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瀚卓

有句話我總掛嘴邊：我覺得所有的快樂時光在小學畢業(yè)那一刻便結(jié)束了。

但我只和父親說過，似乎也只能和他說。父親在我的人生中充當著重要角色，一個趨近于萬能的親切形象。他不是一個單一的象征，換言之，他對我不只有一個意義，不僅僅具備一個父親的形象和他應(yīng)有的功能。正因為有他，我才可以自由地說、驕傲地笑、放肆地叫。

初三上半學期，因為上課無法集中注意力，搞得我很是惱火。一狠心，便在左手手背上用藍筆寫了“明靜”二字。父親看到了，笑著問，你手上是什么，一個女孩的名字？我很尷尬地做了解釋。我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玩笑，只是他一下子問出來沒反應(yīng)過來罷了。一想到父親的玩笑在我身上存在一定可能性，便覺得有些羞恥了。

關(guān)于我的自怨自艾，其實性質(zhì)極簡，但原因卻是復(fù)雜的，而我總把簡單的部分拿出來，將其定義為“快樂童年后的天昏地暗”。

如今，我已在世上走了十五個年頭。此刻作為高一新生的我，也終于開始適應(yīng)這個世界了，并對未來有所憧憬。當然，大前提是對于現(xiàn)狀，自我感覺還算良好。歸根結(jié)底，是自己長大了。

人長大了，伴隨著我整個初中那幼稚的矯情卻沒有長大——這份矯情從小學畢業(yè)開始生根發(fā)芽，到了最后，幾乎碩果累累。

父親問，為何昏暗？

我說，小學畢業(yè)，讓我離開了熟悉的好朋友、喜愛的好老師、無壓力的混日子式的生活。

父親反問，那你沒有結(jié)交新的好朋友？認識新的好老師？用努力和汗水過上新的好生活？

我不置可否。我內(nèi)心清楚，在初中，我認同的朋友只有我的一個小學同班同學——沒錯，我們很有緣分，分到了一個班；我喜歡的老師只有數(shù)學老師，她是班主任——這絕無僅有的喜歡，還被我邋遢的數(shù)學成績銷蝕得可憐兮兮；付出努力和汗水的幸福生活？——拉倒吧！

想到這里，我真想再嘆一口長氣。

我反問自己，難道我的初中生活真的如此不堪？步入高中后的一個夜晚，躺在床上的我，在QQ里和某人進行了一次對話，使我無意識地進入了一種很得意的回憶狀態(tài)。而觸動我這種感覺的，便是那位和我很有緣分的同學。

我的整個初中都好像是灰白的。這種灰白總帶給我一種厭倦、空虛、浮躁和失落的感覺，甚至讓我連花心思后悔和痛苦的勇氣都沒有，何談回首去再看那對我的成長幾乎沒有任何幫助的歲月呢？當一段時間內(nèi)你的生長速度慢到可以耗盡自己的耐心，且因為缺少樂趣和應(yīng)有的激情而變成行尸走肉時，對于你身后那甚至連來時腳印都沒有的爛攤子便再也不管不顧了。

太久沒回想的，便不重要了?？删鸵驗樵俅魏退谎云Z的交流，就仿佛從那白色的對話框中看到他大笑的樣子。正因想起他快樂時的面孔，我才點起了一盞明燈，順著視野所及之處看去，竟發(fā)現(xiàn)，有他在過的地方都是有顏色的。

我與他的感情，仿佛早在一個坑里埋好一待發(fā)芽便根須相連的兩顆種子。我們是朋友，可我更愿把他當兄弟。

因為小學班主任諄諄教誨讓我們整個班集體結(jié)下的那種“族人”般的友誼，剛?cè)氤踔型瑯佑字傻奈液退杆俪蔀樾斡安浑x的好朋友。在同齡人中，他是少數(shù)幾個可以得到我真誠的關(guān)心、同情、支持和鼓勵、包括微不足道信任的人。

他姓鞏，在這里我就稱他為g吧。

我剛與g在初中課堂上相識的時候，他幾乎高我一頭，如今，他只壓我一額。這個又瘦又帥的男生有著很好的性格和品行，用我父親的話說：不卑不亢，謙遜知禮，且有著超越同齡人的智慧。這些詞語從父親口中說出，已然算是很高的評價了，甚至作為兒子的我，都不知道能不能達到這個“高度”。

g來過我家兩次，第一次只有一盞茶的工夫（我們的確就只是一起喝了一杯茶），第二次卻坐了兩個小時，可他來的時候只有我一人在家。所以，他除了每天放學與接我回家的父親偶爾碰面，只和父親有過一次短暫交談，還是初中畢業(yè)之后。這導致了父親了解我摯友的唯一途徑就只有在接送我時，聽我在車里為他講述每天和g發(fā)生的值得描述的瑣事。雖然父親認為在我講的眾多經(jīng)歷中只有不到一半是有意義的，但他還是在我的話語中了解了g，并表示，他覺得我的這個朋友很不錯。

我們的思想有相似之處。舉個在我們探討“哲學”（或者稱為“扯淡”）時的例子：他總認為我們所有人活在夢中，而身體卻有可能受到他人操控。這種想法細思恐極，也一度讓他陷入彷徨且驚恐的地步。最終他認為，只有“死亡”才可以“一探究竟”。

當他把這些大度地分享給我的時候，他的“死亡”雖沒把我嚇著，可仍引起我深深的擔憂，便迅疾否定了他的想法。他明白我的意思，馬上表示，除非有一天地球上空出現(xiàn)三顆飛星（他深受劉慈欣《三體》影響），否則他絕不會讓“那種”事情發(fā)生。我說，外星人來了也不要辦傻事，這又引發(fā)了他對自己觀點的思考。

隨后，我大膽打斷了這個陰郁小伙子的偉大思考，并趁機送上了我的想法。我的奇葩理論是“到底世界圍著我轉(zhuǎn)，還是我圍著世界轉(zhuǎn)”。可能因為我認真且安靜地傾聽了他的心聲，他也馬上做出一副要記筆記的樣子，一臉嚴肅地等待我的闡述。

我認真講了很多，東拉西扯把各種腦洞大開的奇思妙想揉成一團，一股腦兒扔給他。聽完我的想法，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地板好一會，我則安靜地等待他的回應(yīng)。我們就這樣靠著冰冷的石墻，在學校走廊里經(jīng)歷了一段較長時間的嚴肅沉默。那一刻，我覺得這種狀態(tài)是幸福的，因為我認為我在享受一種生活中常常可見卻又極為珍貴和奢侈的浪漫。在我看來，雖然這種時刻會頻繁存在于這個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但人們往往會對其忽略，或是無視。放在當時，我們的行為盡管會被一些自以為是的人、包括現(xiàn)在已步入高中的我看作是幼稚的表現(xiàn)，可無論現(xiàn)在、過去還是未來，我都不打算在內(nèi)心打破當時那一絲浪漫中的寧靜，這也是我陪他沉默的原因。隨后，我開了一個死刑犯拿我的理論為自己辯解并威脅法官的玩笑，將這個探討畫上了完美的句號。

當晚，我將我們短短的對話告訴了父親，父親很小心地嘲笑了我們。他說，這是一種矯情的表現(xiàn)，g和我的那種痛苦其實可以歸結(jié)于文藝病。我問，什么是文藝??？父親說了一大堆，還舉了個例子，大概意思就是因為想象力泛濫導致一個人杞人憂天的精神小癖病。他如此踐踏我們的自尊和熱情，我一本正經(jīng)地反駁了他。我說，我們的杞人憂天式的痛苦來自于我們的精神世界，和你們生活中的煩惱不一樣！而且我們認為那是真的，只不過無力證明罷了。

我們是為只存在于我們心中的“真理”而苦惱?。?/p>

我們每日在學?；ハ喟枳臁⒒ハ嗾{(diào)侃、互相造謠、互相潑冷水、相互關(guān)懷與謙讓，一起聊天學習、游戲追打、上學放學，諸如此類。有時盡管他不在我身邊，可一想起和他共同經(jīng)歷的時光或是相互之間的善意調(diào)侃，臉上會不自覺地綻開笑容，也只有突然向前埋頭跑兩步才可以勉強抑制住那一抹來自心底的歡喜。

我們就這樣每天在學校以朋友的身份相互陪伴著對方的孤獨，用自己夸張的情緒照應(yīng)對方真誠且脆弱的心，精神緊繃，卻坦誠相待。一晃過去很久，在相伴一起的幾個春秋里，我們彼此給予對方的熱情和相互之間奉獻的友誼絲毫沒有衰減。

中考前三月，我進了一個“與世隔絕”且異常高壓的中考沖刺班，之后便不再去學校了。殘酷的“科舉制”讓我們的分離提前了三個月。慶幸的是，我們終究沒有生疏，可能還因為彼此間有了一點距離，在網(wǎng)上的聊天反而更加親密。

終于，到了畢業(yè)的時候。那時我們均已扔下之前各自背負著的分量不一的考試壓力，一起借畢業(yè)典禮的橫幅來迎接即將到來的沒有作業(yè)的長假。離開校園三月的我，用一個舒服的姿勢站在了校園花壇的正前方，因為沒有披上洗到爛的校服，便仿佛成了世界公敵——連門衛(wèi)都對我投來惡意的眼光。

我在等人，在熟悉卻從來都很陌生的人與事中等待，獨自矗立在一個仿佛蒼涼的地方。有很多叫不上名的同班同學和外班好友向我問候、招手，還有一個我有些愛慕但從彼此認識之后就再也沒說過話、也未有過眼神交流的女同學向我露出尷尬、安慰、告別和體恤的微笑。

離別之際，好像并沒有什么特別，無非就是把大家捆到一起的繩子燒斷，可原先的線還藕斷絲連纏在一起。這一天，大家常常會因情感泛濫而做出一些逾越常規(guī)的行為，從來不熟悉的人可以憑這個日子借題發(fā)揮進而變?yōu)楹糜?，校園小情侶會就此分手，一切順理成章，沒有原因?；蛘哒f，象征意義上的畢業(yè)“分離”就是最有說服力的原因。說是分離，其實也許明天就會見面?？山裉?，依然會留下兩滴淚。

我沒有淚可流，我在為這件事慶幸。每當有人想對我表示點“誠意”，一旦察覺氣氛不對，我便立即轉(zhuǎn)身離去。我不是不喜歡這個酸酸的氣氛，在踏入校園的時候，甚至還有些渴望，只不過，我等待的不是他們。

這時，g來了，昂首闊步，威風凜凜。他好像更瘦了、更高了，長的也更帥了。最后一天，他還厚顏無恥地穿著校服，仿佛在對我示威。那時有風，寬大的校服在他身上肆意亂飄，另一側(cè)卻被斜挎包壓住。有那么一刻，我嗓子一酸，腦海里想要給他個擁抱，卻終究笑著迎了上去，一本正經(jīng)地夸那曾經(jīng)天天和我玩鬧卻突然久別三月的好友“變帥了”。

不知他有沒有意識到我話語的字里行間存有多少煽情成分（我也不想的，可是感覺不莊重一點好像對不起對他的想念一樣），就像平常一樣，他壞笑著說：“你變丑了。”他一句話就把我們拉回了一起調(diào)侃打趣哈哈大笑的傻子狀態(tài)，瞬間把偉大而莊重的畢業(yè)情操攪得粉碎。說來奇怪，那是我們那天唯一的一句玩笑，這可能便是特殊日子攜帶的特殊意義的特殊影響。

曾經(jīng)我問父親，你有知己嗎？當時正是中考壓力最大的時候，而且又是略帶凄涼的晚上十一點，才從沖刺班補課回家的我自然想要探討一些和學習無關(guān)的問題來安撫自己厭倦和焦躁的靈魂。在沖刺班，我一如既往地找不到可以相處的人，就和在學校里一樣。相反，她們反倒對我多了一層厭惡，那還是在我付出比學校更多精力去耕耘友誼的情況下。無疑，那時我是孤僻的，可自己也不以為意——我又不是非要和她們相處（對，她們是一幫女同學，也許這就是我被排斥的原因）。

我得到了父親畫蛇添足的回答：沒有，連同性都沒有，何談異性？我就著父親的話做出思考，貌似自己生活中也沒有一個完全理解我、懂我、和我擁有相同興趣愛好和志愿的人。那g呢？他被我放進了另一個重要領(lǐng)域，卻不歸“知己”管。他更多是一種安心的陪伴、適當?shù)捏w諒、仗義的支持，卻仍不能靜坐交心，抵達我關(guān)于朋友的趨近于完美的理想化理解。在我心里，和知己在一起的時候永遠安逸、自如，彼此的每一句話，都可以牽引出諸多的默契和奢侈的浪漫。

畢業(yè)那天，我問了g同樣的問題，因為我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問：“你這輩子有沒有遇到過知己呀？”看他不懂，又補充道：“就是很懂你，和你有相同的志趣和愛好的那種?！?/p>

我清楚地記得當時他站在講臺上，在清晨金色的陽光下端詳著什么。我坐在離他半米遠的課桌上，不知有沒有被照耀著他身上的同一縷光照耀著。因為光的緣故，我甚至可以看清他臉上茸毛。終于，他尷尬地笑了：“你呀！”他拍了拍我的左胳膊，友好自信又親切地笑著。那一刻，我徹底呆了，感覺到自己仿佛缺氧，而整個教室，仿佛有一秒都在旋轉(zhuǎn)。

這時有人向他問候，他扭過頭去沒有再看我了，可在我眼里，他突然多了一份偉岸和堅毅。隨后，我仿佛突然感受到了陽光的溫暖一般，雖然大腦仍是一片空白，但當時唯一要做的便是將剛剛的對話小心翼翼地放到腦海深處，壓到了心里。

暑假中旬，因為和他的相約游玩，在時間安排上引起了一次和父親的爭吵，事后，我憶及并反思了畢業(yè)時他的回答。我躺在床上，久久被一種來自內(nèi)心深處的愧疚纏繞，我認為我辜負了他對我的感情，這是不平等的。我何德何能讓他如此看重，而我卻沒有把他放到一個對得起他的位置。我承認，一直以來，我都認為他很重要。對我來說，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可以在友誼層面上超越他的地位，然而我卻一直認為他只是我的一個重要到無價的朋友，可從來沒有放到“知己”這個層面去考量。后來我認識到，這些其實都不是重要的，它無非就是個稱呼，是一個像歷史課本中所謂封建等級制一樣可惡的概念。朋友本就不該在心里定位，因為這等于增加了無中生有的偏見，我為自己自以為是的觀念而深深羞恥。

如今，我已經(jīng)上了高中，可能的確長大了，至少明白了人與人之間無非就是個交流問題。然而，我一如既往地覺得高中的新同學沒有人可讓我付出真誠的關(guān)心、同情、支持和鼓勵，可能在某些情景之下，我會為他們真心實意地付出，但我絕對做不到每時每刻都能不帶任何雜念地想起他們，或毫不擔心地將自己的背后留出來。

在我內(nèi)心深處，總有一層潛藏的恐懼，它大到可以在我的某些行為中作怪。我本就是一個自以為孤僻的人，卻擁有著幾個彌足珍貴的好友。常?；孟胝湟曋藢ψ约旱膶徱?、不屑、厭惡、膩煩，心里總是像蒙了一層灰，有時甚至徹夜悲傷，可每當與他們相見，那一抹純粹的快樂和諧更使我害怕——害怕失去，留不住他們。這讓我漸漸自卑，幾乎喪心病狂地擔憂友誼之火燃盡的那天，我也變成一個缺乏安全感的人。

難以想象沒有g(shù)的初中是什么樣的，或許常掛嘴邊的口頭禪也會變得更恐怖些吧。某天，為給自己寬心，我略帶憂傷地自嘲：“唉！算了，可能書才是我真正的朋友吧?！碑敃r父親正躺在沙發(fā)上看某本名著，他突然站起身來，一本正經(jīng)地說：“對！書才是真正的朋友，你知道為什么嗎？”未待我回答，他笑了笑，用認真而夸張的語氣說：“因為書中的智慧是真正的智慧，它是不會騙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