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勇剛
屈原是中國南方詩學的鼻祖,他開創(chuàng)的騷體范式與《詩經》并稱“風騷”,對中國詩歌的藝術精神有著深遠的影響。歷代詩人和論者都對屈子詩學獻上了一瓣心香。司馬遷《史記·屈原傳》在淮南王劉安《離騷傳》的基礎上對《離騷》作了深入的推闡:“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劉勰的《文心雕龍·辨騷篇》則是研究騷體詩的專論,認為屈原之詩“取镕經意,自鑄偉辭”“《騷經》《九章》,朗麗以哀志;《九歌》《九辯》,綺靡以傷情;《遠游》《天問》,瑰詭而惠巧;《招魂》《大招》,耀艷而深華;《卜居》標放言之致,《漁父》寄獨往之才。故能氣往轢古,辭來切今,驚采絕艷,難與并能矣”。唐代大詩人李白與杜甫都像仰望星空一樣,推崇屈原。李白《江上吟》詩云“屈平辭賦懸日月”,意謂屈原的辭賦像日月一樣懸掛在天上亙古如斯,朗照人寰,時代變遷,而光景常新。杜甫《戲為六絕句》則說“竊攀屈宋宜方駕,不與齊梁作后塵”,表達了取法乎上,與心中第一流詩人屈宋連鑣并轡的理想。清人沈德潛論詩最重格調,強調溫柔敦厚的儒家詩學,但對屈子的騷體卻有不同流俗的見解:“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學識,斯有第一等真詩。如太空之中,不著一點;如星宿之海,萬源涌出;如土膏既厚,春雷一動,萬物發(fā)生。古來可語此者,屈大夫以下數(shù)人而已?!濒斞浮稘h文學史綱要》則從文學史的高度評價楚辭,得其要領:“戰(zhàn)國之世,言道術既有莊周之蔑詩禮,貴虛無,尤以文辭,陵轢諸子。在韻言則有屈原起于楚,被讒放逐,乃作《離騷》。逸響偉辭,卓絕一世。后人驚其文采,相率仿效,以原楚產,故稱《楚辭》。較之于詩,則其言甚長,其思甚幻,其文甚麗,其旨甚明,憑心而言,不遵矩度。故后儒之服膺詩教者,或訾而絀之,然其影響于后來之文章,乃甚或在三百篇以上。”歷代讀者,才具雖有優(yōu)劣高下之分,但沉吟楚辭者,皆各有所得,“才高者菀其鴻裁,中巧者獵其艷辭,吟諷者銜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迨至當代,風騷古韻的魅力如老樹新花,枝葉婆娑。然而,我們不得不說先秦楚辭因為訓詁繁難,托旨綿邈,不少文學青年往往望而生畏,不敢問津??v然騷體“驚采絕艷”“逸響偉辭”,因為難以入門,遑談承繼,屈子詩學逐漸成為一個盲點。每年的端午節(jié),也是詩人節(jié),我們都隆重紀念屈原。但如果僅僅流于形式,追求所謂的儀式感,充其量不過是以圣人為芻狗,意義委實不大。那么當代詩人如何繼承屈子詩學,推陳出新,創(chuàng)作出無愧于偉大時代的作品呢?我覺得有如下七個方面。
詩人要有家國情懷,不管是從政居廟堂之高,還是在野處江湖之遠。唐人孔穎達《毛詩正義》指出:“風雅之詩,緣政而作,政既不同,詩亦異體,故《七月》之篇備有風雅頌?!庇衷疲骸霸娬呔壵?,風雅系政之廣狹,故王爵雖尊,猶以政狹入風?!彼岢龅摹霸娋壵泵}將詩學與政教勾連為一體,發(fā)人深思?!霸娋壵迸c“詩言志”“詩緣情”,可稱鼎足而三。
“詩緣政”而發(fā),屈原樹立了典范。他對于自己的祖國充滿了責任和擔當,希望在戰(zhàn)亂紛繁的時代,能夠貢獻出自己的智慧和才能。他的“美政”——政治理想就是:對內選賢與能,勵精圖治,對外聯(lián)齊抗秦,逐鹿中原,最終由楚國實現(xiàn)天下一統(tǒng)。他在《離騷》中寫道: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蘺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汨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此度?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
因為有“內美修能”,他敢于為天下先,希望為祖國導夫先路,引領到康莊大道上來。他滿蘊著憂患意識,對于時間的流逝,生命的衰微,有強烈的焦灼感。他在《離騷》中一再地表達出來:“及年歲之未晏兮,時亦猶其未央??柱Y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笨v然懷瑾握瑜,他卻遭到了權奸群小的詆毀,楚懷王輕信讒言,疏遠了他,還將他流放到漢北,后來的頃襄王又放逐他到沅湘。他在《懷沙》中悲憤地寫道:“玄文處幽兮,矇瞍謂之不章;離婁微睇兮,瞽以為無明。變白以為黑兮,倒上以為下。鳳凰在笯兮,雞鶩翔舞。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夫惟黨人之鄙固兮,羌不知余之所藏。”國家的希望在于人才,他擔任三閭大夫期間為楚國傾心傾力培養(yǎng)了不少人才,可有些人才卻在權勢利祿的誘惑下變質了。相對于自身政治生命的枯萎,他更大的痛苦是“哀眾芳之蕪穢”。
文學是苦悶的象征。屈原滿懷著美政理想的失敗和對楚國前途危殆的憂郁,發(fā)而為激情歌唱,有寫境,有造境,個人的痛苦扎根于時代的痛苦之上,昭示了光輝俊杰的人格。每一個時代有每一個時代的美政,我們新時代的美政就是中國夢——實現(xiàn)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建構人類命運的共同體。新時代詩人當以屈原式的美政理想為標桿,樹立大我情懷,放飛青春的夢想,去謳歌美政,踐行美政,而不是一味沉溺于個人的杯水風波,窮風月,弄花草,娛樂至死。何為詩人?魯迅《摩羅詩力說》指出:
蓋詩人者,攖人心者也。凡人之心,無不有詩。如詩人作詩,詩不為詩人獨有,凡一讀其詩,心即會解者,即無不自有詩人之詩。無之何以能解?惟有而未能言,詩人為之語,則握撥一彈,心弦立應,其聲澈于靈府,令有情皆舉其首,如睹曉日,益為之美偉強力高尚發(fā)揚,而污濁之平和,以之將破。平和之破,人道蒸也。
一個杰出的詩人即精神界之戰(zhàn)士,時代的鼓手,為人民而歌吟,為美政而呼籥,唱出人道的心聲,打破“污濁之平和”,讓理想之聲穿透黑暗的現(xiàn)實而“澈于靈府”。屈原之所以是卓絕的詩人,就在于他高舉美政的理想,“握撥一彈,心弦立應”。劉勰《文心雕龍·諸子篇》寫道:“嗟夫,身與時舛,志共道申,標心于萬古之上,而送懷于千載之下,金石靡矣,聲其銷乎!”屈原所標之心就是他的美政理想,這種理想的穿透力是無窮無盡的,而事實上每一個時代的大詩人都秉承了他美政的理想和以身許國的自我期待,正像杜甫《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說的“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或如陸游《書憤》表白的“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屈子詩學的內核首先在于此,垂范的意義深遠。
古今中外,偉大的詩人無一例外都具有深厚的情感與超常的想象力,屈子文學的精神即在于此。屈原用情之深自不待言,他還有一雙矯健的想象翅膀,他的騷體詩充盈著浪漫主義精神,熔鑄神話,想落天外,借虛幻的玄思,表達對理想的追求以及失意的痛苦?!毒鸥琛犯髌稏|皇太一》《東君》《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山鬼》《國殤》,還有《九章》中的《涉江》《哀郢》《懷沙》《悲回風》《離騷》《天問》《招魂》,以及宋玉的《九辯》等,無一不奇思聯(lián)翩,精騖八極,上天入地,人神合一。請看《離騷》云游天界,上下求索那一段:
朝吾將濟于白水兮,登閬風而紲馬。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溘吾游此春宮兮,折瓊枝以繼配。及榮華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詒。吾令豐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纕以結言兮,吾令蹇修以為理。紛總總其離合兮,忽緯婳其難遷。昔歸次于窮石兮,朝濯發(fā)乎洧盤。保厥美以驕傲兮,日康娛以淫游。雖信美而無禮兮,來違棄而改求。覽相觀于四極兮,周流乎天余乃下。望瑤臺之偃蹇兮,見有娀之佚女。吾令鴆為媒兮,鴆告余以不好。雄鳩之鳴逝兮,余猶惡其佻巧。心猶豫而狐疑兮,欲自適而不可。鳳凰既受詒兮,恐高辛之先我。欲遠集而無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遙。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理弱而媒拙兮,恐導言之不固。世溷濁而嫉賢兮,好蔽美而稱惡。閨中既已遂遠兮,哲王又不寤。懷朕情而不發(fā)兮,余焉能忍與此終古!
詩人完全打破了時空天地人神的界限,縱意所如,唯理想之所求。他登閬風而紲馬,徜徉于春宮,求宓妃之所在,求而不得,又覽觀四極,從天而降,見有娀之佚女,更穿越時光隧道,留有虞之二姚。又從高丘無女,閨中遂遠,聯(lián)想到天意難問,君王不寤。詩人沉浸在自己創(chuàng)設的靈境中冥想,翱翔、追尋、幻滅,在這個神話的異度空間,時光能夠倒流,人神可以對話。
從屈子熔鑄神話的想象,我們悟出了一個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詩歌不能沒有想象!一首詩如果完全是生活化的描摹、情緒化的宣泄,尚停留在比較低的審美層次。即便是敘事詩,也不能過于真實,依然要有想象之詞,清空之境,如果是抒情詩,那更要盡力地馳騁想象。當代詩歌創(chuàng)作為什么缺乏一流的作品,這跟詩人想象力的匱乏有直接的關系。比如航天載人飛船在宇宙的天幕飛行,詩人要吟詠這個題材,就要有超常的想象力,最好融入神話原型。再比如歌頌中國夢,就要在“夢”字上展開豐沛的聯(lián)想,突破政治話語的顯性表達,不坐實,不拘囿,讓人在夢幻的意象世界中盤桓流連,感受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
大詩人皆有慧根,哀樂過人。正如近代女詞人呂碧城《鵲踏枝》詠嘆的那樣:“冰雪聰明珠朗耀,慧是奇哀,哀慧原同調?!庇姓嬖广加姓嬖?。反之,則如劉勰《文心雕龍·情采篇》所云“志深軒冕,而泛詠皋壤;心纏機務,而虛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屈原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個杰出的浪漫主義抒情詩人,他以他執(zhí)著的抒情模式楷式后人??娿X先生《論李義山詩》將中國詩歌抒情方式概括成兩種典型:一種是莊子式的,一種是屈子式的。他說:
昔之論詩者,謂吾國古人之詩,或出于《莊》,或出于《騷》,出于《騷》者為正,出于《莊》者為變。斯言頗有所見。蓋詩以情為主,故詩人皆深于哀樂,然同為深于哀樂,而又有兩種殊異之方式,一為入而能出,一為往而不返,入而能出者超曠,往而不返者纏綿,莊子與屈原恰好為此兩種詩人之代表?!w莊子之用情,如蜻蜓點水,旋點旋飛;屈原之用情,則如春蠶作繭,愈縛愈緊。自漢魏以降之詩人,率不出此兩種典型,或偏近于莊,或偏近于屈,或兼具莊、屈兩種成分,而其分配之比例又因人而異,遂有種種不同之方式,而以近于屈者為多,如曹植、阮籍、謝靈運、謝朓、張九齡、杜甫、柳宗元等皆是,故論者謂吾國詩以出于《騷》者為正。
對抒情范式的概括可謂得其壸奧。莊、屈皆為情而造文,然莊子曠達,入而能出;屈子執(zhí)著,往而不返。在此基礎上,繆先生又有進一步的辨析,將屈歸于正,而莊置于變。屈原以他的美政為精神支柱,堅守著人格信仰,之死靡它。他在《離騷》中反復地表白:“民生各有所樂兮,余獨好修以為常。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朝發(fā)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痹凇栋й返膩y辭中又寫道:“曼余目以流觀兮,冀一反之何時!鳥飛返故鄉(xiāng)兮,狐死必首丘?!蓖环档木袢乱庋?。此種精神對后世的詩人影響極大。陸機《文賦》云“詩緣情而綺靡”,所緣之情有莊有屈,卻以近屈為主。蘇東坡的《前赤壁賦》標榜“遺世獨立,羽化登仙”,夠超脫了,林語堂《蘇東坡傳》視之為“不可救藥的樂天派”,卻又何嘗忘情過政治?他的內心仍是屈子式的入世精神。龔自珍詩云:“莊騷兩靈鬼,盤踞肝腸深”。看起來“莊騷”如雙峰并峙,而實際上龔自珍的詩仍以屈子的騷怨精神為正。
當代詩人對于莊、屈的選擇是自由的,依據的是各自的心境,入世或出世。但是一個詩人如果喪失了赤子之心和家國情懷,動輒消極避世,又怎么能經世致用呢?年紀輕輕的就逍遙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就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正如葉嘉瑩先生所說:“一個人只有在看透了小我的狹隘與無常以后,才真正會把自己投向更廣大更高遠的一種人生境界?!睆倪@個意義來說,屈子的精神是高遠的,是實現(xiàn)人生夢想的思想利器。在中國夢的新時代,詩人們當懷著屈子“九死而不悔”的執(zhí)著信念獻身于祖國的文學事業(yè),謳歌新時代,贊美真英雄,抨擊假丑惡。
《禮記·學記》云:“不學博依,不能安詩。”“博依”即廣泛地運用比喻,以比體云構的方式形成象喻之境,此乃安詩之道。章學誠《文史通義·易教下》說:“戰(zhàn)國之文,深于比興,即其深于取象者也?!肚f》《列》之寓言也,則觸蠻可以立國,蕉鹿可以聽訟;《離騷》之抒憤也,則帝闕可上九天,鬼情可察九地。他若縱橫馳說之士,飛鉗捭闔之流,徙蛇引虎之營謀,桃梗土偶之問答,愈出愈奇,不可思議?!闭f“戰(zhàn)國之文深于取象”,這在屈原的詩歌中表現(xiàn)得最突出。質言之,屈原詩歌之美就是美在意象。東漢王逸《離騷經序》:“《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諭。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云霓,以為小人。其詞溫而雅,其義皎而朗,凡百君子,莫不慕其清高,嘉其文采,哀其不遇,而愍其志焉?!背o的比興手法概括為香草美人,有寄托,有性情。屈子詩學的核心即香草美人的意象世界,后代詩歌宗法楚辭者,皆有政治的喻托,迷離惝恍,欲露不露。如陳子昂的《感遇》:
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遲遲白日晚,裊裊秋風生。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
詩人祖述美人香草之遺,以“蘭若”自比,雖有過人的才華,卻懷才不遇,徒然有搖落之悲。再看陳師道《謝趙生惠芍藥三絕句》之三:“九十春光次第分,天憐獨得殿殘春。一支剩欲簪雙髻,未有人間第一人?!贝嗽姷牧⒁庖鄟碜杂凇峨x騷》“溘吾游此春宮兮,折瓊枝以繼佩;及榮華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詒”。最能得楚騷精神的莫過于辛棄疾。請看《摸魚兒》(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為賦):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此詞乃典型的屈子式的隱喻——香草美人,以傷春起調,摧剛為柔,柔中帶剛。因為用了比興,就涂上了象征的色彩,詞人內心的挫折、焦灼、憂患,就表現(xiàn)得含蓄蘊藉。
詩可以直說,奔迸的激情也是有震撼力的,如漢樂府《上邪》。但從詩歌藝術的特殊性來看,意象的選擇、點化及意象世界的建構是核心??鬃釉疲骸霸娍梢耘d。”詩人多識鳥獸蟲魚,在詩中編織出興象玲瓏的意境,意內而言外,就耐得住咀嚼,且能生發(fā)出多維的聯(lián)想。詩貴在暗示,不宜說破。當代有些“干部體”喜歡跟風,看起來滿滿的正能量,但流于空洞的喊口號,毫無意象之美。楚辭之美就是意象之大美,值得我們當代詩學取法。
春秋戰(zhàn)國時期,楚地的民間文藝非常發(fā)達,樂操土風,是為南音。楚文化最有活力的形式就是楚歌、楚舞、楚聲。黃伯思《校定楚辭十卷自序》“蓋屈宋諸騷,皆書楚語,作楚聲,紀楚地,名楚物,故謂之楚辭?!薄毒鸥琛贰毒呸q》《勞商》《薤露》《陽春》《白雪》《越人歌》《孺子歌》《徐人歌》等都是楚國的民歌,素樸中有浪漫之情思。請看《越人歌》:“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薄度孀痈琛罚骸皽胬酥遒?,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薄缎烊烁琛罚骸把恿昙咀淤獠煌?,脫千金之劍兮帶丘墓?!彪m然篇制短小,卻情韻悠長。
楚地祭祀之風盛行,催生了民間文藝的發(fā)達。正如王逸《九歌章句序》所說:“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屈原放逐,竄伏其域,懷憂苦毒,愁思沸郁;出見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其詞鄙陋。因為作《九歌》之曲。上陳事神之敬,下見己之冤結,托之以風諫,故其文意不同,章句雜錯,而廣異義焉。”屈原的《九歌》就是民間《九歌》的升級版,篇幅之增大,意蘊之升華,情思之沉郁,已非原始《九歌》所能相比。再如招魂,本是楚地民間的巫術儀式,巫師口中念念有詞,即是招魂咒語。屈原為楚懷王招魂而寫的《招魂》篇,既有荊楚民間的原始巫風,又想象鋪陳,踵事增華,一唱三嘆,已非民間的招魂詞所能望其項背。宋玉的《九辯》亦是在民間歌樂《九辯》的基礎上寫成的。
有道是真詩乃在民間。楚國民間的歌謠與原始宗教糅合在一起,披著神秘的面紗,載歌載舞,有故事,有抒情,有戲曲之畫面,可稱天籟之音。屈原正是汲納了歌謠文理而自鑄偉辭,開創(chuàng)了一代騷體。屈子詩學的民間元素對后代詩人的啟發(fā)頗大,尤其是劉禹錫的《竹枝詞》。劉禹錫被貶謫到湘西朗州,被當?shù)氐闹幰魍溜L深深的吸引。他在《竹枝詞九首并引》中寫道:
四方之歌,異音而同樂。歲正月,余來建平,里中兒聯(lián)歌《竹枝》,吹短笛,擊鼓以赴節(jié)。歌者揚袂睢舞,以曲多為賢。聆其音,中黃鐘之羽。其卒章激訐如吳聲,雖愴儜不可分,而含思宛轉,有淇、濮之艷。昔屈原居沅、湘間,其民迎神,詞多鄙陋,乃為作《九歌》,到于今,荊、楚鼓舞之。故余亦作《竹枝詞》九篇,俾善歌者飏之,附于末。后之聆巴歈,知變風之自焉。
劉禹錫浸淫湘西民歌《竹枝》寫成了《竹枝詞》九篇,既保留了原始《竹枝》“含思宛轉,有淇、濮之艷”的特點,又提高了語言藝術,改變了愴儜鄙陋之俗。
當代詩人的創(chuàng)作如果能效法騷體胎息民歌的特質,藝術上提升的空間是可以想見的。質言之,詩人們既要欣賞陽春白雪,也要接地氣,多聽下里巴人,把下里巴人與陽春白雪有機地統(tǒng)一起來,融合無間。如聞捷的《吐魯番情歌》就很好地吸取了民歌的營養(yǎng),余光中、席慕蓉的詩歌也溶入了民謠的色彩。
“奇文郁起,其離騷哉!”《離騷》之所以是“奇文”,與其語言的奔放、結構的宏大有著至為密切的關系。騷體之大美還美在形式的解放。形式的解放就意味著情感的解放,形式本身就是目的。楚辭句法靈動不拘,有四字句、五字句、六字句、七字句、八字句、九字句,參差的句子組織在一起,句中多用“兮”字調節(jié)氣韻節(jié)奏,既保留了《詩經》四言的整飭,如《橘頌》,更難得的是奔放的激情釀就的回旋跌宕之美。
楚辭的結構大大突破了《詩經》的格局,因為借鑒先秦散文,有了宏偉的長詩,屈子的《離騷》、宋玉的《九辯》就是標志。從結構上看,《離騷》抒情與敘事相結合,寫實與浪漫相結合,歷史與當下相結合,比興與鋪陳相結合,獨白與問答相結合,形成了波瀾起伏、百轉千回的宏大結構。女媭勸告、陳詞重華、云游天界、靈氛吉占、巫咸降神等,情節(jié)蟬聯(lián)而下,就像一出劇詩,有舞臺表演的感覺。一句話,騷體詩得力于形式的解放。
劉勰《文心雕龍·辨騷篇》云:“酌奇而不失其貞,玩華而不墜其實?!庇帧锻ㄗ兤焚澰疲骸拔穆蛇\周,日新其業(yè)。變則可久,通則不乏。趨時必果,乘機無怯。望今制奇,參古定法。”說的就是傳承與創(chuàng)新的統(tǒng)一。當代詩歌創(chuàng)作,無論是舊詩還是新詩,既要講究格律、規(guī)矩的起承轉合,也要追求形式上的創(chuàng)新突破,這樣才能推動詩歌的發(fā)展。
從文學地理學的視角來看,屈子騷體詩的創(chuàng)作離不開長江流域荊楚大地的自然與人文風景。劉勰《文心雕龍·物色篇》有一個論斷:“屈平所以能洞監(jiān)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也就是說,這個“江山之助”就是荊楚大地的地域色彩和風俗畫,它具有精神地理的意義。詹瑛的《文心雕龍義證》對此作了疏證:“楚于山則有九疑南岳之高,于水則有江漢沅湘之大,于湖潴則有云夢洞庭之巨浸,其間崖谷洲渚,森林魚鳥之勝,詩人謳歌之天國在焉。故《湘君》一篇,言地理者十九,雖作者或有意鋪陳,然使其不遇此等境地以為文學之資,將亦束手而無所憑借矣?!鼻尿}體堪稱色彩繽紛的芳菲世界。各種香花香草編織到他的詩里就成為絕妙之詞。說到底,屈原的風騷之情得力于他營構的芳菲世界,而芳菲世界的原生態(tài)就是荊楚江山??吹贸鰜恚瓕Υ笞匀涣至挚偪偟娘L物有非常細致的觀察,對各種花草的顏色、味道、品性了然于心,并賦予它們人格的內涵,獲得象征的意味。
寫詩不能閉門造車,不能沉迷在象牙之塔中虛構,而要走向社會,走向自然,游目騁懷,獲得靈感。劉勰《物色篇》寫道:
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蓋陽氣萌而玄駒步,陰律凝而丹鳥羞,微蟲猶或入感,四時之動物深矣。若夫圭璋挺其惠心,英華秀其清氣,物色相召,人誰獲安?是以獻歲發(fā)春,悅豫之情暢;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氣清,陰沉之志遠;霰雪無垠,矜肅之慮深。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況清風與明月同夜,白日與春林共朝哉!
一年四季氣候變化,風景各異,物色相召,對心靈的觸動也有所不同,既而感物吟志,抒發(fā)的情感也紛然相雜。劉勰又進一步論心物交融:
是以詩人感物,聯(lián)類不窮,流連萬象之際,沉吟視聽之區(qū)。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澰唬荷巾乘?,樹雜云合。目既往還,心亦吐納。春日遲遲,秋風颯颯。情往似贈,興來如答。
詩人的興會來自于“江山之助”,因為風雨江山是“文思之奧府”。詩人流連萬象,牢籠百態(tài),在萬象中沉吟,臻于物我無間。質言之,詩人心靈的吐納就是江山的召喚。詩人之所以雅人深致,就是能點化自然的物象,賦予其詩意。
時代變遷,文明精進,物象品類之盛,已然呈現(xiàn)巨大的變化,然而詩人采風,得江山之助,仍是一脈相承的。這一點屈原標心于萬古之上,歷代詩人皆從風響應。當今詩人生活在全球化的高度文明的社會,風景之多元,文明之多樣,已大大突破了劉勰所說的“江山之助”的概念,采風或游歷所獲得的視覺感受、情感體驗會更加豐富,更加深入,寫境與造境當能臻于高遠之境。
經典的價值在于它高度思想性與藝術性的有機結合。習近平總書記指出:“經典之所以能夠成為經典,其中必然含有雋永的美、永恒的情、浩蕩的氣。經典通過主題內蘊、人物塑造、情感建構、意境營造、語言修辭等,容納了深刻流動的心靈世界和鮮活豐滿的本真生命,包含了歷史、文化、人性的內涵,具有思想的穿透力、審美的洞察力、形式的創(chuàng)造力,因此才能成為不會過時的作品”。屈原的作品滿懷著美政的理想主義精神,關注時局,游歷江山,創(chuàng)新體式,其“思想的穿透力、審美的洞察力、形式的創(chuàng)造力”三者兼?zhèn)?,值得當代詩人潛心取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