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立康
在小說《紅》中,徐興正通過精巧的敘述、微妙的比喻、考究的細節(jié)、合理的情節(jié),精準而深刻地為讀者揭示出“紅”這一核心概念的復雜性與多變性。徐興正的《紅》如同好萊塢電影《紅磨坊》,各式人物、場景、情節(jié),帶著鮮亮的“紅”,紛紛登場,為讀者獻上一出精彩的舞臺劇。
掀開文字的帷幕,走進“紅磨坊”的舞臺,紅是一種“語言”,徐興正借助《紅》,對世界展開命名。
“紅”是一種生活常態(tài),它和我們的呼吸一樣,與我們的物質(zhì)生活和精神世界密不可分。“紅”以其艷麗濃烈的顏色引人注目,人們賦予“紅”熱情、奔放、樂觀、激動等積極意義,同時,人們根據(jù)立場和需要,賦予“紅”忠誠、貞潔、奉獻、慘烈等深層內(nèi)涵。
小說家徐興正從人物共性、生活常態(tài)中提煉和塑造了一個集共性個性于一體、合生活美學為一身的核心意象——“紅”,并通過小說《紅》為我們呈現(xiàn)出來。小說中,無論是人物的塑造、情節(jié)的設(shè)計,還是情感的表達、主題的揭示,徐興正的敘述都始終立足于“紅”。文中出現(xiàn)了大量帶“紅”的、有深意的事物——草莓、紅裙子、小紅(姓名)、紅色運動服、《一塊紅布》(歌曲)、血、殷紅的花朵、初潮、臉蛋、紅色塑料桶、紅色的指甲油等等。在徐興正的思謀之下,人物是“紅”的化身,情節(jié)是“紅”的延伸,內(nèi)涵是“紅”的隱喻。
小說中出現(xiàn)的人物,或多或少,或濃或淡,都帶著“紅”的痕跡。小說是以刻畫人物為主要目的的文體,人物的刻畫決定著小說的質(zhì)地和深度。徐興正對每一個人物的刻畫都極其認真、極其用心,不論是主角,還是配角,甚至是跑龍?zhí)椎男〗巧?,他都力求刻畫得鮮明而獨特、真實而具體。其詼諧的筆調(diào)、精準的描寫,讓每個人物都有了自己獨特的存在感和話語權(quán)。
小說以第一人稱視角展開敘述。在第一部分,因姐姐生病而貸了一萬塊錢,剛失戀的我“穿過魯?shù)榭h城邱家巷,去一條街上的信用社轉(zhuǎn)利息?!薄拔也蛔杂X地從信用社前面這條街拐上了另一條街,朝一個服裝店走過去,”那店里有一條“我”女朋友小紅試了很多次、我一直沒買下、導致我們分手的紅裙子??墒恰凹t裙子”不見了。滿心驚訝的“我”隨即在一張小汽車上看到了曾經(jīng)的高中同學、如今的“人物玩家”李東,李東身邊坐著“我”原來的女朋友小紅,“而且,那條紅裙子就穿在她身上?!?/p>
“紅裙子”是徐興正在廣泛而共有的“紅”的意象之上進一步提煉出的經(jīng)典形象,它作為矛盾沖突的原動力,成為具有代表性和暗示性的標識物,推動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
“紅裙子”穿在女人身上,也穿在男人心里。小說中,“紅裙子”作為有特殊寓意的服飾,先后被幾個主要角色——女朋友“小紅”(紅裙子)、女同事“小趙”(紅色長裙)、女同事“鄭珊珊”(紅褲子、紅短裙)、高中同學“李東”(紅裙子被李東買走了)——所擁有?!凹t裙子”的寓意,通過“我”的敘述,一步步揭示出來:“我女朋友小紅太喜歡那條紅裙子了,她穿上它,比過去我們高中英語教師姚冬還——還怎么樣呢,不單是漂亮、嫵媚,而且還讓人激動?!?/p>
女朋友小紅之后,紅裙子出現(xiàn)在英語老師姚冬身上:“姚老師第一次來上我們英語課,她穿著一條紅裙子。紅裙子使姚老師的臉蛋白里透亮,奔放得令人神往。紅裙子也使姚老師裸露的手臂和小腿白里透出瓷的釉彩,收斂得讓人絕望。姚老師更使我們感到干渴,我們都不知道哪一天才會得到滋潤。一堂英語課下來,我們的眼里、心里、腦海里,只有一片紅,姚老師的紅?!?/p>
“紅裙子”隨后變成了“鄭珊珊”的“紅褲子”:
“她穿著一條紅褲子,這種褲子短了一截,有一段小腿還在外面。我們感覺到這條紅褲子對她真夠體貼的,顯現(xiàn)出她所有的青春活力和端莊。她的上衣看起來是一件俗艷的花衣服,但細究之下,又是那么得體,似乎處處藏著心機,既調(diào)和了奔放和收斂的反差,又不去掩飾放縱和粗野。”“那天,連那些老同志都很激動。當然,我自己更是激動不已?!毙炫d正用“激動”這個詞將男性見到“紅裙子”時的狀態(tài)勾勒出來,幽默機智的語言,讓人忍不住會心一笑。
徐興正簡筆勾勒出一個字母“S”,將“小紅”“小趙”“鄭珊珊”等女性身上所帶有的“紅”的特質(zhì),凝練成一條“紅裙子”?!凹t裙子”是“紅”的借代,也是“紅”的象征。在女人心里,“紅裙子”代表著自信、美麗、青春、漂亮、氣質(zhì),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駕馭“紅裙子”;在男人心里,“紅裙子”是眾多漂亮的女性的外形,代表著女性的性感和男性的情欲?!凹t裙子”是對情欲的隱喻,而且紅裙子不僅僅是情欲的象征,更是女性優(yōu)越感與男性權(quán)力感的外顯。
“紅裙子”是“紅”某一方面的固定體現(xiàn),“紅”需要一個更深刻的載體。隨著情節(jié)的推進,紅,逐漸從眾多紛繁的“外相”中化繁為簡,凝結(jié)成另一核心意象:血。
徐興正通過對第一個主要人物“小春姐姐”的遭遇,將“血”這一意象引入到讀者的視野中。小春姐姐的存在,并沒有直接介入到幾個主要人物的矛盾沖突之中,小春姐姐出現(xiàn)在自成一體、獨具魅力的矛盾里。在文章第一部分,“我”去轉(zhuǎn)利息,自然地引出了“小春姐姐”。同樣是運用借代的手法,與其他女性以“紅裙子”(服飾)借代不同,徐興正用一種“感覺”——痛——借代小春姐姐:“小春姐姐生病七八年了,先是腰痛,尾椎那里痛,然后是整條脊椎痛,痛得直不起身子。通過不足一個月的治療,終于全身都在痛了?!?/p>
痛,是小春姐姐存在的形象與狀態(tài)。
因為不可知、不可忍的痛,所以姐姐要吃一種叫“非普拉宗片”的止痛藥(真實的細節(jié))?!斑@種藥原本每日限量兩片,她的日用量卻超過了十片。天知道會吃出什么麻煩來?!?/p>
幾個場景跳轉(zhuǎn)之后,在第三部分,“在一兩個月以前,外侄,姐姐上五年級的那個小女孩,寫信告訴我說,姐姐已經(jīng)不痛了,不知是怎么回事,反正突然就不痛了,我不要再買止痛藥帶回去了?!薄斑^年前一個月左右,小春姐姐給我送豬油來。”姐姐為我“做麥疙瘩飯”,“姐姐失手砍在她的左手小指上”,“但姐姐似乎毫無知覺”?!耙郧笆菬o休無止地痛,但現(xiàn)在是不會痛。即使砍掉一截手指,十指連心,也不知道痛,痛這種感覺徹底消失——喪失掉了?!?/p>
小春姐姐的痛與不痛,是描述的兩個極端。這一組對比的出現(xiàn),拉大了人物刻畫的空間,也加大了人物刻畫的力度。小春姐姐的痛,也是“我”的痛,或者說小春姐姐不論痛或不痛都是“我”的痛。這種痛逐漸集結(jié),凝結(jié)成另一核心意象:血?!敖憬闫鸪醪⒉幌嘈胚@個事實,她從盆里撿起那截斷指端詳,斷指上粘著麥面末和已經(jīng)搓成的疙瘩,并且還會滴血,看到血珠在腳下的水泥地板上滾動,煸滿灰塵,最終變?yōu)橐涣AD嗲颍欧怕暣罂奁饋??!?/p>
我和姐姐去到醫(yī)院,姐姐被某醫(yī)學博士團的醫(yī)生敲打——“兩只膝關(guān)節(jié)至少敲打了一千下”;聽診——“聽診器還在姐姐的斷指上停留了至少十分鐘”;撐眼——“撐了左眼撐右眼,搞得姐姐淚流滿面”;搔癢——“輕、重、緩、急地搔”。一個年老的男醫(yī)學博士“突然拿出一把小釘錘來,‘咔嚓——’一聲,敲掉了姐姐的一顆門牙”“血水沿著她的下巴往下流,但她一臉麻木毫無痛苦的表情?!?/p>
悲劇將有價值的東西摧毀給人看,徐興正通過文字,將姐姐的痛轉(zhuǎn)移到了讀者心里,讓人不忍直視。在這時,隱藏在“痛”里的“紅”的寓意,才揭示出來:紅是隱喻,姐姐的紅——濃于水的血——是親情的化身。親情是“紅”的,在徐興正的隱喻下,“紅”是親情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也是一種痛的存在。這種親情之紅,是愛莫能助的痛,以“血”的形象展現(xiàn)。
其他幾個人物身上所具有的“紅”,最后都以“血”的形象呈現(xiàn)。同樣是“紅”,同樣是“血”,又因人的情感、立場不同,而呈現(xiàn)出不同的屬性。徐興正的命名,將普通人的生活高度地概括為“紅”,又在“紅”中精準分類,區(qū)別出不同情感色彩的“紅”。這使得“紅”既有生活氣息,又有美學意味。
舞臺,為人物活動提供場所,更確切地說,舞臺為人物的“選擇”提供場所。場所,一方面成為背景和立場的暗示,另一方面則為讀者呈現(xiàn)出人物關(guān)系。
人物關(guān)系,就是一種“場所”。
“我們單位”是一個重要的場所。第二部分主要敘述的是“我們單位”同事小趙和鄭珊珊之間的暗戰(zhàn),“我”即是旁觀者,又是當局者。鄭珊珊和小趙的出場,在一個流動的循環(huán)對比中。新同事小趙來我們辦公室那會,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彎著腰安裝碎紙機、“露出一部分肌膚”的女推銷員上,對相貌平平的小趙都有些漠然,“完全不像鄭珊珊調(diào)進我們單位那一回。那天,連那些老同志都很激動,當然,我自己更是激動不已?!薄叭绻麤]有鄭珊珊——再退一步講,如果沒有女推銷員,也許小趙還能吸引一下我們的注意力?!?/p>
三個女性形象的相互對比中,以“女推銷員”為中線,小趙和鄭珊珊在我們單位男同事的比較中,走向兩極。小趙黯淡無光,鄭珊珊光彩奪目。這三個女性的對比,其實可以看作是小說中大部分女性(除了姐姐)的對比,小趙處在最下方,女推銷員、小紅、劉姓婦女是居中一方,鄭珊珊則高高在上。徐興正巧妙地設(shè)計了一場小趙和鄭珊珊的正面交鋒,引爆點在女性的年齡上。當著男同事的面,鄭珊珊先報出自己年齡,“78年的,算小妹子吧”,然后很隨意地問小趙:“你呢?”小趙的回擊引起了同事的哄笑?!班崐檴櫳砩戏路痦斨粋€光環(huán),使‘我們單位’的女人,乃至縣城的所有女人,都顯得暗淡無光?!倍≮w“笑起來下巴顯得太尖,眉毛會擰在一起。我很不忍心盯住她的臉?!?/p>
這場暗戰(zhàn)中,無論是從服飾、年齡,還是心機、風韻,鄭珊珊都完勝小趙。“我們單位”的男同事,包括我,在這場評判中以貌取人,一邊倒地將目光投向鄭珊珊。
隨后,不甘心的小趙與鄭珊珊“爭奇斗妍”,小說用了一大段筆墨描寫小趙試圖通過刻意打扮、費心整容予以回擊,但“最后還是對自己失去了信心”,隨后,“在一直沒有任何人追求她的情況下,她開始追求我。”“我突然感到厭煩,感到惡心?!薄拔摇本芙^了她。
夢作為一個場所,帶著寓意出現(xiàn)了?!巴砩希覂纱螇粢娏诵≮w?!币淮问?,小趙在擦四樓玻璃時,掉了下來,“鼻孔和嘴巴里開始滲出血來?!绷硪淮问俏业揭粋€什么房間去找小趙,小趙身上沒有正常地穿著衣服,“當我置身于絲絹之中時,我才看清那些紅色其實都是血跡。小趙微睜雙眼,仿佛我倆是在夢中幽會。她輕聲的告訴我:‘我的姑娘之身,等待你的到來,等待你的降臨?!?/p>
有人偏激地認為性是夢的根源,人類一切活動的能量,皆來自性能量。關(guān)于“小趙”的兩次夢,揭示了“我”復雜而矛盾的內(nèi)心,第一次夢見小趙,“我”希望她死去,這是我嫌棄、反感、拒絕她的表現(xiàn),第二次夢見小趙,表現(xiàn)出我對小趙的覬覦和渴望?!皦簟北憩F(xiàn)出“我”內(nèi)心的復雜和矛盾,夢見“小趙”的兩場夢,是兩場異質(zhì)同構(gòu)、殊途同歸的夢,一場是噩夢,一場是春夢,卻都帶著“紅”的氣質(zhì),“紅”化身為“血”,彌漫在夢的空間。
在“我們單位”這一舞臺中,出現(xiàn)一個次要但重要的人物:“劉姓婦女”?!皠⑿諎D女”是旁觀者的代表人和發(fā)言人,徐興正借劉姓婦女之口,交代出一些情節(jié)和觀點。以服裝的變化借代“劉姓婦女”是徐興正刻畫這一人物的主要手法:“開始穿敞開的吊帶衫時”“劉姓婦女那一天穿著蚊帳襪”“她身穿一條白裙,脖子上掛著一條絲絹,是繞了一個活結(jié)掛上去的,剩下的兩端從她的背后拖下去,裙子把她的半截背脊露在了外面,絲絹恰好蓋住了兩片肩胛骨。”“涼鞋留有一些長帶子,帶子是粉紅色的,纏成網(wǎng),套住了小腿?!?/p>
劉姓婦女的服裝總是隨著不同的出場而變化,一方面,服裝代指人物,也暗示人物的心理。劉姓婦女變化的服飾上,有著她本人急欲表達的性暗示,也有著我們“小縣城人”對于“性感”所做出的最大理解、想象和嘗試。另一方面,變化的服裝和“紅裙子”形成對比,劉姓婦女的換裝、裸露與小紅、鄭珊珊、姚老師的年輕、漂亮形成一種心態(tài)復雜的對比,為文章增加了一層可咀嚼的深意。劉姓婦女的存在,對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揭示出旁觀者的群體心理,對主要人物的心態(tài)變化和命運走向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
“1949”是“人物玩家”李東開的酒吧,“1949酒吧……凡是你想干的事情都能干?!薄拔摇币恢倍紱]去過李東開的1949酒吧。原因是“1949酒吧正對面開著一家發(fā)廊,叫姑娘草發(fā)廊,里面有很多姑娘,只要1949酒吧的顧客需要,姑娘們就到他們那里去,而我們村莊偏偏也叫姑娘草坡,我接受不了?!?/p>
“姑娘草坡”和“1949酒吧”在“我”心里,是一組對立的存在。姑娘草坡貧窮、苦難,1949酒吧奢華、迷亂;姑娘草坡有病重的姐姐,1949酒吧有姑娘草發(fā)廊誘人的姑娘。徐興正通過一場關(guān)于姐姐的“夢”將“姑娘草坡”“1949酒吧”“姐姐”“姑娘草發(fā)廊的姑娘”集中在同一個紅磨坊的舞臺之上。
夢,可以看作是一個潛意識活動的場所,也是人物活動的舞臺。一場夢中,有人物、有情節(jié)、有故事,而借助夢揭示的主題不僅鮮明,而且還帶有暗示意義?!皦簟笔切炫d正詳細描寫的場景,也是“紅”的一種化身。在我們的常識中,“夢”與“現(xiàn)實”是相對立的,我們往往將在現(xiàn)實中求而不得的希冀訴諸于夢。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有個觀點:“夢是愿望的滿足?!薄皦舻膬?nèi)容是由于意愿的形成,其目的在于滿足意愿?!毙≌f《紅》中,徐興正兩次詳細地寫到“我”的夢。第二部分結(jié)尾處第一次寫到“我兩次夢見小趙”,在第三部分結(jié)尾處第二次寫到夢:“姐姐回去以后,我經(jīng)常夢見她?!?/p>
夢境暗示了人物的命運。第三部分中,斷指不痛、檢查無用的姐姐“回去以后,我經(jīng)常夢見她”,徐興正將兩種氣質(zhì)不同的夢雜糅在一起?!拔摇眽粢娚倥畷r代的姐姐去撿散落的核桃,“被紅籽刺剮出了許多道口子,被蕁麻蠚出了幾層泡泡,一定又癢又痛。”姐姐的“痛”與“不痛”是一組貫穿姐姐命運的對立,姐姐不痛不癢的事實正是我不愿提及、不愿承認的痛苦所在,“但是如果出現(xiàn)在夢里,就絕不僅僅是偶然事件的巧合。夢中喚起的痛苦感情,正是為了阻止我們提及或者討論那些痛苦的事情?!保ā秹舻慕馕觥罚?/p>
夢境成為我希望姐姐正常、健康的愿望的滿足,但現(xiàn)實可以影響夢境,夢境卻無法改變現(xiàn)實,夢境反襯出“姐姐”已經(jīng)面對著殘酷的命運。
“我的夢太亂了”,夢的場景隨后轉(zhuǎn)移到李東的地下酒吧“1949”,我到一個秘密房間看脫衣舞表演?!昂孟裎沂蔷瓢傻某?汀保瑑蓚€穿短裙子和吊帶衫的姑娘,幫我洗澡、幫我撲爽身粉、幫我穿衣,送“我”進秘密房間看脫衣舞表演?!?949酒吧的姑娘”是一個統(tǒng)稱、是一個群體,沒有獨特的相貌,漂亮誘人的“鄭珊珊”便自然而然地成為“我”對1949酒吧姑娘們的概括和替代?!拔摇本谷豢匆娻嵣荷?,“那個天使一樣的姑娘,在1949酒吧的一個秘密房間跳脫衣舞?!?/p>
隨后,“我”還看見姐姐被兩個穿紅裙子的姑娘架著,“為我們表演痛——表演不會痛?!惫媚镒尳憬阆茸邘撞?,證明沒有施行麻醉,然后按“我們”的要求,“在姐姐的左乳上劃了一刀,又在右乳上劃了一刀。”“另一個姑娘開始擠壓姐姐的刀口,讓它們能流出更多的血來,然后把血擦在一張白色的絲絹上?!?/p>
一場夢境,姐姐、鄭珊珊和“我”同時出現(xiàn)在1949酒吧的舞臺上?;恼Q,是夢境的邏輯,“我”在夢境中先后看到了姐姐和鄭珊珊的裸體,她們的裸體帶給“我”不同的沖擊,關(guān)于她們的夢境也是兩種相同色彩、不同性質(zhì)的夢。春夢與噩夢都是紅色的,都是紅色的血,卻代表著渴望與恐懼、情欲與死亡。一場春夢無法包裹住一場噩夢,第二場夢境摧毀了第一場夢境中建立的希望,“夢”暗示了姐姐的悲劇命運,“血”最終成為“夢”的核心,而在與“夢”對立的現(xiàn)實中,我的期盼未能實現(xiàn),我的恐懼卻正在發(fā)生。
象,與之意義相近的還有:“渾水”。文中多次出現(xiàn)“塘水”“清水”“渾水”等意象,這類帶有歧視意味的詞語,代指女性的身體。保持貞潔最基本也是最終極的標準,便是保持身體的潔凈,這是男性的傲慢與偏見,也是社會的病態(tài)與癥結(jié)。
小紅、我和李東這是一組從文章開頭就已經(jīng)確立的復雜關(guān)系。經(jīng)典的“三角形”的人物關(guān)系,也是后文中幾組主要的人物關(guān)系模型。在這組三角關(guān)系中,小紅是小說中所有年輕女性的代表,化身為“紅裙子”,我和李東則因“紅裙子”而存在敵對關(guān)系。
李東的出場,充滿著巨大的氣場。消失的紅裙子出現(xiàn)小紅身上,而小紅坐在李東的車里。隨后,三步刻畫李東——第一步:以車識人。首先,車“絕對不是微型車”;其次,與領(lǐng)導的轎車像,再次,“尾數(shù)是三個8”。第二步:“我”的回憶。文藝活動前,禿頂校長發(fā)言時,穿紅色運動服的李東,在七樓陽臺欄桿上往返奔跑;姚老師第一次英語課下課,李東踩過幾張書桌,從后面抱住姚老師。第三步:高中同學都會提到李東,提到李東的酒吧“1949”,都會感嘆李東“是個人物、是個玩家?!?/p>
生物性即命運。徐興正將李東刻畫成一個強勢、暴力、乖戾的人物,給“我”帶來壓力。李東對我有著絕對的優(yōu)勢,就像鄭珊珊對小趙所具有的優(yōu)勢那樣。“紅裙子”是維系我和小紅感情的關(guān)鍵,卻是李東彰顯男性霸權(quán)的標志。小紅因“我”不愿給她買紅裙子而走向了為她買紅裙子的李東。因為紅裙子,因為穿紅裙子的小紅、小趙、鄭珊珊,李東和我總是處在一種我無法避免的敵對中。李東是個玩家,“除了身體之外,他什么都在玩我。我想,李東在玩我的時候,很可能沒有什么預謀,也沒有什么惡意,也許類似于那些玩妓女的人,無非是一種需要,個別人再加上一種習慣罷了?!?/p>
最后,小紅和我和好如初,準備結(jié)婚。李東來到作為新房的“二手房”,大鬧婚禮,對我做出最后的致命一擊。李東對我說:“我告訴你,她(小紅)在十六七歲還是一個中學生時就被攪渾了,把她攪渾的那個人就是我?!?/p>
“我”被迫反擊。
二手房是全劇矛盾沖突集中爆發(fā)、情節(jié)走向高潮的舞臺?!岸址俊北旧硪彩且粋€帶有隱喻意味的意
一篇好小說的情節(jié)設(shè)計比人物塑造更加重要,人物命運在情節(jié)中向前推進,就必須借助人物間的矛盾、沖突和對立。小說《紅》中,“血”這一核心意象,在確立之后開始成為“紅”的化身,幾組從人物身上提取出的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揭示人物性格、深化文章主題的對立關(guān)系,也圍繞著“血”展開。
白裙子與紅裙子是一組對立的存在,徐興正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兩者各自具有的獨特氣質(zhì)、所蘊含的價值取向和所代表的生活常識,并巧妙地設(shè)計了兩者的對立,拉大了小說的敘事空間,增強了小說的敘事張力。主題的揭示,也因紅裙子和白裙子的對立而更見深刻。
“紅裙子”和“白裙子”的寓意并不是在對立中確立的,它們的寓意是一種生活常識,無須解釋,徐興正只是將它們從日常生活中提取出來,像一件衣服那樣掛在那里,一目了然。兩種顏色的裙子在文中重要女性人物身上都出現(xiàn)過,通過文本,我們可以看到,對“紅裙子”的刻畫用了大量的筆墨,先確立了“紅裙子”的經(jīng)典形象,而“白裙子”只是輕描淡寫地引出,幾劃點睛之筆,卻意義深遠。在文章第二部分末尾“白裙子”一閃而過——總是換新裝的“劉姓婦女”身穿一條白裙。直到文章第四部分接近結(jié)束時,白裙子才在“老房子”里出現(xiàn)了兩次——
“小紅的房間亮了起來。光線不僅來自消除了遮蔽的窗戶,而且還來自小紅的一襲白裙……當小紅從背后抱住我的時候,她沒有想到,那條白裙子上會突然出現(xiàn)血跡,例假來得太猛烈,所以她哭了。白裙子,可憐的白裙子,小紅又穿過一回。小紅用草莓在白裙子上染紅了一小塊。當小紅羞澀地向我展示白裙子的紅時,我告訴她,那是草莓的紅,我熟悉草莓的顏色和味道。小紅把我推開,從床上跳到木樓板上,她像著了魔,撕碎了身上的白裙子。小紅沒有告訴我,是誰偷走了她少女的紅。”
“鄭姍姍的房間就像小紅的房間,床像,木樓板像,窗簾像,連扔垃圾的紙箱也像。鄭姍姍就像小紅,也換上了白裙子,一模一樣的白裙子。上帝已經(jīng)把鄭姍姍置換成小紅,但沒有暗示他的用意。我與鄭姍姍或是小紅幽會了一夜。白裙上沒有突然出現(xiàn)血跡,沒有用草莓染紅一小塊,沒有任何紅?!?/p>
“白裙子”和“少女的紅”“血跡”先后我們的視野。雖然“白裙子”在形象氣質(zhì)上,與“紅裙子”有著很大的區(qū)別,但是“紅”總是伴隨著“白裙子”出現(xiàn),我們可以將“白裙子”理解成另一種“紅”,“白裙子”的本質(zhì)是“紅”的。如果紅裙子代表讓人激動地情欲,那么白裙子代表人心渴望的貞潔。“白裙子”是神圣的,象征純潔干凈和純情貞潔,文中出現(xiàn)的“清水”“渾水”“二手房”等意象,是對“裙子”這一意象代表的“貞潔觀”的深化解讀。
另一個焦點人物“小趙”穿過紅裙子,但她沒有穿過白裙子,但她身上卻有“白裙子”的特質(zhì),通過“李東和我的那次談話”,我們可以從“李東”的話中做出判斷:“再漂亮也是個渾水女人了。我要的是一塘清水。我要找個干凈的地方懷個兒子?!?/p>
如張愛玲所說,每個男人心里至少都有兩個女人,一個紅玫瑰,一個白玫瑰,那么在徐興正的話語體系里,每個男人和每個女人心中至少都有兩條裙子,一條紅裙子,一條白裙子?!凹t裙子”和“白裙子”是男人和女人對形象需求的體現(xiàn),也是男人和女人矛盾心理的所在。女人希望自己既是“紅裙子”,又是“白裙子”,男人希望既得到“紅裙子”,又得到“白裙子”。人物對“紅裙子”和“白裙子”的抉擇,無形中成為小說的矛盾所在,也成為了人物關(guān)系的內(nèi)在動力,推動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人物的每一次選擇,都是內(nèi)心的映射,個體的行為,代表著群體的判斷,所以,“紅裙子”和“白裙子”也是一種普遍存在于廣大人群的心理狀態(tài)和社會意識。如果說“白裙子”代表的是貞潔觀,“紅裙子”代表的是情欲,那么通過“紅裙子”和“白裙子”的對立,“紅”的寓意被更深層次地挖掘:紅(生活常態(tài))→紅裙子(情欲化身)→血(貞潔觀)→白裙子(因神圣和稀少,白裙子成為群體對女性做出評判的標志)。
于是,這些帶著“紅”的特質(zhì)的人具有了不同的命運:小趙嫁給了李東,并懷了李東的孩子。鄭珊珊因“渾”被李東拋棄后,決定辭職,離開小城。辭職后,鄭珊珊專門來到“我們單位”的我們辦公室,找到懷孕的小趙,“鏟了小趙兩嘴巴”。
徐興正擅長從側(cè)面、找借代、多比較、用細節(jié)來刻畫人物。在小說中出現(xiàn)的人物,幾乎沒有正面、直接的描寫容貌,人物大都面容模糊但卻個性鮮明。對人物的描寫鮮明,體現(xiàn)了徐興正對語言的掌控能力。但鮮明則意味著明顯、固定和單一,無法展現(xiàn)人物復雜瞬逝的內(nèi)心變化。小說以“我”的視角展開敘述,幾乎所有人都有鮮明的標識,唯獨“我”沒有形貌上的描寫,也沒有固定的標志?!拔摇边@個形象,是在人物關(guān)系的交錯中,從旁觀者對“我”的態(tài)度里抽取、拼湊、連接而成的。我懦弱、膽小、木訥、猶豫,“韓一草”是“我”的名字,“我”就像草一般渺小、脆弱。性格決定人物的命運。如果“我”懦弱、膽小、木訥、猶豫,這樣的性格如何影響我做出決斷,走向合理而精彩的結(jié)局?所以,“我”這個人物不只是外人眼中軟弱木訥的“我”,有更深的性格影響著“我”,將“我”推向最后的結(jié)局。
“我”是個什么樣的人呢?徐興正將“我”刻畫成為一個游離在現(xiàn)實和夢境中的人物,集夢境和現(xiàn)實于一身是“我”最大的特點。
徐興正在小說中多處用到括號,括號起到補充說明的作用。有幾個括號是對故事情節(jié)、人物方言的解釋,有幾個括號則展現(xiàn)了對話中“我”的真實內(nèi)心。如:
“另一方面,他們作好了冷眼旁觀的準備,小紅那么漂亮(真的嗎?),小韓他守得住嗎。”“我買了一張兩百塊錢(我舍得嗎?)的門票,進入1949酒吧的一個秘密房間。”現(xiàn)實中糊涂慢熱,不能確定女朋友小紅是否漂亮的“我”,在夢境中卻理智克制,對“我”購買昂貴門票的行為提出質(zhì)疑。鄭珊珊辭職后,連夜來找我?!拔覍幵赴岩磺卸伎醋饕粓鰺o始無終的夢,否則,我們都無法作出解釋?!薄班崐檴櫟姆块g就像小紅的房間……鄭姍姍就像小紅……我與鄭姍姍或是小紅幽會了一夜……從世上消失了。”夢境與現(xiàn)實,在“我”的世界里混淆了、統(tǒng)一了。
徐興正將夢境與現(xiàn)實統(tǒng)一放在“我”身上,用意深刻?,F(xiàn)實是外界壓力,是推動人物做出選擇的外因。夢境是自我欲望,是影響人物選擇的內(nèi)因。夢境與現(xiàn)實在“我”身上的統(tǒng)一與對立,既構(gòu)成了推動“我”在外界沖突中前行的外動力,又構(gòu)成了自我沖突的內(nèi)動力。
在“我”和李東因“紅裙子”而起的現(xiàn)實對立中,我是敵對關(guān)系的一方。這種敵對關(guān)系是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外因”,從外界向“我”施加壓力,李東和“我”的隱性沖突隨著來自外界的壓力,而變成了顯性的沖突。而“我”身上存在的夢境與現(xiàn)實的敵對,是“內(nèi)因”,促成了“我”內(nèi)心沖突的產(chǎn)生。當來自外界的壓力越來越大時,“我”內(nèi)心的沖突也越來越激烈,自我的沖突促成了“我”的選擇,也引發(fā)了“我”面對危機時的應激反應,“我”的內(nèi)在矛盾推動“我”的情節(jié)向前進,使“我”的命運順暢且合理。
夢是“我”對現(xiàn)實有需求的體現(xiàn),也是現(xiàn)實對“我”壓迫的體現(xiàn),無論是需求還是壓迫,都是“我”的自覺欲望。所以,夢可以看作是外界壓力的延伸,“我”通過夢將壓力內(nèi)化。而夢境與現(xiàn)實的激烈對立,自我欲望激化了“我”內(nèi)心的反抗,所以,夢也可以看作是“我”反抗外界(李東)的表現(xiàn)。
現(xiàn)實的渴望創(chuàng)造了夢,現(xiàn)實的強大也毀滅了夢。現(xiàn)實是夢的源頭,也是夢的盡頭?!拔摇痹趬糁酗@現(xiàn)的需求,卻在現(xiàn)實中一一破滅:姐姐開始“浮腫”,小趙嫁給了李東,女朋友小紅早被李東“攪渾”,最后鄭珊珊也離開了。
在現(xiàn)實中,“我”和鄭珊珊并沒有多少特別的交情和交集,鄭珊珊來辭職時,“我”和鄭珊珊僅僅是“點頭之交”,那么鄭珊珊為什么回來找我,并去到老房子里幽會?對這一情節(jié)我有兩種理解:一,因為“我”和李東間有敵對關(guān)系,所以鄭珊珊將與“我”幽會作為對李東拋棄的報復;二,其實鄭珊珊并沒有來找我,我虛構(gòu)了那一夜的幽會。那一夜并不是真實的回憶,而是小人物經(jīng)受壓抑、摧殘、折磨之后,條件反射的臆想。在小趙和鄭珊珊的暗戰(zhàn)之中,毫無勝算的小趙嫁給李東扳回一城,而在我和李東的較量中,我全面落敗。夢境和現(xiàn)實從內(nèi)外兩面壓迫著“我”,不堪重負的“我”有可能虛構(gòu)出與鄭珊珊的幽會,來達到弱小者被壓迫、被扭曲的內(nèi)心的平衡。
當自我欲望、自我需求與強勢外界、弱小自我碰撞時,故事即將進入高潮。“我”在現(xiàn)實與夢境的緊張關(guān)系間,做出了應激的選擇,最后在作為新房的二手房里,“我”與李東對決時,“鄭姍姍的身影在我眼前晃了一下?!?/p>
李東身上所具有的“紅”的特質(zhì),是徐興正對“紅”的另一種命名,是人性中的另一種“紅”,是一種男人間敵對關(guān)系的呈現(xiàn)。這種敵對關(guān)系,從一開場就已經(jīng)確立,敵對的焦點便是漂亮女性的標配——紅裙子。
后文中,因為紅裙子,因為穿紅裙子的小紅、小趙、鄭珊珊,李東和“我”總是處在一種我無法避免的敵對中。李東什么都在玩“我”,沒有什么惡意,無非是一種恃強凌弱的需要?!拔摇鼻宄孛靼祝覠o法戰(zhàn)勝“人物李東”,這是一組不平衡的對立,敵強我弱的對立?!凹t裙子”作為李東的所有物,像旗幟一樣傳遞,傳達著勝利者的傲氣和暴力。
李東身邊坐著“我”原來的女朋友小紅,“而且,那條紅裙子就穿在她身上?!?/p>
“我”差一點就冒昧地向她(小趙)打聽,“是不是李東送給她的,因為紅裙子已經(jīng)被李東買走了,小紅還穿了一段時間。”
鄭姍姍辭職后,“走到單位大門外的街上時,一張小汽車飛馳而過……那張小汽車是不是李東的?”
李東對“我”的壓迫越來越緊,對“我”的圍剿越來越狠,強勢的李東就像是一把刀,緊逼著“我”。李東奪走了“我”的希望——鄭珊珊,封死了“我”的退路——小趙,而女朋友小紅的“少女紅”是李東試圖給“我”的致命一刀、最后一擊,李東想徹底擊垮“我”,將“我”永遠踩在他腳下?!拔摇笔〉娜松缤凹t裙子”里變換的女性,是李東彰顯成就感、優(yōu)越感的物品。在“我”和小紅的新婚之夜,李東大鬧二手房。李東的咄咄逼人堅定了“我”反擊的決心?!拔摇币彩前训叮话颜娴叮骸拔彝低蒂I來鋼鋸、手鉆和磨刀石,一個人摸進買來的房子里,著手將大哥丟下的刨刀改制成一把刀。”
“我”與李東的對抗,是兩把“刀”的對抗,場景是在作為新房的二手房,小說以“蒙太奇”式的畫面閃回展現(xiàn)了“我”和李東的對決——第二部分:“因為,到了最后的關(guān)頭,李東看到我手里像耍魔術(shù)似的多了一把刀子……”第三部分:“當李東的血從腹部淌出來……”第四部分結(jié)尾:“血流出來的時候,我不太注意它的紅,因為鄭姍姍的身影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吸引了我的大部分注意力,我都來不及馬上扭頭去看小紅,或者在親友中尋找小春姐姐?!?/p>
所有帶有“紅”的特質(zhì)的人都在落幕的舞臺上集中:小紅、鄭珊珊、姐姐、李東。所有的“紅”最后都以“血”的形象出現(xiàn),在“紅”與“血”之間,站在不同情感立場的人靠不同的媒介轉(zhuǎn)換。小紅的“紅”,靠“紅、白裙子”,轉(zhuǎn)化為“血”,這是情欲的“紅”;姐姐的“紅”,靠“痛、不痛”轉(zhuǎn)化為“血”,這是親情的“紅”;而“李東”與“我”之間的敵對的關(guān)系,則借助“刀”得以轉(zhuǎn)化為“血”,這血是仇恨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