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葉桂杰

那天晚上，我依稀記得洗漱完畢后正要發(fā)微信給妻子問問家里情況，一個電話打來了。是同事。又是那個同事。我把手機夾到耳朵和肩膀之間，坐到椅子上，腳抬到桌面上，對著臺燈用指甲銼銼腳指甲蓋。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什么事？”我問。

“喂！喂！聽得見嗎？”手機里喊。

“你說吧?！蔽艺f。

“喂！喂！葉老師，聽得見嗎？”手機里喊。

“你說……你說呀……快說！”我說。

“你的學(xué)生劉望海又發(fā)燒了。很虛。你快來。馬上來?！笔謾C里繼續(xù)喊。

“幾度？”我問。

“嘟嘟嘟嘟……”我聽到手機里傳來拖鞋走在樓梯上的踢踏聲，但是沒人回應(yīng)我了。

我從窗戶望出去，只見在樓下的街道上，一輛摩托車從耳朵背面很遠的地方開過來，轟鳴聲漸強。我把手伸出去試探氣溫，時間已是夜里十點多了，天很黑，空氣很冷。窗外街道兩旁的路燈怪異地瞪著眼睛，射出疲軟的光。幾個小混混在五金店門口叼著煙。五金店的卷門拉著，二樓的房間亮著燈。一個上身赤裸的男生從陽臺往下看。

“你要穿幾條內(nèi)褲啊，去你媽的！”下面的人嘻嘻哈哈，罵罵咧咧。他們的聲音在空蕩蕩的街道上顯得特別響。騎摩托車的男生用前輪一遍一遍地拱著行道樹。摩托車噠噠噠地悶響，樹下栽著大蔥的泡沫箱被輪子碾碎。沾了黑土的輪子在水泥地上畫出一個爆炸形狀的圖形。

我把身子從窗戶上收進來，穿衣，圍脖，套褲子，勒皮帶。我俯身拎起運動鞋的時候，一只毛茸茸的黑棕相間的條紋蜘蛛從鞋里面爬出來，在鞋面上停頓了一下，大概是被鞋帶絆住了。然后它旋轉(zhuǎn)了一個鈍角，溜走了。

我被這個意外嚇了一下，想要換雙運動鞋。想想又算了。我坐著套好鞋，猛地跳下床來，眼前白亮亮的，頓時閃過蜘蛛被踩扁、體液四濺的畫面。我的心臟一緊，約莫是受到了刺激。我邁開腳步，越走越快。每次鞋子著地，我都感到腳底下毛茸茸的，水淋淋的，黏糊糊的，同時耳朵里響起吱吱吱吱、帶著腥味的聲音。

“呀呀呀呀呀……葉老師來了。你看葉老師終于來了。我就說你們的葉老師肯定會來的。他怎么會不來呢，他肯定會來的……”在男生公寓的一樓大廳里，同事興奮地攥住我的衣角。

劉望海套著一身羽絨服，癱坐在板凳上，身子軟在墻角。我看他兩手努力地撐住大腿，腦袋垂在脖子上。同事說他已經(jīng)39℃了。按照我的經(jīng)驗，不可能。

“值周領(lǐng)導(dǎo)知道嗎？”我問。

“知道。陳校長剛來過，說是讓我在這兒看著他。他去女生公寓巡邏了。回頭還會來的。陳校長說……”同事說。

“聯(lián)系過他爸了嗎？”我問。

“聯(lián)系了，他說馬上就來。他爸是熱心腸，才打了五個電話就打通了。他爸說他還在下山的路上，到了縣城，馬上就趕過來。他爸說……”同事還要說，但是我很不禮貌地打斷了她。

“什么時候聯(lián)系的？”我問。

“多久前聯(lián)系的？”我糾正了我的問話。

“一個半小時了吧?！蓖抡f。

我看了一眼我的同事。她察覺到我看她的目光，有些驚訝，張開嘴打算要辯解什么，卻又不知該說些什么。她多半意識到自己哪里做錯了，卻又不甚清楚。我摸摸劉望海的額頭，有些燙，或者說，不很燙，或者說，很不燙。我的腦子里一團糨糊，形容詞和副詞攪成了一坨爛泥。他的身子有些發(fā)抖，可是我也在發(fā)抖。這一樓的大廳實在太他媽冷了。

“怎么樣？”我問他。

“很難受，想吐?！眲⑼Ｕf。

“等你爸來了帶你回去吧？”我說。

他很吃力地點點頭，卻又搖頭。

我硬是讓他重新量了體溫。38.5℃?；蛘哒f還差一點。我心里哼了一聲。

“要不先回床上躺著，說不定被子捂捂就好了。我給你再找條被子。”我說。

“我跟我老爸說了，我想去醫(yī)院看看。”他說。他說完就發(fā)抖，使勁兒抖，把凳子搖得吱嘎響。

我叫了120。

我掰開大廳的玻璃門，鎖門的鐵鏈嘩啦啦響，然后咣當一聲掉在地上。我踩著鐵鏈乒乒乓乓地走出公寓樓。外面一片漆黑，猶如鴻蒙未判之時。公寓樓后面靠著連綿的大山。山上多有墳?zāi)梗奶斓臅r候墳上會閃爍磷火。山與公寓樓之間是一個露天的游泳池。游泳池的水是從山上引下來的。但現(xiàn)在游泳池是干的。兩年前的一個夏天，學(xué)校食堂的一個女員工在非開放時間爬進去游泳。然后，滑進了深水區(qū)。然后，然后就沒然后了。同事們將她撈起來的時候，她的身體胖得像一頭豬。

我點了一根煙，吐了兩嘴。陳校長打著手電過來了。我遞了一根煙給他。他沒要。我就知道他不會要的。我就把煙架在耳朵上。他問我劉望海怎么樣了。我說沒事。他說哦。他把手電筒的光束透過玻璃門在劉望海的臉上掃了掃，然后問：“叫120了吧？”我說是的。他說：“那就好。救護車來了，你帶他去看看，我再去教學(xué)樓轉(zhuǎn)轉(zhuǎn)。”

我沒回答他，因為一口濃煙含在我嘴里。我用鼻腔徐徐地噴著煙，望著他手電的光在水泥地上一左一右地搖，然后就搖出了校園，溶解在校外的夜色之中。我把煙從耳朵上摘下來，放回煙盒子。

我就知道他是不會要的。

快到十一點，救護車開進了校門。兩個醫(yī)生把劉望海攙進車。車內(nèi)的燈光很暗，空間很逼仄。醫(yī)生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也許說過，但我沒聽見。我的意識被濃重的睡意膠住，那根煙并沒有弄醒我。我是第一次坐救護車。去年的一個冬夜，我女兒生了一場大病，全身盜汗。但是我不在家。我妻子獨自一人騎著電瓶車帶她去醫(yī)院。那時候還下著大雪，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她的電瓶車在雪地里翻倒了。那以后，妻子一個星期沒跟我講過話。

救護車開到校門口，摁了五下喇叭。保安披著大衣，迎著寒冷走過來，敲敲車門。我搖下窗戶。

“是我?！蔽艺f。

保安伸長脖子，往車廂里探探，說：“又是這個胖子呀?！?/p>

“怎么？”我說。

“剛沒多久他還說要出去呢，我沒準許，差點讓他溜了?！北０舱f。

“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說。我不想多說。我太困了。強悍的睡意快要把我掀翻了。

“是的。這也不是第一次了。”保安說。保安搖搖頭，收緊棉大衣，走回保安室。然后鐵拉門移開，救護車開出校門。

我盯著劉望海，劉望海望著我。我感到腳背上癢酥酥的，仿佛有只蜘蛛爬過。我心里一毛，于是把腳板抽回來。我低頭去看，原來是劉望海的鞋子踩住了我的腳背。“對不起，老師?！眲⑼Ｕf的時候，臉上發(fā)出狡獪的笑。他把笑收住了。他以為我沒看見。但我什么都清楚，只是我太困了。

車開出沒多遠，一個電話打來。是我的同事。又是那個同事。我敲了敲駕駛座后面的擋板。救護車停下來。

“什么事？”我問。

“喂！喂！聽得見嗎？”手機喊。

“直接說！”我說。我差不多是吼著說的，但我并不想吼。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吼出來了。

“張建是你們班的吧？他也發(fā)燒了?！笔謾C里喊，“高燒。你們快回來，把他也帶去?！?/p>

“幾度？”我說。

“嘟嘟嘟嘟……”聽到拖鞋在樓梯上的踢踏聲。

兩個醫(yī)生同時把目光投向了我。我又敲了敲駕駛座后面的擋板。喇叭鳴響。鐵拉門打開。救護車開進了校門。鐵拉門關(guān)上。我給張建的父親掛了個電話。電話一直響，沒人接。我給他母親掛了一個電話。電話響了很久，終于接了。

“您好，我是葉老師?！蔽艺f。

“什么事？”手機里人聲嘈雜，伴隨一片清脆的聲音。

“喂！喂！聽得見嗎？”我說。

“你誰呀？”手機里嘩嘩嘩響。

“您好，是張建家長嗎？”我說。

“是——自摸！”手機里傳來欣喜若狂的尖叫，手機從我手心跳出去，在皮椅上發(fā)出“嘟嘟嘟嘟”的哀鳴。

我在家長群里發(fā)了條微信：請張建父母馬上聯(lián)系我。急！急！

張建穿著薄薄的秋裝校服，身體止不住發(fā)抖，像個篩子，牙齒打著磕，嘴唇發(fā)紫。我摸了摸他的額頭，很燙，非常燙。同事說他有39℃了。按照我的經(jīng)驗，可能還高一點。我們把他從板凳上扶起來的時候，他就像一抔細沙要從我們指縫間流下去。我們把他架到車旁，他掙扎起來，大喊大叫。

“你說什么？”我問他。

“我不去醫(yī)院。老師，我不去醫(yī)院?！睆埥獯跤?，聲音混沌。

“為什么不去？”我說。

“我躺床上，被子捂捂就好了?！睆埥ㄕf。

“我媽說生病了，被窩里悶一悶，出點汗就好?！睆埥ㄕf。

“我明天就會好的?！睆埥ㄕf。

“我不去，我不去醫(yī)院。”張建掙脫我們，像一根細細的沙粒線流到了地上。

“都燒成這樣了，還說不去呢?！蔽覀儼阉銎饋?，弄進了車。我把車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示意駕駛員出發(fā)。張建還要抗議，但是被我摁住了。我的腦子變得清醒，回光返照似的，白天的威嚴已有所恢復(fù)。

“必須去?！蔽艺f。

救護車一駛?cè)虢值?，就打開了警報器。街上沒人，也沒車。警報是多余的，在這個寂靜而寒冷的冬夜。但是沒有警報，車里的人更是多余的。從村路拐進縣道的時候，一輛摩托車一聲轟鳴從后面追上來，然后穩(wěn)穩(wěn)地與救護車保持同樣的速度。我透過車窗望出去，那個坐在摩托車后面的年輕人正沖著我們的車廂揮手。在他后面，還跟著長長的一串。它們緊緊地跟著，不急也不緩，保持相同的車距。每輛摩托車上坐著兩個人，坐在后面的，有的揮手，有的打口哨，有的甚至扶著駕駛員的后背站起來。它們高大的輪子在地面上疾馳，嘩——快一下，嘩——慢一下，像潮汐似的，聽得我腦海里一浪翻出一浪。

我望望劉望海。劉望海垂著頭，嘴巴抿著，嘴角上翹，想笑。

我又給張建的父親掛了個電話。

“嘟——嘟——嘟——”

“喂！你誰呀？”

“您好，我是葉老師?！?/p>

“嘟嘟嘟嘟嘟嘟嘟?！?/p>

我重撥。

“嘟——嘟——嘟——”

“嘟嘟嘟嘟嘟嘟嘟?！?/p>

我又重撥。

“您好，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請稍后再撥?！?/p>

“您好，我是葉老師?！?/p>

“您好，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請稍后再撥?！?/p>

“您好，我是葉老師?！?/p>

“您好，我是葉老師?！?/p>

“您好，我是葉老師。”

……

劉望海的父親趕在我們前頭到了醫(yī)院。我們從救護車上下來，劉父也從車里鉆出來。他那輛黑色的大眾，輪子和底盤沾滿泛白的爛泥巴。劉父從呢大衣里掏出一盒軟盒中華和一只打火機，一瘸一瘸地向我走來。

“葉老師，真是辛苦你了。我那兔崽子沒一天是省事兒的?！眲⒏感χ?，給我遞了一根煙。急診大廳門口的燈光很暗，抹在他嘴上，黑黑白白黃黃紅紅，一口爛牙。

我把手一擋。“我不抽煙?！蔽艺f。

我們把張建從車上攙下來，劉望海自己跳了下來。我扶著張建，劉父帶著劉望海，我們進了急診大樓。

劉望海低燒，醫(yī)生開了一盒藥。劉望海揣進兜里，不吃。張建高燒，醫(yī)生開了三袋注射液。我舉著輸液袋，把張建帶進了輸液室。

藥水在輸液器里一滴一滴地滴下來，速度很慢。我把張建的校服拉鏈拉到領(lǐng)口，衣擺塞進褲子。我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椅子是成排成排的，冰冷，生硬，令人反胃的綠色。

輸液室里人很少。一對老夫妻，老頭掛水，老伴兒陪護。

劉父從外面走進來，一瘸一瘸。劉望海跟在后面。劉父坐到我旁邊。整排椅子砰地塌了一下。

“唉唉，真是兔崽子，一點點毛病就來事。”劉父說。劉父把一條腿架到另一條腿上，指著劉望海：“你那點點頭疼腦熱，床上躺一躺就得了，用得著來醫(yī)院嗎？”

劉望海不吭聲，笑笑。他從他父親衣兜里把手機掏出來，坐到墻角的椅子上埋頭玩。

“不舒服總是要看看的?！蔽艺f。

“小洞不補，大洞受苦?！蔽艺f。

“我像他那么大的時候，什么大病小病沒經(jīng)歷過，幾回去過醫(yī)院？從小到大，我打過十次針嗎？十次都沒有。我操他蛋的，養(yǎng)了這么個兔崽子，沒一天不欠揍?！眲⒏刚f。

好像很生氣。

“這個同學(xué)怎么樣？家長還是聯(lián)系不到嗎？他哪里人？”劉父問我。

“涼州人?！蔽艺f。

“關(guān)機了。”我說。

“他們知道我的電話?！蔽艺f。

“閥門廠上班呢?！蔽艺f。

“趕過來要一個半小時呢。”我說。

“早就沒車了?！蔽艺f。

“出租車都沒有?！蔽艺f。

我看了看時間?！笆稽c四十七分了?！蔽艺f。

“哦。哦。哦?！眲⒏刚f，“我那年也是跟他媽在閥門廠上班，把他哥一個人撂在老家讀書。都沒個照應(yīng)。”

我沒回應(yīng)他。我在專心給妻子發(fā)微信。我說我在醫(yī)院。我說輸完液可能很晚了。我說女兒怎么樣了？妻子回復(fù)說，你說呢？我說我不知道。妻子沒回。

“我那大兒子，也是個兔崽子，就沒讓他老師省心過。有一次撬開他奶奶家的鎖柜，拿走了兩萬塊錢。連著五天不回來，把他奶奶急的?！眲⒏刚f。

“去網(wǎng)吧了？還是KTV？還是臺球室？”我敷衍著。他大兒子的故事，我并不想多聽。我累了。我想閉閉眼。

“頭兩天叫了一幫同學(xué)到國際娛樂城，后頭幾天，沒錢，就在網(wǎng)吧過夜?！眲⒏刚f。

“哦。都這樣。都這樣?！蔽艺f。

“在網(wǎng)吧熬了三個晚上，實在沒錢了，就騎著電瓶車回家了。在一個三岔路口，撞在了一輛運沙石的大貨車上?！眲⒏肛Q起手掌，同時用另一只手的小指頭猛地戳到那只手掌的下面。

“后來呢？”我說。我說完就后悔了。我不想再講話了。

“還說什么后來呢。像我一樣唄。瘸了一條腿。”劉父注視著張建的輸液器。藥水一滴一滴地滴下來。劉父眉頭皺起來，想必回憶起了什么。劉父說：“一人高的車輪從他的大腿上軋過去。醫(yī)生問，要腿，還是要命？我兒子說，要腿。但是我私下跟醫(yī)生說，要命?！?/p>

劉望海一跳一跳地走過來，兩只手放在嘴巴前哈氣取暖。

“老爸，車鑰匙呢？這里太冷了，我去車里暖和暖和。”劉望海說。劉父用他那條瘸腿很別扭地踹了兒子一腳。劉望海順勢向后跌坐在地上，唉喲唉喲地喊疼。

劉望海說：“老爸，你下手也太狠了吧？哎喲喂……”

“你學(xué)學(xué)人家的吃苦精神?！眲⒏钢钢鴱埥?。張建把低著的頭略微抬起來望了望劉望海，又低了下去，埋得更深了，幾乎要嵌進胸口。

“他哪里吃苦了？”劉望海捂著膝蓋，還不肯起來。劉父站起來，跨過去，又是一腳，踢在他屁股上?！斑€不快滾。”劉父把車鑰匙扔在他懷里。劉望海一邊撿起車鑰匙，一邊使勁揉屁股，一溜煙走了。

“那你的腿呢？”我說。我的腦子又變得清醒起來，只是后腦勺一抽一抽地疼，就像有個訂書機在里面釘我。

“我的腿呀——”劉父重新坐好，“我的腿是被石頭軋的……”

劉父講，那幾年他跟老婆在廠里上班，攢了一筆錢，回老家買了一輛鏟車，給人開礦。開了半年，他就又買了一輛，租給別人開。又過了幾年，他已經(jīng)有五輛鏟車了。于是他不開了。他組了一支車隊，自己當包工頭。他把縣里的工商局、林業(yè)局、旅游局、建設(shè)局、國土資源局等等關(guān)節(jié)打通。每年他都能攬下一兩個項目。六七年時間，他就攢下了兩千萬的資產(chǎn)。

“后來呢？”我說。我剛說完，外面的公路上響起了熟悉的摩托車轟鳴聲。那些摩托車的馬達是改裝過的，寒冬的夜晚，在這陰冷的醫(yī)院里，我們都被嚇了一跳。但我們很快平復(fù)下來。

“后來呢？”我繼續(xù)問。

“后來我也不干活了。每個星期都要出去陪縣里的領(lǐng)導(dǎo)吃飯，唱歌，按摩，洗腳，泡女人，除了這些，我就沒事干?！眲⒏刚f。

“然后你就去賭博了？”我說。

“你怎么知道？”劉父說。

“這我見得多了。”我說。

“哦。都這樣。都這樣?！眲⒏刚f。劉父站起來，仰起脖子，盯著天花板看了好半晌。我以為他在回味賭桌上豪輸?shù)妮x煌歷史，發(fā)現(xiàn)不是。他是煙癮犯了。他捻了一支煙，夾在指縫里?！拔页鋈コ楦鶡煿！彼f。我點點頭，他出去了。

輸液室變得異常冷清。我走到張建跟前。

“冷嗎？”我問他。我摸了摸他的手，手指是冰的，好在掌心還有些溫度。

“不、不、不冷。”張建說。

“我給你倒杯水去?！蔽艺f。我走到水箱邊。涼水箱是冰的，溫水箱是涼的，開水箱是溫的。我把最上面的一次性杯子抽出來，放到最下面，然后從上面取了兩只。我倒了兩杯水，一杯給張建，一杯給自己。我喝了一口。杯子里有股嗆人的臭味，塑料味，或者醫(yī)院里特有的化學(xué)味。我不喝了。

張建一口喝干了杯中水，喉嚨里咕嚕咕嚕作響。我接過他的杯子，走到輸液室門口。我把杯子扔進垃圾桶。垃圾桶很大，敞口的，垃圾袋又黑又厚，里面盡是針頭、紗布、輸液袋和沾著血的棉花。我盯著垃圾桶出神。

“他口渴了是吧？”一個聲音猛地沖撞我的耳膜，嗡嗡的回音灌滿了我的腦袋。

是劉父。他就坐在輸液室門口的椅子上，椅子挨著垃圾桶。他是為了彈煙灰方便些，才坐在了最靠近垃圾桶的位置。他跟我說話的時候，我頭低著，他幾乎是貼著我耳朵說話的。

劉父用袖口把右邊座位上的瓜子皮和指甲撣干凈，邀我坐下。

我把一條腿架到另一條腿上，手揣在衣服口袋里。輸液室的門口是一條幽深的走廊，走廊左邊出去就是急診大廳，進出的人不多，右邊過去是診室，里面空蕩蕩的，左前方是搶救室。透過一扇玻璃窗，可以看到搶救室屏風里面的內(nèi)容。屏風里沒人，搶救床很干癟，心電圖機的屏幕也黑著。

“你賭博手氣這么差，沒想過收收手？”我說。

“怎么沒想過。當然想過?！眲⒏刚f，“可是賭癮上來，忍不住啊?！?/p>

“贏了還想贏，輸了還想翻本？”我說。

“也是，也不是。”劉父把煙蒂丟進了垃圾桶，但是沒丟準。

“……”劉父還想說，但是醫(yī)院外面的公路上響起一片尖叫。大概有什么人被打了——是喊救命聲，但“命”字還沒發(fā)完，聲音就沒了。隨后是摩托車的轟鳴，忽遠忽近，伴隨著口哨、吶喊和歡呼。

幾個醫(yī)生從急診大廳里飄出去。劉父側(cè)轉(zhuǎn)頭，但是輸液室的墻壁擋住了視線。劉父仿佛想到了什么，霍地跳起來，向外沖出去，像一道閃電。

我準備出去看看，想想算了。我的意識很模糊，眼睛都花了。地上的花崗巖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出顆粒感。我彎下身，用指甲去摳那些色彩斑斕的碎片。摳著摳著，劉父的影子一瘸一瘸地從墻壁的后面拐進來。他一臉松弛，把軟盒中華掏出來，給我遞了一支?！俺閱?？”劉父說。我接過煙，咬在嘴里。啪嗒一聲，藍色的火焰從劉父的打火機上跳出來。

“沒有劉望海？”我吐了一口煙，說。

“在車里呢，睡去了?！眲⒏刚f。

“車窗開條縫沒有？暖氣開著？”我說。我又吐了一口煙。

“沒。我給開了?！眲⒏刚f。

“贏了還想贏，輸了不想翻本？”我說。

“贏得少，輸?shù)枚?。放一起，就沒贏過。讀書人搬家——凈是‘書’?！眲⒏刚f。

“翻不了本？”我說。

“五輛鏟車，只剩一輛了?！眲⒏刚f。

“然后就自己開了？腿被石頭軋了？”我說。

“百來斤重的大石頭。從山頂滾下來，軋在腿上。還算好，沒砸在腦袋上。阿彌陀佛，佛祖保佑?！眲⒏刚f。

我的問題全問完了。我已經(jīng)沒什么好說的了。我只顧著吸煙，煙一下子被我吸了一半。輸液室里的那對老夫妻也出來了。老頭兒左手摁著右手的手背，老伴兒一手拎著藥袋子，一手扶著老頭兒的腰，鞋子踩在地面上，唧唧地響，遠去了。我們看著他們的影子一段一段地消失，直到頭也被墻角線削去了。

“能一起走到最后也不錯?！眲⒏刚f。

“不知道?！蔽艺f。我努力地吸了一口煙，讓自己振奮一點。

“看氣色，這老頭兒吃了不少營養(yǎng)品?！眲⒏刚f。

“不知道?！蔽艺f。我又吸了一口。

劉父把煙蒂扔進了垃圾桶，我也把煙蒂扔進了垃圾桶。劉父站起來，抖抖手，踢踢腳，舒活舒活筋骨。

“就一年時間，錢也輸光了，老婆也跑了，兒子也殘了，自己也瘸了，借出去的錢也討不回來了?！眲⒏刚f。劉父看了看我，很亢奮地笑了。

我也沒什么好安慰他的。并且我覺得，這些不過是他的事情。我與他如果有什么關(guān)系的話，全是因為劉望海的緣故。而我與劉望海的關(guān)系，也是偶然的，是命運強塞給我的。坦白說，我并不想要這層關(guān)系。

我給妻子發(fā)了條微信。我問，睡了嗎？妻子沒回。我問，女兒睡了嗎？妻子沒回。我問，你們都睡了嗎？妻子回復(fù)：都睡著了。我回復(fù)：呵呵。屏幕上方顯示“對方正在輸入...”，斷斷續(xù)續(xù)地“輸入”了一陣子，然后停了，再也不“輸入”了。

我走進輸液室。我看了看張建的輸液袋，還有一袋沒開封，在滴的這一袋還剩下一半。張建睡著了，一長串哈喇子從嘴角掛下來，忽而高，忽而低，像一個慢動作的溜溜球，落地的時候又彈回去。藥液一滴一滴地落下來，讓我感到窒息。

某個瞬間，我真想把滾輪撥到最大，讓藥液像瀑布似的嘩啦啦沖下來。

“要不然你先回去吧？”我說。說完我轉(zhuǎn)過頭去看劉父，他已經(jīng)跟進來，站在我背后。我總覺得他要偷襲我，所以我得戳穿他的陰謀。

“沒事。我還清醒著呢。我們這一代，跟你們這代年輕人不一樣。我們本來就是干體力……”劉父還沒說完，就長長地打了個哈欠。“我還行，我還行?！眲⒏肝孀埖脠A圓的嘴巴，聲音變得混沌，像悶在了海螺里。

“你還是回去吧。你不困，望海也困了?！蔽遗Φ芈N了翹嘴角，擠出一點笑意，以便讓他不感到歉疚。

劉父放開手，把哈欠打完整，還帶點不由自主的浮夸。劉父說：“那我就不好意思了?！彼f著，笑著，向后退去，然后消失在門口。但他的影子還殘留著。我就盯著他的影子。他的影子被墻后面的世界吸進去，嗖嗖地消失。然后我就盯著門口的墻角線。墻角線上什么也沒有，但是因為急診大廳里來來往往的人流的緣故，墻角線的鋁皮閃爍不定。

“狗崽子！我砸不死你！狗崽子！給我站??！”

一個聲音在大廳那邊爆開。聲音來得突兀，尖利，嘹亮。整棟急診大樓平地跳了一下。過了很久，那嗡嗡響的余音還在急救室、走廊、輸液室、墻壁、吊瓶、LED燈、水龍頭、椅子上顛仆，抽搐，瑟瑟發(fā)抖。我看到一個醫(yī)生從走廊右邊向外跑出來。接著是另一個醫(yī)生。接著又是一個醫(yī)生。然后是三三兩兩的護士，然后又是三三兩兩的護士……走廊右邊過去，原本是空空蕩蕩的，沒想到竟能吐出這么多人來。

我環(huán)顧四周，輸液室里實在是太空了?；蛘哒f，急診大樓里實在是太空了，這是我所能估計到的。我想大概所有的醫(yī)護人員都沖出去了吧。外面真是熱鬧啊。喧嘩聲從我背后的窗縫里打進來，一浪跟著一浪，菜市場一般。我能根據(jù)聲音的高低、強弱、質(zhì)地、遠近，想象出外面的情形。但我一點都不想出去看。也許我太疲倦了，或者是我想不出這有什么新奇可言。

我的眼前一片迷糊，耳朵里嗡嗡作響。我的視線正好對準一面墻壁的下邊。墻面慘白慘白的，上面重重疊疊地印著大大小小的鞋印。墻壁的下邊是黑色的踢腳線瓷磚。瓷磚也被鞋印踩得一塊一塊的灰白。我盯著那些泥巴灰的鞋印，心里有種怪異的感覺。

一只蜘蛛從墻角線上爬過，釘進了我的眼簾。我的心里為之一動，血液慢慢翻上來。我悄悄地向蜘蛛走去。我蹲下來，凝視著它，它全身毛茸茸的，有著黑色和棕色相間的條紋。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感覺見過它似的。我用力回想，試圖把沉入腦海深處的那個形象打撈上來。

天?。∷婢褪俏以诩依镆姷降哪侵?。該死的，它竟然跟到醫(yī)院里來了。我感到好難受，心里麻癢麻癢的。我褪下一只鞋子，套在手上。我舉起鞋子，慢慢靠近它，慢慢靠近。我想這次它死定了?！澳闼蓝恕！蔽业哪X海里回蕩著這句話。

啪——當啷啷。蜘蛛迅速爬走了。我站起來。啪——乓乓乓乓。蜘蛛又逃走一段。我向門口的方向追去。啪——咚咚咚咚。蜘蛛太敏捷了。我必須緊跟而上。啪——嘩嘩嘩嘩。蜘蛛在門軸上旋轉(zhuǎn)了一個鈍角，撲到了那根閃爍著白光的鋁皮墻角線上。我定了定神，把另一只鞋子也脫了，套在手上。這下子，我走起路來也沒聲息了。我踮著腳尖靠近它，一小步貼著一小步。

“他媽的，這次非拍死你不可?！?/p>

一想到蜘蛛被我拍扁，體液沾滿我鞋底的畫面，我興奮得熱血沸騰。

啪、啪、啪、啪、啪——啊——

“快走開，別擋路！”

一個結(jié)實的肩膀撞到了我的胸口。我回過神，讓到一邊去。一個身穿棕褐相間的條紋T恤衫的少年被抬上移動擔架，沖進了搶救室。他的頭發(fā)上都是血，臉頰上已經(jīng)全紅了。我跟著跑到那扇玻璃窗后面看搶救室里的情形。冷清的搶救室瞬間變得緊張，熱鬧，乃至沸騰。醫(yī)生在給傷者施加心肺復(fù)蘇。

醫(yī)生兩手握住除顫儀的按壓器，按壓一下傷者的胸口。砰——傷者觸電，上半身從床上彈起來。醫(yī)生又按壓一下傷者胸口。砰——傷者觸電，上半身又從床上彈起來。搶救床吱嘎吱嘎地搖，但我聽不見聲音。那該死的玻璃真是厚，一點聲音都跑不出來。

心電圖機上的心電信號就像一條受了傷的小蛇，微微地顛簸，顫抖，偶爾隨著砰的一聲會躥起來老高。我盯著心電圖死死不放。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心電圖就像一部電影，甚至比電影還要扣人心弦。它的起起落落、急急緩緩、上躥下跳，幾乎令我再次著迷，沉醉。

心電圖最后顛簸了幾下，變得平緩，拉得筆直，然后像一條死蛇似的軟下來。但是醫(yī)生還在徒勞地用功。汗珠模糊了我的眼睫毛，讓我漸漸看不清眼前的景象。

我回到輸液室。張建還在睡覺。他發(fā)出輕微的鼾聲，地上的口水也淌到了他的鞋跟下面。再看他的輸液管，黑紅黑紅的血液已經(jīng)倒流了，在底端攢了淺淺的一層。我叫來護士，把他手背上的針頭拔了。然后我叫醒他。

“老師，我想上廁所?！睆埥ㄗ笫秩嘀?，迷迷糊糊地說。

“嗯，你去吧?！蔽艺f。

“老師，能不能幫我拿一下，我夠不著?！睆埥ò延沂州p輕地抬了抬。

“已經(jīng)摘了?！蔽艺f。

張建看了看手背，手背上只剩下棉花和膠帶了。

把張建送回寢室的時候，同事睡眼惺忪地把門上的鐵鏈摘掉，然后打開公寓樓的玻璃門。她穿著垂墜的睡衣，在大廳鐵塊般的昏暗和寂靜中，身子顯得異常單薄。她的頭發(fā)披散著，很是蓬亂，胸部也比白天癟下去很多。她用指甲抓撓著頭發(fā)，試圖讓自己清醒一些，但是效果并不明顯。

“怎么這么晚才回來??？”同事說。

“嗯?！蔽艺f。

“掛吊瓶了是嗎？”同事說。

“嗯。”我說。

“另外一個同學(xué)被他爸帶走了是嗎？”同事說。

“嗯?！蔽艺f。

“他把他爸帶走了?！蔽壹m正了我的說法。

“嗯？”同事沒明白我的意思，但她也沒打算明白。她把張建讓進公寓樓，迷迷糊糊地關(guān)上玻璃門，掛上鐵鏈，上樓去了。

我坐在門口的臺階上。臺階很冰，空氣濕冷，但是能讓我清醒起來。樓梯上的聲控燈也熄了。我就把腳在臺階上很清脆地一跺，燈光又從門廳里面照射出來，撩過我的肩膀撲在前面的臺階上。過了一會兒，聲控燈又熄了。我抬起腳又是重重地一跺。聲控燈亮了，但維持了沒多久。我承認，我控制不了聲控燈。我作罷了。

公寓樓后面那個露天的游泳池，前天晚上我去過。池子里除了老鼠、蛾子的尸體以及白色的鳥糞，剩下的全是干泥巴塊。泥巴塊像蛇鱗似的爬滿每一塊瓷磚。

我給自己點了一支煙，默默地吸著。我想起在那游泳池里發(fā)生的另一個故事。幾年前一個春暖花開的夜晚，一個數(shù)學(xué)老師在辦公室里強奸了一個女學(xué)生。然而真相的敗露卻是在一個大雪飄零的深夜。女生獨自一人躲進游泳池邊的沖洗房，用墻角的安全出口指示燈照明，然后從自己的身體里拔出了一具死亡的新生命。她的事情被發(fā)現(xiàn)，是因為一個初三的男生。那個頑劣的男生夜里偷偷起來到陽臺上抽煙，聞到了從樓下游泳池里冒上來的血腥味。

回到我租住的房子時，已是凌晨四點半了。我躺在床上，睡不著，腦子里空空的。我在家長群里艾特張建的父母。我給他們留言，我說：孩子高燒已退，并送回寢室，請放心。

我迷迷糊糊地靠在枕頭上調(diào)息，床頭燈亮著，一直亮到窗外蒙蒙亮。

挨到七點鐘，我就起床了。我打開微信一看，家長群里有一百多條未讀消息。家長們在群里炸開了鍋。有的說：葉老師，您辛苦了。有的說：葉老師，孩子交給您，我們真的很放心。有的說：對待張建是這樣，要是其他同學(xué)也生病了，葉老師也是會把他們連夜送醫(yī)院去的。有的說：那是肯定的嘛。有的說：當老師的，哪一個不把學(xué)生當自己孩子看？……張建的父親沒有回應(yīng)，張建的母親沒有回應(yīng)，劉望海的父親也是，沒回應(yīng)。

我打開妻子的留言。是凌晨三點半發(fā)來的。妻子說：我們已經(jīng)到家了，女兒睡著了。妻子又說：你不在，我也可以帶她去看的。隔了三分鐘，妻子補充說：這次沒有摔跤。我愣了一下。我回復(fù)說：好。妻子沒回。

七點半第一節(jié)課，我站在講臺上。站了一會兒。站不穩(wěn)，地心引力在拽我。

“今天我們上《秋天的懷念》，這是史鐵生的……”我站不住，終于還是坐了下來。講臺上的電腦顯示器擋住了我的視線。我把顯示器放平了。

“把課本翻到二十八頁?！蔽野l(fā)出課堂指令。

“第幾頁？”幾個男生開始起哄。我知道是誰在起哄。

“二十八頁?！蔽遗Φ睾埃曇舨淮?。

“老師你又沒吃早飯嗎？再說一遍?！蹦菐讉€男生哄笑起來。

“二十八頁！二十八！”我吼了一嗓子。教室里安靜下來。

我捻了一根白粉筆，轉(zhuǎn)身在黑板上寫：“秋天的懷念，史鐵生。”我一邊寫，一邊念。寫完最后一個“生”字的時候，我看到黑板的右上角粘著一塊黑色。刺目的黑，依稀是一只蜘蛛。我醒了醒腦袋，試圖讓自己看得更清楚些。

沒錯，就是一只蜘蛛。

我把鞋子從腳上拔下來，握在手里。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我的鞋子掉在了地上。我感到天旋地轉(zhuǎn)，然后聽到很遠的地方傳來咚的一聲悶響。我感到臉頰和耳朵很冰。我調(diào)整了一下腦袋的位置，盡量用頭發(fā)貼著地。

據(jù)學(xué)生說，我的呼嚕聲特別響。好吧，天知道他們說的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