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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 光

2018-11-13 03:45劉曉村
青年文學(xué)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老羅

⊙ 文 / 劉曉村

朱秀玉被警察帶走之后,她父親不吃不喝不睡覺,坐在家門口,要等著她回來。原來他還有點認識小兒子,現(xiàn)在也全不認識了。

十天后,他死了。

李勁東小朱秀玉兩歲。她曾在一家戲曲劇團的服裝組工作,管了二十多年服裝。后來劇團半死不活,每況愈下,她便調(diào)到了我們這家演出公司。李勁東沒在劇團白待,也是天賦所致,唱念做打的功夫不敢說,模仿可是她的絕招。從電視明星、官員之類的公眾人物,到開電梯的妹子、送快遞的保安,她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大家常常被她的表演逗得前仰后合。在我們公司所在的這棟樓里,她算是個名人了。

我是在研究生畢業(yè)后,分到演出公司財務(wù)處工作的。幾年之間,老同事們先后退休,我就算年長的了。那年夏天,總經(jīng)理老羅讓我們財務(wù)處物色一名兼職出納。我高中同學(xué)嚴凌聽說后,推薦她媽媽工廠的一位老同事來應(yīng)聘。嚴凌講該人(她的名字我放下電話就忘了)干了二十多年財務(wù),幾乎從未出過差錯。我早知道嚴凌媽媽所在的國營大工廠幾年前轉(zhuǎn)制,廠里上千名員工集體下崗了。

幾天之后,我去上班,出了電梯,遠遠看見財務(wù)室門口有個人。逆光,看不清是誰。走近了,是一位婦女。清晨的陽光落在她身上,深一塊、淺一塊的光斑飛舞著?!皨D女”這個詞早就過時,幾乎都被淘汰了。形容她的氣質(zhì),女人、女性、女的,都不夠準(zhǔn)確,只有“婦女”最為貼切。無法推測她的年齡,她的皮膚質(zhì)地只有四十歲,打扮氣質(zhì)卻接近六十歲。她提著藥店免費發(fā)放的布口袋,布面上是一串廣告。

我邊開門邊問她找誰,她說她是嚴凌推薦來應(yīng)聘的出納。她的聲音很輕,近乎自語,聲調(diào)卻柔和好聽。我不知道該叫她什么,情急之中便說:“大姐,請進屋吧?!彼木o張讓我也有點莫名的拘謹。我請她坐下,給她倒了杯水,讓她休息片刻,就去見經(jīng)理。她坐下,雙手搭在穿著灰色褲子的腿上,雙腿緊并,黑皮鞋也是老式搭絆方頭樣式,擦得油亮。她白皙的臉微微紅著。她說她從那家工廠買斷工齡已經(jīng)兩年多了。我說:“我們這里能給你的工資很少,低于很多私人公司。”她點頭說:“不要緊,有正經(jīng)事情做就行?!?/p>

我問她貴姓,她有些歉疚地把水杯放在寫字臺上,說:“這都忘了介紹了。免貴,我叫朱秀玉。”

我把朱秀玉帶到老羅的辦公室。老羅正埋首寫什么,見到朱秀玉,略微怔愣了一下,然后請她坐下,起身給她倒了一杯水。朱秀玉微微頷首,盯著那杯水。我介紹了朱秀玉的情況,老羅點點頭,簡單和朱秀玉交談了幾句,提醒她工資非常低,然后讓朱秀玉先到財務(wù)室去等等。朱秀玉出去后,老羅若有所思地說:“好久沒有看到過這樣的婦女了?!崩狭_也用了“婦女”這個詞,我有點吃驚。我馬上辯解道:“朱秀玉穿得有點過時,看起來倒是本分老實。”老羅搖頭說:“不是這意思,就是她了,別的候選人都別見了?!?/p>

得知下周就可以來上班,朱秀玉很高興。她感激地對我說了句什么,我也沒聽清。

那已經(jīng)是十年前的事了。那個時候,我還不到三十歲,朱秀玉應(yīng)該是四十八歲左右,她父親也還很健康。

公司規(guī)模很小,只有二十幾個人,工作氣氛很寬松,早晨九點上班,九點半之前到都不算遲到。全公司就朱秀玉特別,八點剛過就到了。她住在老城區(qū),到公司得換乘公交車,路上差不多要花個把鐘頭。很長時間內(nèi),公司甚至沒人知道她這么早就來上班了。直到有天早晨,老羅去火車站送完親戚,直接到公司上班,剛過八點,他看到朱秀玉戴著藍布袖套在打掃他的辦公室。

老羅感覺意外,也就略有些尷尬,他告訴朱秀玉,不必這么早上班,他的辦公室也不用天天打掃,一個星期徹底清理一次就行。朱秀玉點點頭,似乎比老羅更尷尬,她趕緊離開了老羅的辦公室。我上班后,朱秀玉忐忑不安地告訴我,要知道經(jīng)理那天來這么早,她就先打掃財務(wù)室、會議室了。我笑她不必見了老羅跟老鼠見了貓似的,老羅很隨和的。朱秀玉笑了,說是看得出老羅人好,可是她實在不習(xí)慣跟領(lǐng)導(dǎo)說話。

朱秀玉依然故我,八點過就到公司,打掃經(jīng)理室、給會議室花草澆水抹灰,接著再歸置財務(wù)室。財務(wù)室本來是最混亂的,經(jīng)她天天這么清理,我們都不好意思胡亂堆東西了。打掃完辦公室,她仔細洗干凈手,去樓下打開水。待她泡好花茶,拿出記賬本準(zhǔn)備工作時,同事們才陸續(xù)到達。老羅說朱秀玉把大家都慣壞了?!刹皇菃?,從前會議室誰都不愛去,嫌里面一股子霉味,四壁蒙塵;自從朱秀玉天天打掃,公司的年輕人中午都愛往會議室跑了;那些只有人買沒人侍弄的花草如今也都花紅柳綠、生長茂盛;中午躺在大沙發(fā)上睡覺,花草清香,舒服得很。

朱秀玉的賬面也和她人一樣,清清楚楚,干干凈凈。

端午過后,老羅在電梯門口碰見我,他說:“賀奕,你挺會看人嘛,朱秀玉真不錯!”我樂了,反問他:“你難道忘了誰是領(lǐng)導(dǎo),誰有權(quán)決定朱秀玉的去留了?”老羅嘿嘿笑著,說:“還挺會狡辯!”

老羅經(jīng)常會說些似是而非的話,不知道什么意思。

演出處和我們財務(wù)處隔著好幾間辦公室,李勁東是閑不住,只要老羅不在,她可以抱著茶杯成天扎在別人辦公室。她從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時常買些瓜子花生來我們辦公室聊天,誰帶了新茶、可口的零食、水果,她也會主動提出與人分享。李勁東喜歡打聽別人的私事,也從不顧忌鋪排自家的存貨。她好奇的成分多,挑事的成分少,你不想透露什么她倒也從不強問。她喜愛給年輕人指點生活之道。她的經(jīng)歷的確說得上豐富。李勁東是本市老市民,家里前三代都生長在這兒,因而盤根錯節(jié)的親戚多如牛毛。你要向她打聽點事,她少有不知道的,并且很熱心,樂于幫人解決疑難雜事。她幫人咨詢或辦了某件小事,別人感謝她,她不僅回應(yīng)得非常謙遜,反倒要感激別人似的。一來二去,她的熱心腸出了名,求她幫忙辦事的人還真是不少。

我們辦公室全是女人,拉呱些女人話題特別方便,李勁東最愛上我們辦公室來聊天。除去朱秀玉,我們?nèi)齻€女人都年輕。李勁東的某些經(jīng)驗之談常常讓我們瞠目結(jié)舌,將信將疑。時間長了,如同在聽故事,我們常常忘了李勁東是這些故事中的一員,甚至是處于悲戚境地的那個。比如兩年前,她鍥而不舍地跑到老公單位大鬧,與她老公同一個辦公室的那個“第三者”,最終還是被開除了。見過李勁東老公的人都不相信他會有“第三者”——他實在太丑了!但李勁東證據(jù)豐富,言之鑿鑿,不由你不相信。

李勁東老公在證券公司上班,連他公司的經(jīng)理都佩服李勁東不帶臟字卻把人貶損得體無完膚的口才。“李勁東,有你的啊,殺人于無形?!崩顒艝|轉(zhuǎn)述她老公的話,咯咯直樂。李勁東的老公是“老三屆”大學(xué)生。

李勁東的講述中經(jīng)常有很明顯的邏輯錯誤,辦公室的女人們卻都聽得津津有味。朱秀玉從不加入,只作壁上觀,這就容易讓人排斥在外。任何一個團體中,都是這樣的處世之道,朱秀玉似乎不太明白。

偶爾得知李勁東在背后傳播自家私事,盡管沒啥見不得人的內(nèi)容,大家總有些不悅;可從她那兒聽到別人的家長里短,雖然都裝作無意打聽,卻也還過癮。生活總歸是單調(diào)無聊成分多,誰又不暗暗期待發(fā)生些事不關(guān)己的戲劇性事件呢。李勁東的愛好也是很多人的愛好,只是李勁東愛表現(xiàn)出來。

公司所在的大廈的二樓有個公共食堂,大廈內(nèi)的幾家文化公司共用。中午,同事們聚在幾張大圓飯桌前吃飯、聊天。老羅常常是主談,他喜歡給我們叨叨他當(dāng)兵時候的事。老羅寫過不少詩歌和散文,回憶他的部隊生活,估計也沒有什么人看過。于是,他又把這些內(nèi)容給我們講一遍。常常是一些特別微小的事由觸動了他,他馬上就會聯(lián)想起他的士兵生涯。

他不過當(dāng)了三年兵,倒像是當(dāng)了一生一世的兵。大概是上世紀(jì)七十年代中期,老羅所在的部隊奉命修建鐵路隧道。某天,陰雨綿綿,突遇山體滑坡,幾位朝夕相處的戰(zhàn)友瞬間就被滾下山的巨石砸死了。而他,距離他們也就幾米。又有一次,出了事故,有一條被炸飛的腿還滾到了他的腳邊……

我們幾個年輕人咋呼著讓老羅別講了,這還讓不讓人吃飯了!老羅哈哈大笑起來。朱秀玉沒有像往常那樣提前離開食堂、利用午休時間去買菜,那次她默默地坐在那兒,仿佛在想著自己的心事。

老羅和朱秀玉都插過隊。老羅從農(nóng)村直接入伍當(dāng)鐵道兵。在部隊他喜歡寫作,又被送去讀軍校。他父親是市里的老領(lǐng)導(dǎo),很早就退休了。老羅轉(zhuǎn)業(yè)后,在文化局待了幾年,大概不順意,便主動要求到我們這家文化局直管的演出公司來。幾年過后,他做了經(jīng)理。老羅極有判斷力,那些跑江湖的劇團,還真是蒙不了他。公司每年總能引進幾臺高水準(zhǔn)的演出,老羅因此在市里的知識分子和藝術(shù)愛好者圈中有些名氣。不過,在我們這個城市,越是高雅的演出,越是門庭冷落。

老羅只要高興了,就會吟詩作畫,還非要我們這些“小孩兒”評價他的舞臺速寫畫得咋樣,詩寫得如何。你要和他抬杠,他就氣得不得了,纏著你,理論個沒完。老羅對上級意圖不很在意,公司也就沒有更多業(yè)績工程要做。公司業(yè)務(wù)不多,我是巴不得的。那些年,我的時間都花在戀愛上,遲到早退是常有的事。朱秀玉常替我打掩護,老羅也是睜只眼閉只眼。他的女兒都快上大學(xué)了,他對女孩子,向來是一句重話都說不出口。

有一次,朱秀玉告訴我,老羅來找我,正巧我剛溜走。朱秀玉說我肚子痛提前回家了。老羅就對朱秀玉說,年輕女孩在戀愛期間總是肚子痛,等到結(jié)了婚就改心口痛了。年輕氣盛的我聽朱秀玉講完,反擊道,他才心口痛呢,他老婆在醫(yī)院眼科工作,出了名的眼睛里容不得沙子。朱秀玉聽罷,抿嘴直樂。她的瞳孔是杏仁色的,清澈明亮,笑起來有些孩子氣。在她這個年齡,真是少有!朱秀玉說老羅一家人都是大知識分子,真好!

朱秀玉的鋼筆字遒勁瀟灑,與她的氣質(zhì)差距挺大。她不大用計算器,以一只老式木珠算盤來算賬。那算盤是老柚木做成,手感沉厚,幽暗發(fā)光。她說這算盤自她工作就用起,快三十年了。在我們看起來,這個算盤就像文物一樣古舊。我喜歡看朱秀玉打算盤,她白皙修長的手指嫻熟靈活地在木珠上舞動,圓潤油亮的珠子發(fā)出有律動的聲響。朱秀玉和排排木珠你來我往,氣定神閑,配合默契,看著真是一種享受。朱秀玉做賬的高效嚴謹也讓我省了不少心。

偶爾,我會對朱秀玉發(fā)些生活上的牢騷。比如男朋友沉迷電腦游戲,做事總沒常性,媽媽成天不著家,熱衷于新型傳銷啥的;她會輕柔地開解我。話題說開來,我卻又不大想聽了。她在工廠的生活,她和爸爸的日常瑣事,弟弟妹妹之間的磕絆……中老年人的生活,總歸現(xiàn)實而乏味,我實在沒多大興趣。朱秀玉很敏感,我稍微流露出敷衍的語調(diào),她就主動打住話題,再不肯多說話。

再是不起眼的人,也畢竟占有一個位置,也必定有些痕跡會留下。李勁東就多次向我打聽朱秀玉的情況。我告訴她,朱秀玉家就一對相依為命的父女——父親七老八十,女兒是下崗職工,普普通通,實在乏善可陳。

李勁東說:“那可不對,凡是女人,人到中年,卻沒有結(jié)婚,冠冕堂皇的理由再多,其背后也有不可告人之處?!?/p>

有天中午,李勁東擠到我們這桌來吃飯。我正扒拉著缺油少鹽的炒餅,聽見李勁東說:“老朱,瞧您皮膚白的,年輕時挺好看的吧。”朱秀玉沉默著,大家也都沉默著。李勁東又說:“賀奕,是不是呵?”我點點頭,說:“可不是嗎?!崩顒艝|嘴里呼呼地嚼著飯菜,大聲說:“咋沒結(jié)婚呢,就沒人看上你?!不可能?!敝煨阌翊蠹t了臉,囁嚅著不知說了句什么。年輕人都哄笑起來,紛紛附和說朱秀玉眉眼漂亮,尤其皮膚特別好,就是穿著太樸素了。

笑鬧起來,朱秀玉窘迫地坐著,反復(fù)搓手。我忙說:“李姐,遼寧芭蕾舞團的演出票還有嗎?給我兩張?!崩顒艝|說:“多的是,沒人要,你下午過來拿。”我說:“好吧,要給稅務(wù)局的關(guān)系戶送幾張票?!崩顒艝|對我的話題不感興趣,她微微點了點頭,便說:“老朱,你人不錯,就是不夠大方?!敝煨阌駥擂蔚匦α诵?,微低了頭,眼睛盯著地下。李勁東又說:“你爸都有八十歲了吧?守著老頭子過,有啥勁呵!回頭我給你介紹個對象,特有錢……”

李勁東話沒說完,朱秀玉已經(jīng)端起盤子,離開了座位。

食堂人很多,吵吵嚷嚷的,朱秀玉的背影很快就看不見,像是被融化掉了。

李勁東嘴角上斜,她盯著朱秀玉坐過的位子,說:“嗨,還挺有個性。老處女都變態(tài),心理不大正常。瞧老朱穿得老媽子不像老媽子,工農(nóng)兵不像工農(nóng)兵。我們胡同里撿破爛的都比她強?!?/p>

我們幾個年輕人都不出聲。

從那以后,朱秀玉就自己帶飯,不再去食堂。

星期天下午,一向最為無聊。星期五晚上往往比較興奮和放松,星期六則都在聚會、吃喝瞎逛,想著還能再休息一天,挺帶勁。星期天呢,只好慵懶地等待周而復(fù)始的另一周開始……

從一家新開的日本料理店出來,我和男朋友準(zhǔn)備去看電影。我們的汽車路過市中心的公園,公園門口聳立著大型菊展的廣告牌。我突發(fā)奇想,建議男朋友去參觀菊展。男友笑話我實在太土,居然有這類老年人愛好。經(jīng)他這么調(diào)侃,我更是堅持要去看看。他拗不過我,只得答應(yīng)。

每到秋天,這家公園就要舉辦菊花展。菊花展舉辦了幾十年,估計全市人民都輪番看過幾回了。從人頭攢動到門可羅雀,大家終于厭倦了菊花展。近幾年來,公園為吸引游人,從世界各地引進了不少菊花新品種,出現(xiàn)了許多不可思議的菊花顏色、花型,我在電視里看到過黑色、寶藍、墨綠色的金雞菊,雪青色、泥金色的波斯菊,珠灰、肉粉色的多頭菊等等,讓人嘆為觀止。

公園里人山人海,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鐘了。擁塞在人堆里,眼前照相機、手機閃爍,果然是中老年人的天下,打扮怪異者不在少數(shù)。他們擺出各種姿態(tài)和菊花合影。有個阿姨甚至讓她老公站在她前面,權(quán)當(dāng)豎起了一道人肉門簾,就地換起旗袍來了。我男朋友倒是入鄉(xiāng)隨俗,用手機拍照,拍完雛菊拍非洲菊,拍完非洲菊拍樹菊,興致盎然。我有點不耐煩,東張西望,希望找個借口拉他離開。猛然間,李勁東閃進了我的視線。

李勁東被裹挾在人群中。她的樣子讓我恐駭。她穿著肥大的橙色襯衫、睡褲型大花褲子,獨自一人——只要身邊還有任何熟人,她也絕不允許自己出現(xiàn)這種狀態(tài):眼神呆滯,失魂落魄。周遭的熱鬧喧囂顯然與她無關(guān),她不過就是到人群中來待一會兒,挪步子的。

造型各異,恨不得拉你去看它、拍它、親它的各色菊花,環(huán)繞在李勁東臉旁,盛放在她頭頂,扒拉著她的手臂,她在花下顯得特別孤獨蒼老。她任由人推著擠著,目光從這個人的后背挪移至那個人的后脊,散亂猶疑,黯淡凄涼……仿佛前面有人領(lǐng)著,后面有人推著……

我強扯著男朋友走了。

星期一,朱秀玉問我能不能幫她在演出處要點廢海報。我說這還不容易,演出處的人過段時間就得處理一堆海報,她自個去挑就行。她說她畢竟不是正式職工,不能隨便伸手把東西往家拿。我給她抱回來一大摞簇新的海報。過兩天,她送我一只精美的錢包。錢包是用海報紙做的,長方形,外殼有棱有角,幾株赤紅色蠟梅飛在大片的黑底子上,里外三層均是黑色。錢包開合處釘著暗扣,非常精致。我喜歡得不得了,連連感謝她。她抿著茶,笑說還應(yīng)該謝謝我呢,她家廚房的爐灶四周貼上海報紙,清理油煙就容易多了。

我定期會去給她取幾張?zhí)蕴聛淼暮螅稘L石群星》《小澤征爾和柏林愛樂樂團》《江姐》《愛爾蘭大河之舞》《洋麻將》……朱秀玉告訴我,海報拿回家,她父親會將它們平攤在地上,讀一讀海報上的文字。她父親煞有介事,除了編導(dǎo)和演員,就連海報上演出機構(gòu)、贊助商的名字——只要海報上有的字,他都要讀一遍。讀出來劇名,似乎就能想象它在舞臺上的樣子。待父女倆欣賞完這些“紙上的演出”,才舍得拿去廚房。

大概從公司到全市觀眾,沒有比他們父女倆更熟悉這些演出的了。既然如此,以后公司主辦的演出,他們都可以去看看。朱秀玉說那可不成,她父親睡得早,每晚八點多就上床了,讓他去看戲,他非得在劇場里睡著了,那可多對不起那些演員。他們就這么著讀讀看看海報,挺好!

舞劇《云南印象》在本市巡演結(jié)束后,我去幫朱秀玉要廢海報。我走進演出處辦公室,老羅正在給李勁東布置事情。他們并坐在辦公桌前,靠得很近。我繞到他們前面,老羅在演出售票點分布圖上畫著紅道,侃侃而談。李勁東凝視著老羅,神情恍惚,另有所思的樣子。我叫了李勁東一聲。李勁東望向我,眼神迷糊空茫。李勁東穿著肥大變形的沙紅色羊毛衫,沒有戴胸罩,乳房有些下垂,乳頭輕微地頂著毛衣,乳房輪廓清晰可見……

我問李勁東要幾張《云南印象》的海報。老羅抬起頭,將架在頭頂?shù)睦匣ㄑ坨R扶正,問我要廢海報干啥。我說糊廚房墻壁,防油煙。老羅說:“賀奕,你做起飯來了,難以想象?!崩顒艝|不屑地說:“她這是給朱秀玉要呢!那人,特愛貪小便宜?!蔽抑v這些海報紙,反正也是扔,不如給有用的人。李勁東一本正經(jīng)地反駁:“誰說扔了的,我們都是要賣錢的?!?/p>

我正要說話,被老羅搶在了前頭:“廢紙能賣幾個錢,買斤大白菜都不夠。賀奕你自個取,多拿點,能有用就好?!蔽液芨吲d,便講了講朱秀玉和她老父親喜歡看海報的事。老羅興奮地站起身,端詳起墻上張貼的各種海報來,他指著其中一張海報,微笑道:“確實有不少好看的,你們看這張,構(gòu)圖多美!這片倒影用得特別妙……朱秀玉父親還真有意思,喜歡海報!以后請老先生來看演出?!蔽腋嬖V老羅:“朱老先生晚上睡得早。”老羅說:“不是還有日間場嗎?”我說:“老先生還在上班,指導(dǎo)年輕人整理舊書——他從前是那家老國營書店的職員?!崩狭_說:“老先生了不起呵,有底子。以后有空,我要去向他請教……周末的日間場,可以讓朱秀玉陪老先生來,我們的有些演出,還是不錯的,可以看看?!?/p>

我拿著幾沓海報正出門,聽見李勁東說:“經(jīng)理,您心眼可真好!這一下老朱更要嘚瑟了。”我回轉(zhuǎn)頭,老羅在勾畫他的圖紙,他含糊地問:“你說什么?”李勁東將頭湊到圖紙前,撐著腮幫,不說話。李勁東的毛衣摩擦著老羅的夾克衫,她肥碩的乳房橫突在夾克衫和羊毛衫的交接處……我趕緊走了。

朱秀玉就像李勁東的一塊心病,她的話中要是沒提及朱秀玉,就不算了結(jié)。

李勁東常提醒我們幾個年輕人,趕緊找對象:“過了二十五歲,就不好找了。男人看你,就老了。你們看朱秀玉?!被蛘哒f:“我十六歲就認識我老公了,我們都在工廠當(dāng)學(xué)徒,成天混在一塊兒玩,二十四歲才結(jié)婚。我老公苦追我八年……我老公最討厭朱秀玉那種假模假式的女人?!崩顒艝|老公長得矮胖,氣質(zhì)倒還斯文。他戴眼鏡,不知是高度近視眼讓焦距不清,還是就愛瞇縫著眼看人,我見過他兩次,被看得渾身發(fā)毛。

我們和李勁東開玩笑,問她:“怎么才叫苦追?”李勁東邊剔牙邊笑:“他太丑,我一直看不上他。嗨,人家倒還有志氣,剛恢復(fù)高考,還真考上了大學(xué)。我們胡同那叫一個轟動!我也感覺特有面,就答應(yīng)他了?!?/p>

十六歲的李勁東,圓臉應(yīng)該是甜潤的,隨時表現(xiàn)出來的亢奮般的活潑、輕佻、淘氣,在青春期,興許是更活潑輕佻淘氣。從她粗糙、松懈的臉,坍陷的鼻翼,翻出白皮的嘴角,很難再見昔日的影子。過去,她娘家人對她冷眼相待,哥哥姐姐的孩子淘汰下來的衣服扔給她穿;就是去趟泰國旅游,他們都會在她面前趾高氣揚炫耀好半天。這幾年,她老公“有錢了”,她也買了很多高檔時裝——那些衣服花哨昂貴,僵硬板正,堆砌在她身上,像借來的道具,倒讓她透出一股子蒼涼味兒來了。

李勁東老公老來發(fā)跡,她娘家人都特別意外,對她也格外高看。他們自個的境遇不如從前,于是很羨慕她,竭力恭維她。他們是什么樣的人,李勁東心里明鏡似的,總得到吹捧,她倒也更自信了。

李勁東說:“朱秀玉這種女人,碰不得男人。碰到保準(zhǔn)讓男人變得呆傻,跟著就倒霉?!币娢覀円荒樢苫螅忉尩溃骸翱蠢狭_,多護她。”設(shè)備處的小廖笑起來,說:“李姐,別瞎說,敢明兒被老羅老婆聽見,還得了!”李勁東敲敲飯碗邊緣,以權(quán)威的口氣說:“人家顧大夫會怕個老處女?你沒見過顧大夫吧,名醫(yī),那氣質(zhì)見識,還吃老處女的醋?”

之前聽老同事們說過,老羅有陣子犯腎結(jié)石,上不了班。李勁東第一次去老羅家,找他給文件簽字。顧大夫挺不高興,嫌李勁東嘴碎,在別人家東張西望,好打探。不久之后,李勁東就常往老羅家跑了。她替顧大夫干洗衣服,給老羅女兒排隊報名參加補習(xí)班,幫他們張羅著換陽臺窗戶,據(jù)說還陪老羅他媽去看過病……不過,公司很少有人見過顧大夫,老羅的家事都是李勁東發(fā)布出來的。

冬天到了,是個暖冬,一點不冷。只是久不下雪,天氣特別干燥。

我和朱秀玉去銀行辦事。她讓我直接到42路公交車站等她,她就不到公司來了。她正好和父親同路。我聽說可能見到她父親,自然很是期待。

九點不到,差十分鐘,42路公交車停在站上。前門打開了,朱秀玉跟在幾個人后面下了車。她穿著藏藍色中長棉衣,圍著一條黑色毛線短圍巾。深色的服飾襯得她面色雪白,素樸雅致。就她一人?我正有些失望,只見她在車門邊停了下來,回頭站立著。車上下來兩個年輕姑娘,緊跟著,一個高大的老人出現(xiàn)在車門處。他那么高,頭幾乎都頂?shù)搅塑囬T。朱秀玉伸手給他,將他攙扶下車。

他們穿過自行車道,來到我們約好的過街天橋下。我迎上去,招呼朱秀玉。她滿面笑容,我從未見她那么輕快地笑過。她向那個高大的老人介紹了我。她說:“爸爸,這是我給你說過的小賀。賀奕,爸爸還得坐幾站呢,他非要下車,說要謝謝你!”

朱秀玉的爸爸穿著黑色的長棉袍,說不上是嚴肅還是靦腆,他沒有表情。他脫下棉帽,朱秀玉把帽子接過來。老人對我伸出手,我趕緊與他握了手。他說:“小賀,謝謝您,幸會!”

我有點不好意思,忙說:“您太客氣了!”

朱老先生的手不像通常老年人的手那般綿軟,他手掌闊大,皮膚粗糙,骨節(jié)廋硬。

朱秀玉推推老人的胳膊,將帽子遞給他,微笑道:“爸爸,您走吧?;仡^我辦完事,去接您?!?/p>

老人看了看朱秀玉,又看看我,慢慢說:“趕明兒得空,上家坐坐?;匾娏四?!”

我點點頭,說:“您慢走!”

老人轉(zhuǎn)身往車站走去,邊走邊戴上帽子,他腰板筆直,從背影看,真不像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

朱秀玉盯著父親的背影,靜靜地笑著,很滿足的樣子。

我告訴朱秀玉,她父親好有風(fēng)度。

朱秀玉搖搖頭說:“他沒多少文化,高中畢業(yè)就去書店當(dāng)學(xué)徒了。要整理書,不弄明白大致寫的啥,也不成。他就發(fā)狠自學(xué)。原先書店和好些大學(xué)問家關(guān)系不錯,他也好請教……”

我說:“怪不得呢,他看著也像過去年間的人……”

朱秀玉有點憂慮的樣子,她說:“他腦子有點不行了,老忘事。身體倒還好,天天騎自行車出去遛彎兒呢。”

42路車公交車來了。老人回頭望了望朱秀玉,上了車。

在銀行辦完事,已經(jīng)是上午十一點了?;毓韭飞?,我問朱秀玉,她是害怕李勁東嗎,怎么都不到食堂吃飯了。她淡淡地說帶飯吃簡單,可以利用午休時間去買菜。每天到單位,朱秀玉都把塑料飯盒放在暖氣片上保溫,但到中午,飯菜也還是涼了。她在飯盒里加些開水,泡著飯菜吃。

午休時間,路上行人也少。路過賣烤紅薯的小攤,朱秀玉停下來,買了兩個紅薯,我倆一人一個。她先拿出濕紙巾讓我擦手,看著我把手擦得干干凈凈,才把滾燙的紅薯遞給我。真是好吃!我迫不及待咬了一大口,燙得直扇嘴。賣紅薯的老哥在一邊幸災(zāi)樂禍,咧嘴直樂。朱秀玉也笑了。她說她小時候也是這樣被燙過好幾次,被媽媽提醒了,下次還會被燙著。我問她小時候是不是常吃烤紅薯?她說也不算經(jīng)常,不過,每次從動物園出來,媽媽會買兩個。

“那是最好的零食了!爸爸媽媽分吃那只大的,我吃小的。”

冬天的中午,有淡薄的陽光,暖暖地灑在皮膚上,拂塵輕掃一般,甚是舒坦。小街上的枯枝敗葉,被藍天和陽光襯托著,頗有點地老天荒的渺茫感。我倆慢慢地往公交車站走去,朱秀玉講起了她的過去——

那時候,媽媽還沒生妹妹和弟弟。星期天,一家三口常去逛動物園,她就喜歡動物園,怎么著也逛不膩。動物園養(yǎng)著幾只白孔雀,幾只五彩孔雀。她站到籠子前,蹦蹦跳跳地揮舞著手絹,喊叫道:“孔雀孔雀開屏吧!”有只白色的孔雀,只要聽她呼喊,一準(zhǔn)開屏。其他游人這么叫,那孔雀卻不肯開屏。媽媽覺著是那只手絹起了關(guān)鍵作用,拿過她的手絹,讓別的孩子舉著,沖孔雀呼喊,孔雀也不開屏。邊上的游客們見狀,就讓她對著孔雀使勁叫喚。起初,他們讓她叫,她就叫,孔雀也一準(zhǔn)會開屏。多幾次過后,她不愿意再叫了。那些游人不甘心,好多人圍著她,一個勁兒嚷嚷:“小孩,叫呵,叫……”她就拉著爸爸媽媽,趕緊走開了。

我瞪大眼睛:“真的嗎,那孔雀真的認識你?”

朱秀玉什么時候去孔雀館,那只白孔雀都會從別處走到她面前來。只要她叫喚孔雀開屏,它準(zhǔn)會開!每個人都覺得她不可思議。幾次下來,朱秀玉再也不叫喚了。那只孔雀越來越瘦,瘦骨嶙峋地站在她面前。開屏的時候,它全身顫抖得厲害,似乎隨時會倒下去……

我追著問:“后來呢?后來你還去看它嗎?”

朱秀玉說她老想著它。不過,爸爸媽媽再沒心情去動物園玩耍,妹妹出生了,接著是自然災(zāi)害……

某天打飯時,老羅排在我后面。老羅說好久不見朱秀玉來食堂了。我說她都是自個帶飯來。老羅問是不是嫌食堂菜貴?我說好像也不是。老羅說大冷天,帶的飯一會兒就涼,怎么吃?我告訴他,朱秀玉用毛巾包著飯盒,放在暖氣上,她說這樣就不會涼透。老羅蹙著眉頭。很快,會議室添置了一臺公用微波爐。有了微波爐,李勁東馬上顯出能干來了。她給我們烤花生、做奶茶、蒸蛋羹、做比薩餅,大家伙都很高興。朱秀玉卻一次也沒有用微波爐熱過飯菜,她總是在我們?nèi)ナ程脮r就把帶來的飯吃了。我們回到會議室時,她往往都外出買菜去了。

既然是公物,朱秀玉當(dāng)然也應(yīng)該使用。我這么提示她。她說我們都是偶爾使用微波爐,她天天去熱飯菜,就不大好了,不如不用。還是在打飯時,老羅笑瞇瞇地問我,朱秀玉是不是可以吃上熱乎的飯菜了?我轉(zhuǎn)述了朱秀玉的話。老羅很有些不解,他說朱秀玉這樣不好,在小事上過于較真,反而顯得小家子氣。一個微波爐,誰多用一次少用一次,有啥關(guān)系呢。

朱秀玉很聽老羅的話。第二天中午,她端上飯盒,去會議室熱飯了。

冬天新鮮的蔬菜少一些,飯菜就比較單調(diào)。遇到食堂沒啥好吃的,我就去樓里超市買個三明治、酸奶,湊合一頓。刮大風(fēng)那天,朱秀玉告訴辦公室?guī)讉€年輕人,她帶了自制的雪里蕻肉丁炒黃豆、鹽鹵香干雞蛋,讓我們?nèi)ナ程么螯c主食,大家到會議室一塊兒吃去,總吃快餐不大好。我們聽罷,都歡呼起來。

我們在食堂打了米飯、炒餅、紅燒肉、白菜豆腐湯,加上朱秀玉的菜,一頓可口的午餐便成形了。老羅和李勁東在食堂吃完飯,在過道里聽見會議室的笑聲,便拐進會議室來湊熱鬧。老羅瞧見我們圍成一圈吃得挺歡實,便探頭看桌上都有什么菜。我們都搶著告訴他,朱秀玉帶來的菜多好吃。老羅就說他和李勁東也必須要嘗嘗。

老羅對朱秀玉的雪里蕻贊不絕口。他對李勁東說:“李勁東,朱秀玉這個雪里蕻特別新鮮,和市場上買的大不一樣,比你做的酸菜還好吃!朱秀玉,你把這些丫頭慣的,以后她們更不去食堂了!”

李勁東咧嘴笑著,她正吃得起勁,還把我碗里的米飯撥出去一點,拌著雪里蕻吃。她說:“經(jīng)理,那可不是。嗨,想不到老朱還有這么一手!您說,老朱這心靈手巧的,沒個男人來伺候伺候,多可惜!”

我們?nèi)笺蹲×?。朱秀玉就跟沒聽見一樣,沒有抬頭。只聽見老羅說:“李勁東,這是哪兒跟哪兒!胡說八道!”

李勁東哈哈大笑起來,她很香地嚼著豆腐干,說:“是,是,經(jīng)理,我話粗理不粗嘛,我這不是替老朱著急嗎?您瞧她,有模有樣的,干活也利索,應(yīng)該成個家。一人待著吧,怎么著也是寂寞。您請您家顧大夫給老朱介紹一個?”

“騰”的一聲,我嚇了一大跳,朱秀玉把搪瓷飯盒擲放在了茶幾上。她依舊坐著,面無表情地直視著李勁東,聲音并不比平時高,她說:“李勁東,我有沒男人,需要告訴你嗎……你說別人我管不著,以后請不要再提我跟這件事!”

李勁東頓時傻了眼,她略為變了臉色,馬上笑道:“喲,老朱,我這好心敢情真成了驢肝肺!”

朱秀玉站起來,迅速出了會議室。

老羅尷尬地搓著手。李勁東沒了笑容,自我解嘲說:“嗨,得,我咋忘了老處女都他媽是神經(jīng)病呢!”

老羅喝住李勁東,有點生氣,說:“住嘴!李勁東,你非得不依不饒干嗎,人家招你惹你了!還來勁兒了!”

李勁東嘴里囁嚅著,臉色難看。

老羅放下碗筷,走出去了。

李勁東將筷子使勁往地下一摜,罵道:“操!”

春天來了,我已經(jīng)快三十二歲了,家里在催促我結(jié)婚,尤其我媽,叨叨個沒完。那段日子,我常常發(fā)呆,在辦公室也不想講話,有時會突然一陣絕望,覺得啥都沒意思。我說不出對男朋友有多少不滿意,只是不想結(jié)婚。

星期三下午,辦公室那兩個女孩去市里參加培訓(xùn),剩下我和朱秀玉。我手上活兒不多,幾下就做完事。那種空虛茫然的感覺又來了。我嘆了一口氣。朱秀玉側(cè)頭看著我,問我為何最近老是唉聲嘆氣的,都不大像平時的我了。我好奇心大起,沖動地問朱秀玉真的有對象嗎?

朱秀玉淡淡地說:“我曾經(jīng)差點都結(jié)婚了!”

我脫口而出:“真的?”

朱秀玉笑開了,她說:“看來大家還都覺得我活該單身……”

我小心翼翼地問她:“啥叫‘差點’?”

朱秀玉異常爽快地說:“終于還是沒結(jié)成婚,那就是緣分不夠吧。”

她說,他們是在下鄉(xiāng)回城的火車上認識的,互相都挺有好感。來往了好幾年,也都談婚論嫁了。這當(dāng)口,朱秀玉媽媽突然過世了。沒了媽媽,支撐著家的大梁就倒了,父親和年幼的弟弟妹妹都沒了主心骨,什么事都得靠朱秀玉拿主意。朱秀玉告訴未婚夫,她不能馬上結(jié)婚,緩個兩年,等妹妹工作了,再結(jié)不遲。他倒沒有逼迫朱秀玉,他明白她家里的負擔(dān)重,他自己家也很不富裕。沒過多久,他就提出分手,朱秀玉當(dāng)然無法接受。然而,誓言既已成灰,再瞧瞧家里的情形,朱秀玉聽說有人在給他和朱秀玉都認識的一個女孩保媒拉纖。朱秀玉沒啥選擇的余地。

我說就是這樣?!你不難過嗎?朱秀玉小口地抿著茶水,她說:“那些年,有那么多難過的事,不知道該先難過哪一件?!?/p>

我追問她未婚夫的下落,朱秀玉沉默了片刻,西曬的陽光浸進她的眼睛,她棕黃色的瞳孔閃閃發(fā)亮,她似乎承受不住那明亮,微微瞇縫起眼簾。

后來,他到工廠來找過朱秀玉。他過得很不好,有了女兒,不知咋的,女兒好幾歲了都不會笑。送去瞧醫(yī)生,才說是患上“孤獨綜合征”,一輩子都好不了,只會越來越嚴重。妻子人不壞,就是和他不大和諧。有了患病的女兒,醫(yī)生勸他們再要個孩子,這種情況國家政策也允許,他卻怎么著也不想再要孩子了。他說他老也忘不了朱秀玉……說罷,還掉了眼淚。一個大男人,有朱秀玉父親那么高大,過去又黑又壯,現(xiàn)在呢,變瘦了,又黑又瘦……

那是在工廠大門外,白楊樹夾道的路上,他們最后一次見了面。朱秀玉叫他別再來找她了。她告訴他,人各有命,該多為孩子想想,別的事都該放下了……

我問朱秀玉,她恨他嗎?朱秀玉嘆氣說:“過去這么久了,他的孩子挺大的。誰家都有難處,沒有七災(zāi)八難的已經(jīng)不錯。人嘛,總得擔(dān)待點啥,不能遇上難事就繞著道走呵……”

我說:“那之后,你再沒有想過結(jié)婚?”

朱秀玉搖搖頭。

初夏時節(jié),我還是結(jié)婚了。婚姻好像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可怕,也許只是因為有了更讓我憂慮的事情——我懷孕了。

有一天,朱秀玉拉上我,去給老羅送兩套她做的護膝。她聽說老羅在部隊時,膝蓋受過傷,她說人老了,受過外傷的地方就容易起風(fēng)寒。她父親過去搬書,手肘被壓傷過,如今手臂就得特別護理。我好像不清楚老羅受傷的事,朱秀玉又不肯自己去,只得陪她去了。

過了兩天,老羅到我們辦公室來,環(huán)視一番,大聲嚷嚷說:“賀奕,朱秀玉呢?”我抬頭看著老羅,覺著他神情異常。我說朱秀玉去洗手間了。老羅點點頭,若有所思地走到我身邊,附身看了看我正在做的賬面。

半天,他才說:“護膝太好用了。特別舒服!多穿十條褲子都比不上?!?/p>

我說:“是嗎,朱秀玉自個踩縫紉機做的。”

朱秀玉進屋了。她對老羅點點頭,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老羅說:“朱秀玉,謝謝你!”

朱秀玉平靜地點點頭,說:“您客氣了!”然后,自顧低頭工作起來。

老羅似乎是欲言又止的樣子,站站,也就走了。

冬至?xí)r,我的孕肚已經(jīng)出懷了,行動倒還利索,只是人有些懶懶的。

中午,老羅和我邊吃飯邊談事。李勁東端著餐盤過來,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只小飯盒。原來她右手勾著個網(wǎng)兜,飯盒正是從網(wǎng)兜里面拿出來的?!皝?,吃點我包的羊肉餡餃子?!崩顒艝|說。老羅高興地馬上夾起一只來吃,連連說好吃。李勁東又給我夾了幾個放在餐盤里:“賀奕,多吃點,你現(xiàn)在可是吃兩個人的飯?!?/p>

老羅贊嘆李勁東真是高手,他吃過不少羊肉餡餃子,她做的最好吃?!磅r、嫩、香,還不膻腥。唯一缺點是不夠燙?!崩狭_說。李勁東笑道那是肯定,早上煮好帶來,剛才用微波爐加熱了一下,自然比不上現(xiàn)包現(xiàn)煮、末了再喝點餃子湯的滋味。老羅說他已經(jīng)很知足了,老婆到加拿大去陪女兒后,三餐基本都是胡吃。

李勁東說:“瞧您,這點餃子就把您收買了。我們家那位,好吃好喝伺候著,還非得今兒一個小三,明兒一個小四的?!?/p>

老羅停下筷子:“李勁東,又來了,你別老瞎猜疑,你們家老牟挺好的?!?/p>

李勁東笑道:“嗨,經(jīng)理,是真的,他現(xiàn)在就盼著我死呢!他想霸占房子。現(xiàn)在的男人沒房子,哪個小三小四愿跟你?!?/p>

老羅將最后兩只餃子放在李勁東碗里:“多吃,少說,越說越?jīng)]邊!”

李勁東瞪大眼睛看著老羅,煞有介事地說:“前兩天,我們吃著吃著飯,頂頭日光燈突然爆裂了,當(dāng)時我們家那位正巧在廚房。我差點就被當(dāng)場砸死,要不就被炸死?!?/p>

老羅笑道:“神經(jīng)!你不還好好的,還包餃子呢?!?/p>

李勁東說:“只能說我命不該死。我還真沒事,就是袖管上落了點玻璃碴。我們家那位立馬從廚房出來,看我死成沒。真黑心??!”

我笑起來,老羅也哈哈大笑。

老羅說:“你就夸張演吧。”

李勁東心有戚戚的樣子,她說:“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先提前告你們一聲。以后我突然死了,你們得知道,我不是自殺?!?/p>

老羅敲了敲桌面,說:“這個我們都知道,你不可能自殺,誰自殺你都不可能自殺?!?/p>

李勁東不知是自嘲還是欣慰,她笑了:“咱們這兒的人,除了老朱,誰會自殺啊,性格都挺好?!?/p>

老羅停下筷子,他說:“嗨,你……積點口德,好不好!”

李勁東略有些尷尬,她說:“經(jīng)理,您甭向著她,她表面見人都低頭,實際又古怪又橫?!?/p>

老羅溫和地說:“她不是古怪,就是有點內(nèi)向。你別這么擠對她。她要照顧老父親,要不是真的有困難,誰會跑這么遠路來兼職,掙這點錢,她夠不容易的?!?/p>

李勁東只看著我,像是醒悟了一般,點點頭,說:“還真是。鰥夫老女,不容易……經(jīng)理,一會兒我去取給您干洗的衣服?!?/p>

老羅說:“行,多謝了!”

李勁東說:“就手的事,您等于給我嫂子生意呢,她那個干洗店,生意也不咋的。我不打擾你們談工作了?!?/p>

老羅說:“打擾什么呀,你想坐就坐著。誰讓我們吃你嘴軟?!?/p>

李勁東滿面春風(fēng)地說:“哈哈,那我可就不走了,我喜歡湊熱鬧?!?/p>

起初,朱老先生的阿爾茨海默癥發(fā)展緩慢,畢竟已經(jīng)是八十多歲的老人,記不住事、認不出親戚朋友也是尋常事。我的兒子搖搖晃晃會走路那陣子,老先生也就是記憶力嚴重衰退而已。到我兒子上了幼兒園,她父親的病情發(fā)展到了胡亂吃東西,買來的切面,他要是餓了,抓起來就吃。這讓朱秀玉特別不放心。

朱秀玉讓我陪她去向老羅請假,她只能每周來三個半天。老羅爽快地答應(yīng)了。他說自己母親前年也是因這個病過世,朱秀玉有啥難題,也可以咨詢他。朱秀玉感激地看著老羅,眉頭暫時舒展了一下。朱秀玉叮囑老羅,可以著手物色接替的出納了,她不定哪天就無法再來。老羅說這么多年過去,大家磨合得差不多,越來越默契了。公司幾次大型演出,財務(wù)環(huán)節(jié)本來相當(dāng)麻煩,財務(wù)處卻表現(xiàn)得很好,這其中也有你不小的功勞;你做的流水賬,看著就舒服。朱秀玉扯著藍色袖套,連連說,那也不能和年輕人相比,電腦她就不會用。

回辦公室的路上,朱秀玉嘆了口氣,她告訴我,她還真不能馬上辭掉工作,雖說工資只有一千來塊錢,父親這一病,就該開銷大了。我問她,她出來上班,她父親誰照看?她說父親下午基本都在睡覺,醒著也就看看電視。她出門就上鎖,父親也很順從,聽她話呢。

我說你的弟弟妹妹不能抽空照顧一下父親?朱秀玉搖了搖頭。當(dāng)初她從山西插隊回來,都快二十七歲了,妹妹十七歲,弟弟才九歲。母親突然得了怪病。母親讓她先別找工作了,把弟弟看管到小學(xué)畢業(yè)再說。母親病逝后,她頂替母親進了玻璃廠。白天上班,晚上回家還有很多家務(wù)要做。妹妹弟弟要讀書、找工作、成家,忙忙碌碌,她的事總是可以先放放再說,沒有他們的事要緊。朱秀玉嘆氣道,日子真快,轉(zhuǎn)眼間,母親走了三十年了。父親沒有再婚,卻也記不得母親這個人了。她拉扯完妹妹弟弟,輪到照顧衰老的父親了。

朱秀玉長得不像她父親,她是像母親嗎?我們站在過道里靠近窗口的位置,突然都停下腳步,一齊盯著窗臺上的一棵君子蘭。我問朱秀玉,她母親是怎么去世的,不到五十歲就走,還真是比較少見。朱秀玉捏著洗得泛白的舊袖套,嘆了一口氣。她說母親在玻璃廠上班,愛說愛笑,左鄰右舍可喜歡她了。有一年,母親腳底長了顆痣。黑色,誰會注意一顆痣呢,也就比普通的痣大一丁點。后來,幾顆痣越長越大,跟著腳板往上爬,先是到了腿上,接著往背上、前胸蔓延,從稀到密,越來越多。她陪母親去瞧醫(yī)生,說是一種惡性瘤,沒法子抑制它不長。

那時候,她家住平房,每周洗澡都得去公共澡堂子。愛干凈的母親卻不敢上澡堂,她就生拉著母親去。冬天的澡堂特別擠,女人疊女人。那些人看到母親的黑痣,驚叫著,跑得離她們遠遠的。那一大間浴室跑得就剩下她倆。母親羞臊得恨不能鉆到地縫里去。她就大聲說:“媽,沒事,人都走了,咱們一人一個蓬頭,寬敞。”母親猛地點頭,蓬頭下的臉上,淌的不知是水還是淚……

后來,管澡堂子的人不讓她們進去,她百般解釋這病不傳染,人家還是不答應(yīng)。母親沒了笑聲,漸漸地,走不動路了……黑瘤上了臉,進了腦袋,她不大識人了?!巴春牵⊥?!”母親整夜地叫喊。家里人都嚇得不輕。她把弟弟妹妹送到姨家,讓爸爸睡在辦公室。她夜夜不睡覺,守著母親……

我的后背起了雞皮疙瘩,像在看恐懼電影,明知道與自己無關(guān),卻抑制不住最活躍、最真實的想象。那些遙遠的、傳說般的某段生活,一種被選中后避不開抖不掉的霉運,像下午的殘陽,總是穩(wěn)穩(wěn)地落在朱秀玉的座位上。

再過一年,老羅就該退休了。四十出頭的卓力從局里下到公司任副經(jīng)理,算和老羅有個工作交接。老羅前幾年迷戀上畫油畫,他的幾幅油畫被一家畫廊收購了,他畫得更來勁兒了。他妻子到國外去陪女兒讀書已經(jīng)好幾年了,只是偶爾回來看看他。老羅只等退休,就去和她們會合。公司的事情老羅基本不再插手。

卓力的老家在江西一個小城市,他畢業(yè)于名牌大學(xué)的新聞傳播系,在黨校讀了研究生。卓力對公司演出制度做出較大的調(diào)整,不再高標(biāo)準(zhǔn)要求公司引進各種演出。從前老羅對流行歌星不感興趣,對歌星的經(jīng)紀(jì)公司主動上門聯(lián)系業(yè)務(wù)回應(yīng)得不積極。如今公司很大一塊業(yè)務(wù)都來自歌星的演出。公司演出數(shù)量明顯增加,上交文化局的經(jīng)費也有增加(從前基本都虧損)。局里對卓力的工作評價很高。

我們的工作節(jié)奏一下子變快不少,活兒很多,收入也提高了一點。大家似乎卻并沒有從前開心。年底,文化局為表彰公司的業(yè)績,撥了一筆錢給公司,說是慰勞大家,發(fā)點年終獎。卓力特意囑咐我,就別給朱秀玉發(fā)獎金了。卓力說朱秀玉工作量沒增加,又不會用電腦。我據(jù)理力爭也絲毫沒用,只好把情況告訴老羅。

我到公司多年,幾乎是第一次親見老羅大發(fā)脾氣。他將書“啪”地扔在辦公桌上,說:“不能這么欺負人!”

他立馬去了卓力的辦公室。

卓力辦公室一直關(guān)著門,爭吵聲還是傳到了樓道里。沒有人聽到更多的內(nèi)容,大家走路卻都有些躡手躡腳的。

那天中午,老羅和卓力都沒來吃飯。李勁東對我們說:“怎么樣,我說嘛,男人沾上朱秀玉,就要倒霉?!?/p>

老羅畢竟還是總經(jīng)理。朱秀玉最終拿到了獎金,當(dāng)然她本人并不知情。我也成了卓力的眼中釘。

卓力真是低估了李勁東的智商。她知道公司大部分人并不喜歡卓力,大家表面上權(quán)服于他,但明顯很不親近他。李勁東以老大姐的親切姿態(tài)去接近卓力,當(dāng)然,起初肯定是被冷落的。沒有關(guān)系,她會加倍地、自輕自賤地、讓你輕松愉快、不知不覺地得到她的奉獻。你也總是會需要點啥的嘛,都是人,不是神。這樣的功底,李勁東打小就在她那個四分五裂的家庭練就出來了。

漸漸地,卓力對李勁東的信任甚至依賴越來越明顯。卓力嘗到了于公于私全面控制員工的甜頭。他變得自信,也變得跋扈。他在公司建立了說一不二的權(quán)威,任何人在私底下反對他,他也很快就能知道,然后置你于死地。公司規(guī)模越來越大,氣氛越來越壓抑。不過,上級領(lǐng)導(dǎo)對卓力的評價比對老羅高多了。

李勁東的地位不僅沒有受到絲毫影響,反倒變得更加重要。有時公司開會,卓力讓李勁東對前一段工作做出總結(jié)。李勁東總是先列舉卓力的新舉措如何英明,用詞夸張到我們都低下頭去,不讓自己笑出聲來。卓力面無表情,嚴肅端凝。講到具體工作環(huán)節(jié),李勁東就不自覺地結(jié)巴起來,前言不搭后語地匆匆完事。

卓力讓大家都向李勁東學(xué)習(xí),保持工作的熱情最重要,任何困難都可以在熱情中化解。

李勁東很難適應(yīng)網(wǎng)絡(luò)化的工作方式,卓力很是瞧不上她。卓力曾當(dāng)著我的面不屑地對老羅說:“李勁東這種沒文化的人怎么都混進了文化公司?”老羅淡淡地說:“用人長,容人短吧?!?/p>

李勁東并沒有因為得到卓力青睞而疏遠大家,她在我們面前大講卓力私生活的笑話,他媳婦是如何從小三上位之類的八卦。李勁東變得更加肆無忌憚地嚼舌。說話成了她的事業(yè),不管你喜不喜歡聽。

她告訴大家,有個離了婚的老娘們兒企圖勾引她老公,她看到她老公手機里發(fā)自同一個人的多條曖昧短信。查到身份還不容易嗎?她跑到那老娘們兒單位,當(dāng)著她同事們的面,狠狠給了她一記耳光。那滿臉褶子的騷娘們兒還是一個單位的處長。這個處長的手下全都被李勁東搞得目瞪口呆……

李勁東的勸誡良言和朱秀玉的生活,加速了我對自己就快來臨的四十生日的恐懼。衰老長著一張松弛寡淡卻無所不在的臉,時而展露時而掩藏,誰都逃不過它的魔爪。記扔哪兒了。

老羅就要退休了。卓力已經(jīng)正式接任總經(jīng)理。朱秀玉告訴我,她父親幾乎已無法自理,她打算辭職。我稍感意外,知道朱秀玉有她自己的考慮,便與她一起去找老羅。老羅坐在寫字臺上看書,津津有味地獨自干笑著。房間里亂七八糟堆積著如山的文件書籍,他已經(jīng)整理多日了,真不知道他何時才能弄完。

老羅聽完朱秀玉的想法,他說這節(jié)骨眼上辭職并不妥當(dāng),護理癡呆癥患者很耗心力,常常是被護理者無知無覺,護理者卻患上了抑郁癥。工作是對家事的一種分散,哪怕時間很短,對人的精神也有點好處。他可以去給卓力說說,將朱秀玉的工作維持在兩個半天。

我以為朱秀玉一定會拒絕,沒想到她順從地點點頭,說:“那就給您添麻煩了?!?/p>

老羅說大家都是老同事了,別那么客氣。我們轉(zhuǎn)身要走,老羅叫住她,他從抽屜里取出一只大的牛皮紙袋,遞給朱秀玉說,來而不往非禮也,她上次送他護膝,他也沒啥東西給她,這是幾年前他出的畫冊,留個紀(jì)念。

朱秀玉誠惶誠恐地接過牛皮紙袋,抱在胸前,以她一貫的低聲說:“這太珍貴了!”倏忽間,老羅有點不知所措的樣子,他看向我,雙手反扣著。

我玩笑道:“老羅怎么也不送我一本?”

老羅迅速——過于迅速——地說:“我早就送過你了,被你在公園約會時墊著坐了?!?/p>

我哈哈大笑,的確,他送過我,我早忘

接下來的七月,老羅正式退休了。公司給他開了個歡送會,其實也就是大家在酒店吃一頓,然后去K歌。朱秀玉死活不肯參加,她說她父親越發(fā)離不開人了,中午還好,弟弟可以順道來看看,晚上就只有靠她照顧。我說服她,當(dāng)初她進公司、后來在公司這十年的工作,包括在卓力那里為她爭福利,可都是老羅在幫忙。朱秀玉微紅了臉,她說每次讓弟弟妹妹多照顧一下父親,他們就不大高興。父親也有點不認識他們了,朱秀玉不在,他就驚慌。

我講歡送會畢竟是特殊活動,她不參加,公司同事會認為她忘恩負義。朱秀玉認真地說,她不怕別人議論。這是我頭一回聽到朱秀玉說不,我倆也頭一回有些不歡而散的意思。

歡送會鬧哄哄的,講話的人都很大聲,麥克風(fēng)不停發(fā)出電流的嘶嘶聲音,氣氛頗有些無精打采。

沒想到顧大夫也來了。我做產(chǎn)檢時,曾請顧大夫在她那個醫(yī)院幫忙介紹靠譜的大夫。顧大夫個頭不高,燙短卷發(fā),戴著考究的眼鏡,身形有些發(fā)福。這個年齡的微胖反倒使她顯得很是威儀,風(fēng)度翩翩。顧大夫堅持要坐在我們這一桌,因為她極度厭惡抽煙喝酒,前排那幾桌都有人抽煙。為此,卓力特意將特別能喝酒的李勁東與顧大夫?qū)φ{(diào)了位置。

卓力請來文化局主管領(lǐng)導(dǎo)、兄弟公司的領(lǐng)導(dǎo)、幾家劇團的領(lǐng)導(dǎo),其中也有李勁東從前劇團的領(lǐng)導(dǎo)。其實大都是些熟人,平時業(yè)務(wù)往來頗多。不知怎的,他們在這個場合出現(xiàn),卻顯得特別無聊。那些煽情、套路、絲毫不過心的送別致辭一個接一個,凝滯了宴會廳的空氣。他們書面語言中的老羅,完全是另外一個人,和我們熟悉的那個人關(guān)系不大。大家都盼望他們趕緊把過場走完,好開始吃喝……最后,老羅做答謝發(fā)言。

老羅基本在回顧他在公司這些年間引進的演出。他講到這些演出對他個人的影響,對這個城市形象的影響。講著講著,他有點跑題了。他開始歷數(shù)來過的演出團體中,哪些國家的人特別能喝酒,那些特別能喝酒的劇團其演出為什么特別牛掰……

本來還無精打采的年輕人興奮起來了,他們使勁起哄瞎鬧,老羅便講得更來勁了。氣氛終于活躍起來……顧大夫注視著臺上,親切地微笑著。李勁東時不常走過來給她添一些茶水。

敬酒開始了。

那段幾乎是隱藏在喧嘩中的對話,我還是聽到了。

“聽說你們有個出納叫朱秀玉,她坐哪兒?”顧大夫在問財務(wù)室最年輕的會計田小佩。

“她今兒沒來?!碧镄∨逭f。

我瞥了一眼顧大夫,她正看著幾個男人圍著老羅喝酒。老羅比那幾個人高,很容易看到他臉上的表情——嗜酒的人馬上就要喝到好酒的極度興奮。顧大夫的眼鏡片反射著高檔包房刺目的燈光,看不清楚她的眼睛。

顧大夫提前退了場。老羅的確是喝得有點高了。

酒宴的第二天,老羅就再沒到公司來過。

朱秀玉父親的病況每況愈下。小女兒很久沒有來看他,朱老先生已不認識她,他只認識大女兒和兒子。小女兒和父親面對面坐著,生人一般,異常沉悶。小女兒就帶父親去街上隨意走走,遛遛彎。老人指著路邊小店的燒餅,讓女兒給買。也就兩三人圍在店堂邊,小女兒買好燒餅,轉(zhuǎn)過身要遞給父親。老人沒了。

全家人都快急瘋了。弟弟責(zé)怪二姐不負責(zé)任,二姐反擊弟弟自私,兩人大吵了一架。朱秀玉心力交瘁,啥也說不出來。弟弟埋怨朱秀玉太看重錢,爸爸都這樣了,她居然還要去上班。

朱秀玉幾夜合不上眼,頭發(fā)白了一圈。她去了父親平時常去的地方,沿途打探,結(jié)果無非是讓心情雪上加霜。萬般無奈之下,她只得祈求尋人啟事能管上用。天可憐見,三天后,有人提供了線索,個人特征啥的也完全對上了。弟弟妹妹還上著班,聽說找到了人,也就放了心。兩人齊齊委派姐姐去領(lǐng)父親,說他們?nèi)ヮI(lǐng)人,父親沒準(zhǔn)不跟他們走。

朱秀玉去了。老遠的郊區(qū)。她心急如焚,極為罕見地叫了出租車。在車上,她呼吸緊促,灼熱難耐,索性把窗戶都打開來透氣。司機被風(fēng)吹得受不了,讓她趕緊把車窗搖上。朱秀玉只得關(guān)上窗,渾身大汗淋漓,逡巡著窗外,不停看表。出租車快到目的地時,她一眼看見了父親。她心臟一陣緊縮,分不清是腹痛還是胃痛,差點虛脫。

朱老先生坐在臨街的馬路牙子上,愣怔地盯著眼前的車水馬龍。初春的凜冽寒風(fēng)中,老人只穿著襯衣,棉夾克和毛衣都不翼而飛。他的襯衣干干凈凈,布褲子也干干凈凈,臉也干干凈凈,嘴卻漆黑,像是涂過墨水或啃過泥巴。

朱秀玉心如刀割,微笑著,走過去,握著父親的手,她說:“爸爸,您到哪兒去了,急死我了?!?/p>

老人認得她,緩緩地說:“你下班了?我一直在等你回家呢?!?/p>

老人張開的嘴中,雪白的牙齒全變成了黑色,上排三顆門牙不知去向。朱秀玉費力地將高大的父親拉起來,將帶來的棉衣給父親穿上。她說:“爸爸,咱們回家吧。”老人順從地聽任女兒給整理著衣袖。他暖和多了,定定地看著女兒的臉,認真地說:“你別哭呀,媽媽死了,我還在……”

朱秀玉給我講到這里,臉上起了淡淡的微笑。父親回到家,她也終于能睡個安生覺了。

朱秀玉找到卓力要求辭職,卓力也早有此意,讓她交接好工作,就可以回家了。卓力告訴我,朱秀玉最后一個月只干了半個月的活兒,只能發(fā)半個月工錢。

朱秀玉在公司干了差不多十年,最后一個月,卻連整工資都領(lǐng)不到。我氣憤之極,和卓力大吵一架。卓力讓我擺正位置。他暗示我,別以為自己是公司老員工,他分分鐘可以讓我轉(zhuǎn)崗……

朱秀玉的活兒整整齊齊地交接完畢,她告訴我,好像一下子輕松了。從插隊算起,工作也有四十個年頭了,該做的做,該說的說,擔(dān)驚受怕,在外面總不免賠著小心,總怕事沒做好,得罪了人。待著吃閑飯,又不是她的習(xí)慣?,F(xiàn)在有日益病重的老父親要照顧,回家,顯得名正言順,倒是種福分。

出事前的那個周末,朱秀玉本可以徹底不來公司了。文化局突然來公司查一筆三年前的賬目。聽說本市某位宣傳部部長被雙規(guī)了,他經(jīng)手過的一切活動都要重新審查,其中包括我們公司的一項演出。卓力如臨大敵,高度重視,他叫朱秀玉先別走,幫著財務(wù)部核對賬目。朱秀玉很犯難,卻也只能留下來。

朱秀玉幾乎是跌跌撞撞進了辦公室,她站在我面前,臉色蒼白,不斷地把藍色袖套往下擼,然后又往上扯。辦公室另外幾個同事都在埋頭做賬,我示意朱秀玉出去講話。

我倆迅速下到另外一層樓,站在能看到大街的走廊窗口。朱秀玉厚實的嘴唇還在輕微顫抖。我問她怎么了,剛才不是去演出處送報賬單嗎?朱秀玉微紅了臉,她強調(diào)說她先敲了門,門也是半開著的,所以她才進去的。我有些著急,詢問她到底看到了什么?她說——

辦公室里沒別人,李勁東正對窗戶背對門站著。朱秀玉正要招呼李勁東,李勁東卻對著手機叫喊起來:“甭他媽廢話,你就說吧,上不上床,上不上床!你他媽上不上床!”……李勁東的聲音聽上去壓抑絕望,歇斯底里,她壓抑著音量,更有種獸類垂死掙扎般的毛骨悚然。它完全不似李勁東平時的說話方式,像是另一個來自地獄的人的附體。

朱秀玉被震驚得不由自主顫抖起來,一時間進退兩難。她像被兇猛擊打過的皮球,暈頭轉(zhuǎn)向地、本能地叫了聲:“小李……”李勁東回轉(zhuǎn)身,兇惡地看了看朱秀玉,聲音倒很自然正常,像附體的靈魂瞬間又離開了她,她只是比平時更加淡漠而已。

李勁東說:“你干嗎,偷聽別人打電話有意思嗎?”

朱秀玉嚇得結(jié)巴起來,詞不達意地說:“不是故意,報賬……報賬……”

我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寬慰朱秀玉。畢竟我比她小十九歲,隔著一代人的距離。在這個距離中,我似乎擁有某種特權(quán),一種可以藐視生活里某些真實卻未必讓人愿意接受的那部分內(nèi)容的優(yōu)越感。尤其是,我已經(jīng)分明感覺到這種東西在向我逼近?!皠e理她。裝作沒這事。”我對朱秀玉說,“她大概也希望這樣。”

朱秀玉點點頭,惶恐地對我笑了笑。

幾分鐘之后,李勁東提著一袋鹽焗花生到我們辦公室來了。她穿著鵝黃色毛衣,笑容可掬地在每個人桌上放上一把花生?;ㄉ自谧郎蠞L來滾去,咸甜的包衣裹著灰塵,顯得很臟。大家都在忙著,抬頭說了聲謝謝,又都干自己的活兒去了,誰也沒注意到朱秀玉的桌上沒花生。

李勁東嚼著花生,走到朱秀玉身邊,用扒拉過花生米的手按著朱秀玉的肩膀,笑道:“老朱,你的白頭發(fā)可是不少,要不我給你拔拔。”沒有回聲。朱秀玉端起茶杯,欲起身,李勁東死死按住朱秀玉的肩膀。朱秀玉伸手甩開李勁東的手臂,站起來,往凈水器那邊走去。李勁東垮下臉,罵道:“嘿,別他媽給臉不要臉,以為還是從前呢,有傍家罩著。”

同事們都不大明白怎么了,抬起頭面面相覷。朱秀玉正在往杯子里續(xù)水,沒出聲。我背對李勁東坐著,勸說道:“李姐,有話好好說,別罵人?!崩顒艝|說:“我他媽罵她又怎么了?騷逼玩意兒!裝可憐勾男人……輪得到你來做好人嗎,給我滾一邊去!”我騰地站起來,轉(zhuǎn)過身,剛要說話,卻聽見李勁東慘叫起來。再一看,李勁東捂臉站著,朱秀玉舉杯子潑水的手還沒放下,李勁東的毛衣前半片都濕了。我的腦袋嗡的一聲,瞬間成了空白,眼前也是白花花一片。

不知道是過了一分鐘還是一萬年,田小佩最先清醒過來,她高聲叫:“李老師,快去沖涼水!”緊接著,我耳朵里全是李勁東歇斯底里的哭罵聲:“?。“?!殺人了!殺人了!朱秀玉,你他媽給我等著!……”

李勁東沖出了辦公室,幾個年輕人也跟著跑出去。我的眼睛終于能聚焦了。房間中央,朱秀玉鎮(zhèn)靜地站著,從身體到面容僵硬無表情,活像一尊石像。

李勁東面部頸部輕度燙傷。朱秀玉被判有期徒刑六個月,緩期一年執(zhí)行,賠償經(jīng)濟損失五萬元。李勁東的代理律師表示不服判決,提起上訴。

看守所不讓探視,我只能從朱秀玉妹妹那兒打聽朱秀玉出來的時間。

她妹妹叫朱秀華。朱秀華讓我在她家小區(qū)門口等她。我提前到了那片極為普通的居民小區(qū)。小區(qū)保安待在收發(fā)室玩著手機,頭都不帶抬一下的。人流商販隨便進出。朱秀華出現(xiàn)了,個子很高,模樣頗像朱老先生。朱秀華領(lǐng)我到小區(qū)中央勉強稱得上是花園的地方,那兒沒有座椅,我們在花臺邊緣坐下。

對我要求探視朱秀玉,朱秀華很意外。她上下打量我,喃喃地說:“你這么年輕,我姐……”然后,她快速轉(zhuǎn)變了話題,告訴我,朱秀玉進看守所后,朱老先生見不著他唯一認識的人,便開始不吃不喝不睡覺,誰勸都沒用。某天還差點把給他喂飯的弟弟打傷。無奈之下,朱秀華和弟弟只能把朱老先生送到醫(yī)院,每天輸點營養(yǎng)液。這種液體不僅昂貴,也維持不了多長時間生命。十天過后,朱老先生就離世了。

看守所出于人道主義立場,特批并派人押解朱秀玉去殯儀館和朱老先生做了最后的道別。朱秀華向我抱怨,他們不得不用父母的積蓄去賠償李勁東。這筆錢本來是姐弟仨平分的遺產(chǎn),現(xiàn)在幾乎所剩無幾!朱秀玉這么大年紀(jì)了,居然還會做這么沖動的事!

我把出事那天的情形告訴朱秀華,朱秀華更加生氣,她說:“姓李的敢這么橫,肯定有人撐腰。你就一臨時工,怎么擺不正自己的位置呵!嗨,她這人也是神經(jīng)有問題,總做這類事。”

我很有些不解,朱秀華徑自解釋起來。朱秀玉還在當(dāng)知青時,曾用搟面杖把隊支書差點砸死。她說書記來窯洞想要強奸她!村里的人都不相信,那個書記平時為人很不錯,人家老婆都堅決否認,說根本不可能……為了和書記家私了,父母幾乎變賣了家里一切值錢的東西去賠償。朱秀玉為此事在農(nóng)村多待了將近三年。

“我兒子本來打算用我爸那房子結(jié)婚,我們在別的地兒給我爸和我姐租房了?!彼忉屨f,“他倆沒事干,住遠點也沒啥……誰還敢住那房子,又是死人又是犯人,多晦氣?!?/p>

我不知道該對她說啥,問明了朱秀玉釋放的時間,就要告辭。朱秀華笑道:“謝謝你,小賀,你還去接我姐,想得真周到!還是你們有車族辦事方便,我和我弟就不去了?!?/p>

朱秀玉緩緩走出了看守所。拘留三十天后,她的頭發(fā)幾乎全白了。略方的圓臉縮小了一圈,蒼白的臉帶點姜黃色。她依然提著藥店的布袋子。她看見了我,眼神凝滯,滿是疲憊,好似這三十天,她都沒有睡過覺。

我和丈夫在大門外站著。我上前攙扶著她,向她介紹我丈夫,她甚至都沒看他一眼。她低沉著嗓音說:“有勞你們了!”

一路無語。

在老城區(qū)一片平房環(huán)繞的院落中,出現(xiàn)了幾棟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修建的高層樓房,房子的紅磚外墻都已斑駁。朱秀玉的家就在這里。院子很大,樓房間夾雜著好多排平房。平房是些門臉很小的商鋪,貨品甚至爐灶直接堆到小店外面,亂七八糟的。院子里樹木蔥蘢蓊郁,紫色、粉色的紫薇花和黃色的迎春花點綴在各棟樓房間。這些草木皆非一時所能長成,看得出大院昔日的環(huán)境相當(dāng)不錯。

到了朱秀玉居住的那棟樓前,我把朱秀華托我轉(zhuǎn)交的鑰匙交給她。我說:“您妹妹明天過來看您?!蔽覀兙鸵孓o,朱秀玉輕聲說:“爸爸生前準(zhǔn)備了兩套書,爸爸說了,你一份,老羅一份。你去拿走吧?!?/p>

朱秀玉家在十二層樓房的底層。樓房過道昏暗麻黑,堆著不少雜物,墻壁上貼滿了小廣告。朱秀玉下意識抓住我的手,說:“留心,臟?!蔽衣杂行擂?,沒話找話,說:“沒人打掃嗎?”她說:“從前都是爸爸掃?!?/p>

她開了門。

微弱的光線下,門廳空空蕩蕩。一輛老式二十八寸載重自行車干凈锃亮,靠墻立著,像是特殊的門神。朱秀玉并沒招呼我們進去,她往里間去了。我要跟著她進去,丈夫忙拉住我:“人家沒叫你進呢……”我甩開了他的手。

并排三間房,面積都很小,只有西邊那間敞著門。殘陽如血,逆光之中,只看到水泥地光滑如鏡。家具奇少,朱老先生的遺像懸掛在五斗柜上方。他依然肅整深沉,面無表情。他似乎不解眼前的世界,倒也能接受寬宥……

朱秀玉從東屋出來,懷抱著兩個大紙包,紙包直往下滑,她趕緊地抱緊了。我?guī)撞缴锨叭退?/p>

家里冷鍋冷灶。她妹妹說明天來看她,她弟弟呢?不得而知。我讓朱秀玉和我們一起出去吃晚飯,她拒絕了。

她站在家門口,說:“回吧,耽誤你們半天了,孩子等著呢。”

她對我丈夫微微鞠了鞠躬,我丈夫驚得趕緊跟著回禮。

我們轉(zhuǎn)身離開。

突然,我的胳膊被朱秀玉從后面抓住,我剛一回頭,她卻又放開了。

我說:“朱姐,您……”

她說:“回吧。不早了?!?/p>

回家路上,我和丈夫都沉默無語。我心里堵得難受。我讓丈夫開車去老羅家,立馬把書給老羅送去。我撥打老羅的手機,提示音說他已經(jīng)關(guān)機。

我們的車停在文化局宿舍門口。我抱著書去了收發(fā)室。看門人說老羅還沒從加拿大回來。我大失所望,呆站片刻,決定還是去敲門試試。

老羅家在十五層。電鈴響過一陣兒,無人應(yīng)答。我抱著紙包,號啕大哭。

樓道窗戶外的天,已經(jīng)全黑了。

門開了。一束強烈的燈光掃射過來,我像個站在舞臺上淚流滿面、無地自容的傻子。

居然是老羅。他吃驚地看著我,半天沒說話。

“是你,賀奕,你怎么了?!”

四十歲終于還是來了,我并沒有如先前想象的那樣,老到恨不得死去。我也很少再去設(shè)想該過什么樣的生活。

那天,我哭著走進老羅家??蛷d里擺放著好幾只旅行箱,老羅說昨天深夜,他剛從加拿大回國。他迫不及待地打開了朱秀玉送他的紙包,原來是古書,其中好多本連名字我都讀不懂。它們都用我們公司的廢海報包裹著,我倒是記住了那幾張海報上的劇名。

《暴風(fēng)雨》,《雷雨》,《雨中曲》……怎么都是雨。

我簡單說了說公司的近況,尤其是朱秀玉的變故。老羅聽罷我的話,讓我快點帶他去朱秀玉家。

我們猛敲朱秀玉家門,沒有人應(yīng)門。我們找到收發(fā)室值班的老頭,要求他開一下朱秀玉家的門。值班的老頭茫然地盯著老羅,根本不明白他在說啥。于是,老羅和我丈夫互相配合著砸開了朱秀玉家的門……

是我開的燈。朱秀玉穿戴整齊,躺在床上,系在她脖子上的帶子,一頭系在放著她父親遺像的櫥柜的手柄中央……我兩腿一軟,滑到地下……

原來這個小區(qū)是有保安的,老羅差點被保安扭送去了派出所。手一圈,又回到了朱老先生身邊。

朱老先生那時一定還有力氣,那些書包扎得如此齊整,有棱有角,像件藝術(shù)品。不對,他早就癡呆了呀,怎么知道送老羅和我那些他珍藏了六十年的古書。這分明像是朱秀玉所為。朱秀玉又如何瞞過弟弟妹妹,把家里最寶貴的財產(chǎn)——藏書送給我們?也許她根本不用隱瞞,弟弟妹妹對這些破爛從來不感興趣。

我把自己得到的那份,轉(zhuǎn)送給了老羅。

恐怕連朱秀玉也想不到,那些藏書,轉(zhuǎn)

李勁東的臉經(jīng)過植皮,顯得比從前年輕多了。她依然在食堂侃侃而談。她對我們說:“怎么樣,我說朱秀玉沾不得吧,男人沾了她怎么樣?老羅是不是五迷三道了!等著瞧,他們長不了。朱秀玉就是老處女的命。”

現(xiàn)在,李勁東和顧大夫往來頻繁。李勁東告訴我們,顧大夫做夢都想不到丈夫會為朱秀玉這樣的女人與她離婚。顧大夫說男人老來犯花癡屢見不鮮,可是也得挑選個對象不是!顧大夫連老羅一塊兒鄙夷。

我倒認為顧大夫早就想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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