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梅
春天在起起伏伏過山車一樣的冷熱驟變里終究迎來了它真正的初夏。
那天,我偷閑半日在長江的入??凇缑鲘u西沙濕地棧橋上走,兩邊是羽葉新發(fā)的水杉林,眼睛里滿是清透的嫩綠。我被這汩汩的綠包圍,徜徉著不忍離去,靈魂出竅般,我變身成兩個人,肉身隨同行人上了車,神魂卻留在了棧橋上,一下回到了我的小時候。
我在兩排水杉林里走。這是一條筆直的鄉(xiāng)村小道,鋪成水泥路前一直是煤渣子路。倘以我念書的華陽鎮(zhèn)為中心,這條還算開闊的華長路在華陽鎮(zhèn)的正南方,一路貫通南部的村莊,最后消隱在黃浦江北岸的某處田野。眼前這兩排浩浩蕩蕩漫延而去的水杉是我外公種的。我從沒寫過外公,我寫爺爺是因為小時候的大部分記憶和他有關,而外公,是那個個子高高、眉毛粗黑、言語不多卻和氣藹然的種樹老頭兒。如果爺爺是山岡守墓人,外公就是種樹老頭兒。
外公愛種樹,起碼我的記憶里他總扛著一把鐵鍬逡巡在華長路上。那曾是他的工作。水杉相挨著一棵又一棵,齊刷刷站得筆直,簡直跟勤務兵一樣。有時我放學回家,會撞上正弓腰曲背在給水杉填土松土的外公,捎帶平整坑洼不平的煤渣子路。不是走親戚卻意外遇上了親戚,盡管這親戚還是外公,我也會尷尬,我不知道要說什么,輕輕喊了聲“外公”。外公抬起頭,眉眼溫順地笑道:“放學啦?快回去吧!”說完接著做他的事,再沒半句寒暄。外公的態(tài)度很令我舒心,我當即雀躍而去。若是和姐姐在一起,她總要停下說上一陣才走,可見外公心里明鏡兒似的,他體恤我的靦腆。小時候我不愛說話是出了名的,我去上海的奶奶家過暑假,回來得了一個“啞巴”的諢號——這個留待下面說。
水杉長起來快,很快就粗壯挺拔,可惜枝葉盡往上伸,暑天里潑下一個小圓,我們都愛踩著這一個一個的圓弧綠蔭走。
此刻我正往外公外婆家。其實去山家坡我很少走這條路,是水杉把我?guī)肓硪粋€童年。山家坡是我小說里的叫法,真實地名是山家橋。我的故鄉(xiāng)華陽鎮(zhèn)也叫華陽橋鎮(zhèn),鎮(zhèn)上還有好幾頂橋:三里橋、東楊家橋、西楊家橋、永濟橋……橋是古橋,元明兩代的居多,一頂古橋橫跨鹽鐵塘兩岸,橋名也成了地名,連接起一截截的歷史風云、名人逸事和炊煙裊裊的水鄉(xiāng)生活。我在橋上橋下瘋跑的日子,也疊印著童年和少年深深淺淺的腳印。
在橋畔摘幾朵野薔薇,踩踩橋石縫里頂出的車前草綠苔蘚,站橋上窺看剛好經過的船上人家:一個女人立在甲板上梳頭,艙內一角疊放著幾層薄被,男子在搖櫓,穿紅肚兜的小孩趴著正往艙外爬……這悠然一閃總令我神思搖蕩。我想象自己就是那個肚兜小孩,一出生就在船上,船雖也靠岸,但總沒離開過,晚上睡在船艙里是什么感覺?船在水上走,遇見風浪怎么辦?對船來說,陸地是不是平移的水面?……我的童年太寂寞了,一條小船就夠消磨半天。
我很少寫到外婆家。小時候對外公外婆家的印象是家族龐大,親戚一堆,連作為客堂和祠堂的大屋也一陣住了外公的老父親。我總是搞不清這么多的七大姑八大姨,要么裝作沒看見遠遠避開,實在躲不開就阿姨嬸嬸舅媽地亂喊,這些婆姨們聽了鴨子一樣嘎嘎嘎笑,還小題大做學給外婆和我母親聽。外婆好脾氣,一笑而過。母親急性子,劈頭敲我一記腦門:“你這木瓜腦袋,跟你關照過幾回啦,怎么還記不住?!”母親的大嗓門哇啦哇啦,很快灌進七大姑八大姨們的耳朵里,她們躲在門背后哧哧笑。我恨透了這幫告密者,從此對走親戚生出莫名恐懼。
外公姓山,山姓是山家坡的大姓。我至今搞不清外公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外曾祖父到底有幾門兒女。在我的記憶里,他已經很老很老了,我打他門前走過,他縮在大屋的前天井里曬太陽,他根本就記不住誰是誰。我很高興他記不住我。我跟東廂房的小紅打了個招呼,我們同在雙梅小學念一年級。我們是親戚,可一到學校我們各管各就像是不認識一樣。外公有四個小孩,老大就是我母親,老二是我姨,老三老幺是我大舅小舅。家族里也有倒插門進來的外姓男子,我喚作姨夫的,基本沒他們的聲音。過年時,我姨我母親拖兒攜夫回娘家,其他幾門嫁出去的女兒也都回來了,這時候,這個家族里的“少數(shù)派”,我的幾個姨夫們突然活躍起來,他們自動組成一個聯(lián)盟,搶著派發(fā)香煙,眼神一對就聊上了。祭拜完祖宗,晚上喝酒守歲,更是他們表現(xiàn)最出彩的時刻。他們生動談笑,勤奮敬酒,紅著臉跑去放炮仗煙火,興奮得跟個小孩一樣。通常這時候,他們的老婆大人雖也在吃喝,雖也熱火朝天地家長里短,可是眼梢很不耐地一瞥一掃各自的丈夫,明明是在意的,卻裝出不屑來。我覺得還是這些姨夫們可愛,雖然我跟他們隔著一個星球的距離,我這么小,他們那么“老”,他們興高采烈的談論我一句也搭不上。
山家坡在我的記憶里就是迷宮一樣的房子和剪不斷理還亂的大堆親戚。倒是種樹的外公清透地印在我腦海里,就跟那天我在棧橋上看到的水杉林一樣,鮮綠透亮,只遺憾我跟外公交集太少。如今華長路上那兩排漫天而長的水杉連同整個山家坡都被悉數(shù)砍倒推平銷聲匿跡了。
生活就是不斷地割舍和失去。抹去舊的,迎來新的;拋下舊日子,走進新日子。我們都這樣在新舊交匯里走走停停,再怎么走都逃不脫時間這張大網。好在有記憶,有書寫,有時記憶和書寫就是時空的延伸、想象的延伸。那是另一個盛大的世界,再大的網也網不住。
小學三年級前,我基本是一個頑劣兒童??诖镅b滿小石子躲在暗處襲擊人;玩斗草游戲作弊偷往自己籃子里多加草;同村里孩子一起偷鄰村地里的瓜果蠶豆玉米;爬樹搗鳥窩偷走鳥媽媽的蛋;講鬼故事嚇唬人卻把自己給嚇著了;在青水河里摸蚌殼螺螄差點被旋渦卷走……頑劣事情一樁樁。
有一次和姐姐慪氣,我抓起剪刀剪手邊的襪子,姐姐一把搶過剪刀也亂剪一氣,好端端一雙尼龍襪成了姐妹倆的出氣筒。和姐姐的慪氣升級,有一回兩人又拌嘴,不管不顧在上學路上丟了問同學借來的一個鬧鐘和父親新買的一件襯衣,忘了是她丟我折回去撿還是我丟她跑去撿,總之再也沒找到,就那么幾分鐘時間,新襯衣和鬧鐘就長腳跑了。我和姐面面相覷一下愣在原地,接下來怎么辦?怎么和同學交代?兩件一模一樣的新襯衣,突然少了一件,又怎么跟父母解釋?姐姐垂頭喪氣,我也偃旗息鼓,腳踩棉花一前一后去了學校。傍晚回家,兩個人誰也沒得著便宜,母親把我倆痛扁一頓,父親默不作聲不再從旁相勸。那時候生活拮據,我和姐賠不出一個新鬧鐘,虧這個同學寬宏大量,不要我們賠錢賠鬧鐘,此事算了了。
除和姐拌嘴慪氣,我還特別饞,為解饞可是想盡辦法——比如我用糖精泡開水灌在玻璃瓶里提去學校喝;大冬天,我把母親做的蘿卜咸菜干偷藏在棉衣口袋里當零嘴吃;我還偷過父親喂食給長毛兔的麥乳精和奶粉,奶粉受潮結塊,我就整塊整塊往嘴里塞;家里有一個很老的五斗櫥,最大一個柜子玻璃缺了半塊,母親把過年時迎來送往接的禮鎖在這個柜子里,我偷偷撬動玻璃后的那塊擋板,小手伸進去把母親藏著的紙盒餅干一點一點地摳出來吃個精光!等母親發(fā)現(xiàn)為時已晚,母親沖上來要打我,我早有準備,跑得比兔子還快……
童年的那些糗事,如今想起來竟也不可思議地像是在和另一個自己鏡中對話:“那是我嗎?我怎么是這個樣子的?”
“那不就是你!”——鏡中的我不客氣道,“你還做過更多糗事……”
“還有?”我諾諾地表示抗議。
“你自己想想?!辩R中的我態(tài)度冷然。
于是我又想。想起一個大冬天,父親好不容易搞到兩張戲票,小鎮(zhèn)電影院上演舞劇《小刀會》。晚飯時,父親跟姐姐交代:飯后他和母親要去鎮(zhèn)上看演出,晚上和妹妹早點睡,關好門……姐姐還沒應答,我卻哭將起來,說什么也要跟著去,姐姐來解勸也不管用,我放下碗筷哭鬧著跑出門。冬天的傍晚黑得快,外面風呼呼響,我不管不顧一根筋地哭著跑著。父親出來追,母親和姐也緊跟著跑出來。我索性圍著稻草垛兜圈子,跑太遠我還怕趕不上去電影院呢。一個跑,一個追,父親跟在后面好言相勸,“妹妹、妹妹”地叫,我仗著父親疼我,跑得更起勁。母親一下子光火了,說誰都不要去了,戲票撕了算。父親又去安慰母親,說一起去,妹妹也去,我來想辦法……
這場戲對一個年齡屈指可數(shù)的小孩來說,簡直是瞎子點燈,白白辜負了一場哭鬧——我已經記不清父親是出錢買了半票呢,還是托人靜悄悄放我進的影院。如今還依稀記得舞臺上的一幕幕場景:城墻,大炮,火光沖天的碼頭,碼頭上頂著烈日彎腰馱糧的苦力工人。有一天,勞工里站出一個人,一聲長嘯,工人們集結一起跟清兵作戰(zhàn)……也是因為得了這樣一層印象,讀書后上歷史課,提及太平天國、洪秀全、清政府腐敗……我就記得特別牢,《小刀會》里有這些影子。沒記錯的話,爺爺大屋里還有“太平通寶”的舊錢幣,一枚一枚扔在一個碗碟里,爺爺用它來刮痧,有時也用它刮老黃瓜的瓤,手起瓤落,干脆利落。這舊銅錢據說是小刀會起義軍轉入上海時鑄造的,也在松江、青浦、寶山一帶流通……歷史雖說在遙遠的遠處,有時也會靈光一閃跳將出來,啪一擊給你醍醐灌頂:“原來是這么回事?。 ?/p>
“謝謝你,讓我回到另一個童年。”我對鏡中的我說。
鏡中的我報以淡然一笑,神思浩渺道:“一個作家的寫作,最終要回到他的童年?!?/p>
“……”我看著她,回味再三。
“別那么看我,這話不是我說的,”鏡中的我粲然道,“把功勞記在老托爾斯泰身上吧?!闭f完闔目,隱身不見。
我怔怔地望向白茫大鏡,眼前仿佛浩渺煙波,橫無際涯。
一條電光石火閃向腦海:我究竟是誰?我和鏡子里的我是一個人嗎?我怎樣認識我自己?是不是一個人的童年決定了一個人的一生?或者換個說法,一個人在童年里所有的意識和無意識,都會在某一天某一刻發(fā)酵、點醒,成為這個人性格組成、命運軌跡的一部分?就跟一條河一樣,任它浩浩湯湯、蜿蜒曲折,匯合伸展或消隱在某處,總有一個起始的源頭。
是不是我把童年看得太重了?或者老托爾斯泰只想強調,當你有機會成為作家——一個以文字為業(yè)的人,你該有能力回到自己的“童年”。這個童年也就是你的赤子本心。童年時我們眼里的一切,大抵是見什么是什么,及至長大,目迷五色,煩惱心起,我們眼見和聞說的,太多我們的偏執(zhí)和偏見?!珗?zhí)偏見未必不是我們的正見,可是終究,因為羈絆太多,不再矯捷的身心難免負重。好累啊!我的身體里咔嗒咔嗒發(fā)出這樣的聲響,連我自己都驚異,明明就在昨天,我還猴子一樣靈巧爬樹,還天不怕地不怕,還耳聰目明眼望千里……唉,我悲哀地想到,我的身體里住著的那個小孩在漸漸離我遠去!——如果老到白發(fā)蒼蒼,反而就好了,那個小孩又會回來,我這樣以為。所以,一個人無論長成什么樣,如果有能力看見自己的童年,也能夠聆聽到別人的童年,更能夠創(chuàng)造一個個不一樣的童年,那么我覺得這個人肯定是詩人。我努力去做這樣一個詩人。
這個啞巴不是我??墒悄棠痰淖筻徲疑釁s慷慨地把這諢名給了我。
一年級時的暑假,父親把我送到上海永年路的奶奶家。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真的是遠!那時候沒地鐵沒出租車,父親手里有一張爺爺書信寄來的“手繪地圖”,那上面連寫帶畫,標注得密密麻麻,怎么搭乘長途汽車到人民廣場,怎么找71路公交車,哪站下,中間換乘24路“辮子車”,馬當路下,看到什么標志,過哪條馬路,拐哪個弄堂……父親按圖索驥一路摸去,趕了一天遠路的他牽著八歲的我,終于在黃昏時踩進上海奶奶家的石庫門。
這一幕從此刻進我的成長記憶。這趟遠門也預示著我和我未來的緣分——冥冥中似乎已經有了安排,我總能考進上海的大學,我會暫住在奶奶家,我安營扎寨工作生活在上海……幾十年后,當我寫下這些文字時,似乎一切都是天意,理應如此,可事實并非我寫的那么簡單。我只是一個八歲小女孩,從沒見識過大上海,上海話我都聽得磕磕碰碰,更別說開口講了。我立時成了一個啞巴。我不愿搭理人,頂頂不喜歡弄堂里阿姨爺叔左一句右一句地尋我開心。這些整天坐在弄堂口剝毛豆挑雞毛菜、穿了背心褲衩淘米洗衣的阿姨爺叔可真是精力充沛。起先是好奇,看我總不開口就想尋個開心,“有本事儂叫喔子開口?!薄班缸印笔恰皢“汀钡臏Z發(fā)音。張家姆媽努努嘴朝我看。她手里剝著毛豆,跟水池邊刷牙的隔壁爺叔說笑。隔壁爺叔瘦得排骨精,掃我一眼,悶聲不響。我才坐在板凳上等奶奶買早點來,聽張家姆媽這一說,我立起來就走,噔噔噔爬上奶奶家的閣樓。
奶奶一輩子住在閣樓里,年輕時把好不容易分來的一室半給了兒子,她和爺爺只好住閣樓。永年路的閣樓,黃陂路的閣樓,搬來搬去都是閣樓。奶奶也有一個雅號,叫“亭子間老太”——上海人管二樓半的閣樓叫亭子間,弄堂里大家都這么呼她。住久了,我發(fā)現(xiàn)上海人都是起綽號高手,“阿尼頭”就是張家老二;隔壁爺叔抽煙上癮妻子不許他抽,背地里大家喊他“氣管炎”(妻管嚴);張家姆媽也是特定稱呼,不會搞錯,弄堂里有同姓就加個前綴:×號里的張家姆媽……這些諢名叫熟了就是老房子老弄堂的暗號,暗號一對,立馬表情生動。哪天來個外人,說誰誰誰在嗎?要說的是諢號小名,阿姨爺叔會很客氣地朝里一指或領你進去;要是一口土語普通話,又是連名帶姓,阿姨爺叔眼睛一掃,曉得來人是個“阿鄉(xiāng)”,也不跟他搭腔,伸長脖子高喊一聲:“阿尼頭,有人尋儂!”
我老不開口,阿姨爺叔們也失了興趣,我只跟爺爺奶奶搭腔,其他人一概裝啞巴。我很樂意他們不再盯著我,整個暑假,他們眼里的啞巴卻開啟了一個新天地。我認識了一個大我一兩歲的樓上女孩,她就住三樓,小臉清瘦雪白,眼睛很大很黑,扎著朝天辮,這么好看一個女孩卻是個真啞巴!難怪左鄰右舍表情活躍竊竊私語:“又來了個喔子”,也難怪奶奶聽了這話兀自嘆息——會說話的要裝啞巴,真啞巴“嗚嗚嗚”太想說話卻沒一個人聽得懂。
現(xiàn)在,我和啞巴女孩認識了,我能聽懂她說的話。
我跑上閣樓躺在地板上。晚上我就睡在地板上。奶奶的閣樓一張大床、一架衣柜、一個黑白小電視,門墻的釘子上掛滿東西,余下空間就是白乎乎一片老舊紋路的木地板,白天放置座椅,晚上收起打地鋪。光影從樓下走道一側透進來,我從一格一格木窗欞里望出去,樓下人的動靜一目了然。這是我窺探世界的一方天地。
一個身影突然閃進來,就是樓上的啞巴女孩,可那時我還不知道她是啞巴。女孩沖我粲然一笑,指指上面,我點點頭。她又指指樓下,點點我跟她,手舞足蹈玩樂的樣子,我又點點頭。女孩笑得更燦爛了。這時候奶奶回來了,她不見我在樓下,就動靜很大地上樓,手里拎著早點,不用猜,撲鼻香味已報告了內容,紙袋里是剛出爐的生煎饅頭。沒等奶奶進屋,女孩小身子一閃,不見了。
我問奶奶:“樓上的女孩叫什么?”
“怎么,喔子來過啦?”
“嗯,她跟我打啞語,約我一起玩?!?/p>
“她只會啞語——”奶奶嘆息一聲。
“她是啞巴嗎?”我齜牙咧嘴,生煎太燙了。
“是啊,你來她可樂壞了,她觀察你好幾天了……”房間里空間實在有限,奶奶肥碩的身子一轉,就把門口給堵上了,“吃完就下來吧?!蹦棠掏现竽_一步一步下樓。
奶奶有一雙氣壯山河的大腳,兩條腿粗得跟大象腿一般,小時候我并不知那是病——現(xiàn)在也還是搞不清,究竟這雙大腳是怎么造成的。奶奶往人前一站,就跟美國電影里那些女管家一樣,很威嚴很有氣勢,一說話卻是刀子嘴豆腐心,她是弄堂里的熱心人,樓上樓下阿姨爺叔最喜歡跟她聊天,拜托她事也最放心。
我的這個“奶奶”和我鄉(xiāng)下的奶奶曾是好姐妹,就是舞臺上那種生死之交,共患過難??上оl(xiāng)下奶奶死得早,沒看到上海奶奶的后福,一嫁嫁到了上海。上海奶奶不忘本,一直記著倆人的情分,就移情給我,把我當成嫡孫女一樣來愛,我也叫她奶奶。我跟她的緣分此刻我還不知,果然后來我考進上海的大學,很多個周末回的家就是奶奶的家,奶奶變著花樣給我做糖番茄、番茄炒蛋、番茄雪菜燜黃魚……那個時候我番茄吃不厭——其實是為了減肥,奶奶還真以為我超愛吃黃瓜和番茄呢,每個周末都備好這兩樣,生吃涼拌隨我。我會在奶奶家住一晚,臨走提上兩格飯盒子,里面裝滿新上市的炒蠶豆,碧綠鮮嫩的蠶豆上沾了切得很細的小青蔥。這是春天。秋天是生煎饅頭、鮮肉月餅、糖炒栗子,冬天換成香煎帶魚、紅燒肉凍、炸春卷……我對奶奶的回憶充滿了食物的氣味,奶奶肥碩的身子總在廚房里忙進忙出。我曾在一個小說里寫到奶奶,敲下第一句話時淚如雨下。這個小說叫《彼岸花》,第一句話是:奶奶去天國了。
如果算上山家坡的外婆,我就有三個“奶奶”,我的這些奶奶都溫和善良,上海的奶奶上面寫了,我從未見過面的鄉(xiāng)下奶奶寧愿自己餓著也會把最后一口留給孩子和她的姐妹,山家坡的奶奶溫良得像個菩薩,她確實經年茹素……我這樣寫著她們,其實也在清理自己,因為我把她們遺忘得太久了,我只顧一徑往前,走得太快就把負重給一樣一樣丟了——是時候平緩一下心情,停下來回頭看看了。我在看的時候就一點一點把那些負重給撿回來,它們其實都是有用的石頭??墒悄菚r我經見太少,眼光也短淺,我還不能體會有用的石頭就是寶石,它們只對眼睛清亮的人發(fā)光。所以當我有一天從一本圖畫書里讀到一句話:“有時候,人必須遠行,才能發(fā)現(xiàn)近在咫尺的東西?!蔽覠釡I盈眶!是這樣的,奶奶!
我這樣寫不知孩子們能否理解?有時遠行不一定是地理意義上的出走,隔著時空的距離,遠行還是一味藥,總得慢慢熬。火候不到,藥量不對,配伍不全,都發(fā)揮不了藥性。而得到這味藥,你會豁然而喜,喜極而泣。人生啊,就是這般五味雜陳!這味藥,專治健忘癥、思鄉(xiāng)病,乃至一切和故鄉(xiāng)、親情有關的疑難雜癥。
這是我來奶奶家的第七天。父親住了一晚就回家了,我慢慢習慣了爺爺奶奶家的生活,對全新環(huán)境也有了自己的判斷和觀察方式。一日三餐,午睡,看電視,聽奶奶講古,無聊發(fā)呆,爺爺還帶我逛了大世界城隍廟和豫園……街上人山人海,天又那么熱,爺爺腳力好,我根本就比不過他,走走就走不動了,我不想再這么大老遠地逛。我自以為見了世面,足夠回去和姐吹噓了。這時啞巴女孩出現(xiàn),我很高興得著這么一個新朋友。
我寫過一個小說《啞女米莉》,就是以這年的暑假生活為藍本,小說里的米莉大半有啞巴女孩的影子,姑且這里我就叫她米莉。每次都是米莉來找我,我無聊發(fā)呆的時候她突然降臨。我們比比劃劃,有時連蒙帶猜,總能夠心領神會。在米莉面前,我很樂意做一個啞巴。我變得很頑皮,其實那就是我的本性。我們一起去后天井探險,跑到復興公園捉知了、找無花果樹上的天牛,湊齊了錢買冰磚和刨冰吃……這些我都比米莉在行。米莉開心得哇啦哇啦,奶奶逗她:“你說啥呢,滿嘴跑火車?”米莉黑玉般的眼珠子一瞪,繼而又嘿嘿一笑。那意思我明白:不跟你老太一般見識!我撲哧笑,奶奶也樂,不再一聲聲嘆息了。
我竟然沒見過米莉父母,起碼沒留下一點印象。難怪我在小說里把米莉父母寫成沉迷麻將、整天吵架的一對自私男女。事實是每次都是米莉下樓來找我,我們一起玩也顧不上問她家的事。倒是多年后,我再去奶奶家過暑假,奶奶還在永年路的閣樓里,隔壁和上下樓鄰居換了不少新面孔,米莉一家也搬走了。奶奶是個念舊的人,她很懷念以前的舊日子舊鄰居,遺憾人們總是更向往新生活新環(huán)境。奶奶在回憶里度過了她的一生,沒有那些舊日子,她活不了那么久。她是在爺爺走后多年、又一次搬家后過世的。那時候我已在上海安營扎寨結了婚。有一天,我接到姑姑電話,姑姑說奶奶走了,我從床上驚起。我正在發(fā)燒,腦袋昏沉,姑姑一個電話把我的病嚇去一半,我披衣下樓向奶奶家趕去……
如今我的奶奶又少了一個。米莉我也再沒見過,不知她現(xiàn)在好嗎?我跟她的友情維系了幾個暑假,以為總是會見上的,沒想著要互留地址——留了又如何呢?未必真就會聯(lián)系。有些人,有緣同行一段,走著走著就散了,然后總有新的人加入,再繼續(xù)著路上的旅程——我們一生,要經歷多少這樣的聚散離合生死遺忘!每一段,都是不可復制的人生。那些有幸記得的,都不曾遠去,最終還會回來,與你促膝相對。
我寫過了爺爺和外公,寫過了我的奶奶們,我也在別的散文里寫過姐姐和母親,卻是沒有很好地寫一寫我的父親,而我和父親的感情是最深的。童年里,如果“遇不見”這樣一個父親,我就長不成今天的樣子。
對,和父親不該說“遇見”,可我真就覺得“遇見父親”是我的幸運。我的所有和父親有關的童年記憶,都是快樂和陽光,連憂傷也是好的。他更像是一個大朋友,帶我冒險玩樂,有傷心委屈,他來溫暖和安慰。在我們家,“嚴父慈母”剛好是倒過來的——嚴母慈父。父親對姐姐也不兇。倒是母親,我從小記得要么躲著她要么順著她,可終究,躲還是躲不過的,我和姐姐小時候沒少挨過她罵。
父親就不同了,他是我們村的“知識分子”。20世紀70年代,知識分子的標志是的確良白襯衫配風紀扣中山裝,胸前口袋插一支鋼筆,帆布包里裝著筆記本和書。這些剛好是父親的標配。父親寬和安靜,一手鋼筆行楷流暢瀟灑,閑暇時愛鉆研書,若不是爺爺需要一個壯勞力以緩解捉襟見肘的家境,父親該是村里他那一輩唯一的大學生,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
大學沒讀成,他做了村里會計。我見過他賬簿,端雅小字和一串串數(shù)字,每一頁都清俊爽目,連記賬都這么認真,可見他多么一絲不茍。父親因敬業(yè)勤勉,由村會計到村長,又一路上調到大隊部、農科站、農業(yè)公司、副業(yè)公司、鄉(xiāng)政府,官職歷經站長、經理、主任,直至在政府信訪辦主任的位上退休,一輩子清正廉潔。小時候那個缺了半塊玻璃的五斗櫥柜里,夾著一張張父親的紅本本,人大代表、先進個人、結業(yè)證書……當時沒想著要替父親留存,恍然我也到了記憶里父親那樣的年紀,心里一驚:我是如何錯過了父親的崢嶸歲月!
這么寫的時候,腦海里翻出一個個大作家筆下的父親:魯迅的父親,朱自清的父親,汪曾祺的父親……魯迅的父親病倒在床,少年魯迅不得不一次次去請醫(yī)生,那個醫(yī)生開出的藥方子古怪離奇,蟋蟀一對,還要原配,還得是同窠,拿各種奇奇葩葩的藥引子來折磨人,少年魯迅由此結下一個愿,長大后讀醫(yī)科,懂一門醫(yī)術……朱自清的父親中國孩子都熟稔在心,初中語文課本里收有朱自清的散文《背影》,那個著深藍棉布袍、在火車月臺爬上攀下給兒子買橘子的肥胖身影,成了舐犢情深的經典畫面。汪曾祺的父親有趣好玩又多才多藝,會畫畫會刻圖章會彈琵琶拉胡琴扎花燈……他對汪曾祺的影響果然是全方位的,汪曾祺也多才多藝有趣好玩,真真“多年父子成兄弟”。
我的父親沒這么偉大,也不見得多才多藝,舞文弄墨僅限于工作內的二三賞識者——他沒少寫過發(fā)言稿、總結稿,給各路報紙和地方廣播的新聞素材(還不是“稿”)??伤皇且粋€默默無聞的普通父親,低調做人,高調做事。于我,卻是唯一。他熱愛草木和自然,懂一些草藥,會抓好看的蝴蝶和蜻蜓給我玩,年輕時熱衷田野實驗,比如水稻田里養(yǎng)魚。杭州的作家周華誠向久居城市的人發(fā)起一個“父親的水稻田”活動,響應者眾,居然成了城里孩子親近土地的一次田野之旅。我的父親很早就有這樣一片水稻田,他優(yōu)選種子,水稻長成投入魚苗,經他悉心照料這塊實驗田長勢優(yōu)良。父親還嘗試過養(yǎng)殖長毛兔和鵪鶉,土法配制各種“營養(yǎng)飼料”——我偷吃過的奶粉和麥乳精就是父親喂給長毛兔的營養(yǎng)品。唉,那時候連人都舍不得買來吃呢,父親卻給兔子開小灶……我著實不平,得逞幾次,竟也光明正大地偷。父親看到,佯裝一個毛栗子,臉上卻是笑著的,我捂住嘴溜得飛快。
父親年輕時候身手敏捷,摸魚蝦螺螄、捉黃鱔螃蟹是他的擅長,而我是他的好搭檔。烈烈夏日午后,我提著竹簍立在山岡上,父親一身短打浮潛在青水河里。父親一個猛子扎進水深處,不見動靜我就很緊張,急得要哭,父親騰一下頂出水面,兩個手里攥著河蚌螺螄。我表情夸張地向他投來的“戰(zhàn)果”奔去,破涕為笑。
最緊張的是捉螃蟹。父親隨手掐一根細竹竿,在河岸邊查探。他能八九不離十甄別哪是螃蟹洞、哪是蛇洞、哪是黃鱔洞??捎袝r這些家伙們也偷懶混居,黃鱔洞和蛇洞還很像。每回父親用竹竿試探一個個洞時,我就膽戰(zhàn)心驚,提前在腦海里想象蛇突然刺溜出洞咬住父親手的可怕場面。我雖白白替他捏一把汗,想著晚上有美味的大閘蟹和魚蝦螺螄吃,也就心里七上八下著不管不顧了。我天性里淳樸喜靜、對自然天地親近神往的因子,都是父親給的。沒有任何說教,一切都是潛移默化。
還有一個,稱得上是“我們家的橋段”,我去學校給孩子們講作文時常提及。小時候我和大部分孩子一樣寫作文頭疼,面對一個空茫的作文題總是束手無策。我愁眉苦臉擠不出半句流暢的話,于是就使出我的“撒手锏”——哭。我一哭,父親就放下手頭事坐下來啟發(fā)我,看我還是一臉愁苦,就“捉刀”給我寫一個開頭,我照著父親思路接下去,快到結尾時又卡殼,一旁做著功課的姐看不下去,一把抓過我的本子,一目十行——差不多也就十行的字數(shù),刷刷刷給我按上一個“光明的尾巴”。我小學階段的作文大抵是這樣完成的。
升入初中,我有幸遇到一位好老師,他也姓陸,與我父親相識,那個時候父親在鄉(xiāng)政府工作,我們的華陽中學和鄉(xiāng)政府一墻之隔。有一次寫周記,我忘了哪里抄來幾段,結果就是這抄來的幾段話被陸老師用紅筆畫上好看的麥浪曲線,這篇周記也在語文課上被朗讀和表揚。我坐在第一排,跟講臺上的老師靠得那么近,心里的汗顏和不安就像小鹿奔突,手心里全是汗,神魂出離待在座位上……還好,下課鈴及時解救了我!
可是此后,每一次周記和作文我都寫得很認真,不再哭鼻子搬救兵,不再原樣照抄范文。我的作文越寫越好,語文也是我的強項,我最期盼的就是上語文課。父親的捉刀代筆和語文老師的無心插柳,于我都是關鍵的幫助。這話說來有點事后諸葛亮,或許還有偶然性,可我覺得這不失為寫好作文的一個法寶。臺灣作家張大春透露過一個鍛煉作文的秘訣,讓孩子挑一篇自己喜歡的故事,用自己的語言復述一遍,不能用“后來”“然后”“結果”這樣的連接詞,用一次扣十分,口述完成而能夠不遺漏故事內容的,就拿滿分。我覺得這個辦法跟我父親的“捉刀”啟發(fā)法不謀而合,還更有操作性,父親寫一段,我跟著父親的思路接著構思、組句、謀篇,相當于把一篇作文拆解了自己理一遍,理的過程就是學習怎么文從字順地寫好一句話,說明一個事件,掌握一段情節(jié)。寫作文終究還要自己悟自己實踐,而萬事開頭難,父親就把最難的事給我解決了!
語文老師的無心插柳我懷疑是“激將法”,多年后我問起此事,父親笑笑不答。我把這事寫成文章收進了書里,我送書給父親,父親寵辱不驚道:“回頭再給我本,這本我送陸建華。”——陸建華就是我初中的語文老師。我問父親:“你碰到陸老師啦?他怎么樣?”我在上海工作后很多年沒見陸老師了,父親偶爾會在小鎮(zhèn)街上遇見早已退了休的陸老師?!八麊柶鹉?,說你是他教過的學生中最出色,也最讓他驕傲的?!备赣H燃起一支煙,抽了口,望向郁綠田野,眼前大片灌漿的水稻。這片稻田不再屬于父親和村里的任何人。幾個外鄉(xiāng)人承包了我們村的大片土地,他們輪著種水稻和玉米。這是一個時代的開始和結束。村里人紛紛買房搬進了城里,大批外鄉(xiāng)人租下空村諳熟地生活在他鄉(xiāng),作為外來務工者,他們散落在小鎮(zhèn)周邊、工業(yè)開發(fā)區(qū)和村莊的角角落落。那是另一個“他者”的世界?!?,何嘗沒有自我的影子?
父親已然蒼老。他不再是我記憶里那個戴著草帽、一身短打、精力充沛走在前面,我手提竹簍吧嗒吧嗒跟在后面的父親了。他把精力和使命傳給了我,我得提起精神,對付功課懈怠、寫作文同樣一個頭兩個大的女兒。將心比心,我沒有父親做得好。
父親說這話時老家還在,大規(guī)模的動遷還只是一個不太確信的“眾說紛紜”。時過數(shù)載,老家被夷為一片平地。很快,小鎮(zhèn)方圓幾里將新起一個郊野生態(tài)園,我童年的樂園將以煥然一新的面目迎接四方游客。然而,雖說故鄉(xiāng),已沒有家!父親想是惆悵的吧?
我很高興父親可以看見這一切。遇見父親是我最好的命運?!耙磺械钠瘘c都將是終點?!睍r間,紛至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