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柑蔗

2018-11-13 12:16
山西文學(xué)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阿蓮隊長眼鏡

晉 侯

1

三天三夜后,巫是被一塊大石頭擋住。他將鞋子蹬去,用布袋一卷,放在石頭一角,爬上去就睡。許久,有人過來,拍了拍他的腿,他轉(zhuǎn)向另一邊。那人拉他的衣襟,扯了很長,撕布條一樣,衣襟在風(fēng)里抖動,噗噗響,他依然呼呼不醒。那人撓他腳心,腳就舒服得伸到石頭外,那人夠不著,爬樹一樣沿著褲管揪著,像是怕掉下來。那人將鞋子從布袋里抽走,他的腦袋就轉(zhuǎn)正朝天,長舒了口氣。那人以為他醒了,就開了口,你壓住這里了。

他沒呼出去的那口氣,沒再收回來。那人聞到了大蒜的味道,罵道,你這個北方佬。這年,北方兵馬開進,當?shù)乜谡Z大變,很多人跟著北方佬搭北腔,北方佬也學(xué)南調(diào),互相拗口,當?shù)厝朔Q“倆尕喨”,外鄉(xiāng)人兩個口音之意。北方佬愛吃面,邊吃邊啃大蔥咬大蒜,那人聞不慣,開始嘔吐,將白天吃進的魚蝦統(tǒng)統(tǒng)放進溝里。

巫是夢見自己掉進海里,覺得大海沒這么快到,可是海里的腥氣已將呼吸堵住,魚族排好了隊伍,正要向他沖來。他不習(xí)慣這種腐爛的味道,后悔將蒜留幾個在桌上。他讓小二找蒜時,小二都沒聽懂,他擺手,算了。正掃興著,店主捧著盤子來,說先生口氣大方,肯定是個貴人,遠道而來,豈能算了,這是當?shù)氐莫毭缢?,不知合不合您的口味。巫是拿起一嚼,淡如野果,一口咬碎好幾個,還不滿足,說蒜在北方長,吸盡旱地之水,還于天,剩下的水,一分十二瓣,個個精神氣。店主連聲叫好,問,看出來先生是北方人,要去哪高就呀。巫是回答,這些年閑著,老得太快,還要趕路去柑蔗,不多說了。掌柜叫小二繼續(xù)拿蒜來,掛在先生的脖子上,腰間,褲襠里,防蟲蚊叮咬。先生拉住褲帶說,這里不用。掌柜伸手進去,很認真地說,不可大意。

睡著時,蒜在身體上動,散發(fā)著氣味。那人嘔吐完,看著他睡死,就伸手進他的褲子,摸住兩個圓蛋蛋就扯,罵道,你不快滾下來,操你先人個蛋。巫是忍著不動,最終還是打了個顫,放出個屁。那人的手還沒有拔出來,就趴到了地上。巫是也被自己的聲音嚇著,樹木圍著一個圈,鳥在上面飛來飛去,天很白。他坐起,怎么在這里睡了這么久,想不明白??匆姷厣系聂~蝦的尸首,他知道,離海不遠了。他穿上鞋,跳下石頭,舒展筋骨。正待離去,想起掌柜的好意,就去摸索。沒了,巫是納悶,誰會進入身體。他繞石頭走一圈,除了魚蝦爬行的痕跡,沒有人來過??諝獗凰夂汪~蝦的味道攪和,已難以分辨。他將布袋往肩頭一搭,徑直前去。

柑蔗前十里,白沙驛江面從此寬闊,水流平緩。幾艘舟楫??堪哆叴?,巫是就上船順流而下,一個時辰便到柑蔗。岸上早有一臺轎椅等候,竹椅兩旁穿兩根竹子作抬扛,前后二人掄上肩,一路晃悠著進了村。柑蔗村的黃昏要臭一陣子,吱呀聲近了,不用瞅,二蛋挑著木桶過來。村里東西南北中有五大糞池,除非一夜暴雨,才有蓄滿時候。二蛋勤快,天生的好氣力,東挑挑,西挑挑,一擔一擔,不厭其煩,從夠得著扁擔高度的個頭起就干這事。有一回,剛下過雨,糞池漲高,他拋下桶,撲通一聲,糞便濺到臉上,他惱火了抓住竹竿狠往糞池捅,念叨著,你濺啊,讓你濺,濺個夠。結(jié)果,糞蛆落滿身。

有人端著粥飯坐在門口吹風(fēng),見他過來,就罵一句,你這個臭蛋。他就晃悠得更起勁,扁擔吱呀快要折斷了,粗壯的小腿打著短了一截的寬褲腿,噼啪響。有一次,眼鏡程當面夸他,柑蔗的春天是二蛋從褲腿里晃蕩出來的。村里人沒聽懂這句話,卻也都點頭說,是啊,是啊。油燈滅了,閑嗑一會,人們睡去。二蛋的味道依然混雜進一股小風(fēng),嗖,嗖,從木板縫里鉆進來,滿屋子的潮氣彌漫起新鮮味兒。雨后,連青石板都要開始呼吸,何況連片的木屋,像一叢叢碩大的香菇,沾滿了露水。嫩芽在夜里拱出地皮,在清晨存留一會氣息,等將門板一塊塊卸下,家家戶戶都味道一致。

別人還睡著,二蛋就已拉著板車到外村拉磚拉沙石。柑蔗村的西南面是閩江,村外圍著一道寬厚的防洪堤,每次拉到這里,他會歇上七八回。爬坡時,只靠兩只大腳一前一后蹬著,肩膀上一根寬寬的帆布帶子使勁頂著,身子傾斜下去,手都能扣住地上的小石子。有人經(jīng)過,會幫忙推一把??墒橇胰债旐?,街道連蒼蠅都寥寥無幾,哪來閑人,就他一個人在那里嗨呀嗨呀個沒完。二蛋挑百來斤的糞跟玩似的,可是拉磚拉沙石卻累得屙下了血,可是看他那敦矮結(jié)實的樣子,一點也不像虛虧。好不容易爬到了堤壩頂,本可以歇一會,但沒停,小坡下來,腳板拍得地上吧嗒吧嗒地響。路邊,在門口架著木板睡午覺的人,還以為夢里跑進什么人。

這個響聲串入別人的夢里,十年后又從夢里鉆出來。不信么,為何他一整夜沒有停息,陪侍的那些人緊跟著他,淚水和汗水混雜著,像是在黑暗中尋找一扇門。繞彎,就別扭。一直往前,沒什么阻擋,終了也是沒到。過了些時辰,還打轉(zhuǎn)在這個結(jié)。

有說,隊長在走路,被絆著,開眼看一下,要不要繞彎過去。

有插話,你們說繞不繞。

有說,天一亮,隊長看明白,剛才踢到了石頭,不繞,跨過。

他開眼時,房頂上透亮,幾束草扎在瓦片縫隙,編織成圈。正在對他溢滿著回憶的那些人,一下子聚攏到跟前,壅塞的鼻子哼出聲,隊長啊隊長。喊的人頓時五竅濕漉漉,倒出酸水,稀里嘩啦。天還沒亮,有人從更遠處跑來,亂喊亂叫一驚一乍,落座在旁邊,喝著茶水等,等什么,還需多久,儀式才開始,這些都是不敢期待的。誰來號令,更不可妄想。沉睡一周后,隊長比鄰家那邊嬰兒入巢還要安詳,連期待都不覺得長久。那些人只管站著轉(zhuǎn)悠著,一抬頭,星星點點已淺顯,看著看著就化為烏有。

等那些人圍攏,隊長又閉上眼。墻上有了一塊木片大小的亮光,房間亮堂起來,隊長蒙眼躺著,像木匠停工,躺在門板上歇涼。一群孩子跑過,往門里瞅著,惹著墻角歇涼的狗,突然躥到路上,橄欖樹上麻雀一下子被轟開。空落處搭起棚子上曬著一半地瓜片,一半地瓜絲,白色上接了幾片葉子,實在醒目。有說,眼鏡程,你還不去教學(xué),小心孩子們跑光了。

眼鏡八百度,隊長說,這么高度的是本縣有史以來的。下面有個村民說,有屎,不去蹲,積久了就屙不下來。祠堂里哄堂大笑。眼鏡覺得丟人,嚯地站起,罵道,你們這些蠢貨,不識好歹,等把你們這些王八蛋的兒子教成了,讓你們磕頭,再讓你們舔屎。有人要沖上來揍他,他見來勢洶洶,反而將脖子仰上去,腦袋晃了晃,跟平時在教室里朗誦詩詞一樣。隊長往他肩膀一按,他落下,不言語。隊長說,你們誰家孩子在家閑著,下午就送來,柑蔗要辦這幾個新班讀新書,眼鏡有能耐,柑蔗除了他,學(xué)問最多是一車,他就是三五車,他是縣里水平最高的老師,不去別處教書,在這里就很好。

眼鏡姓程,是柑蔗大戶程姓的支脈,約莫在二十年后,他整理家譜理順了程氏家族各支脈的關(guān)系,注解了正譜和支譜。他在隊長的半屋子書中翻騰多日,從北宋歐陽修等人編的《新唐書》中找到來龍去脈,然后叫來隊長的兒子說,你看看,程姓不同凡響。隊長的兒子雖然比眼鏡大了十歲,對他也是畢恭畢敬,因為隊長經(jīng)??溲坨R,說他當先生的時候,眼鏡是學(xué)生中最聰明的一個,那些自以為聰明的小家伙都去省里去京城,唯獨剩下眼鏡留在柑蔗,喜歡且在身邊,夸他聰明,聊以自慰。

眼鏡程念了一段,出自風(fēng)姓,顓頊生稱,稱生老童,老童二子,重、黎,重為火正,司地,其后世為掌天地之官,裔孫封于程,是謂程伯,洛陽有上程聚,即其地也。

隊長的兒子哪能聽懂,就應(yīng)付他,你說是,當然就是,你秀才,家里老人給人書寫了一輩子訃告,這就輪到你執(zhí)筆,誰家托孤,誰家吹打,都聽你的。村里人都知道,眼鏡程在整理家譜,這里面也有自己的份,誰家的列祖列宗都要被他用毛筆填寫到空格里。也有人不在意死人的那些規(guī)矩,根本不理這一茬,現(xiàn)在爺爺在此,你敢得罪就揍你。遇到這樣的人,眼鏡也沒法。

此時,空巷無人,似乎一切都已定格,比如街道,砂石或石板,縱橫交錯,恍若指尖穿插環(huán)繞。又如祠堂木屋,單院或大厝,獨立相連,下腳便是落葉歸根。眼鏡程剛走,就有人翻嘴來,有關(guān)無關(guān)的也湊近,別人事比自己事有意思,常理都這樣。

巫是坐著轎椅來到一座大厝門前落地,老財主已在等候??邕M門檻時,巫是才發(fā)現(xiàn)旁邊臥著一只碩大的黃狗,體形如狼,雖然沒有被驚嚇,但神魂里進入了眈眈的注視,還有那條晃動的長舌。轉(zhuǎn)眼,他們就來到院中,寒暄客套都在行進中完成,讓進書房,熱茶端上。老財主就開口說,最近在馬來西亞的東馬沙撈越的遠親,帶了一家老小回來打點一些事,不曾想,或是水土不服,或是觸犯了規(guī)矩,那孫侄子連燒三日,鄉(xiāng)里大夫都已請遍,不見轉(zhuǎn)好,還請先生高手指點。

巫是回答,救小公子要緊,先看看癥狀再定論。過了會兒,巫是出來,問本村是否有狼?老財主說有啊,一直以來后山就有狼群出沒,以前曾有人從后山抱回來一個男仔,說他是外村人,打小就被狼叼去,喂養(yǎng)三年才被本村救下,這是真的,叫二蛋,現(xiàn)在都是壯小伙子了,就是有點傻憨傻憨的,可能是狼奶吃多了。

巫是說,小公子已被狼精附體,將被狼精吸走精氣,不得不防。仆人嚇得不敢多言,只有哀求巫是想法子救命。巫是說,不過,看他三個時辰后可以安然無恙。老財主臉色大衰,懇求道,只要先生保孩子性命,有何要求只管說來。剛才巫是問詢時早已離開座位,像是在屋內(nèi)各個方位走一趟,邊說邊答,看似漫不經(jīng)心,又讓人覺得成竹在胸。他說,進門時見門后一只黃狗,雖然靜臥不動,但兇相畢露,以前曾傷人無數(shù),它的命數(shù)不久將盡,就由它來救小公子,以命還德,也算是救主吧。老財主問如何救法,巫是讓仆人備好一匹馬和一桿獵槍,然后讓人取來小公子的一件衣裳,套在黃狗身上,說此狗可以引出狼精,趁勢將它結(jié)果了性命,解除牽連,絕了后患。

黃昏,巫是騎馬出村眨眼就沒了影子。他不讓仆人跟隨,誰又敢跟呢,眾人按照巫是所言,站在村口等候,悄悄備好了火把,等著槍響后進山抓狼精。老財主在家里對著先祖的牌位禱告,南洋來的孩子一家人更是坐立不安,三個時辰并不長,卻感覺天一下子黑了下來。

那天有三個人沒有去村口等消息,這是老袁在筆記本上留下的一段閑筆,老袁從哪里聽來的,現(xiàn)在無從考證,只能是這三個人中的一個說給老袁聽的。后來阿蓮聽說有這段記錄,就去問老袁,一問三不知。阿蓮要翻筆記本,老袁不給,說是編村志的資料,哪能隨便翻亂了頭緒。再往后,這件軼事被程赟寫下來,這倒有可能是真的。老袁去世時,村志還沒寫好,阿蓮就把續(xù)寫的重任交給了程赟。此后,這件事又被傳開,阿蓮來質(zhì)問,程赟說也聽到過別人的傳言,就隨手寫下六句話。眼鏡問二蛋,為啥喜歡她,二蛋說好白,夜里你還來,雞蛋碰石頭,嚇死一匹狼。

阿蓮問,就這,程赟答,就這。阿蓮一把撕下揉成團,塞褲兜里走了。這件事就算到此為止,可是很多年后依然有人提及,甚至當著阿蓮和眼鏡程的面,還說得蠻具體蠻有細節(jié)的,眾人大笑,阿蓮跟著也笑起來,問講故事的人,你信嗎。人家反而不好意思,承認是從上輩人那里聽來的。眼鏡程也笑,藏在眼鏡后面的笑容比漩渦還小。那時候早就過了千八百度,他說,見到人與物都像是摸著影子,尤其是人,在漂移著,很難抓住。人們好奇依然不減,就問他那天的事是否親眼所見。他說,老袁寫村史,誰校對知道嗎,嘿嘿。這么一笑,旁人就明白了。他接著說下去,程赟自己寫的那本子也有意思,真的不一定全真,假的不一定都假,反正都忘得差不多了。

眼鏡程每天黃昏就坐在小學(xué)校門口乘涼,有時候別人砸橄欖落在他身邊,順手撿起擦干凈了嚼起來。有時程赟來,有人偏要問起舊事,程赟說,真的都在村志里,假的都在軼史里,但絕對沒有你們閑扯的這回事。如此問過一兩次,此事又告一段落。根據(jù)收羅到的眾人所傳的故事大概有六七種,對照村志里記錄各種事件的時間來篩選歸納整合,事情的完整性與可信度就相對靠譜些,完全可以列入村志的軼事部分,交給程赟。

巫是來柑蔗以后發(fā)生的,這個很容易確定,因為有物證,這是最關(guān)鍵的,一會兒再出場。至于人證,根據(jù)眼鏡程的文化程度二蛋的憨厚程度和阿蓮的自身狀況,應(yīng)該是這樣進入。二蛋挑糞經(jīng)過小學(xué)校,放下扁擔在橄欖樹下納涼。眼鏡程問二蛋,不干活是不是昨晚幫誰家嫂子忙活累了吧。二蛋不理會,拿起小石子往頭頂上拋,頭都不抬,橄欖嘩啦嘩啦落下一地。有的砸到眼鏡程的頭頂,嘣一聲,實實的疼。后來也這樣,眼鏡程依舊坐在這個位置,有幾十年了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習(xí)慣。二蛋時不時扭頭瞅一下,大樹后面一扇窗一直關(guān)著??煨⒌缴挝?,還不開門,起身,又坐下,反復(fù)好幾次,才回去挑起糞桶過來,用糞桶磕門。

門開了,女人站在對面,沒言語。二蛋就傻笑,也沒言語。女人問有事嗎。他抓著扁擔的手伸出一個指頭,指向女人的胸說,你好白,嘿嘿,昨晚上好奇怪,把咱們嚇死人了。女人左手推了他一掌,說你大白天說夢話啊。這一掌沒推上氣力,二蛋繼續(xù)說,咱們在菜地里,好好玩的,今晚你還來不。女人右手甩了他一巴掌,神經(jīng)病。

二蛋愣了一下,門關(guān)上。對面的眼鏡程叫二蛋,你來。他挑著空糞桶過去放在石階下,說奇怪了,奇怪了。眼鏡程掰著八字腿,扇著風(fēng)問,有什么奇怪的。他說,昨晚上她叫,所以就去了,到后山那塊菜地,她脫了衣服,好白,像一條這么大的魚。二蛋雙手比畫了幾下,似乎還沒表達清楚。眼鏡程搭上話,比江魚大多了,可能是海魚,半身白白的,半身亮亮的,對吧。他說,是啊,你怎么知道的。眼鏡程說,你做什么事,都瞞不過人的,就看你老實不老實了。他說,是一句也沒騙你的真話,她讓睡在她身上,剛躺下,她就一直叫來來來,她說,蛋要放進雞窩里孵蛋,不然就會變臭蛋,腌臭烘烘的皮蛋。眼鏡程笑了,后來你把蛋給她了是吧。他挺認真地說,是呢,就放進去了。眼鏡程問,蛋有沒有破了,流水吧。他說沒呢。眼鏡程裝作神秘的樣子說,蛋要破了才能孵小雞的。他嘿嘿了幾下,說在孵小雞的時候,以為有人在摸屁股,涼涼的,回頭一看,是兩顆星星。

眼鏡程哦了一聲,扇子忽閃忽閃加快了折返速度,兩只眼珠黑綠黑綠的,他被瞅得有些驚恐不安,說那會就感覺被摸了幾下,回頭時,星星還會轉(zhuǎn)呢,就是黑綠黑綠的。眼鏡程將扇子往桌子上一拍,喊了聲,好。他被眼鏡程的動作嚇了一跳,接著說,媽呀,是條狼。

眼鏡程看著二蛋說完,站在旁邊一哆嗦,身子好像立馬矮了一截,糞桶落地,扁擔的鉤子到處亂碰,還嘟囔著,嚇死人了,嚇死人了。過后,二蛋挑了一擔糞,去了后山的菜地,眼鏡程在后面跟著。那塊菜地被碾壓了一大塊,不遠處臥著一只黑色的狼,兩人都嚇得不輕。二蛋拿扁擔去撥狼的頭,眼鏡程才看清狼已死,眼珠子快要掉出來。眼鏡程怎么也不相信,一路上都在自語,狼怎么會死了。

過了些天,眼鏡程也去敲對面的門,和女人說了沒幾句話,女人就照扇二蛋那樣給了眼鏡程兩耳光。之后,村里有幾個人來敲眼鏡程的門,眼鏡程害了事,好幾天都沒出門,從此沒再問這件事。阿蓮是傳說里的這個女人,信不。眼鏡程參與了整個過程,他都不信,所以有人也拿這件事嘲諷程赟,說他看書比眼鏡程還多,小心也錯亂了腦子。

在程赟看來,這件事饒有趣味,記錄很有必要,真實發(fā)生過或有可能。巫是去村后山林的那個黃昏,黃狗被長繩子拴著,套著件帶著小花色的男孩衣服,走起路來多別扭,平日里的氣勢絲毫不見了,難道要嫁給狼精,黃狗很不情愿,叫都懶得叫,蒙頭蒙腦地陪著巫是往前走,進了山??諝饫镞B一點風(fēng)都沒有,奇怪了,山就是一團黑墨,不干不濕凝結(jié)在那里。狗站住不動了,慢慢側(cè)步靠近馬。這匹馬有了一把年紀,見多識廣,老財主以前經(jīng)常騎著來后山打獵,沒打到多少地上跑的,盡落下些天上飛的,仆人都夸主子槍法好。

巫是下了馬,拴了樹。黃狗跟在后面,不敢多邁一步。他將黃狗牽到另一棵樹,取下它身上那件衣服,然后去拿獵槍。在村口翹望的那些人,沒多會就聽見狗叫,一聲爆裂,一聲凄厲。老財主家的仆人大叫,黃狗跟狼精干起來了。有人趕快回去報信,老財主連說好,好。又過了片刻,黃狗的聲音近乎哀求。啪,一聲響徹天宇。聲音蕩進柑蔗,晴天霹靂一般,在山水間震蕩一會消失了,老財主點點頭,說好,你們掌燈,迎候先生。

打馬回來,巫是悠悠穿過人群,如勝利者班師,后面的黃狗瘸著如跪地爬行,整個身子貼著地面,老財主的仆人心生憐憫,三兩人跑過去抱起。老財主恭敬地將巫是請到小公子的房間,他抬左手,撩起布袋子,在小孩上方來回擺了四下,說一句,四面八方保平安。然后,從袋子里取出一張折疊好的小紙片。老財主趕快叫,送水。就有丫頭即刻端來一只青花瓷碗,巫是將紙片打開,張開孩子的小嘴,徐徐倒入。然后說,扶他起來,咽下這定神散,不然的話,他一會醒來會不認識你們的。

老財主連聲道謝,將巫是請到上房喝茶,再三夸獎先生神明,定要重謝。巫是客氣了一番,說可惜賠了您家的一條狗,這個狼精的確厲害,但您的狗也實在了得,它們大戰(zhàn)了三百回合,不分上下,最后體力不支也死死咬住狼精不放。聽到這,老財主頓然感慨起來,是啊是啊,這條狗頂四五個人的口糧哪,比下人還要忠誠。巫是說,那狼精雖然強悍,見黃狗如此忠烈,就心虛想溜,它這一退縮,黃狗趁勢咬住它的脖子,一口吸走了精氣,狼精在黃狗的肚子里還想逞強,就一槍打散了它的精氣,這黃狗立了大功啊。

聽了此言,一直含淚不落的南洋人突然站起,來到巫是面前要行大禮,巫是趕忙推辭,如此反復(fù),對方拿出一塊金餅放在巫是手中。經(jīng)過此事,柑蔗人都知曉了巫是的異常能耐,一些家里有久治不愈的覺得有救,就讓人在老財主家門口守著,據(jù)說還真讓幾個絕癥有了生機。這些都是老人們的閑話,程赟記錄得詳細,他還在文字下面空白處畫了一只狼,也像黃狗,壯壯實實的。

2

隊長一睡不醒,人們聚集到門外,東長西短,添油加醋,云云。這些話一扯到隊長就生出了異相,言語間毫不費力地拿捏著,長短自如。斜巷里躥來一只灰狗,這就生扯到二蛋那邊去了。二蛋隔幾個時辰就來,望一眼就走,混在更多的眼神里,望一眼就走。消息陳舊有多快,所有人都知道秘密在此刻又有些微之變,但趕來問詢者難免失望,變化在一點點更迭著,一天下來不過如此。他們實在無聊,就找個蔽陽處互相抖落,末了總要歸結(jié)到隊長身上,似乎此時不吐出來,萬一隊長不理大伙一去不回,再拉扯就是廢話。比如剛成家那會如何又如何,活色生香,那怎么可能呢,說的人在那會還嬰兒大小,怎么知道后來的樂趣。屋內(nèi)有人哭泣,屋外有人打趣。時而爭論,有些話是從早先傳到今日的,真假都已難分。如果是未開眼的嬰兒,爭論便是遣散時間,不論來由去向,消磨得好快。

那就往遠處扯,在巫是進村的前一年,走了一撥兵,來了一撥兵,在村西北,北方和南方的部隊對掐了半天,誰也不放誰過去。一面山一面江,此路不通無處去。北方的指揮官暴怒,坐在吉普車上下不了命令,后來才知道,公路全毀了,這輛車是從閩江上游渡下來的,剛上岸,前面枝枝杈杈的河流擋住了他的去路,每一條河沿都神出鬼沒。指揮官不信,親自駕車沿河南下,七彎八拐最后發(fā)覺不對勁,距出發(fā)地沒多遠,喊起來還有人呼應(yīng)。指揮官懊惱,無奈進村找人問路。敲了四五戶,開門方言,沒一句能聽懂。指揮官來到村前,在一塊平躺著的碑石上坐下,小警衛(wèi)在一邊扇風(fēng)。這時,教書匠被帶過來了。

你們剛才開車差點中埋伏,不敢說是十面,至少也四面。十還是四,方言普通話里分不清,指揮官用帽子拍了拍教書匠的肩膀,你,是先生。教書匠說,自古柑蔗一條路,那些溝溝叉叉大多是假道,防海盜用的,海盜進不來,即便蒙進來想走就難了,每次都人贓俱獲。哦。指揮官跨進一步,將教書匠摁在碑石上坐下,兄弟說得好。教書匠不好意思,哪有村夫與官人平起平坐的,便說,這里潮漲潮落,旱季,條條路相通,雨季只有一條路,剩下的路都在水草下,屁股底下這塊碑刻寫得清楚,咱們翻過來。

這段話的流程,兩分鐘足矣,很多人都能熟背下來,村志也這么寫的。當初為了訂正這件事,撰寫者老袁先問了隊長的后人,得到的就有三四種答案,再去找旁人對證,答案就越來越多,一戶一個說法的倒好,一戶幾種答案的就麻煩了,有家人還翻了臉,兄弟四個各不相讓,最后動起手來,這讓老袁尷尬,坐在小板凳上都不好意思站起來。后來,女人也參與進來,指甲與拳頭的速率比刀子剪子布還要快。當然,最終是老袁被揍扁了。

挨家挨戶采集來,讓撰寫者很郁悶煩透頂,全村七十三種說法,講述者在一小點差別上的別有用心,總讓人警覺一下,一段時間記錄下來,正好能夠甄別各戶或各人的秉性,比如加重或放低的語氣,某個特定緩沖或急起的詞匯,諸如此類,配上全村人幾乎一致的臉型,最終得出一個結(jié)果,并寫入村志的后記里,就是人人長有巧舌,有人巧舌成雙,舌尖尖分叉的。那些奧妙的事就這樣被有心人記載下來,原始記錄本至今還保存完好,但沒人覺得有價值。

相對而言,文字記錄還是省略了不少的情節(jié),那時候沒有錄音筆,全憑耳朵里存下話尾,手指要迅速接上,斷掉的字會從另一只耳朵里被擠飛。事實是,大多數(shù)人會說得很漫長,從早飯開始扒拉著,到下頓飯冒煙了還津津有味,很多情節(jié)不斷派生下去,又收攏回來,不給別人抽身的機會。但也有干脆利索的,原話大意不變,正想聽個究竟,沒了。

北方軍追得緊,南方軍跑得快,要命呢,下暴雨了,首長和先生能說些啥,一個北方人一個南方人。這是最簡潔的講述,加上標注的記錄日期,總共才幾十字,比唾沫星還少。提供者是母子倆,兒子撇著竹,說話也不抬頭,母親的眼珠子滑動很快,示意沒錯。他們都沒有停下手里的活,說完也就完了。

事已至此,往后的過程就簡單多了,大家的口徑幾乎一致。指揮帶著隊伍穿過柑蔗攻進了省府,南方的部隊被趕到了江里,飄搖過海。再之后,指揮當了省府里的市長。柑蔗離省府二十里,市長會隔三差五開吉普車來村里找先生聊天下棋。先生那會兒才問市長,當時怎么知道自己是個教書的。市長說,望聞問切,祖上是開方子的。

以前也有路,彎來扭去,經(jīng)常淹沒在水里。所以,當年市長進村時要問路,興許還真有那么回事,不是后人杜撰。沿著江邊走,泥沙俱下,然后踩實了,到下回雨季再踩一遍。光腳的不怕沒路走,穿鞋的才挑剔。先生盯著市長的皮鞋,舉棋不定。市長說,你走啊。先生哦哦幾聲,落子為定。

后來,教書匠當了村長,也就是后來的隊長,對著黑壓壓一群人喊話,所面對的場面與這個相差不多。有人說,背靠山,面臨水,柑蔗村像條長凳子。能夠坐在凳子上說話的,還會站在凳子上喊話的,只有隊長有這本事,別人是蹲在田埂或者坐門檻上聽話的份。有人過路時討教門下,他就輕描淡寫幾句,柑蔗是水里村,誰來誰相暈,看過那塊碑上各條道的走法,就不會迷路了。有人欲深究,聽說當時你故意把那塊碑扣在地上。他搖頭,說前面經(jīng)過的人看明白了,不想讓后面來的看。

這些,可能大多數(shù)人見過,或小時候見過的記憶沒有溜掉,越說越清晰。但是,清晰的記憶并不代表存在,這很難辨別,有些只能將錯就錯,誰能否定童年少年見過的事呢,可是長大以后說,眼見為實,還要反駁一句,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實的。下面這段話,還是先別當真的好。

就這么一直數(shù)落過去,天色突然黯淡下來,快要下雨了,剛才那點小小的興奮頓時失色。沉悶,焦慮,灰暗,是在等待隊長有所反應(yīng)。他每天都會輕微眨動眼睛,在縫隙里看,見了什么,想見什么,誰又能知道,然后又合上。這個時間很不確定,或許就在昏暗中他再次開眼,但沒人注意到這小小的開合。他的眼神不再有光線,否則,兒子和眼鏡程以及正在外地開會的老袁就能從這條線上牽出某種線索。有說,隊長在等老袁。也許真是這樣,誰又能知道。這些天,別人在說事時,大家都漫不經(jīng)心地聽,三輩子開外的事都重復(fù)著說,也沒人插嘴,都說說吧,隊長躺著,說不準也在聽。

蕓蕓眾生,藏著諸多能人,不遇到事情,大家彼此相安,經(jīng)受生老病死的過程,而一旦遭遇事情,能者自有解脫超越的辦法。先生遇到的能者不多,先是遇見了市長,接著見識了巫是。巫是向老財主提出告辭,有人已在門口等候,說是村長請他見一面。見面時,巫是先開口,久聞先生大名,今天幸會啊。村長說,請先生來,也是要感謝的,你為柑蔗除了一害。巫是問,是說黃狗嗎。村長說,那條黃狗就是柑蔗的狗精,比狼還要兇狠,也有人膽大想去套它出來,結(jié)果都被咬傷,回來沒多久就死了,狗老財主是柑蔗一霸,仗著這條狗,誰也接近不了他,現(xiàn)在土改開始了,前線部隊要借他的糧,他硬說沒有,聽說最近來了遠親,估計他是看風(fēng)頭不對,想轉(zhuǎn)移出去金銀珠寶這些值錢的東西。

布袋搭在腿上,巫是的手正好摁在硬處,手指不由得輕撫幾下,說早就聽說先生是個學(xué)問人,能否進你的書房拜讀一下。村長說別客氣,來了就轉(zhuǎn)轉(zhuǎn),一會兒喝幾杯再走。巫是見到書籍堆滿屋,興奮起來,說戰(zhàn)禍連綿還能保存這么一屋書,實在難得,真正的黃金屋啊。

問過姓名,村長很驚訝,說柑蔗的林陳黃王鄭劉張程,大小姓氏數(shù)十,從來沒見過姓巫的,這還是頭一次。巫是解釋說,自己是上古神醫(yī)巫彭的后裔,望族在平陽郡,就是山西王閻錫山管轄的那個臨汾城,先人很早就來閩粵建立基業(yè),也是客家人,祖上居建寧,以行醫(yī)為生。

村長拿起《黃帝內(nèi)經(jīng)》說,這里好像有句話是,拘于鬼神者不可與言至德,但今天還是要請先生喝上幾杯米酒,先生的醫(yī)術(shù)和神指都了不得。巫是說不敢不敢,在書中圣賢面前,可就慚愧啦,自己都是些雕蟲小技而已。村長說,先生行走江湖,見多識廣,就憑昨天打狗的膽量,敬佩啊。巫是會意,一笑而過。

正午,阿蓮端進酒菜,二人痛飲到黃昏。巫是在一半酒意的時候說,你家丫頭屬雞的,不在圈內(nèi),命硬啊,將來克夫,不過,她是長壽,無病無災(zāi)無難。阿蓮不信,說先生胡言亂語,又不嫁人,又能克誰。巫是一愣,哈哈大笑。

阿蓮說,以前聽說村里來過一個算命的先生,西頭那個陳老財就讓他算,他就做法術(shù),害死很多人,后來那些被他害死的人就到陳老財家鬧鬼,最后鬧得他得了不知名的怪病,起不了床,天一黑就唱歌,說每天看見有兩個小鬼帶著叉子來找他。還說有一次見過閻王,閻王說來這里喊冤的人有好幾個都是找你的,你去跟那些冤魂理一下債。陳老財不敢讓他在家里住,就請他走,他走不了,就說,還是在這里等吧,閻王爺再來叫的話就不回來了。

村長說,你這是哪里聽來的,盡是胡說八道,先生來,一起喝。巫是答道,丫頭聰明,是先生教育有方,這些年行走江湖給人算命,是為人得命得造得財,大家高興就好,來來來。

次日,巫是被那家老財主請去,再一頓酒肉,然后用轎椅送到碼頭。這邊,村長就領(lǐng)著眾人扛著扁擔麻袋圍住了門口,老財主問他們要干嗎,村長說,你沒看見大家?guī)е裁?,借糧。借走了二百石谷子,村長問老財主,送先生去哪了。老財主說,先生沒說要去哪,不過,他坐的是下游的船,說不定出海了。

有人走了就有人來,老袁是隊長遇到的第三個能者。二蛋家住村西北,老袁退休后從城里搬來也住西北,靠近火車站,進省城十分鐘就到,公共汽車要半小時。他們一家在站東,一家在站西,火車經(jīng)過的時候,兩家都晃蕩響,尤其夜深人靜時。有天夜里,二蛋在老袁家里閑坐,正好火車從背后經(jīng)過,他猛然站起來,又不知道想干嗎。老袁問他怎么了,他說,你家聲音這么大,還以為火車要開進來。老袁說,就這點躁人,其他挺好。

火車站西邊有個大池塘,再西邊是一條田間的小路,能一直通到后山。路邊還有幾個池塘,孩子們常在里面游泳,村外大江里每年都溺死一兩個孩子,他們經(jīng)不起大風(fēng)大浪。他們在水里鬧夠了,就往西北跑,山腳下有塊百畝稻田。太陽收縮成一條縫隙,很耀,很白。孩子們挖泥鰍,一松手泥鰍就滑溜進泥水里,渾身臟兮兮。老袁站在走廊邊看得發(fā)呆,孩子們突然散開,嘰嘰喳喳,有兩個跑得快,進了老袁家。

老袁說,慢點跑,摔倒了可疼。一個孩子說,那條蛇,這么長,不對,這么長。另一個孩子比劃時,在地上畫了長線,這讓老袁驚恐起來,緩慢說出,白的。孩子說,是啊,太白了,從半山上出來,嘩啦一下就飛到這里,泥鰍都鉆土里嚇死了。老袁摸著兩個孩子的頭,說你們快回家吧,要下大雨了。老伴泡茶端來,茉莉花香了一屋子,老袁說,你看這條蛇把孩子們嚇得都傻呆了,當年年輕時隨軍采訪也比他們大不了幾歲,扛槍打游擊,什么都不怕,晚上睡覺蛇還鉆被子里。

柑蔗一直變化,每年都有一點,若干年后留下的見證實物,火車站是其一,這是先生當了村長第二年新建的,六間平房,紅墻紅瓦,屋脊高聳,正好立在后山前的半坡。從村里的每個角落都能望見屋頂上架起的尖尖,高處的鐵絲線在風(fēng)里擺來擺去。好幾次臺風(fēng)來了,村長突然想起就跑來,見鐵線還在,便放心回去。鐵路上的人說,這是天線,一千里一萬里夠遠吧,那邊說話就能通過這根鐵棒棒傳回來信號。村長說,這比西游記里的定海神針強得多。眾人偷笑,問村長,每年洪水滔天,怎么不把這玩意插到江里鎮(zhèn)洪。村長說,孫悟空生活在封建社會,要入深海走下三路,現(xiàn)在柑蔗人走社會主義光明大道,是上三路過幸福生活,越走越亮堂啊。

文化人當村長可不一般,站在那條長街中央,卷起一張《人民日報》當話筒,大聲喊叫,眾人就像小學(xué)生上早操,呼啦啦就集中起來洗耳恭聽。遙想當年修來福鐵路,村長開始分配任務(wù),山前的,山后的,挖山的,送料的,全民皆兵陣勢,隊長這么給市長匯報,市長興奮得馬上開吉普來督察。這是1956年3月里的事件,在后來的柑蔗村志中,老袁有批注。來福鐵路,從來舟到福州,準確點應(yīng)該稱外福鐵路,是從來舟南側(cè)的一個四等小站外洋到福州站,后來來舟改名為南平,也叫做南福鐵路,全長194公里,鐵路修建者主要是南下的部隊,沿途路段抽調(diào)民工配合,柑蔗站正式營運時間是1959年12月1日。

溪口村小,十來戶人,見柑蔗上來五百勞力,扛著鐵鎬涌上,嚇得都躲進家里。有人說,坡那頭坐著一個老頭。遠望,草帽下黑炭色的臉,看不清是否往這里瞅。不管他,挖,村長號令下,猶如修筑工事,多半天就削平了大坡頭。老頭近在咫尺,擋住去路。有問,這么熱天你獨個坐在這里干嗎。老頭手指屁股下的土地說,你們不能動這里。大伙明白,屁股下面是他家祖墳地。村長讓副手拿著一條標語去解釋,老頭說不識字聽不懂??床欢猜牪欢?,這是故意的。村長想到市長明天就要來視察進度,之前還透露過要給柑蔗插紅旗的。

派婦女主任阿蓮去攀個親戚,也沒成。正好,柑蔗有人挑來幾擔稀飯,就盛一碗去套個近乎,還是沒成。村長火了,喊兄弟們把他給扔到江里去。別以為隊長是文人出身,開起玩笑也是驚天動地的。不管是不是氣頭話,倆后生就抬著老頭扔到江里去。老頭并不老,五十來歲,撲騰幾下爬上岸來,山坡上的四百九十八個人都笑翻了天,滿山坡竄風(fēng)。倆后生樂得也跳進水里,阿蓮跑下叫他們都上來,好好道歉了一番,讓后生將老頭背回家。老頭憋屈著說,明早還要坐墳地上,你們別想通過。

第二天,市長陪著省領(lǐng)導(dǎo)來到工地,獎給柑蔗一面錦旗,上書,開路先鋒。省領(lǐng)導(dǎo)面朝高山,壯懷激烈,似乎在醞釀詩情。老百姓沒見過這么大的官,都仰望著。有人嘀咕,當年巡撫下來比這氣派。村長聽見了,訓(xùn)斥他們胡言亂語,說當年林則徐進京返鄉(xiāng)從柑蔗幾進幾出,那才是氣派。

這段話是老袁在村志里寫的,原話搬來是為保持原貌,留著個別特定詞匯以示真實。但真實同樣會遭到懷疑,但凡攤派性的出工,群眾的幸福感極有造假可能?,F(xiàn)在,能詳細說道老袁的人也差不多都已經(jīng)入土,老袁本人走得更早。還好,村志里保留著當年的信息,還配有一張照片,遠遠近近的臉龐都是開心的,至少在拍照的那一刻,人們都覺得自己很有面子,這是事實,所以那些笑容多淳樸。

市長扭頭止住大伙的閑話,大聲說,把前面這座山打穿,取土填埋這里的洼地,如果不能按時完工,也把你扔到江里去。村長霎時臉紅,胳肢窩夾緊錦旗,笑得不知道該看誰。其實,開山打洞是工程兵的事,老百姓只管拉料運材。市長看著領(lǐng)導(dǎo),等待新的指示,隊長撐著錦旗跟著,不前,不后。當年老袁采寫的新聞報道,與柑蔗相關(guān)的大小二十一條,前面說的拋江是口述傳聞,真假難辨,信其有則整個過程順當下來,還添了趣味。信其無也罷,那就剩下一堆人力物力的成就數(shù)據(jù),還有時間姓名地段的名詞,在《來福鐵路史》里列進去了,這本書厚重得足有六斤,跟嬰兒差不多,五臟六腑,應(yīng)有盡有,無處不是重點。

當時,遷走了兩座新墳,二十六座老墳,那個老頭的祖墳也列其中。市長走后,村長買了一小包土煙,一壺封壇米酒,與婦女主任一起去老頭家做客。推心置腹一番,老頭同意遷墳,這條鐵路線總算順利打通。沒過幾天,市里就送來紙條,通知村長去匯報工作。

溪口遷墳的事情一番細說后,村長嘆了口長氣,說那九座老墳沒人認領(lǐng),就讓那個被扔到江里的老頭帶去找墳的主人,找見了,人家說都是上三輩的,不管這么遠的事情,你要遷墳就找那幾個兄弟吧,就這話。

不可能,不可能吧,市長覺得奇怪,就問,那你們怎么處理的。村長說,后來想了半天,想到你說時間緊任務(wù)重,但是還不能挖了不管,干脆就讓那個老頭帶路,挨家挨戶把話說到,然后從柑蔗買了九個大罐子上來,挖,挖一個裝一個,那些骨頭都朽了,零零碎碎裝上,就是個意思,盡心而已,找個路邊坡地,一排挖九個坑立九個牌編九個號,標上誰誰誰家的有個姓就行,免得將來路修好了,他們反悔了來找麻煩,那可沒辦法,死人找麻煩才是真麻煩。

好,很好,市長喜出望外,說有規(guī)有矩,這才像是先生出手。村長說,活的歸人管,死的歸天管,各盡其責(zé)吧。市長自言自語起來,事不過三,命不過九。村長本想問,此話有何深意,秘書敲門進來,后面跟著記者老袁,市長說,你把這次修路的經(jīng)驗給老袁講講,省報要你們這樣的典型。

3

阿蓮,前些日子見到她時叫她蓮姑、蓮姑婆。她沒上過學(xué),但讀書寫字樣樣都行,從小就跟父親舞文弄墨,父親那學(xué)問要是早活上幾十年準能中個舉人,鄉(xiāng)里人說,何止舉人,想舉什么就舉什么。柑蔗成立大隊那會,父親就讓她去婦女掃盲班當班長。之后,她就帶著婦女隊去修來福鐵路,說是婦女上陣,其實也就是給男人們送糧食燒熱水煮飯。

工程兵跟隨市長從北方來的,就地轉(zhuǎn)業(yè),有不少認識阿蓮的父親,帶隊的小趙當年還是市長手下突擊連的小班長,那年進村是他找來先生給市長指點石碑奧秘,從此對先生佩服之極,對阿蓮也就格外關(guān)照。阿蓮帶著婦女隊來煮飯。有天,趁人不注意,阿蓮從口袋里掏一個光餅,悄悄塞進小趙的口袋,小趙還要推辭,阿蓮一直搖頭。小趙隔著布兜摸著光餅,說不出話來。阿蓮說,你最累,這是獎你的。光餅是用加鹽的面搟成小餅,放在火爐里烘熟的,巴掌大小,中間穿個孔,據(jù)說穿上線后掛在脖子上,出遠門可以充饑,是戚繼光抗倭?xí)r發(fā)明的,所以叫光餅。

晚上收工,隊長問阿蓮,光餅怎么少了一個。阿蓮不語,走開。晚飯后,他對阿蓮說,他們以前是野戰(zhàn)軍,打打殺殺,現(xiàn)在改編了叫鐵道兵,還是穿軍裝,但不拿槍了,這段鐵路一兩年修成了,他們就去別的地方修,江西、湖北、湖南都有可能,一輩子也沒個落腳的地方。阿蓮說,知道。

隊長跟小趙的關(guān)系一直熱乎,常在大家面前開些出格的玩笑,休息的時候,他們講南北不同的故事,有時候小趙說得神采飛揚,柑蔗人卻聽得暈暈乎乎,不知小趙笑什么。阿蓮笑了,那張青春的臉讓阿蓮感到這樣的日子很開心。

這樣開心的時間不算長,鐵路鋪過柑蔗,再過白沙,就被崇山峻嶺擋住了。接下來是穿山開隧道,民工由另一個縣來組織,柑蔗的援建任務(wù)到此為止。后來,阿蓮還跑去看打隧道,隊長知道了也沒說什么。有天,見阿蓮眼睛紅腫,就問,是不是你的小光餅欺負你了。她不吭聲,跑自己房間哇哇大哭。老隊長想,兩個年輕人鬧點別扭,值得這么傷心嗎,再說,他一開始就反對他們交往下去,能吵一下分手也是好事。

果然,阿蓮不再去看打隧道,父親暗自高興??墒?,阿蓮從此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大隊里婦女的事,她都一推了之。這又讓父親開始擔心,干脆給她找個婆家嫁了省心。沒想到,媒婆去了一個又一個,阿蓮都是一個意思,不要。

這算不算命里注定,不好說。他問老袁,老袁說,你的學(xué)問深,沒人比你知道得多。老袁在柑蔗采訪調(diào)查,對阿蓮也算疼愛。老袁說,喜歡阿蓮的人一直有,現(xiàn)在她把提親的都擋住了,那就由她去吧,丫頭命硬,等著更厲害的人來降服她。

老袁說的喜歡阿蓮的人,指的是眼鏡程。當年,先生當了隊長后,村小學(xué)就交給了眼鏡程,他和阿蓮從小就在一起,暗自喜歡,沒事總來找隊長匯報工作,隊長說,你那點小事自己總結(jié)就行了,不要老是來匯報。隊長明白過來,人家來找的是阿蓮,可阿蓮看不上他,他是在看看人臉,解個相思的悶。隊長問過阿蓮,阿蓮說,他早就說了,沒答應(yīng)呢。話里有點曖昧不清的意思,但父親心想,這是原則問題,她不會干出傻事來。

阿蓮是沒有以前那么聰明了,也不開朗,很簡單的事情也會想不開,犯傻。母親就嘀咕,這丫頭不好嫁人。父親問,怎么這樣說呢。母親說,丫頭看人的眼神直,時間長,好像人家欠了她什么一樣,誰還敢接近她。

那時候開始辦大食堂,隊長忙得沒白沒黑,也就顧不上理會阿蓮這事。隊長忙得團團轉(zhuǎn),修鐵路,辦食堂,煉鋼鐵,放衛(wèi)星。接著,來福鐵路也通車了,前方的消息也傳來,小趙是在打隧道時遇到塌方,死了。這件事誰也沒有告訴阿蓮,一直到現(xiàn)在,阿蓮倒是無意間問過,大家就說小趙修鐵路一直修到了北方,沒再回來。

阿蓮命里似乎就注定跟當兵的要有瓜葛,在小趙之前,她喜歡過鐘松。鐘松是市長介紹的,那時,隊伍剛進城不久,市長經(jīng)常來柑蔗下鄉(xiāng),見過阿蓮,就對隊長說,先生,給令嬡介紹個婆家怎樣。隊長說市長這么大的面子,能說不行嗎。阿蓮就和鐘松見了面,市長和隊長在里面辦公室聊,兩個小年輕在外面客廳傻坐著,一句話也沒說。他們談完出來問行不行,倆人都不好意思地說,您說行就行。

以后,鐘松在休息日就來柑蔗,幫阿蓮干點莊稼活。鐘松騎著一輛自行車,從柑蔗的街道上遠遠地過來,路邊上的人都放下手里的事情看他,那些狗從來沒見過自行車,就在后面吠著跳著追著。村里人知道他是去找阿蓮,都說這個小伙子很精干,很正派,阿蓮有眼力,有福氣。

鐘松在阿蓮家吃飯,同隊長一家一起就像一家子??蜌膺^后,隊長大多時候不茍言笑,坐在上方,一張長輩的臉。阿蓮左右夾菜,不敢多言。飯后,鐘松對阿蓮說,你爹看起來就像包公一樣。阿蓮說,他是先生,一本正經(jīng)慣了,熟了就好,他脾氣很好呢。

阿蓮最喜歡鐘松騎著自行車來,到門口叮鈴鈴一響,心都蹦出來了。有時候時間多點,他們就推著車子去村外的江邊走。去江邊要走百米寬的沙灘,白沙子將腳丫子陷進去,將車輪子陷進去。鐘松就扛上車子跑,阿蓮后面追,后來干脆將車子扔在沙上,扛起阿蓮跑。四只腳浸泡在江水里,嘩啦嘩啦,一浪沖上一浪。天色漸暗,阿蓮將鐘松送到村口?;氐郊?,老隊長說,以后你們不要騎那個車子出去,多顯眼,不好看。

轉(zhuǎn)眼收了早稻,鐘松過來幫著大隊收糧入庫,隊長說,如果你是柑蔗人,你這個干勁肯定能評得上勞動模范。鐘松聽懂了話里的意思,對阿蓮說,等退伍后就不回北方了,在柑蔗安家落戶。阿蓮喜出望外,也把這話轉(zhuǎn)述給父親。

有個周末下午,阿蓮等了半晌也不見鐘松來,覺得奇怪。父親說,人家是聽組織安排的人,哪能沒事就往你這里跑,你那個掃盲班還要加快進度,聽說上面很快要來檢查婦女的新面貌,你一定要奪個紅旗回來。

黃昏,阿蓮去挨家挨戶通知晚上學(xué)習(xí),鐘松被狗一路上攆著就來了。阿蓮還沒來得及問,他就說,朝鮮要打仗了,人人都要去前線保家衛(wèi)國。阿蓮很驚訝,半天才轉(zhuǎn)過神問什么時候走。鐘松說不確定,可能就這幾天。阿蓮問會走多久。鐘松說,那就得看美帝國主義有多少能耐了。一想到戰(zhàn)爭的危險,阿蓮憂心忡忡,就問朝鮮在哪,遠不遠,路好不好走。鐘松說,一直沒告訴你,老家在東北,是朝鮮族的,對那里的情況比較熟悉,你放心吧,可能距離這里有四五千里吧,遠著呢,你不可能來,那就放心在家等勝利消息吧。

鐘松匆匆返回市里,晚上,阿蓮早把檢查的事忘到腦后,總想著,他走了,他就要走了。她跟父親說了鐘松的事,父親說,大丈夫為國分憂,沒什么大驚小怪的,仗要打,也會和平,等他回來了,是不是英雄不要緊,你就讓他退伍,你們好好過日子去。這么一說,阿蓮也就不那么堵心,心想,如果早點嫁給他的話,現(xiàn)在自己還是個軍屬身份呢,那多光榮啊。想到這,她偷偷樂了一回。

一般情況下,鐘松周末都會來,可第二天,連影子都沒。阿蓮知道他最近事多,就不多想,一心忙掃盲班的事。夜里,她開始思念,想到無奈了就嚶嚶地哭。

大早上,隊長就在喇叭里喊報紙,就是將《人民日報》上面的重要會議和領(lǐng)導(dǎo)講話,對著喇叭宣傳一遍。這天,所有人都知道了抗美援朝,知道了最高指示。阿蓮聽著,從床上跳起來,就想到市里去找鐘松。沒想到,吃過早飯,鐘松就來了。阿蓮一把將他拉進里屋,問他怎么突然來了。鐘松緊緊抱住阿蓮說,明天就要出發(fā)。阿蓮一下子身子軟了下去,鐘松抱得更緊了,胸前很快濕了一片。

許久,阿蓮才回過神來,說,那么遠,怕你走丟了。不會,鐘松在她耳邊輕輕說,不會的。她死死抓住對方,一點都沒放松,他站在那里像根柱子,動彈不得。又過了許久,阿蓮嘆了口氣,松手,坐在床沿,將頭塞進鐘松的懷里,孩子一樣。鐘松聞到長發(fā)的氣息,也一聲長嘆。要說的話似乎都已說過,他們就互相看著,抹眼淚,一個眼神就碰撞出一串心思。

阿蓮笑了,你怎么這樣傻啊,坐這。鐘松就坐在她身邊,阿蓮將他的手拿來,放在自己的手心里。過了會,放在胸前,他要收住,她拉得更緊,摁在最柔軟的地方。阿蓮說,想要給你留個種,你就會惦記著,就跑不掉了。

隊長在喇叭上喊了很多年,戰(zhàn)爭就打了很多年。其實沒那么長,是他發(fā)現(xiàn)女兒的狀態(tài)一年不如一年,整個人像面條一般,什么也提不起神。于是,看見報紙上有抗美援朝的消息,哪怕是幾行幾句,他也要裝模作樣地喊出來,似乎戰(zhàn)爭沒完沒了,阿蓮就可以一直期待下去。六年過去了,老隊長看見了志愿軍全部回國的消息,他不喊這個了,改喊大家把家里帶鐵的東西都捐獻出來,大隊要煉鋼。

阿蓮都忘掉了鐘松的模樣,這是她對父親說的。他說,好啊,要革命就會犧牲,你看市長一家,老小十八口,就剩下他一個活下來,想開點。阿蓮說,現(xiàn)在都想不起來他的模樣了,還想不開嗎。

鐘松的下落,隊長找過市長幾次,都沒音信。有天,市長叫他去,說鐘松還活著,但是他投降了美帝國主義,被帶到臺灣去,操,丟死人啊?;貋砗螅犻L越想越惱火,覺得必須跟女兒有個交代。沒想到,阿蓮一聽就癱倒在地。不知怎么,柑蔗人后來都知道了這件事,就對阿蓮指指點點,背地里胡言亂語,氣得阿蓮很長時間都不出家門。

也許巫是掐算得對,隊長時常想起以前來過柑蔗的巫是,這些年來,剿匪,土改,公私合營,合作化,大食堂,大事一件接一件,一股腦地應(yīng)付過去,有些人似乎也這樣被遺忘了。這幾天,隊長帶領(lǐng)大家破除封建迷信,清除弄神弄鬼,但心里知道,有些東西搞不清,書中的千年圣賢也沒搞清,何況凡人。

就在這個時候,巫是意外找上門來。老隊長看他,一個頭發(fā)長得可以編織,眼睛朝兩邊塌落,眉骨高聳,一潭渾濁,皺紋比麻袋還要細密,第一眼看他時,像一根矮小的木墩,上面掛著面空虛的樹皮。阿蓮說,那會兒一直看著他進來,能認出來,但叫不出口,有點嚇人。隊長說,巫是先生這幾年在外面漂泊,一定辛苦,難得回來,阿蓮啊,炒幾個菜,跟巫是先生再喝幾杯。巫是說,既然隊長不會看人眼低,那現(xiàn)在就出去將老婆帶進來,她在村口等著呢。隊長說,巫是先生怎么這般客氣,快快快,阿蓮去請。巫是不讓,自己要去。

一會,菜備齊,酒端上,巫是兩口子進來了。老隊長父女都驚呆了,巫是的老婆也就比阿蓮大不了幾歲,年輕漂亮不說,看著就是個端莊文靜的模樣。讓座吃飯,女人舉手投足尺度很小,似乎對什么都小心翼翼。三杯過后,老隊長說,先生艷福不淺啊,來,祝賀一下。

巫是笑笑,將耷拉下去的眼皮聳上來,說您客氣啦,此番來,是想在柑蔗落戶,不知可否。阿蓮搶話上來,好啊好啊,先生住在這里,誰家有狗都不敢找你算的。隊長問,此話當真。巫是說,今天不走。

神龍見首不見尾,巫是說走就走,說來就來,但這次他真的不走了。參加集體生產(chǎn),多兩個人多一份力,毛主席說了,中國就不怕人多,人多干勁大。那就讓他們住在飼養(yǎng)場,那里幾間矮小的瓦房,正空著。這么一想,隊長在第二天就安頓好他們。

運動間歇,大隊安寧了幾日,因為巫是的出現(xiàn),馬上又熱鬧起來。大家隔三差五地來看他,好像他是個怪物。不過,他的確不同尋常,多年前射殺狼精那事,在他走后傳得轟轟烈烈,神乎其神。尤其是絕大多數(shù)人沒見過他的尊容,此番得到滿足。但來人心里也異樣,也要看那年輕漂亮的巫太太,驚嘆之余,是另一番滋味。巫是并不回避,見來人,點頭而已,也不謙讓,自行其是。人們來了,關(guān)心幾句,就說起當年打狼。巫是擺手,不讓往下說,那些舊事是哪年啊,怎么還有這樣的事情啊。巫是張著口,抬著腦袋,似乎真的想不起,似乎真的就沒發(fā)生過。傳說又回到了傳說,人們看過了他,就不再理他。靜下來,女人才出來,站在巫是背后,捏他的頸椎,捏他的肩膀。誰也不說剛才發(fā)生了什么,巫是問,阿蓮中午過來拿的什么。女人說,蒜蛋蛋。

住到第三年,飼養(yǎng)場前面的場,成年堆著的秸稈被清理干凈,蓋起一棟樓,叫柑蔗旅社。柑蔗處在省內(nèi)省外的主要干道,人員流動頻繁。所以,老隊長決定蓋一座旅社,增加集體收入。旅社按照前蘇聯(lián)建筑模式,磚木結(jié)構(gòu),大斜面屋頂,外墻面設(shè)計了幾個塊,用來填標語。樓房二層,雙面各有七八間。樓下長排通鋪,住散客。樓上是單間,客人的級別會高一些。那時不分三教九流,過往都是正經(jīng)人。旅店從店長到服務(wù)員都是大隊社員,扎堆聊天,沒有級別之差和貴賤之分,巫是漸漸成了這里的???。停電時點小煤油燈,或懸掛馬燈,長筒的玻璃罩護著燈火,能看清每個人的表情。

他們總想知道巫太太的事,哪里人,多大,家境,如何認識,怎么沒孩子,只要與此相關(guān),都想獲取。但巫是避而不談,連自己的經(jīng)歷都不多說。扎堆跟打牌打麻將一樣,需要談資,必須放上去本錢。巫是就賣弄別人的笑話,有時可能是自己的經(jīng)歷,也套用在別人身上,誰又能知道呢,就連巫太太都信又不信,任巫是信口開河,逗大家開心。

巫太太說,你最近跑得太勤,小心無事生非。巫是收斂了,每天陪著太太說古論今,早早迎來黑夜。日子過得很快,巫太太的肚子一直不見起色,巫是有時也納悶。巫太太說,你掐算別人準,怎么不算自己。巫是說,不算你。

閑了幾天,巫是又去旅社閑聊,這里南來北往的,晚上沒事,就打撲克消磨時間。玩牌這些玩意,誰也玩不過他。他在桌面上察言觀色,心中暗算,只要他見過的人,總會將對方觀察出一二三來。巫太太一提醒,他就幾天不去,旅社老財主便上門來請,給巫太太說好話。女人也會給男人臉面,就說去吧,自己不想去還找借口。巫是去了,回來晚了,自然要給女人賠不是,要將女人侍候得開心,太太也沒見怪。

有天,旅社失竊,派出所來查,問了三兩句,便認定是巫是干的。有客人丟失二十塊錢,包在抽屜里沒動,錢少了兩張。主任驚詫,怎么會是他,一點也看不出來,每天在一起說說笑笑,人心隔肚皮,真不可思議。巫太太趕快去找隊長,正巧隊長去縣里開生產(chǎn)動員會,阿蓮說,你先別急,他不可能干這事,你就在家里等著,這就去派出所看看。

阿蓮見到巫是,他低著頭,見她進來也不理。所長問阿蓮有什么事,阿蓮說他是個正經(jīng)的老實人,不會干這事,肯定抓錯了。所長問,你怎么肯定他不會。阿蓮說他不愛錢,不缺錢,過日子跟常人一樣,他最近還來找隊長,拿毛主席的著作學(xué)習(xí),這樣的覺悟能干壞事嗎。所長說,他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簡單,他是個流竄分子,以前干過哪些壞事,正在調(diào)查,決不能放過每一個階級敵人,偽裝的也要揭破他的真實嘴臉,你看他故意將頭發(fā)遮住臉,做賊心虛嘛。

真假說不清,回去怎么跟巫太太解釋。阿蓮問所長,能不能單獨跟巫是說幾句話,所長同意。阿蓮問巫是,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說知道是誰干的。誰。昨晚打牌坐在對面的那個瘦子,他來這里出差,今天吃了午飯就要坐火車走。為什么不抓他。所長不信。那你憑什么說是他。昨晚就看出他想干什么,現(xiàn)在所長不抓他,沒關(guān)系,他跑不掉。你這人也真是的,所長不聽就跟他吵啊,不然冤枉死了。

阿蓮一氣之下跑到會場,隊長聽了,將信將疑,就和阿蓮趕到派出所。這時,所長正與巫是談話,見隊長來,就說,是一場誤會,冤枉了他,真的賊抓到了。巫是撂了一句,真的假的,都沒關(guān)系。

三人回到隊長家,巫太太急得渾身汗淋淋,隊長問巫是怎么知道賊跑不掉。巫是說,丟錢的那人,晚上開玩笑漏了嘴,說沒見過編號的錢,這肯定是從銀行剛?cè)〕龅男洛X。瘦子小聰明,打牌的時候就看出這人不地道,他偷了兩張,以為不會被發(fā)現(xiàn),可人都有喜新厭舊的毛病,拿新錢的人早上起來又去點一遍,這就發(fā)現(xiàn)了。瘦子中午要走,他昨天就說再住一天,連飯錢都沒了,他坐什么車,總要買票吧,新錢一出手,立馬落網(wǎng),派出所的人不會笨到連這都想不到。

虛驚一場,老隊長和阿蓮不得不再次對巫是另眼相看。

4

二蛋臭事一坡又一坡,他走開后,人們懶得再說他。守夜的幾個人來了,有阿蓮,人們止口不語。有人問了句,好像隊長在夜里不會開眼吧。沒人理喻。有人說起,老袁怎么還不回來。正巧,汽笛聲響起,拉了很久,越來越亮,往常這樣是發(fā)現(xiàn)遠處鐵軌上有孩子玩耍,或車馬過閘口停留太久,長鳴一聲,整個柑蔗都聽得清晰,尤其深夜。江水與鳴笛異常出現(xiàn),總會出點意外,次日就有人探尋,昨晚有事嗎。

這段鐵路是柑蔗人鋪就的,有人如此敏感也說得過去?;疖噭偼菚?,市長就調(diào)北京去,聽說是榮升財貿(mào)部部長助理。老袁提前幾日來告知離別之期,但村長沒去省城送行,那場合不宜,自己是天底下最小的村長,站在浩蕩的歡送行列,如果市長挨個打招呼握手,都覺得寒磣,白浪費人家的寶貴時間。

他就在柑蔗火車站等,每塊石板踩一遍,北上的火車一輛輛在這里停兩分鐘,怒吼著離開,毫不留情,他感到前方有一股殘酷的力量甩下,讓他無力往前再邁一步。火車站站長請他進家里吃飯,他不理。隔過十分八分鐘,他就跳下站臺,趴下聽鋼鐵的聲音。又一輛火車被他聽出來了,才趕快跳上站臺。站長說,每天要過火車幾十輛,都一樣,該來的一定來,該走的按時走。

車走了,站長過來說,最后這列客車還有十五分鐘經(jīng)過,停站三分鐘,領(lǐng)導(dǎo)都在臥鋪,一般不朝外面看,你等也沒用。村長突然發(fā)起火來大罵,你這么煩人,滾遠點。站長本想拉他一下,被罵了一愣,就跟他對掐起來,口沫亂飛。站臺前后熟人圍來,將他們勸開。這時,火車轟轟進站了。

一列列過去,一列列慢下。村長左看看,右看看。很失望,走著走著,不由自主就往臥鋪方向跑。哨子響起,有的車廂沒有旅客上車,已經(jīng)咣當關(guān)上門。這時,前面不遠處,下來一個人,正是市長,他表情跟以往一樣從容不迫,好像掐算到他定會在這里出現(xiàn)。村長滿腦子嗡嗡響,剛才趴鐵軌上收悉的聲音不但沒有減弱,反而發(fā)出一陣陣的轟鳴。想叫市長,又想改口叫部長,結(jié)果都卡在口邊。市長連說,好,好,就下來看一眼,再見了,教書匠先生。

市長走后,柑蔗村改名為柑蔗大隊,有一年老袁去柑蔗足足二十八次,之后就不計其數(shù),前面的數(shù)字準確,是有幾件重要的事情發(fā)生,這個隊長記得清楚。這些事,撰寫者更清楚,折騰幾天才找到相關(guān)報紙,一一謄寫下來的時候,都有點不好意思了。直到全國各級別的勞模獎?wù)露紥煸诹岁犻L胸前,先生這會是有名的大隊長。又一年,老袁來找隊長商量,說要在柑蔗放個“衛(wèi)星”。隊長問什么是衛(wèi)星,老袁說,在柑蔗大隊搞一塊稻田,畝產(chǎn)水稻破它三萬斤。隊長傻了,神仙書里都沒有這等事,以為老袁大白天說夢話,可是看著又不像,老袁說話時表情一本正經(jīng),毫不含糊。最終,隊長得到暗示,是上面指派,哪個省都要放幾顆衛(wèi)星,柑蔗是備選的發(fā)射基地之一。老袁說,全省就數(shù)你離省府最近,這里一響,全省震蕩。

老袁透露了不少外地經(jīng)驗,隊長說使不得,明擺著的笑話,不做。后來經(jīng)不起老袁三磨兩磨,攔腰砍了幾段之后,隊長才同意,就按照這個指標搞一塊高產(chǎn)田。這百十畝地可不簡單,一畝地產(chǎn)一萬斤稻。顯然,這是吹大牛,可那會到處都在放“衛(wèi)星”,一萬斤剛起步。消息登了報沒幾天老袁就后悔,別處畝產(chǎn)一萬八的也敲鑼打鼓來了。元老從市里送報紙來,隊長將草帽往元老的腦袋上一扣,說,就一萬。

果然,報紙登出不久,柑蔗就被樹紅旗。消息傳來,這陣子恍惚不安的隊長,當晚就得了傷風(fēng)感冒。個把月過去,這感冒一直好不利索。說是身體應(yīng)天,也無關(guān)天氣的緣故,天上不落一滴雨,連旱十幾天,干燥無比。后來又暴雨連下不休,江水猛漲,河防危急,防洪堤好幾處鉆水進村,隊長帶著青壯者晝夜護堤,才躲過劫難。

年關(guān)熬過,隊長終于撐不住又睡床上,兒子要送他去省立醫(yī)院,他說行,等老袁下鄉(xiāng)來時一起進城。老袁沒等來,兒子說,不等了。隊長嘆了口氣說,事不過三,命不過九。如此,便把年關(guān)捱過了。春天時節(jié),老袁下鄉(xiāng)調(diào)研,捎來部長助理的口信,說京城非常大,但沒有柑蔗好。隊長笑了,對老袁說,是啊,市長走了有半年多,他還回過柑蔗,還是早先初相遇的地方,那天雨大,他身子都淋濕了,他說他犯了錯誤,被貶出京城,還說他已經(jīng)將那些軍功章和獎狀榮譽書都燒掉了,準備回晉南老家當農(nóng)民,那里還有一座大院幾孔窯洞,自己漚糞種菜,能活得自在,要說當官聽差的沒什么好,還是當農(nóng)民自在啊,你住得太遠了,也不知道咱們這輩子還能不能見面,市長說你如果有念想了,很快就會來找你的。他說的一切讓人落淚,他來時沒帶傘,那件舊蓑衣給他穿上,不大不小正合適,他說,一蓑煙雨任平生,先生你也保重。

老袁說,喜憂兩忘的境界,讓人敬仰。

隊長說,曾經(jīng)教書育人,誦詠詩詞無數(shù),這十年壞了腦筋,忘了多數(shù),蘇軾的這首《定風(fēng)波》還不曾忘記,來,一起朗誦吧。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fēng)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

誦罷,隊長就一直往北走去,黑天瞎地,不問左右,最后走不動了,就把身上背著的東西一件件扔掉。直到天上啪啦一聲,火光劃過長夜。隊長開眼,叫兒子到床前說,就剩下一件事情,來不及燒的你都燒干凈。兒子納悶,問燒什么,隊長說,把那些榮譽全燒了,人活臉,樹活皮,燒了,一切就干凈了。

有人說,關(guān)鍵時候老袁去北京開會了,要是他在的話,他來寫悼詞。隊長吭了聲,好。又有人說,市長如果來,他主持追悼會那才夠氣派。隊長吭了聲,好。別人在旁邊說話時,他聽到了,有時會應(yīng)答,反而將旁人嚇一跳。

接下來該輪到所有人都哭,二蛋沒哭,他無親無故,沒牽沒掛,一身輕松。有人說,他的父母剛生下他就死了。也有說他剛懂事那年,父親退到臺灣,母親扔下他改嫁。還有人說他是別村的孩子,剛生下不久就被狼叼走,后來被柑蔗人從后山抱回來養(yǎng)活。反正,二蛋與常人不同,有些命里注定的事,誰也幫不了他,卻也不嫌棄他。

老袁從北京改稿回來,先撲到墳前嚎,隊長的兒子也嚎。二蛋站在一旁,連半顆淚都沒有,等他們哭了小一陣,他說,你們哭完了沒,都耽誤挑糞了。他專事挑糞漚肥,這是隊長派的常年活,算是照顧,二蛋比他的兒子小一歲,看著他們一起玩大。

老袁被稱為元老,還是在隊長的兒子當上隊長之后。隊長就在村西蓋了幾間展覽室,陳列了村里的各種獎狀榮譽,這些都有老袁的份。他說,村里有今天這個名氣,主要是袁老的功勞,咱們名氣大了,上面就關(guān)照得多,批個水利款啦,基建款啦,都很方便。這么著袁老一叫開,老袁的本名就沒人知道,統(tǒng)稱他元老。

元老在城里住第七層。有一天,隊長拎了個西瓜去探望他,元老正拎著個籃球過來,兩人一起上樓。瓜和球蕩來蕩去,兩個人都覺得累。元老罵道,人還沒老,上樓就困難了,要是在村里住,哪需要爬高啊。隊長說,那就劃一小塊地給你,蓋個房子,旁邊留塊試驗田,你看好不好。元老說行啊,你們村的每一塊地都報道過,可以種一塊試一試。老伴插話,種菜就行了,你那副老腿插到泥里,還能拔出來嗎?

后來,元老退休了果真和老伴搬進了柑蔗村,住在展覽室旁邊的兩間木屋。家當進村時,二蛋就幫忙里里外外地扛。隊長說這里偏了點,但開闊,有事找二蛋,他在旁邊住。

二蛋每天下午挑糞都要經(jīng)過元老的門口。老伴說,可惜這孩子傻了點,要不然咱們也能給他介紹個對象。二蛋地邊上挖了一個坑,將糞存在那里。元老高興地說,誰說二蛋傻,他有心眼呢。可是要給他琢磨個般配的女人,還真難,娶的都娶了,嫁的都嫁了,就剩下阿蓮和二蛋還單身。以前的同伴,現(xiàn)在孩子都五六歲了,但誰也沒見他們有過著急的樣子。

阿蓮見到二蛋就會取笑他,像小時候一樣。黃昏一到,二蛋就挑著糞桶,咯呀咯呀過去,阿蓮會問二蛋,你有沒有掉進糞池里啊。二蛋說沒有啊。阿蓮問,那你怎么這么臭呀,肯定是剛從糞池里爬出來,洗不干凈呢。二蛋說沒有沒有,洗得可干凈呢。

都說二蛋是柑蔗最傻的,傻到什么程度,見過的人各有說法。

阿蓮在菜園里找蟲子,二蛋挑糞從籬笆外面經(jīng)過,就會來一聲亮亮的口哨,阿蓮就問二蛋,今天有人說你傻嗎。二蛋說昨天有,今天沒有,他們才是大傻瓜。阿蓮蹲了半天,起來,感覺天翻地轉(zhuǎn),撲通一聲倒地。過一小會,二蛋挑著空桶回來,見阿蓮躺在地上,就叫,阿蓮是傻瓜,阿蓮是傻瓜。見阿蓮沒答應(yīng),以為她睡著了,就放下桶進院子來。二蛋蹲在阿蓮旁邊,吹了一下她的臉,她還不理會。就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大聲說,你怎么不理啊,哼。

他看見阿蓮的衣服卷折了一邊,白白的身子被夕陽曬得光亮,就用手摸。見阿蓮還沒動靜,就解開她的衣服,摸兩個白饅頭。接下來,干脆將她的衣服都拉下來,二蛋覺得她身上長了很多不一樣的東西。他還問,你這個是什么。她不應(yīng),二蛋覺得阿蓮是故意不理自己。他摸了她一下,然后摸了自己一下,更覺得奇怪了。他說,你的小雞跑丟了,你可別怨恨人,沒看見哦。他聞到了阿蓮身上的香氣,他趴下去吸,覺得天下除了糞有異味以外,她有說不出來的異香。

二蛋聞著,覺得自己的身體被什么觸動了,好像是有一雙手從天而降,把他摁在阿蓮身上。他的一只手抓住阿蓮,另一只手抓住糞池的邊沿,深怕一松手就掉進去。他很著急,這時候身體里長出了另一只手,伸向遠方,非常非常遠。他叫阿蓮,一連幾聲,他喊,別掉下來,快爬過去,那里到處都是草啊,那么多小雞都會叫都會飛,你的小雞也找見了,現(xiàn)在給你抓回來放進去了,過會一起再去抓。

過了很長時間,遠處有人叫二蛋。二蛋拍了拍身上的泥說,媽的,剛才差點摔到糞池里。他叫阿蓮,阿蓮怎么不見了,他突然覺得,剛才摔倒的時候,是阿蓮將他抱起來的。二蛋去找阿蓮,說肚子餓了想吃饅頭,阿蓮給了他兩耳光。她看見二蛋背后有一柱眼神,在很遠的地方穿透過來,她知道是教書匠眼鏡程,打二蛋兩耳光就是給他看的。二蛋傻,挨打不算什么,沒記性的人,一輩子可靠。

天快黑下來時,眼鏡程找到個機會來問,二蛋是怎么回事,是真還是假。阿蓮反問道,你說呢,你以為你比得上二蛋嗎。眼鏡程聲音弱弱地問,晚上在沙灘等你,可以嗎。阿蓮不答。第二天,眼鏡程找來,低聲罵阿蓮是個不要臉的賤人,到處勾引男人。阿蓮沒理會,轉(zhuǎn)身走了。不久,幾個后生找來眼鏡程一頓痛打,好幾天沒出門。事情傳開了,沒有人知道這里面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有人想探問,二蛋說,你家谷子沒了,知道怎么回事嗎,被小雞吃光了。

若干年后,村里來了市里的宣傳隊,要演三天。隊長讓二蛋幫忙抬道具,夜里當看守。最后要撤的那天,別人都在裝車,宣傳隊隊長卻老往廁所跑??ㄜ囈话l(fā)動,宣傳隊長慌慌張張跑出來,說手表掉糞池里。大家都圍在糞池邊,不知該怎么辦。那時候,一塊上海表九十塊錢哪,他一月才掙三十多塊,心疼得要命。隊長安慰了他幾句,插著腰圍著糞池走來走去。小孩們不知怎么回事,都圍上來。隊長拎起一個孩子的后領(lǐng)就罵,操你母,你還擠。

隊長對宣傳隊長說,這樣吧,今天你們別走了,會安排人將糞池挑干凈,一定能找到。宣傳隊長問,該挑多少擔?隊長說,一兩百擔吧,兩天挑完,肯定能找到,多少個階級敵人在柑蔗都沒逃得出去,一塊手表能跑得了嗎?宣傳隊長想了想,說明天一早市里有重要的會,會上要演出,等不及了,這樣吧,你想辦法撈出來,回頭再來取,先給你敬個禮。

都走了,隊長把二蛋叫來,夸了幾句,然后說到那塊表,讓他今晚下去把它摸上來。二蛋說,急啥,等把糞都挑完,表就找到了。隊長表情嚴厲起來,瞪了他一眼說,人家說你傻你就傻,等糞池挑空了還沒看到表,別人都就會問你,表哪去了,你怎么說,所以你要聽話,今晚就去摸上來,以后誰問你,你就讓他自己下去撈。

這夜,隊長在打谷場放了一場電影,村里老少圍在一起又看了一遍《智取威虎山》。后來,宣傳隊再也沒來過,那個隊長有沒有來找這個隊長,誰也不清楚。再后來,隊長從市里領(lǐng)了大獎狀回來,在村里開大會炫耀了一番。大家看見他手腕上掛了塊表,都好奇,會場一下子安靜極了,嘀嗒嘀嗒的聲音,所有人都聽到了。

二蛋繼續(xù)干他的臭事,白日里拉石料,黃昏挑糞水。沒事就到眼鏡程門前的長石板上躺一會,等眼鏡程有閑出來聊幾句,他覺得,村里只有眼鏡程一個人相信他說的話。村里很多人都拿女人那點兒事開他玩笑,只有眼鏡程正兒八經(jīng)。

眼鏡程問,你都快四十歲了吧,到底見過女人沒?二蛋說,就是見過嘛,以前告訴過你的,上次遇見狼,人把狼嚇死了,阿蓮還夸是大英雄呢,后來還要一起去菜地孵蛋,可是雞蛋就是放不到雞窩里去,她說是讓狼給嚇傻的。眼鏡程點點頭說,下次再遇見狼,要吃了狼肉,你就是真英雄了,這叫以毒攻毒。

一場雨后,蜻蜓五顏六色都飛出來了,孩子們抓去養(yǎng),有的用細繩綁著蜻蜓的腿,讓它飛,也折磨它。一個孩子在糞池邊的草尖上撲蜻蜓,二蛋在舀糞。地上有些滑,一不留神,孩子掉進了糞池里。旁邊幾個都傻呆地看著,二蛋拿舀糞的竹竿探到孩子手邊,但那孩子是頭朝下栽下去的,拼命撲騰著,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回事。

情急之下,二蛋就收起竹竿,爬在糞池邊,將手伸下去,他想,只要能抓住孩子的一點頭發(fā)衣服什么的就能拽起來。他一點點試著往下夠著,半個身子懸在糞池邊沿。孩子們大喊,再下去一點就抓到了,再下去一點。邊沿從胸口挪到了腰間,上面幾乎就剩下一條腿和屁股了。

嗵,一聲,二蛋的腿不見了,孩子們哇一聲,全跑了。后來,那孩子的母親坐在糞池邊哭著唱著,其中有一句是這樣的,二蛋啊,你不該自己找死還要砸死別人啊,你死就死了,怎么讓別人也跟你死得這么臭啊,可憐的兒啊,你命好苦啊。

人死不可復(fù)生,隊長決定將二蛋埋在后山,跟那條狼葬在一個坑里。眼鏡程信了,二蛋是在吃奶的時候被狼叼走的,他說二蛋啊,你把狼埋在這里,現(xiàn)在把你埋在這里,唉,這都是天意。二蛋一落土,眼鏡程轉(zhuǎn)身就走。

安葬儀式嘻嘻哈哈的,只有阿蓮落了幾滴淚。隊長高舉起那只掛著手表的手臂說,毛主席老人家一貫教導(dǎo)群眾,人總是要死的,二蛋是為人民服務(wù)而死的。接著,他沉重的語氣強調(diào),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他的死,比泰山還要重的,比鴻毛還要輕的。

有人死,有人生,自然法則。如果無后,在柑蔗會被看作是做人的欠缺。人們覺得,“倆尕喨”再厲害,也要被人瞧不起。老隊長都去世幾年了,他巫是也老了,不可能弄出兒子,早干嗎去。巫是說,巫家有后,不急,天降大任于斯人,該來時必定來。這話誰信,除非像打狼抓賊一樣,再弄件驚天動地的事來,大家才會信他。十幾年過去,巫是除了生產(chǎn)勞動,就是去柑蔗旅社跟陌生人閑扯,日子,平淡無奇。

有天晚上,巫是剛在旅社坐下,派出所的人突然闖進,將他和在場的人銬上。這時候的巫是,個子更矮,快低到桌面上。所長還是那個所長,旅社主任和服務(wù)員早換了好幾茬,他們聽過“倆尕喨”的神奇往事,見他被帶走時面目神定,以為又將是誤會,覺得能親眼見到巫是被抓,是自己的榮幸。

巫太太半夜跑去敲阿蓮的門,阿蓮帶她去叫隊長。終于搞清楚,這次是真的出事了。有人舉報,巫是在旅社聚眾賭博,妖言惑眾,還涉嫌與特務(wù)接頭。隊長對巫太太說,上次老父親都沒救了他,這次恐怕還得靠他自己救自己。

阿蓮打聽出,最近到處都在抓地富反壞右和一些牛鬼蛇神,巫是當年打狼的老財主又被抓出來批斗,他就將老賬抖出來,說巫是當年就裝神弄鬼,現(xiàn)在繼續(xù)鬼鬼祟祟,還跟特務(wù)接頭。所長聽了,就去旅社一網(wǎng)打盡。上次抓錯巫是,被傳來傳去,添油加醋,人家說派出所那么多人辦案,還不如“倆尕喨”一人掐算得準,這所長很沒面子,一直記恨著。

巫太太不知如何是好,阿蓮天天來看她,哭已無用。后來,派出所來通知,巫是轉(zhuǎn)送監(jiān)獄,等待判刑。阿蓮安慰說,巫是先生可能自有安排,你就從長計議吧。

過了些日子,巫太太來找阿蓮,說自己懷孕了。阿蓮非常驚訝,先生真神。

后來,縣里有人貼大字報,柑蔗的財主們和巫是的名字也在上面。巫太太摟著尖鼓鼓的腰身,不理會外面的事。但經(jīng)常有人來找她,有時候還將她舉上舞臺,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她一出現(xiàn),全場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階級敵人即使隱藏在肚子里,依然躲不過群眾雪亮的眼睛。他們大聲歡呼,阿蓮,阿蓮,阿蓮。聲音很大,但很溫和,阿蓮笑了,說謝謝大家,謝謝大家。每次,都是阿蓮將她扶下高臺,送回家。這時,院子內(nèi)外貼滿了標語,五顏六色。

巫太太對阿蓮說,你看看新房多漂亮啊,嫁給他都沒有正式的婚禮,洞房花燭夜也沒有這么漂亮的顏色,巫是如果現(xiàn)在在的話,你就當證婚人,好好結(jié)一次婚,現(xiàn)在有了他的孩子,他會知道的,他會等著兒子生下來的。

這年九月,天降大旱,土地龜裂,烈日高懸,日復(fù)一日。已經(jīng)成形的地瓜都被吸干了水分,剩下薄薄的皮囊。隊長一邊抓斗爭,一邊抓抗旱。一個月不見一絲云彩,有人跑去氣象臺,問何時有雨,回答是,天不知,地也不知,你不知,誰也不知。

隊長幾近絕望,來看巫太太時說,已筋疲力盡無能為力,但不能眼睜睜看著,絕收絕命,柑蔗何罪之有,上天為什么要這樣來懲罰,唉,也許只有巫是才知道啊。巫太太回答道,人做事,天在看,人之命,天注定,還能做的是快要生了,這是他決定的,必須完成他安排好的事,他是天啊。隊長長嘆一聲,上天都聽不到人的聲音了,難道沒救了嗎。

沒有人來回答隊長的問題,他說,再等一天吧。巫太太說,多一天少一天,都是這一天,三天后是戊戌月,甲寅日,可以定生死,一定要去后山走一趟,去對天說幾句話,路上不好走,你讓阿蓮來陪送。

三天后,阿蓮一大早就來,她扶著巫太太慢慢走向后山。人們一如當年那樣簇擁著,望著“倆尕喨”騎著瘦馬,牽著黃狗,神定地走向后山。老人們說,柑蔗村快有一百年沒見到巫婆了,她的肚子里就是“倆尕喨”啊。

阿蓮問,給孩子取名了嗎。巫太太說,他爹給取好了,叫程赟,那個赟不好寫,文武寶貝,多好啊。阿蓮問,巫先生在監(jiān)獄里,應(yīng)該能掐算到今天的。

巫太太讓阿蓮止步,她走到巫是擊斃黃狗的地方,對著大山磕了三個響頭,然后轉(zhuǎn)身,對著大江方向磕了三個響頭,江水下游不遠,就是省監(jiān)獄。此時,她已淚流滿面,放開托著肚子的雙手,對天吶喊了一聲,天哪。她的長音一如雷鳴,后山的松林,戰(zhàn)栗不安。凈如白紙的蒼天突然開始動搖,由遠而近轟鳴起來。大風(fēng)來啦,阿蓮站立不住,還要上去扶住巫太太。巫太太站立如柱,閉上了眼睛。一聲巨響,天幕被劈開。阿蓮抱住落地的嬰兒,血水和雨水匯入溝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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