不詳
はし鷹の野守の鏡得てしがな思ひ思はずよそながら見む
(譯文:得雀鷹之野守鏡,不知不覺,看到人的心靈)
其中,古歌④以及①②的“野守鏡”,指的是映照愛戀之“人內(nèi)心”的鏡子,而③的焦點在於如同老鷹白斑一樣的白髮映照在水中。③爲(wèi)了表達《老後戀》這一詩題而讓“野守”翁出場,它與①②④的差別就在於是否遵循了徐君之鏡的故事。野守翁所見到的水鏡,鷹在現(xiàn)實中可能真的會投影於其中,但①②④吟誦的“人的內(nèi)心”,在現(xiàn)實中是無法映照的,因此與徐君之鏡的思路相一致。那麼,西行和歌中“野守鏡”是怎樣表現(xiàn)的呢?在此,在西行將“鏡”與草花等一同吟誦的和歌中,除了《月前野花》詠之外,還有女郎花二首值得關(guān)注。
水邊女郎花
⑤ 池の面に影をさやかに映しても水鏡見る女郎花かな(《山家集》二八二)
(譯文:池面映清影,臨水鏡自照,女郎花?。。?/p>
⑥ 類なき花の姿を女郎花池の鏡に映してぞ見る(《山家集》二八三)
(譯文:見舉世無雙花姿,女郎花映於池鏡)
兩首和歌都以《水邊女郎花》爲(wèi)題,吟誦了女郎花臨水鏡顧盼生姿的樣態(tài)。第⑤句中“映しても”使用“も”以加強語氣,第⑥句中“うつしてぞ見る”是爲(wèi)了強調(diào)照水鏡,這裏表明美麗的姿態(tài)衹有通過“鏡”纔欣賞得到。
《月前野花》詠的“花之色”也和這些女郎花歌一樣,通過“鏡子”映照出其最美的狀態(tài)。
通觀西行吟誦“花之色”的和歌,可見其著力點放在捕捉其最美的狀態(tài)。
⑦ 《山家集》九七一號和歌《無題》(茨城大學(xué)附屬圖書館藏本第三句《色なれや》)衣手に移りし花の色かれて袖ほころぶる萩が花摺
(譯文:衣上染花色,枯澀如破袖,秋萩之花摺)
⑧ 《聞書集》六五號和歌《寄花述懷》
花の色に頭の髪し咲きぬれば身は老い木にぞなりはてにける
(譯文:花之色綻放如白髮,身軀早已化爲(wèi)老木)
⑨ 《山家心中集》花三十六首·三三號和歌
何とかくあだなる花の色をしも心に深く思そめけん
(譯文:不知何故,花之色深思深染於心)
⑩ 《聞書集》三三號和歌《心經(jīng)》
花の色に心を染めぬこの春やまことの法の実は結(jié)ぶべき
(譯文:不爲(wèi)花色所染,此春本該結(jié)出佛法正果)
⑦衣服上織染的絢爛花色也仿佛乾枯了一樣,袖子也破了,“花色之豔麗”與破衣袖形成對比。第三句以“色なれや”本文進行解釋,意即衣袖就像鮮花盛開般美麗。⑧用“花之色”來吟誦通常以雪和霜來比喻的老人白髮。此處“花之色”即鮮花盛開的茁壯蓬勃,與“老木”所顯示的下句顯出巨大反差,在對比中感受衰老。這兩首和歌中“花之色”越是鮮艷奪目,越能體現(xiàn)和歌的藝術(shù)效果,以下兩首也同樣。⑨爲(wèi)何如此“嬌媚之花色”會深染於心,出家人本應(yīng)該捨棄對嬌媚花色的欣賞之情。本應(yīng)捨棄卻深染於心,這顯示出“花之色”難以抗拒的美與魅力。其美麗通過⑩中佛教的領(lǐng)悟得到了升華。不爲(wèi)“花之色”所感染的這個春天,佛法也將結(jié)出果實吧。但這裏如若沒有出家者本應(yīng)厭惡的“花之色”,也不會有真正的領(lǐng)悟,這裏藴含著煩惱即菩提的思想。與題目《心經(jīng)》即《般若心經(jīng)》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相對應(yīng)?!吧奔础盎ㄖ保翱铡奔础罢嬲姆鸱ㄕ?,“色即是空”是説“花”即“法之實”,這裏並非現(xiàn)實的花色,而是希望看到真實的“花之色”的態(tài)度。
“月前野花”詠也讚歎了顯示花兒最美狀態(tài)的“花之色”,映照在“月”這一“野守鏡”中,這裏體現(xiàn)著看到了不可見的事物、捕捉到了無法捕捉的事物這樣一種想法。爲(wèi)了強化這一想法,西行又附加了月亮即野守鏡的新故事,這是爲(wèi)了表現(xiàn)題目“月前野花”本來的性質(zhì)即本意。
通過以上考察可知,“月亮”即“野守鏡”的理由是,因爲(wèi)映照出了由于夜晚黑暗本應(yīng)看不見的“花之色”。西行認爲(wèi)看到了本應(yīng)看不見的事物,這是“野守鏡”的特質(zhì),以“鏡”爲(wèi)媒介,吟詠了“花之色”和“女郎花”的美麗本質(zhì)。但是,那並不是現(xiàn)實中的花兒本身,其存在衹是虛像而已。
那麼,西行對於“鏡”的這一態(tài)度起源於何處呢?要想弄清這一點,還要考察文章開頭提到的《聞書集》中的《安樂行品》。
深入禪定,見十方佛
深き山に心の月し澄みぬれば鏡に四方の悟りをぞ見る。
(譯文:深山心月澄,鏡中見四方之悟) (《聞書集》一五)
首先,需要確認一下《安樂行品》詠詩題中引用的《法華經(jīng)》的位置。
讀是經(jīng)者,(略)若於夢中,但見妙事,(略)又見自身,在山林中,修習(xí)善法,證諸實相,深入禪定,見十方佛。讀此經(jīng)書之人(略)雖若在夢中,但能看到妙事,(略)又看到自身,在山林中修習(xí)善法,證諸實相,深入禪定,見到十方之佛。念誦《法華經(jīng)》,積累功德,夢中亦如此,夢中在山林修行感悟,由此觀察瞻仰到諸方之佛的自身姿態(tài)。
關(guān)於這首和歌,宇津木言行氏指出:“根據(jù)止觀三昧之境而詠出?!鳖}目“深入禪定”意味著冥想法(觀法),因爲(wèi)要説起《法華經(jīng)》的觀法,就會讓人聯(lián)想到《摩訶止觀》。《摩訶止觀》是弟子章安灌頂記録天臺智顗關(guān)於真理體得的講説,後來加以整理修繕而完成的著作,詳細敘述了實踐修行的具體方法即“止觀”?!爸辜粗棺⌒牡膭訐u,意味著住本源之真理,觀即不動之心化爲(wèi)智慧,依據(jù)真理正確地觀察事物?!敝褂^三昧境尤其是通過“一心三觀”得來,三即空、假、中,“同時一體性地把握三止三觀,稱爲(wèi)圓頓止觀,乃至一心三觀,天臺智顗將此總結(jié)爲(wèi)止觀”。也就是説,首先以既非空觀亦非假觀的中觀爲(wèi)目標(biāo),之後,亦不爲(wèi)中觀所催促,而是實現(xiàn)空、假、中共融的狀態(tài),最終能夠融通無礙地觀察所有現(xiàn)象。中觀中的“真實”就叫做“中諦”,“諦”字是表明“真理”“真實”之意的梵語譯語。因此,空觀中的真實稱爲(wèi)“空諦”、假觀中的真實稱爲(wèi)“假諦”“中觀”中的真實稱爲(wèi)“中諦”。
以下通過《摩訶止觀》的語句來具體分析。
《摩訶止觀》卷第一下《止觀之大意》
次根塵相對,一念心起即空即假即中者,若根若塵並是法界,並是畢竟空,並是如來藏,並是中道。云何即空?並從緣生,緣生即無主,無主即空。云何即假?無主而生即是假。云何即中?不出法性並皆即中。當(dāng)知一念即空即假即中,並畢竟空,並如來藏,並實相;非三而三,三而不三;非合非散,而合而散;非非合非非散;不可一異而一異。譬如明鏡,明喻即空,像喻即假,鏡喻即中。不合不散,合散宛然。不一二三,二三無妨。
《摩訶止觀》卷第二上《止觀之大意》*常座三昧
觀如來時不謂如來爲(wèi)如來。無有如來爲(wèi)如來,亦無如來智能知如來者。如來及如來智,無二相,無動相,不作相,不在方,不離方。非三世,非不三世,非二相,非不二相,非垢相,非浄相。此觀如來,甚爲(wèi)稀有。猶如虛空,無有過失,增長正念。見佛相好,如照水鏡,自見其形。
卷第一下《止觀之大意》中,“當(dāng)知一念即空即假即中,並畢竟空,並如來藏,並實相”,即一瞬的意識亦是“空諦”“假諦”“中諦”,是不爲(wèi)任何事物所捕捉的最終的“畢竟空”,是藴含著成佛可能性的如來藏,是顯示最真實世界的一心三觀的狀態(tài)。另外,《摩訶止觀》將中觀裏真實的“中諦”與鏡結(jié)合起來論述,即該卷第一下劃虛綫的部分:“譬如明鏡,明喩即空,像喩即假,鏡喩即中。不合不散,合散宛然。不一二三,二三無妨。”將鏡子明亮的狀態(tài)視作“空諦”、映照的狀態(tài)視作“假諦”、鏡子本身喻爲(wèi)“中諦”。與和歌相對照的話,鏡子即“心之月”、明亮即“心之月”皎潔無瑕的狀態(tài),像即佛的姿態(tài)。
另外,卷第二上中有“見佛相好,如照水鏡,自見其形”的表述,這裏應(yīng)當(dāng)注意的是,該卷第二上還説,“觀如來時不謂如來爲(wèi)如來。無有如來爲(wèi)如來,亦無如來智慧知如來者”,即不能直接看到如來本身,就連如來的智慧亦不能直接把握如來的本質(zhì)。佛心中之悟,也衹能在鏡這一“中諦”中纔能把握,理由即在於此。這與之前在水鏡中映照出的女郎花真實的美也是相重合的。
通過以上考察可以明確,西行嘗試在佛法之悟中去把握“中諦”,並通過“鏡”吟誦而出。而且,通過“鏡”映出領(lǐng)悟法佛之心,也與“野守之鏡”“映照人的心靈”産生了共鳴。
那麼,這樣的認識僅僅局限於西行一人嗎?
吟誦《法華經(jīng)》中《法師功德品》的同時代的歌人,其和歌作品中也運用了鏡這一詞語。
? にごりなく浄き心に磨かれて身こそ真澄の鏡なりけれ
(譯文:爲(wèi)無濁浄心所磨,身乃真澄之鏡)
(《長秋詠藻》法華經(jīng)二十八品歌《法師功徳品》四二一“又如凈明鏡,悉見諸色像”)
? 法にすむ心は身をも磨かばやさても戀しき影や見ゆると
(譯文:佛法澄澈之心,身亦受琢磨,看到戀慕之影)
(《拾遺愚草》皇后宮大輔百首《寄法文戀五首》二九八“又如凈明鏡”)
? いつくさの法のしわざの花の色のうつる鏡を見る人ぞなき
(譯文:五種法之所爲(wèi),無人能看到,映出花色之鏡)
(《拾玉集》卷四《舍利報恩會聽講法師功德品和歌》四二五三)
像這樣,和歌裏吟誦了“鏡”,如果考慮到《法華經(jīng)·法師功徳品》原文中運用了“鏡”一詞,就不會感覺不可思議。
若持法花者,其身甚清凈,如彼浄琉璃,衆(zhòng)生皆憙見。又如浄明鏡,悉見諸色像,菩薩於浄身,皆見世所有,唯獨自明了,餘人所不見。
不過,?俊成將自身吟誦爲(wèi)“真澄之鏡”,這與《法華經(jīng)》的“其身甚清浄,如彼浄瑠璃”相呼應(yīng),同時也與《摩訶止觀》卷第二上《止觀之大意》中常行三昧的“行人色清浄,所有者清浄”相對應(yīng)。
?藤原定家詠中“戀しき影”,顯示了佛的姿態(tài),表現(xiàn)方式有意識借鑒了“野守之鏡”。?慈圓詠將五種修行之後獲得的清澄如鏡之身所映照出的視爲(wèi)“花之色”,認爲(wèi)沒有人能夠看到那面鏡子。也就是説,和歌自負地認爲(wèi)沒有修行者能夠自己相匹敵。這裏讚頌的“花之色”,有意識地模仿了西行關(guān)於“鏡”的和歌,同時也與西行一樣,認爲(wèi)它不是現(xiàn)實之花,而是真實的花之美。西行對於“鏡”的理解方式爲(wèi)定家、慈圓所繼承。
另外,與西行有過交流的寂然《法文百首》中,直接引用了《摩訶止觀》。
青葉紅花非染使然
? 主やたれ柳の糸をよりかけて色々に縫う梅の花笠(五)
(譯文:主以垂柳之絲,聚攏縫成各色梅花之笠)
證諸法自然中有此比喻。自初春之梅,到傲霜之菊,見各種各樣形形色色之花,無外人來染,亦非樹間照進的多色之光。衹是遵循時節(jié),自然而然綻放,靜心思之,諸法種種形色,皆備不可思議之理。探尋、學(xué)習(xí)、思索此道理,不知不覺中比觀賞更加興趣盎然。據(jù)説青柳之絲爲(wèi)佐保姬所染,梅花笠爲(wèi)黃鶯所縫,這些僅爲(wèi)傳聞之事。真實狀態(tài)乃無主定之事,故説一色一香無非中道。青葉紅花,拿出其一。種種色香亦無顯露之事。不僅衹是花色,萬事皆爲(wèi)無主而空之心。(春·五)
上文《摩訶止觀》序文認爲(wèi)和歌中梅花的香氣和色彩即爲(wèi)中諦。就西行的和歌而言,花之色即中道。
和歌與《摩訶止觀》的關(guān)係,歌壇第一人藤原俊成進行了理論概括??〕烧J爲(wèi),《古來風(fēng)體抄》中《摩訶止觀》的深奧與和歌的深奧是相同的,他引用《法華經(jīng)》等,指出“和歌深奧之道類似於空假中的三體(稿者注:三諦)”。像這樣,可以看出同時代也存在將和歌與“中諦”相關(guān)聯(lián)的潮流,西行也與之相呼應(yīng)而吟誦了關(guān)於“鏡”的和歌。
本文考察了西行關(guān)於“鏡”的和歌?!对虑耙盎ā吩仩?wèi)表現(xiàn)詩題的本意,描繪“野花”映照在“野守之鏡”即“月”影中,在黑暗的夜色中捕捉“花之色”的真實。以“月”爲(wèi)“鏡”映照出的“花之色”雖然是虛像,但在被映照出來這一點上是真實的。這相當(dāng)於《摩訶止觀》中的“中諦”。
另外,在《安樂行品》詠中,作者並沒有將“佛之悟”停留在否定“假諦”的“空諦”,而是嘗試在表現(xiàn)“中諦”的“鏡”中進行吟誦。
根據(jù)以上兩首和歌的解釋,“鏡”爲(wèi)“中諦”、“花之色”爲(wèi)“假諦”、“悟”爲(wèi)“空諦”。西行通過“鏡”試圖描繪出“中諦”的“花之色”和“悟”,《月前野花》詠和《安樂行品》兩者的共通之處,就是在“中諦”概念中吟詠和歌的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