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 馬
在“石頭埋在土里也會發(fā)芽”的滇南,“目光所到之處,全是綠色,時間一久,連人的目光也成了綠色。在山上,沒有污染,氣候總是涼爽,樹又那么慷慨地生產(chǎn)新鮮空氣,風一吹,肺就像泡在清水里,濕淋淋的,連咳嗽都成了享受。鮮花盛開,樹木吐綠時,空氣中多日飄滿了清香,讓人如同掉進了蜜池,暈暈乎乎……林子多,泉水旺。從山上流下來,水質好,人們張口就喝,一路涼到底。人們很少喝開水,以為會破壞口感。大旱的年頭,泉水依然手腕粗的咕咕歡騰?!?/p>
這是哈尼族著名作家艾吉衣包生長的滇南故鄉(xiāng),也是散文集《吉祥寨神》為我們營造出的精神家園。在這個“空氣中也捏得出清泉的風景”的精神家園里,艾吉就是大地上的泉,以甘洌的內涵,不竭的姿態(tài),滋潤著讀者的心田。
通觀全書,艾吉給我的閱讀時空里增添了“實、正、裸、方”四個特點。
艾吉出生在紅河南岸一家哈尼族的“一只竹篾編制的倒垃圾的撮箕里”。這就意味著他先天就與“溫床”無緣。蓋是那種“赤條條”來到人世間的主兒。在那個“越窮越光榮”的時代,鄉(xiāng)間人靠把月亮摘來當鐮刀擼山茅野菜過日子,嘴巴和腸子經(jīng)常生銹,生孩子哪有那么多講究?據(jù)我所知,我們鄉(xiāng)間的良家婦女還有在野外勞動時就生產(chǎn)的。鄉(xiāng)間人,一代代從母親的肚子落到地上,他就成了大地的一員?!翱抟魂嚭螅瑳]人再愿意聽你沒完沒了的哭。在大自然的懷抱,你搞不了什么特殊化,一棵樹怎么活著,你就得學會它的堅韌;一把泥土怎么強盛,你就得吸取它的營養(yǎng)。哈尼族的娃娃,到一定時候,母親就要背在背上,到田邊進行象征性的勞動教育。這是人生教育的第一課。在那里,母親說的話,不含半點長大后如何收起來手腳享清福的意思。而是財富和幸福不會從天上掉下來,你要學會挖田種地,要學會坦坦蕩蕩做人,要學會忍受一切不幸,你的骨頭要比石頭還硬?!?/p>
艾吉從撮箕里爬到母親的懷里,蹭到父親的背上,然后梭到梯田野地,與小伙伴們捉了泥鰍黃鱔,玩了雀窩,到甘蔗地里嚼了“甜咪西”的甘蔗桿,醉了幾回哈尼漢子自釀的酒,在酒醉嘛嗨后居然縱上了牛背,成了一名鄉(xiāng)村牛倌。在鄉(xiāng)間,小牛倌的“工作”充滿了“裸意”。有童謠為證:“放牛娃兒小的的/天晴下雨背蓑衣/肚子餓來吃牛屎/雀兒硬來戳牛逼?!迸T卩l(xiāng)間是人家的頂梁柱,實在。牛倌艾吉也是小牯子一樣的實在。他從牛背上下來,13歲那年從寨子步行到紅河縣城那個“大地方”,遠遠地看了一回省雜技團下來的“精彩”演出,算是“開了眼界”,15歲到另一個寨子的小學里當了一回“娃娃王”,為自己的“今后”埋下了伏筆。粉筆灰還沒有吃到頭,他居然用哈尼漢子做犁耙的鋼硬椎櫟樹,為自己做了一支筆,不停地書寫著故鄉(xiāng)的意境,走上了文學的寂寞路。
實在的艾吉就有了實貨的《吉祥寨神》。全書凡73篇,除少數(shù)的《大煙窗》《上老陰山》《我看見紅河入海處》等篇什外,全是由故鄉(xiāng)的山水草木,人情世故,多舛命運,民族文化等組件構成。這些或長或短、或深或淺、或疏或密、或莊或嬉的審美物質,使得艾吉的散文創(chuàng)作形成了宛如“哈尼蘸水”的“這一個”。這是艾吉對中國當下散文繁榮發(fā)展的一種貢獻。新時期以來,中國的文學領地,詩歌以發(fā)情牯子為了獲得“交配權”而干架的方式不顧一切往前沖。但往往是沖到前面未免難見到水生生的“小妹?!痹谀抢锏戎?。小說則是熱情有加的青年牛,朝著水草的豐美,一路變幻姿態(tài),在吃撐了肚皮,收獲了肥膘的同時,也因為消耗了大量的資源,給人以“不劃計”之感。當然,以為了“吃上餃子”而躬耕文學田園而斬獲諾獎的莫言等少數(shù)中國作家,又另當別論。而散文,這個“最具中國傳統(tǒng)”(汪曾祺語)的文體,剛好是那群成熟牛,他們在文學的草地上,自信、自覺,自強,在盡情享受著豐美的同時,也不會忘記給路邊的野花一個眼神,抑或對甘洌的山泉奉獻一聲“哞——”的問候。牛對大地水草的問候,山泉對水草潤澤,就是散文,而且是我要的好散文。一個時期以來,人們對散文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一個美麗的誤解,認為散文就是空氣,無處不在,什么物種都可以享用,什么人都可以寫,人人都可以當散文家。一個尚未出道的寫作者,擼了一堆身邊的雞毛蒜皮,掏了點銀子,請所謂“名作家”作一序,給出版社一點贏利,就印了書,就到處宣傳,就成了“作家”了。有的在網(wǎng)上發(fā)了“一貼”,一貼觸動一網(wǎng),一夜間就成了“一網(wǎng)作家”。有的雖然是作家了,且大有名氣,可一本百十篇的集子,能讀的,算得是好的作品不過那么三五篇,其他的可以叫作“湊印張”。出來了也是文學的“可樂”,沒有什么營養(yǎng)的。支撐這個美麗誤區(qū)的,就是不實在,就是葉子離開大樹的“飄”,沒有實貨。我們不難想象,樹葉離開了大樹,泉水離開了大地,北極熊離開了冰川,后果會是什么樣子。
而《吉祥寨神》之所以吉祥,就是因為她從未離開寨子,離開敬畏她、愛戴她、奉獻她的鄉(xiāng)村人們?!罢瘛痹谔萏锩褡逯袨槭裁磿兄粮邿o上的美譽度,這恰恰體現(xiàn)出了梯田民族人與自然完美結合的高度典范。艾吉大聲向我們宣誓:“我們的眼睛不是朝著天上虛無縹緲的神,這活生生的身邊的樹,才是需要我們跪下來磕頭的至高無上的神。假若對神樹沒有如此的敬畏,我們這個山地民族,也許早就消失了——寨神是我的父母??!”
人不是猴子,更不是悟空。父母是人生的第一個“實在”。
時下的散文創(chuàng)作,尤其是在書寫鄉(xiāng)村世界的活動中,許多作者的“鄉(xiāng)村身份”與被審美對象的關系不正當,其作品就不正宗。
我曾在理論拙作《鄉(xiāng)村身份與作家在場》一文中指出:所謂作者的“鄉(xiāng)村身份”是指作者是否諳熟中國鄉(xiāng)村的真實生活,其思想意識、審美情感、藝術旨意是否指向于鄉(xiāng)村并被鄉(xiāng)村所接納。如果上述四題都是“打鉤”的話,作者就取得了創(chuàng)作上的“鄉(xiāng)村身份證”。這個“鄉(xiāng)村身份證”就是作家自己與鄉(xiāng)村生活結成連理,為獲得“交配權”而申領到的《結婚證》。在當下中國社會,男女要長時間在一起來“好在”(做愛的意思),必須得有一個叫“證”的東西來證明你們的“正當”,否則,弄出的后代(作品)也是被稱作“野種”,不“正宗”。這個界定還需說明的是,“鄉(xiāng)村身份”不是作者的“出生證” ,也不是“身份證”。它不考證作者是否“呱呱墜地”在昏暗但柔軟的鄉(xiāng)村,抑或在明亮但冷硬的城市。它獲得認證的唯一標準就是:作家個體的文化身心是否流淌著鄉(xiāng)村血脈。有了鄉(xiāng)村血脈,你與鄉(xiāng)村就有了正當?shù)摹把夑P系”,作品就正宗。翻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從沈從文、汪曾祺、孫犁到趙樹理、柳青、浩然,從賈平凹、陳忠實、莫言、韓少功到鐵凝、孫惠芬、遲子健等等,不管他們采用什么方式,都取得了表現(xiàn)“鄉(xiāng)土中國”的鄉(xiāng)村身份。特別值得一提的是,2012年瑞典皇家文學院將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了極具中國“鄉(xiāng)村身份”的作家莫言。這不僅僅是中國作家的勝利,更是中國作家“身份正當”的勝利!
艾吉是鄉(xiāng)村的直系血親,有“鄉(xiāng)村身份”的作家,其散文創(chuàng)作,與被審美對象的關系正當。因而,其作品的內涵正宗。
我記事起,奶奶就是那副矮奪奪的模樣。她干不了重活,但平常總有忙不完的瑣瑣碎碎的活計,她是作為強壯的勞力打整伯父家里里外外的農(nóng)事。奶奶話少,她靜靜地坐在墻腳的蓑衣上時,別人會忘記她的存在。她只有走在路上的時候,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她是苦出身,據(jù)她講,從記事起,就沒有見過父母,她的村子,只有幾小戶人家,森林里,野獸的叫聲中,如今連遺跡也不存在了。她很小就被親戚收養(yǎng)。到了一定的年紀,跟同樣窮的爺爺湊合。爺爺?shù)募襾G石頭進去,丟不著值錢的東西,只會傷著饑寒交迫的人……沒有聽過奶奶說自己苦,她像所有鄉(xiāng)下的窮苦農(nóng)婦,無論承受著多大的生活壓力,認定那是命中該有的一份哀痛,身上的背籮那樣不可能放下……奶奶雖然守寡長,因有孝順的兒子,她是幸福的。我們的父母對她沒有過針尖大的傷害。
外婆的命卻是另外一種格調了?!芭f社會”整個村子遍地都是窮鬼,外公家有幾片田,忙時請人幫工,不至于吃了上頓愁下頓。后來時代變化,她家被戴上了“剝削勞動人民”的帽子,從炊煙有點暖和的家庭一下子跌進狗屎堆?,F(xiàn)在村里最貧窮的人家,都比外婆那時的光景要富。還不到10歲,背著狗屎臭的寄生蟲的“地主”子女的名聲,我的母親跟在外婆后邊,到外面接受勞動改造,比如挖路、背石頭。外公也是早死,他什么責任也沒承擔,把深重的“罪孽”留給孤兒寡母從肉體到靈魂的洗滌來償還。說不清的原因,外婆的晚年,雖有其他的親人,卻唯有我的母親里里外外的盡孝。她跟奶奶相比,生命的后期摻拌了難言的凄涼。
以上兩段文字均引自《回到祖先身邊》。這是《吉祥寨神》一書中我特別看好的篇章之一。兩個像所有鄉(xiāng)下的窮苦勞動農(nóng)婦,無論承受著多大的生活壓力,認定那是命中該有的一份哀痛,一份擔當。那擔待像身上的背籮那樣不放下。艾吉用“正當”的文字,“記略”的手法,寥寥幾筆,讓兩位鄉(xiāng)村勞動婦女痛痛地站立在你的眼前。內心的疼,是用鈍刀扯著割肉的那種!這還不是《回到祖先身邊》的最高妙處。最高妙的,是作者對親人后事處理所展現(xiàn)的重大文化命題。作者在自己的視界里,窺視到了中國鄉(xiāng)土中的“超穩(wěn)定文化結構”。所謂“超穩(wěn)定文化結構”,是指在中國鄉(xiāng)村社會一直延續(xù)的風俗風情、道德倫理、人際關系、生活方式或情感方式等。這些“超穩(wěn)定文化結構”的元素,融合成了《吉祥寨神》。雖然世風代變,政治文化符號在表面上也流行于農(nóng)村不同的時段(一段時期禁止祭祀“寨神”就是一例)。這些政治文化符號的變化告知著我們時代風云的演變。但我們同樣被告知的還有,無論政治文化怎樣變化,鄉(xiāng)土中國積淀的超穩(wěn)定文化結構并不因此改變,它依然頑強地緩慢流淌。
對于人的出生與死亡的“生死觀”,不同的民族,不同地域的人,意見可能會見仁見智,甚至南轅北轍。哈尼族的生命觀是豁達的。離開人世,只不過是一種方式的轉換;只是在陽間度過的時間已到了期限,被祖先叫走,回到祖先的身邊罷了。因此,不論是最窮的家庭,也要讓喪事辦的體面一些,“讓受了一輩子苦的老人心滿意足的去見祖先”。這就是本文的“節(jié)點”,草民與皇帝同去的公平。一個民族的生死觀,往往就是這個民族世界觀的集中反映。
作家客觀、公正、藝術地表現(xiàn)了民族文化的本質,就是“文化擔當”。 作家文化的擔當,就是指在作品中表現(xiàn)的文化責任,關乎人文和生命意義的寫作,是文化審美燭照下的歷史反思與感悟,靈魂的探尋與追問。在從事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作者不但進行著自由的精神審美過程,同時亦進行著深入的精神審己活動。只有對自我深入地審思,才能使藝術與思想得以升華,才能暢達地抒發(fā)自己的思想情感,發(fā)揮自己的藝術才情,其作品也才會“正宗”。
類似挖掘與展現(xiàn)深厚民族文化內核的篇什,在《吉祥寨神》一書中,還有不少的部分,此不多喙。關于這一類題材,在我十分有限的閱讀范圍中,曾讀到過不少作品。好些外族作者,參加過一些體驗,得了一些表皮,就大事書寫其表象的過程,無法進入民族的情感深處,對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掛一漏萬,一葉障目,有的別有用心,斷章取義,所得之文或者浮泛輕飄,或者南北顛倒,引起誤讀,走向民族不團結的歧路,成為阻礙民族文化繁榮的幫兇。究其原因,就是沒有擺正作者與書寫對象的關系。關系不正當,所以作品就不正宗。歪鍋配歪灶,麻子婆娘生得好娃娃的個案是有,但鳳毛麟角。
“沒有不枯的樹木/沒有不爛的石頭/沒有不干的河流/從來的路上回去。天也是這樣/地也這樣/太陽也是這樣/月亮也是這樣”流傳在民間的歌謠,所擁有的內涵,已遠遠超過了歌謠本身!人,無論你多么的高貴,生前多么的“萬壽無疆”,既然有來的日子,一定就有去的時候。這是絕對真理。
我們滇南的文學創(chuàng)作在對人的本質,對宇宙的本質的追尋,對涉及人的生存、未來,涉及民族發(fā)展重大問題的思考等等“節(jié)點”上,做得顯然是不夠的。文學在民族精神力量,鼓舞人們的思想力的提供等方面,尚顯薄弱,即使有所觸及,化為深入人心的藝術表達也還有一定距離。這也是艾吉們尚需努力的方向。
艾吉在《吉祥寨神》一書表現(xiàn)出來的另一個創(chuàng)作特點是裸,“脫光了寫”之謂。故鄉(xiāng)大地的美丑在他的心中一目了然。他不溢美,也不遮丑。既高歌大地上的美,也鞭笞大地上的丑。把心掏出來,赤裸裸的,讓你看到心血管的內部。
“在城市待久了,人就會變得遲鈍,喪失掉僅有的那點藝術感覺。我喜歡出去,鄉(xiāng)間是我最好的去處,是我整個生命的寄托與歸宿。我指的鄉(xiāng)間,是遠離喧囂的、自然景物還完好保存的農(nóng)村。那里有青山綠水,有帶牛糞味的裊裊炊煙,有生動的方言土語,有讓你能夠靜靜流淚的地方。鄉(xiāng)間有一座座的山,山上很少有清閑的身影,但你也不會感到孤獨。相反,因為避開了亂哄哄的人群,你感覺一身輕松。很少有人的感情,能像我與山之間的感情那么長久、那么深摯?!边@篇《山那邊有我思念的山》,后來發(fā)表在中國作協(xié)主辦的《文藝報》報上。這是艾吉對故鄉(xiāng)大地的思想裸體。有了這樣的思想支撐,我們才有理由相信艾吉筆下的藝術之真。他風景類的贊美自不必多說,來看一組記人多舛命運的篇什。
酒鬼表哥批處死了,死在48歲的門檻。裝進臨時拼湊的木板,第二天草草埋進坑里。他說他算過命,要活到78歲。在野外,他的“家”也只有雞窩大,像雞籠破爛,不愁漏不進雨水,那是喝不完的酒。(《“酒鬼”做“鬼”去》)
在那個屙屎不生蛆的年代,生產(chǎn)隊的牛們被另一個人放得“瘦的燒柴也點不著”,因此隊里就換了一個3歲起就爬牛背,“老本老實”,名叫牛沙的來做牛倌。牛老倌跟牛的緣分可能是上輩子就帶來的。買一頭母的小黃牛,不要幾年,母牛生小牛,小牛長大了再生小牛,成了一小窩。牛老倌還根據(jù)牛的性格、特點,給每頭牛都取了綽號。取得準確、幽默。一條條牛像街頭玩泥巴的小娃娃,有了叫起來響亮,笑痛肚子的名字“小三妹”。那頭牛會看人,真心的叫它,它就會“咦”地點點頭,扇尾巴。如果是挑逗它,它就會拍拍屁股不買賬。牛倌牛沙在那個時代出盡了風頭,有了媳婦有了兒女,日子還算耗子舔米湯——剛剛糊得了嘴。新時期經(jīng)濟社會轉型后,牛沙的日子像缺水的樹枝,一天天枯黃下去。因為窮,娃娃們嫁的嫁,分家的分家,最小的兒子跟他苦熬,到30歲還不見婆娘的影子。父子倆一老一小過日子,火塘熄滅沒人管,水缸見底無人問,鹽巴生蛆地過著,心結滿了灰塵……三聲火藥槍響,村里人知道,牛老倌走了。(《一生牛命》)
四娘的丈夫叫“四姨”,從小膽子大,以打架出名。成年后,更是經(jīng)常惹是生非,村里每出亂子都有他的份。隔壁幾個村與本村因水務、地界引起糾紛動了拳腳,他總是提著腦袋沖在最前面,一人嚇倒百人。他在村里成了既讓人討嫌又讓人佩服的英雄。而與他的英雄分量相等的,卻是做賊的名聲。幾次出手成功,同樣招來幾次的教育和懲罰,但四姨就是“狗改不了吃屎”。一個深夜,他去偷別村人的稻谷,被當場發(fā)現(xiàn)。在忽明忽暗的月光下,他不但挨了一火藥槍,還被拷打得全身傷痕累累。他依然不吭氣,依然把家里的肥豬交給了全村人的嘴,外加一筆七拼八湊的罰款。他不出手偷了,卻行起莫批(神職人員)來。他的方式很簡單,看幾眼病人后,在飯桌上用手指蘸開水畫莫名其妙的符號,然后“咪里嘛拉的念咒語”。(“他就像一只蟲子,手癢了,心癢了,嘴癢了,啃啃咬咬,在一塊土坷下,過著鹽巴不夠加鹽巴,辣子不夠添辣子的日子?!保ā端囊獭罚?/p>
酒鬼表哥為什么會死于酒?三歲就爬上牛背,老本老實的牛倌為什么會在新時期經(jīng)濟社會轉型后一蹶不振,連走下坡路?四姨為什么過著“鹽巴不夠加鹽巴,辣子不夠添辣子的日子”?作者沒有花更多的筆墨去敘述,去分解,去解釋。他只是在幽默詼諧的語言過程中,在“脫光了寫”的狀態(tài)下,把一個個故鄉(xiāng)“小人物”的命運“縮影”在你面前,裸露在你面前,讓你心酸,令你沉重,給你痛楚。散文人物性格鮮明,個性凹凸,語言豐滿,完全可以與小說媲美。寫人的散文寫到這個層次,不叫好都不行!
讀文學作品首先是讀語言。
“什么是好的語言,什么是差的語言,只有一個標準,就是準確……準確就是把你對周圍世界、對那個人的觀察、感受,找到那個最合適的詞兒表達出來。”(見汪曾祺《文學語言雜談》)“最合適的詞兒”就是方言,民間通用語。從這個角度看,作家艾吉是滇南大地上行走并快樂著的一坨哈尼赤子。
“一坨”是我們滇南人用來說明單個人的數(shù)詞,沒有對“普通話”不尊的意思。我總是不服氣地認為,所謂“普通話”用“個”來表明人,太單薄,太弱不禁風,太我行我素,太孤芳自賞,太不自量力,太一意孤行,太隨心所欲,太……一坨石頭,一坨泥巴,看起來那是相當?shù)牟黄鹧郏珜嶋H上是相當?shù)膶嵲?。石頭和泥巴,是大地的一分子,你可以藐視它,鄙視它,揶揄它,但不可離開它。艾吉就是這樣的一坨。他的散文語言是山泉,咕咕嘟嘟,以民間通用的姿勢從開篇到結尾,從山頭灌溉梯田般流至山腳,充滿了生機與氣韻。他贊美的語言無節(jié)制,鞭笞的話語同樣不吝嗇。在他充滿了生機與氣韻語言之泉中,嘀哩嘟嚕地出現(xiàn)了一系列的方言土語。艾吉說:“一個人,最觸及靈魂的方式,就是讓他用母語說話,唱歌,或痛哭……我崇敬民間,它本身像大自然一樣的漫長和悠久,它本身像大自然一樣的遼闊和寬敞,它本身像大自然一樣的辛勤和富有……語言就像樹,一個民族語言的葉子落光了,再也不會發(fā)芽,那么,民族的這棵樹就已經(jīng)面臨死亡?!币苍S,艾吉散文語言的個性,與他的民間大自然有關。
“我記事起,奶奶就是那副矮奪奪的模樣”;“在大家都風吹屁股冷的年代,他家更顯得炊煙都瘦筋干巴”;“老遠八遠都聽得見”;“身體好嚕嚕的”;“雷打不塌的事”;“要死要死的整過好多回”;“腦袋瓜咪哩嘛啦”……
以上所引民間性語言,在《吉祥寨神》中像山上林中的樹葉,隨處可見。一個地方的方言土語,進入作品,如果用得好,處理得妙,就會“忽悠”全國乃至世界。反之,就會給閱讀造成了障礙,降低藝術價值,妨礙的力量的遠播。在這里,我必須美麗地提醒作者:在《吉祥寨神》中,好些民間語言沒有處理得好,給人造成了“釀”的感覺。“釀”也是方言,膩的意思。一部作品的語言,出膩了就失度了,不可取。關于艾吉散文語言,我將另文專述。不贅。
好蘸水不怕辣,好文章不怕長。為了湊字數(shù),再抄一段艾吉的創(chuàng)作如是說:
“我寫作,實在不過是把一些感動著我的人事、風景,用文字記錄下來。但值得欣慰的是,我始終記住故鄉(xiāng)的養(yǎng)育之恩,用這顆還能以血性跳動的心,熱愛著所有值得熱愛的人、動物、山水、草木、莊稼……”(《故鄉(xiāng)與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