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興正

向《留仙記》致敬

在向謝挺的《留仙記》致敬之前，我也要向另外兩部長篇小說表達敬意。一部是劉震云的《故鄉(xiāng)面和花朵》，另一部是王小波的《紅佛夜奔》。在《故鄉(xiāng)面和花朵》中，劉震云將悲憤和批判、溫情和撫摸、幽默和堅韌隱藏在嬉皮笑臉的敘事背后，他還唯恐隱藏得不夠深，不惜改寫艾青的著名詩句作為四卷本長篇小說的題記：“我為什么眼里常含著淚水，是因為這玩笑開得過分。”王小波則在《紅佛夜奔》自序里聲稱，在“大家都快要忘記有趣是什么了”的時代，他要寫一部有趣的小說，“哀惋正在失去的東西”?！都t佛夜奔》“更像一本歷史書而不太像一本小說”，作者這樣說，無非是對讀者智性的試煉，因為，在他看來，有趣的前提乃是智性；不過，他對讀者的智性顯然缺乏信心，所以又說：“假如本書有怪誕的地方，則非作者有意為之，而是歷史的本來面貌?！弊鳛閯⒄鹪啤肮枢l(xiāng)”系列的總結(jié)性和集大成之作，《故鄉(xiāng)面和花朵》堪稱當代中國社會的百科全書，它極富見識、智慧和創(chuàng)造，既厚重又輕盈地展示了一個既紛繁復(fù)雜又荒誕不經(jīng)的時代，既嚴肅又搞笑地記錄了我們民族的心靈史。但《故鄉(xiāng)面和花朵》基本上被忽視了。《紅佛夜奔》也遭到了類似的忽視。我以閱讀、反復(fù)閱讀，天馬行空、會心一笑的方式，向這兩部小說表達敬意。我堅信，《故鄉(xiāng)面和花朵》《紅佛夜奔》這樣的小說，塵封一段歲月之后，將有無數(shù)讀者，像我一樣以閱讀的方式表達敬意。

《留仙記》發(fā)表于2013年第1期《十月·長篇小說》。為什么要提及其他兩部小說呢？這倒不是因為它們有著類似的遭遇，《留仙記》發(fā)表時間還不長，暫時不能斷言它會像《故鄉(xiāng)面和花朵》《紅佛夜奔》那樣長期被忽視；而是因為，它們在見識、智慧、創(chuàng)造和有趣上，具有相同的文學(xué)品性。我曾對《故鄉(xiāng)面和花朵》野史般的萬千景象，以及來自民間的無窮智慧嘆為觀止，也曾對《紅佛夜奔》神叨叨、秘忡忡的趣味可能到此為止而捏一把冷汗。數(shù)年以后，作為讀者，我欣慰而幸福地讀到《留仙記》，它別有洞天的景象和智慧，另辟蹊徑的趣味，令人折服。

從創(chuàng)作角度看，《留仙記》是一部高難度的長篇小說。難度至少在于：

其一、信手拈來的“陳舊”材料，如何讓它們沾上那口仙氣？這是對小說家提出的“智性”要求。對于小說家的智性，王小波將它排在首位。王小波認為，沒有智性或智性較弱的小說，是無趣的。無趣的小說，讀者憑什么要讀？作為小說家，王小波充滿智性，這不僅因為他的自覺，更因為他的天分?？赡苓€有一個原因，王小波還是那種極其少見的有趣的思想家，這就加寬加厚加深了他小說中的智性。像《紅佛夜奔》那樣的小說，恐怕只有他能寫出吧。我通讀過王小波幾乎所有作品，被他的智性所折服。讀到《留仙記》，我堅信謝挺的體內(nèi)住著一個王小波。王小波住進謝挺的體內(nèi)，可能始于他寫作《有青草環(huán)抱的房間》和《華山論劍記》之時。事實上，從那時起，不僅作為小說家的王小波住進了他，而且作為小說人物的聶小倩、寧采臣、燕赤霞也一起住了進去?？刹灰?，隱身入住的還有蒲松齡。繼《聊齋志異》之后，王小波開掘了小說的智性，到了謝挺這里，《留仙記》的智性顯得極為陡峭，讀來險象環(huán)生，卻一味上升，從不下墜，始終有一股仙氣托著在飄。做到這一點，需要不同凡響的智慧——至少不亞于“老蒲”和“小王”。這樣的智慧絕不僅僅是作為小說技術(shù)的敘事智慧，而且還是點鐵成金、仙氣彌漫的道行。

舉一個例子：皇太后與燕赤霞學(xué)習(xí)長生不老之道，練的是玉女心經(jīng)。玉女心經(jīng)雖能讓她返老還童，但也會陡然生發(fā)少女情懷，有悖于母儀天下，只好通過不時照一照風(fēng)月寶鑒來糾偏，以求平衡。謝挺將《紅樓夢》中風(fēng)月寶鑒的制式進行了修正，“這里是宮廷，相對更加嚴肅，所以通行的風(fēng)月寶鑒雙面都制成骷髏樣式，分別為男體女體，而且沒行房，觀看時無論男體女體都會迅速由肉身轉(zhuǎn)變?yōu)榭莨??！?/p>

還有更絕的：“……不久攝政王也在一次圍獵時，被一支追身箭射死——這箭其實就是他自己射出去的，攝政王策馬飛奔，跑到了自己射出去的箭前面……”

其二、紛繁蕪雜的創(chuàng)作資源，如何調(diào)度使用？謝挺十分推崇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若澤·薩拉馬戈的《修道院紀事》，僅此一點，足以表明他的寫作不會停留在“智力游戲”的層面。內(nèi)容和寫法妙趣橫生，故事和情節(jié)無懈可擊的小說，首先是智力游戲。但《修道院紀事》那樣的偉大小說，作者為一段歷史提供了他個人的文本?！读粝捎洝房刹恢皇菫槟骋粴v史片段提供個人文本，這段歷史太長了，長到無始無終的地步，這就給小說家出了一個難題：我把什么素材都給了你，你要得過來嗎？短篇小說《有青草環(huán)抱的房間》和《華山論劍記》寫于十多年前，這就是說，聶小倩、寧采臣、燕赤霞這些人在謝挺體內(nèi)住得太久了，他寫的就是自己的“另一個”。在調(diào)度寫作資源上，謝挺可謂老謀深算、深思熟慮，同時，他又憑借那股仙氣，天馬行空，飛沙走石，大浪淘沙，率性而為，有時甚至到了胡作非為的地步！舉一個例子，聶小倩雖為燕京八艷之首，但未得以進宮，在秋蓉小榭當“夫人”，一生流落民間，竟然毀在她被人設(shè)套，臨幸前吃了一根黃瓜，而皇上最討厭黃瓜味。這似乎不太可信，于是，謝挺也試著作出其他更為可靠的解釋，找到一個原因，是因為她腳上長雞毛，經(jīng)燕赤霞以五彩石煮水診治，雖立即見效，卻會復(fù)發(fā)，不料真正病因是嫉妒，不得已，她才給良家婦女免費開辦魅力提高培訓(xùn)班。謝挺創(chuàng)作《留仙記》，無異于建造一座迷宮。迷宮本來無形，怎么建造？謝挺使用了一些實在的材料，同時也使用了另一些虛幻的材料，更重要的是，他施以了自己特有的魔法——在這一點上，他就是燕赤霞的替身，也是寧采臣的化身……這是一座人性的迷宮，它無比深邃，也無比幽暗。

回過頭來，再看《有青草環(huán)抱的房間》和《華山論劍記》。在《有青草環(huán)抱的房間》里，謝挺借助這個謎面，來講一個謎底的故事。謎底似乎很簡單，就是墳。小說寫道：

寧采臣的結(jié)局是這樣的：

那天我領(lǐng)著他進入了一條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的通道，它就隱藏在我的房間里，我從那里把寧公子送出了天香樓。寧采臣說，記住，我的心不會變，不久我會再來的。我將手腕上一只玉手鐲交給他，我沒說話，我們只是默默地對視了一會兒就分開了。

那是個開滿野花的山坡，有一條彎曲的小徑，山腳有一條很清澈的溪流，當然還有青草。寧公子回過頭，就在那一瞬，他看見了，那個謎底，他正是從那個謎底出來的，那個謎底成了他的出路。我看見寧公子臉上驚愕的目光，兩行眼淚不停地從他眼睛里流淌出來。寧公子忽然間笑了一下，他甚至還用手擦了擦那塊墓碑，又折了一根青草，銜在嘴角。等寧公子走上那條小路時，他就再也沒有回過頭來。

墳，確乎是每個人的必經(jīng)之地。不同的是，寧采臣并不像常人那樣往墳里進去，而是從墳里出來。在“有青草環(huán)抱的房間”里，愛愿、情欲和念想竟是如此超凡脫俗！謝挺做了聶小倩的替身，始終保持平靜而又不失熱切地講述了一個纏綿、哀惋的故事。在這個故事里，時空被完全打亂，電影《倩女幽魂》導(dǎo)演徐克成了小說《聶小倩》作者蒲松齡的替身，聶小倩自覺沒有演員王祖賢嫵媚，對扮演寧采臣的張國榮不盡滿意，認為還是梁朝偉更合適。但是，故事并不限于將時空打亂，事實上，它統(tǒng)籌并置了多維時空：聶小倩本人的，寧采臣、燕赤霞和蒲松齡的，他們經(jīng)緯交織，匯聚于“有青草環(huán)抱的房間”，也就是傳說中的天香樓，在這座樓里，迷藏著人類五彩繽紛、變幻無窮的欲望。更重要的是，謝挺爆發(fā)出罕見的想象力，以短短八九千字的篇幅，開掘了無邊無際、無始無終的敘事空間。就這一點而言，《有青草環(huán)抱的房間》可以視為《留仙記》的試筆。

《華山論劍記》里也有一個聶小倩，但她不是真的，而是由金小燕冒牌的。謝挺又做了蒲松齡的替身，講述的故事與愛愿、情欲和念想這類復(fù)雜事物無關(guān)，只牽涉到看似簡單明了的道義和真相。華山派分為氣宗和劍宗，代表氣宗的袁玄機與代表劍宗的許一平論劍定正宗，被脅迫到華山的蒲松齡負責撰寫《華山論劍記》。小說寫道：

這么說吧，我把那本《華山論劍記》分成了兩種不同的版本發(fā)行面世，一種是袁玄機咬掉了許一平的上嘴唇，另一種是許一平咬掉了袁玄機的耳朵，但我立即告訴讀者哪一種結(jié)果都不要深信，因為這都可能是一種文字游戲。華山派二宗都有人來追殺我，但他們卻不得不中途去處理那些對自己不利的書籍，以后他們就是再想找我也有心無力了。后來袁玄機和許一平為了辟謠，還不得不同時在一個公開場合出現(xiàn)，用他們的話，我們本是同根，又怎么會自相殘殺呢？他們拉著手，一起對著那些不明真相的人們笑著，兩個人都使勁露出牙齦，看上去倒像是一幅牙醫(yī)廣告。

《華山論劍記》同樣可以視為《留仙記》的試筆，只是說，謝挺操練的不再是想象力本身，而是它的指向。沿著《華山論劍記》的指向，讀者也許能走出歷史的迷宮。即使走不出來，至少也會恍然大悟，原來，歷史的迷宮沒有一條道路是通往道義的，也沒有一條道路是從真相出發(fā)的?；蛟S，這個發(fā)現(xiàn)就是道義本身，就是真相本身。

到了《留仙記》，謝挺的想象力早已沖出“有青草環(huán)抱的房間”，長驅(qū)直入歷史的迷宮。馮夢龍有言：“民心似鐵，官法如爐。”仿佛一語道破天機。但事實上，天機不可泄露，《留仙記》無意于昭示道義、揭示真相，其指向卻比《華山論劍記》更符合“歷史的本來面貌”（王小波語）：官方與民間一直在相互顛覆。

其三、曲徑分叉的故事走向，如何把握掌控？《留仙記》里，一個人就是一個故事走向，所有的故事形成了一個連環(huán)套。燕赤霞之所以能進入皇宮，是應(yīng)皇太后修煉之需，后宮“外調(diào)”進去的。與燕赤霞斗法并使其不得不離開京城的孔孟德，是皇上的“用物”。至于聶小倩，更是錯失“處廟堂之高”而屈尊“處江湖之遠”的名妓。寧采臣呢，是皇宮的“棄物”，借體還魂，要為被罰和被打的“薛家”正名。一切故事皆因皇宮而起，但民間有自己的講法。謝挺的講法更多，他還借助了諸如《如何獲得主子的歡心》《帝王起居錄》《帝國小徑》《留仙筆記》《帝王回憶錄》之類“書籍”的角度和口徑。人性是那么深邃，是那么幽暗，僅憑智性是難以把握的，一種講法不行或者不夠，就換另一種或者再增加一種講法吧。絕妙之處還在于，每一種講法都絕不孤立，而是在暗中接頭，而在接頭之前，總要放出很多信號，接頭之后，也要存留不少念想。讀之，疏密有致，緩急有度，張弛有節(jié)，幾乎能滿足所有的期待?；蕦m就是一個黑匣子，謝挺將它打開，讓讀者窺見其中的秘密。同時，他也在完成一件恰好相反的事情，將秘密錄入黑匣子，讓讀者以自己的心智去揣度，而不是一睜眼就“看見”。

在《留仙記》中，“我”就是蒲松齡。大和尚給“我”講了五個故事，全都記在《留仙筆記》里了。其中寫到情色，也是仙人的情色。比如《抱柱》一節(jié)：十六歲的云蘿公主之所以抱柱，是因為一心想借此生下一塊鐵來。之所以想生下一塊鐵來，是因為想用這塊鐵鑄一柄利劍。之所以想鑄一柄利劍，是因為看了一部書。她抱柱，抱到了大力將軍。作為一根柱，大力將軍十分激動，竟然分杈，將她剮得生疼。這樣的隱晦和高妙，捷克作家赫拉巴爾在其長篇小說《我曾經(jīng)侍候過英國國王》中有過可以比擬的細節(jié)：年輕的舞女離開官僚和商人的宴會，走到大街上，慢慢將絲襪的褲縫拉直。謝挺擔心，有的讀者心智不夠，就在《天燈》一節(jié)，讓云蘿公主的媽媽交代一下，皇宮之所以將云蘿公主罰為水族，是因為云蘿公主竟然與她媽媽的情人大力將軍茍合，而且竟然是在大力將軍值班守衛(wèi)的時候！

《留仙記》一再表明：長篇小說確實是一種高難度的文體，在極富才華又懷著野心的小說家那里，它又具有無限的可能性；一部高難度的長篇小說，它不僅在主題的開掘上有貢獻，而且在敘事的探索上有功勞。

《留仙記》的敘事智慧，已達到爐火純青的至境，對其條分縷析、尋幽探微，無疑需要一篇專門的長文來進行。在這里，本文僅從以上角度，表達我對《留仙記》的敬意。

2017：一個人的好書榜

《包法利夫人》

，法國福樓拜著，周克希譯，上海文藝出版社2017年9月版。

20年后重讀這部小說，比之前更深的感受是，愛瑪一生只有兩樣?xùn)|西可以揮霍：渴望，以及情欲。在庸常（實際上還沒有滑到平庸的境地）的日子里，她渴望自己的生活發(fā)生哪怕一點變化（只要這一點變化能激動人心）。這種渴望過分嗎？福樓拜告訴我們，不過分，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可能是愛瑪。的確，門羅小說《逃離》里的女主人公，她也有這種渴望。不同的是，愛瑪受制于情欲，她走出去了。當命運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時候，愛瑪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但福樓拜沒有讓他抓住。愛瑪最后的絕望和她一生的揮霍，只能用砒霜來了結(jié)。最有意味的是，福樓拜敘事的角度：旁觀。第一次讀時，我還少不更事，沒有感受到這種意味。這次重讀，感受到這部小說的魅力，因為旁觀，所以有一種精準的模糊，以及冷酷的溫情。

《百年孤獨》

，哥倫比亞加西亞·馬爾克斯著，范曄譯，南海出版公司2017年8月第55次印刷。

同樣是20年后重讀。身為普通讀者，我不必去計較版權(quán)的事情。1997年，我在從舊書攤買來的一本不見頭尾因此也不知道是什么期刊的雜志上，讀到高長榮從英文版轉(zhuǎn)譯過來的《百年孤獨》。如今重讀范曄譯自馬爾克斯原文的版本，可能是我人到中年的緣故，不由得將《百年孤獨》視為哥倫比亞人的命運之作，就像早已習(xí)慣將《紅樓夢》視為中國人的命運之作一樣。我發(fā)現(xiàn)，較之于曹雪芹對賈府、大觀園的寫實，馬爾克斯對馬孔多和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的實驗室，完全是一種想象?！栋倌旯陋殹犯嬖V讀者，馬孔多被一場颶風(fēng)席卷而去；《紅樓夢》哀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可見，天才作家對世界本質(zhì)的把握，都是殊途同歸。

《哈扎爾辭典》

，塞爾維亞米洛拉德·帕維奇著，南山、戴驄、石枕川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7年5月第11次印刷。

也是20年后重讀。心目中的好書，我會一再重讀?！豆鸂栟o典》收錄有一個魔鬼，這個魔鬼有兩個兒子。兩個兒子無所事事，魔鬼就讓他倆練習(xí)刀法。再說了，魔鬼總要樹敵，也要征戰(zhàn)，子承父業(yè)，練習(xí)刀法也是正道。兩個兒子都心狠手辣，一心想置對方于死地，以獲得成為大魔鬼的機會。而魔鬼需要兩個兒子而不是其中的一個，就給他倆立下練習(xí)刀法的規(guī)矩：在黑暗中，兩個兒子左手各牽著同一根繩索的一端，右手各持一把刀。繩索之長大于兩人手臂與兩把刀長之和。在刀不脫手、繩索不松弛的前提下，兩個兒子聽得見刀聲、看得見刀光，但只管練刀，雙方都不至于被劈死。合上這部書，能清晰地看到人世間魔鬼的面目。

《鄉(xiāng)村醫(yī)生》

，奧地利弗蘭茨·卡夫卡著，葉廷芳等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7年2月版。

還是重讀。此前通讀過葉廷芳主編、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10卷本《卡夫卡全集》。這次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選取卡夫卡中短篇小說12篇，以《鄉(xiāng)村醫(yī)生》為書名，列入便于攜帶的袖珍開本“蜂鳥文叢”出版?，F(xiàn)在重讀，再也不會去想卡夫卡的“荒誕”，所接受的盡是他的“現(xiàn)實”。其中有一篇《中國長城建造時》。僭越上帝權(quán)限的人，試圖修筑一座巴比倫塔，然后登上塔頂與上帝對話。冥冥之中，建造中國長城，落入的是為通天塔勘探地基、選取地址的宿命。下令建造長城的皇帝不知道這個宿命，在建造長城中死去的工匠更不知道。或許，上帝知道吧?？ǚ蚩◤奈吹竭^中國，對中國知之甚少，但他眼前有一座中國長城，他對下令的皇帝和死去的工匠，充滿了憐憫，而且是無差別的憐憫。從這一點可以看出，中國人不知道的宿命，以及在落入宿命過程中所經(jīng)受的煎熬，卡夫卡知道上帝知道。

《與絕跡之鳥的短暫邂逅》

，美國本·方登著，徐佳雨譯，南海出版公司2017年10月版。

這是新書了。我也是第一次讀到。在我的故鄉(xiāng)云南昭通，一直流傳著一種魔法：“放陰”。魔法師可以讓一個人，暫時離開陽世，去到陰間，在逗留的時刻，用他所見到的那個人（其實已是幽靈）才有的口吻，報告陰間的消息，透露陽世的秘密，完畢后再重返陽世。我更愿意將本·方登看成這樣一位魔法師，他幾乎是在用一種咒語寫作，拿讀者來“放陰”，讓我們自己去見識世道的暗影與人心的幽微。

《早上九點叫醒我》

，中國阿乙著，譯林出版社2018年1月版。

實際上，我是在2017年12月中旬網(wǎng)購到《早上九點叫醒我》的，接下來用兩天時間讀完它。阿乙稱，他寫完此書，對自己剩下來的人生就有了交代。他還說，這部書是向?？思{致敬。這部小說的確令人揪心，它向我們鋪陳了一個模糊、含混得說不清、道不明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上，善與惡打成一片，美與丑結(jié)成聯(lián)姻，置身其中者，不知所措，也不知所終。阿乙真是才華橫溢！?？思{在《喧嘩與騷動》結(jié)尾處時寫道，“他們在苦熬?！比绻⒁艺姘堰@句話完全聽進去了，拿掉這部小說中不該有的輕佻（盡管已經(jīng)非常之少了），那么，它離我心目中的好小說就更近了一步。當然，作為讀者，同時作為寫作者，我也要向阿乙這部小說致敬。

小說細節(jié)也是作家價值觀——讀赫拉巴爾《嚴密監(jiān)視的列車》

赫拉巴爾這部中譯本四萬字的小說，推進至一萬字，字里行間才駛來“嚴密監(jiān)視的列車”。嚴密監(jiān)視的列車是否來得太慢了？實際上，嚴密監(jiān)視的列車什么時候駛來，赫拉巴爾像一個列車調(diào)度員，他的調(diào)度極其精準。

嚴密監(jiān)視的列車需要一個小鎮(zhèn)，這個小鎮(zhèn)需要一個車站，這個車站需要站長、調(diào)度員，以及站長夫人、調(diào)度員見習(xí)生、電報員、列車員，甚至還需要一位舉辦宴會的伯爵夫人，一位帶來命令和儀器的神秘女郎。

這部小說需要細節(jié)，需要一切細節(jié)。

當然也需要故事，需要有意味的故事。這部小說的故事很簡單：德國占領(lǐng)捷克時期，一列運送德軍軍火的列車，也就是“嚴密監(jiān)視的列車”，途經(jīng)布拉格郊外一個小鎮(zhèn)車站，捷克抵抗活動聯(lián)絡(luò)員將摧毀它的命令和儀器送到列車調(diào)度員手里，最終，調(diào)度員見習(xí)生炸毀了列車，他本人也在行動中喪生。《嚴密監(jiān)視的列車》的故事，甚至比赫拉巴爾另外兩部代表作，《過于喧囂的孤獨》《我曾經(jīng)侍候過英國國王》的故事，還要簡單。故事的簡單，或許是赫拉巴爾小說的偏好之一。

但這部小說的細節(jié)，一切細節(jié)，構(gòu)成了一個繁復(fù)的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相比，它的繁復(fù)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部小說的講述者，也是故事的主人公，名叫米洛什·赫爾馬，高中肄業(yè)即到車站見習(xí)，先是見習(xí)養(yǎng)護員，后來是見習(xí)調(diào)度員。米洛什將調(diào)度員胡比齊卡視為導(dǎo)師和偶像，他尊崇導(dǎo)師調(diào)度列車時的游刃有余，也羨慕偶像與女人調(diào)情時的出神入化。赫拉巴爾用了幾十個細節(jié)來鋪陳胡比齊卡的精湛技藝，也用了至少兩個細節(jié)來呈現(xiàn)他的風(fēng)流。這兩個細節(jié)，一個細節(jié)是瘋狂占用站長先生布置得如同宮殿一般的辦公室，還弄壞了辦公室里那張華而不實的沙發(fā)，以至于摔到地上，“從愛情的祭壇上掉下來了”。另一個細節(jié)，站長先生是這樣對米洛什說的，“……簡單跟你說吧，調(diào)度員胡比齊卡在值夜班時把茲登尼齊卡摁倒，撩起她的裙子，把咱們車站的戳一個一個蓋滿了女電報員的屁股，連日戳都沒拉下！”這個細節(jié)出自于站長先生的想象，因為除了當事雙方，誰也不可能親眼見到。這個細節(jié)之所以暴露，卻是因為女電報員茲登尼齊卡上完夜班回到家里，母親發(fā)現(xiàn)了蓋在她屁股上的那些戳印。這位母親跑來報告了站長先生，站長先生小題大做，寫了一份筆錄報告上報。這樣一來，這部小說的故事時間集中為兩天，其中一天就是，交通署署長親自來到車站調(diào)查此事。而在署長前來調(diào)查之前，此事早已傳開，這個車站因調(diào)度員胡比齊卡和女電報員茲登尼齊卡別出心裁的調(diào)情而遠近聞名，甚至有列車停靠這個車站，車上的人們?yōu)榈氖怯H自見一眼胡比齊卡和茲登尼齊卡，就連高雅、尊貴的伯爵夫人，也對在女電報員屁股上蓋上戳印的調(diào)度員充滿了向往與敬仰。米洛什還是一個男孩，不過，已經(jīng)是一個大男孩，他有女友了。米洛什的女友，曾經(jīng)是養(yǎng)護員，現(xiàn)在是列車員，名叫瑪莎。米洛什與瑪莎用紅油漆刷鐵道邊上的柵欄，刷了很多日子，刷完四公里柵欄。刷到兩公里的時候，米洛什和瑪莎相愛了，他們隔著柵欄接吻，臉上都沾上了刷在柵欄上的紅油漆。這些都是細節(jié)啊。致命的一個細節(jié)是，在瑪莎的舅舅家，在那“五分鐘即取”的相館里，在那遭受空襲的夜里，瑪莎鉆進了米洛什的睡袋……但是，米洛什卻無所作為。為此，米洛什無比憂傷，覺得自己無顏再見瑪莎，就割腕自殺了。但赫拉巴爾非常憐憫米洛什，讓他跑到一個旅館去割腕自殺時，在樓梯拐角處出現(xiàn)了一個泥瓦匠，他進入房間時留出了一道門縫。米洛什割腕自殺時被泥瓦匠發(fā)現(xiàn)，送到醫(yī)院救治，赫拉巴爾還讓瑪莎去探望他。探望時，瑪莎給米洛什帶來了極大的安慰，將他的無所作為，歸咎于她自己什么都不懂。而精神病院的醫(yī)生也疏導(dǎo)米洛什，那不是他的錯，建議他不妨找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請教一下。女友瑪莎的寬慰，精神病院的醫(yī)生的疏導(dǎo)，為米洛什打開了一道門。米洛什留心打量伯爵夫人，喜歡站長夫人，希望經(jīng)由她們指引，他得以從那道門通往瑪莎，抵達他們的歡樂。米洛什的人生，開始彌漫著這樣的“性”。人人都在想象調(diào)度員撩起女電報員的裙子，往她屁股上蓋上戳印，米洛什也在想象，他抬頭仰望車站的夜空，將自己的想象直接投射在天幕上，但并不止于此，還將他們換成他自己的女友瑪莎。

就在調(diào)度員胡比齊卡告訴見習(xí)生米洛什，嚴密監(jiān)視的列車“明天”就要經(jīng)過他們車站，這一天，米洛什經(jīng)歷了他人生中的兩個重要時刻。一個重要時刻是，米洛什終于找到機會請教站長夫人，站長夫人檢驗了他，下結(jié)論說他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另一個重要時刻是，瑪莎跑來告訴他，她向有經(jīng)驗的女友們討教過了，知道該怎么做了，希望歡樂能在“后天”降臨在他們身上。

嚴密監(jiān)視的列車就要來了，即將執(zhí)行命令的調(diào)度員胡比齊卡，雖然被見習(xí)生米洛什視為導(dǎo)師和偶像，但因為這一重大事件畢竟超出他個人所能承擔的限度，還是感到了恐懼。盡管還不到膽戰(zhàn)心驚的地步，卻也是坐立不安了。米洛什顯然不屬于捷克抵抗運動的人，對于執(zhí)行這一命令，他卻毫不猶豫。在這一點上，赫拉巴爾早有預(yù)設(shè)，他看似閑筆地寫過一個細節(jié)：一次，車站信號燈燈臂壞了，信號燈從燈桿上垂下來，列車司機無法看到信號燈，見習(xí)生米洛什打著手電筒，爬上燈桿，拉起信號燈燈臂，讓列車通過。正是因為有過這樣的舉動，大男孩米洛什認為，爬到信號燈燈臂那兒，將儀器投進嚴密監(jiān)視的列車最致命的一節(jié)車廂，簡直輕而易舉。當然，這還不夠。此前，赫拉巴爾還通過若干細節(jié)告訴讀者，米洛什執(zhí)行這一命令，幾乎是命中注定的事情。米洛什的曾祖父曾在戰(zhàn)斗中負傷致殘，因炫耀領(lǐng)取撫恤金，又酗酒，被人活活打死了；祖父則以肉體之身阻止過德軍坦克，被壓死在履帶下；父親是一個手藝高超的工匠，將墜毀的德軍飛機殘骸切割分解，制作成各種各樣的部件或器具，變廢為寶，供人們使用；母親以他到車站見習(xí)，調(diào)度列車為驕傲，每天目送他的背影去上班……

更重要的是，在執(zhí)行命令之前，米洛什見到了帶來命令和儀器的神秘女郎維多利亞·弗萊爾。維多利亞教導(dǎo)和幫助米洛什，讓他成為了一個真正的男人。對此，赫拉巴爾是這樣寫的：

她的手指撫弄我的頭發(fā)，好像我是一架鋼琴似的，然后她朝通往值班室的關(guān)著的門掃了一眼，伸手取下桌上的燈罩，“噗”地一聲吹滅了火。她摸到我，一起退到站長先生的沙發(fā)上，然后轉(zhuǎn)過身來，把我拉到她身邊，愛撫我，像小時候媽媽給我穿衣服或脫衣服那樣，她讓我?guī)退砥鹑棺?，然后我感到她抬起并岔開了雙腿，她的蒂羅爾皮鞋踏在了站長先生的沙發(fā)上，然后我們猛然地緊貼在一起，就像我和瑪莎重疊在一起的海軍童照。一束光把我吞噬了，越來越強烈，我只想往前沖，大地在震顫，耳邊響起雷聲的轟鳴，我感覺到這聲音既非來自我，也非來自維多利亞的身體，它來自外部，整座樓的地基都在震顫，窗戶嘩嘩作響。在成功進入人生那輝煌的時刻，我聽見電話響起來，電報機自動打出摩爾斯電碼，偶爾在雷雨交加時，值班室才會發(fā)生這種情況。我覺得連站長先生的鴿子們都在以同一節(jié)奏咕咕叫著，甚至地平線升起來了，燃起火一般的色彩，車站大樓重新顫抖起來，地基微微震動……我感覺維多利亞的身體奮力弓起，她的金屬鞋跟深深扎入麻布沙發(fā)，我聽見帆布在撕裂，在不斷撕裂，興奮的痙攣從手指尖和腳趾尖向大腦蔓延奔騰，突然一切變白，然后變灰，變褐色，仿佛熱水消退，變成了涼水，后背感覺到舒適的疼痛，像是被瓦匠的釘子扎了一下。

赫拉巴爾用無數(shù)細節(jié)完成了他的米洛什·赫爾馬。米洛什憐憫過德軍列車運送的豬、牛、羊，它們挨冷受餓，所遭受的待遇毫無人道可言；他當然也憐憫德軍列車上的士兵，尤其是那些受傷的士兵，還有死去的士兵，對于他們，他想過，他們不該卷入戰(zhàn)爭，該去寫詩或者打網(wǎng)球，“不排除這種可能性，假如我們在和平的年代里相遇，沒準會成為朋友，聊上幾句話?！泵茁迨矆?zhí)行命令，在信號燈燈臂上向嚴密監(jiān)視的列車第十三節(jié)車廂投下儀器后，與發(fā)現(xiàn)他的德軍士兵對射，他被射中從信號燈燈桿上墜落下來，燈桿上的螞蟥釘鉤住了他的大衣，倒掛了很久才落到地上，滾落到信號燈旁邊的壕溝里。這里有一個細節(jié)，“我把手里的儀器輕輕投了下去，就像把一朵花兒拋向河面?！毕嗷ド渲械牡聡勘兔茁迨蚕群鬂L落到壕溝里，也有一個細節(jié)，“我趴在他身上，好似往他身體里注入了平靜和沉默，聽著他像機器那樣坍塌，一切歸于沉寂。血從我身體里汩汩涌出來，弄臟了士兵的軍裝。我抽出手帕，試圖把這一團血污擦拭干凈?！敝链?，命運把他們擺在了死亡的天平上，達成了令人憂傷的平衡。這種平衡狀態(tài)，赫拉巴爾用他的價值觀，剔除了一切道德，就只剩下生命和人性。這個德軍士兵已經(jīng)像調(diào)度員胡比齊卡一樣禿頂了，他差不多已經(jīng)老了，因此，當他在痛苦和絕望中喊叫“媽媽”時，米洛什認為他喊叫的不是自己的媽媽，而是他兒女的媽媽，也就是他的妻子。這種喊叫一開始讓米洛什心煩，然后，又讓他憂傷。而米洛什的憂傷，似乎比這個德軍士兵更甚，他畢竟沒有“后天”了，再也不能給瑪莎帶去他許諾過她的歡樂，也不能從女友那里得到她甘愿給他的歡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