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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種植物都有神的面孔

2018-11-13 20:56:08
山西文學(xué) 2018年1期
關(guān)鍵詞:枇杷樹木耳枇杷

傅 菲

蔥花白薄荷花紫

蔥切成圓末,撮一把,撒在湯面上,和煎黃了的雞蛋,以及八九根紅椒絲,像不像四季盛在一個青花碗里呢?杜甫寫過組詩《絕句》,之三:“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蔽艺Z文老師打趣地給我們講解,說,杜甫不是寫雪景,而是寫一道菜。我們多好奇,問,什么菜。老師說,蔥末咸鴨蛋。

蔥從來不是食物譜系中的主角。即使種植的地方,也是在旮旯地頭地角。種白菜,種薺菜,種辣椒,地頭空小塊陰涼地,分株移栽幾株蔥,澆上水,撒一些草木灰,過個三五天,蔥發(fā)出細葉。在菜蔬類,蔥芽葉至美。一般的植物在發(fā)芽葉初始,青綠或黃綠或芽白。蔥確是滾圓發(fā)綠,像條青菜蟲蛹。細胖,中空,油綠,在早晨凝結(jié)著露珠,亮亮地閃著光。澆水三次,蔥有了半截筷子長。做湯煮面燒魚,蔥是首選。蔥有分蔥 、樓蔥、胡蔥、黃蔥 、地羊角蔥、大蔥、小蔥、溝蔥 、青蔥、老蔥、香蔥,南方人通常吃香蔥。

“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杜甫在《贈衛(wèi)八處士》寫韭菜。時代動蕩,有一盤韭菜吃吃,夠美好了。但我每次讀這首詩,有一種錯覺,似乎寫的不是韭菜,而是小細蔥。蔥是百合科多年生草本植物,鱗莖單生,圓葉筒狀,隨便找一個陰濕有泥的地方,蔥也四季蔥蘢。有些人家,蔥不種在地里,栽在陽臺或窗臺或矮墻上或矮屋頂?shù)幕ɡ徖?,花缽是個破臉盆或破土缸或破扁簍,裝上肥泥,不用施肥不用澆水,滿盆浮綠。臨時割蔥,下到湯碗里。蔥割了,過不了幾天,又發(fā)葉,生生不息。一缽蔥,我們一輩子也割不完。

我是很喜歡吃蔥的,看見細香蔥,舌根生津。原先住白鷗園,八角塘菜場有一個老農(nóng),密密的白胡茬,圍一條粗布圍裙,挑一擔(dān)竹萁,來賣蔥。蔥葉短短,滾圓,綠得發(fā)亮;蔥蔸白白,飽滿,沾滿了黑色的草木灰。老農(nóng)手上握一把割蔥刀,坐在矮板凳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我是他熟客。他敲敲旱煙桿,捏著細蔥說:“全草木灰種,香得兇,嫩得兇,找不到比我更好的蔥了?!蔽倚?。有時我買一斤,分做湯兩餐吃。湯上浮一層蔥末,像荷葉田田,魚戲蝶舞鶯飛。我小孩看我吃白菜一樣吃蔥,搖頭。沒切的蔥,扔在窗臺一個空沙罐里,忘記了,過了兩個月,清理沙罐,倒出來,蔥葉枯萎了,蔥蔸卻發(fā)出了細葉。窗臺上有一個茶葉筒,一直也沒扔,我把蔥塞在筒里,活了五個多月。

有一次,徐鋆說,他陽臺也種了蔥,可不是細香蔥,大葉蔥不如小葉蔥香,武漢找不到小葉蔥。第二次,他來上饒,我給了一個紙包他。他說,是什么。我說是小葉蔥,你帶回武漢種吧。神不神啊,幾百公里,帶細蔥回去?他說。當(dāng)然啊,細蔥放在手提包里,又不礙事,帶回去種吧。他把細蔥塞進了手提包。我估計他半路把細蔥扔了——除了我這樣的人,誰還會帶幾百公里的細蔥回去呢?我是一個多么吝嗇的人啊,切下來的蔥蔸,我也舍不得扔掉,放在早上泡起來喝,撒幾粒鹽花,明眼補氣益精,驅(qū)寒,預(yù)防感冒。泡水喝還吃不完,便和鮮紅椒一起,腌制,作下粥菜。

鎮(zhèn)里有很多農(nóng)人,去上海包地種小蔥賣。我表哥水銀有幾年不務(wù)正業(yè),生活很落魄。他叔叔種了二十多年的蔥,對水銀說,你要不來上海,一起種蔥,一畝地一年可以賺八千來塊,夫妻種十五畝地,除了吃喝,一年賺十幾萬還是可以的。表哥帶上被褥衣物,去了上海??蛇^了一個星期,又回來了。我二姑發(fā)火,說,你這個不爭氣的人,一畝地賺八千,你也不去賺,你要去打搶,也沒那個力氣。水銀說,賺不了三個月,人都要抬回家,種蔥比打鐵累,早上三點起床拔蔥,洗好,扎起來,趕到菜場賣,晚上睡菜棚,蚊子多得可以吃人,鐵打的人才可以賺這樣的錢。

蔥有辛辣味,少蟲災(zāi)。蔥價也高,過年的時候,鎮(zhèn)里賣二十塊錢一斤。種蔥的人,還是比較多的。比種白菜好。我母親便慫恿我哥哥也種一畝蔥。我哥哥怎么也不答應(yīng),說,蔥又不是菜,只是佐料調(diào)味,哪有把一盤蔥端上桌當(dāng)菜吃的。我母親說,養(yǎng)牛把人養(yǎng)傻了,像頭牛,走路不知道轉(zhuǎn)彎。

很多人以為香蔥是不開花的,一年四季隨時割隨時長。其實香蔥開的花,白如飛雪。冬至后,寒露成霜,早晨的大地一片銀白而灰暗。稀朦朦的太陽像一塊毛豆腐。霜越厚,蔥花越白?;ㄝ銏A柱狀,中空,中部以下膨大,傘形花序球狀,多花,花絲錐形,花柱細長,伸出花被外?;▊銚卧谝磺o上,像一個夢。冬日,原野肅瑟哀黃,溪流枯瘦,阡陌如死去的藤蔓。一片深綠的地頭,一層白花被風(fēng)吹得輕輕招搖。哦,那是蔥花。到了春分,花結(jié)成了顆粒般的青籽,山雀開始孵雛鳥,叼食花籽,呆頭呆腦地吃,吃得肚子發(fā)脹,雛鳥長出了麻黃色羽毛。

在矮屋頂破土缸,和蔥一起栽種的,還有薄荷。薄荷在入冬之前已落盡了葉子,暗紫色的桿莖已經(jīng)變得麻白。薄荷七月開花十月結(jié)籽,霜后凋謝。花為淡紫色。薄荷如清雅故人,給人涼爽。確切地說,和鄰家女孩差不多:挺拔,婀娜,溫雅,嫻靜,穿青藍色的布衫,帶球形帽。在南方植物里,還有一種植物給人清涼之感,但大多數(shù)人不識,叫腐婢。腐婢的葉子采下來,用紗布包起來,手搓揉壓榨,汁液入堿水,凝結(jié),便是柴豆腐,拌白糖或砂糖,入口即化清涼無比,醒酒解毒佳品。薄荷也叫仁丹草,解毒解暑,是一味常用中藥。

事實上,薄荷是無人栽種的。屋角墻角,薄荷和雜草、洋姜長在一起,三月之后,一支獨桿拔節(jié)一樣上長,半米高分丫,葉子婆娑。雨落下來,葉子抖一下,水珠滑落。無論雨有多大,激烈狂暴,薄荷不會被摧殘。和箬竹差不多。我家樓下,有三株薄荷,長在一棵棗樹邊。有一次,暴雨下了半天,雨聲如鼓,路面被水淹沒,嘩嘩嘩,蓋過了臺階。家中停電,我站在窗下看雨打薄荷。雨水一遍遍地滾過它的身子,它搖一下,又直條起來,葉子像鱗片。

魚,我常買。買了魚回家,在樓下,順手摘幾片薄荷,洗凈晾在砧板上。中午燒菜了,薄荷葉卷曲萎縮。這是我見過的,最易干枯的葉子,兩個小時,毫無水色。薄荷去腥,芳香,是燒魚必備的調(diào)味料。也可去冰凍味。去年,我去浙江溫州,買了二十條黃魚二十條魷魚回來,備給我女兒吃。女兒說,魚冷藏了,有冰箱味,怎么燒都會變味,不好吃。怎么保存呢?飯吃完了,我想出來了。我把魚抹上細鹽,魚肚里塞幾片薄荷。過了一個星期,我燒黃魚,問女兒:“冰凍味,有嗎?”我女兒驚奇地看著我,說,和鮮魚是一樣的,沒雜味啊。

薄荷葉燒魚,是每個人都知道的。薄荷葉炒黃瓜、炒豆芽、炒絲瓜,都是十分適合的。水煮豆腐,是家常菜,放幾片薄荷葉別有風(fēng)味。薄荷還可以煮粥。粥煮好了,打兩個鴨蛋下去,調(diào)稀,薄荷葉切絲,撮下去。這是很多人沒吃過的。

有很多動物,要么很腥,要么很膻,生姜是無法解決的。薄荷可以。薄荷葉、山胡椒葉、酸橙、姜,和動物肉一起燜,腥膻全無。

小時候,我吃了太多的薄荷,當(dāng)藥吃。我的小腿,只要被露水打濕了,會發(fā)癢,直至潰瘍。天溽熱,我也是穿長褲??砷L褲無法遮擋露水。上山砍柴,下田割稻子,露水深重,打濕長褲,便裹在小腿上。到了中午,小腿發(fā)癢,紅斑一塊塊瘆得我發(fā)慌??催^很多醫(yī)生,都說是濕疹,涂紅汞或藥膏便好了。我的小腿,整個夏天都是紅的,像條赤鏈蛇。有一次,來了一個鳳陽婆,來村里行醫(yī)。鳳陽婆背一個白布的米袋子,說我們聽不懂的話。她看病不收錢,收米??匆粋€病人,她收一升米,倒進米袋子里。她在我家里,借住了十幾天,見我坐在門檻上,給小腿抓癢,皮膚被抓出血絲。她給我開了一個偏方,說,用薄荷包紫蘇籽,碾碎,中晚各吃兩勺,吃三個月斷病根。我祖父收了一畚斗的紫蘇籽,曬干,用布袋存放在谷倉里。我祖父每天中午也不睡,坐在青石板上,碾紫蘇籽。我整整吃了半年多,病根也斷了。

上元節(jié)之后,薄荷開花?;◤娜~子間的節(jié)上,云霞一樣浮現(xiàn)。

輪傘花序腋生,輪廓球形,花冠淡紫色。秋陽一日比一日羸弱,如慢慢淺下去的水。而薄荷花日日繁盛,像一群火烈鳥飛舞。這個時候,薄荷葉多了纖維,也無人采摘了。暮秋,薄荷光禿,寒風(fēng)又一年來臨。秋風(fēng)真是個好東西。是時間最鋒利的刀。

而蔥繼續(xù)油綠。它躲過刀鋒。

蔥和薄荷,都是一樣的,它們的命運就是擔(dān)當(dāng)盤里的配角。大多數(shù)的時候,我們忽視它們,甚至徹底遺忘它們。它們是滑稽演員。有很多東西,是恒定的,難以更改的,如世俗的口味??谖毒褪俏队X的價值觀取向。

即使是配角,也是深受人喜愛的。

溪野枇杷

第一次知道枇杷,是在八歲。端午,我走親戚。親戚在高山上。我母親說,你去一次山里吧,你敢不敢去呢?我說,我敢,給我一根棍子,我什么也不會怕。我母親笑了,露出一口石榴牙。她把掃把棍脫下來,給我,說,棍子可以挑兩掛粽子去。一掛,十個,一頭掛一掛,我上山去了。那時短糧,山里人更缺吃食,給兩掛粽子算是很重的情了。臨出門,我母親交代我:“五月黃枇杷,六月紅麥李。回家的時候,記得摘一袋枇杷來吃?!?/p>

山上人家,我并沒去過。沿途都沒人家,爬一座山,深入一個山壟,翻一座嶺,下坡,到一個深山坳,便到了。山壟以前去過好幾次,隨大人去砍柴。山壟經(jīng)常有豺出沒,伸出長長的舌苔,尾巴垂到地上,眼睛放淡綠色的精光。到了親戚家,正午了。矮小的土屋窩在幾棵樹下。屋前有一口水井。水井旁有一棵樹,掛滿了黃黃的果子。親戚隨手摘了一碗果子,說:“枇杷正黃了,你吃吃,鮮甜鮮甜?!眲冮_軟皮,漿水流了出來,吮在嘴巴里,口腔涼陰陰。還沒開飯,我便把一碗枇杷吃完了。枇杷是小枇杷,蒂上有灰色的絨毛,皮色如咸蛋黃,肉質(zhì)如金瓜囊。吃一個塞一個,吐出深褐色的硬核,如茅栗。

拎了一布袋回來。我問母親:“核可以種出枇杷樹嗎?!蹦赣H說,那當(dāng)然,哪有核不出芽的。我把枇杷核收集起來,埋在屋后一塊菜地里。過了兩天,一個老中醫(yī)給我祖母看病。老中醫(yī)是祖母的堂弟,戴一副老花眼鏡,沒有什么東西,是他不懂的。他常來我家吃飯,說話輕言細語,溫文爾雅。我說,我種了枇杷籽,會發(fā)芽嗎?老中醫(yī)說,舌頭舔過的果核,都不發(fā)芽。我說,為什么。“你知道世上最毒的東西,是什么嗎?是舌頭。舌頭比蛇毒還毒,沒有比舌頭更毒的東西了。舌頭舔過,毒液進了果核,果核便成了死核。死核是不會發(fā)芽的。”我很是傷心。我不該把枇杷全吃了,至少得留十幾個,連果肉一起埋在泥土里。

差不多,有半年多的時間,我問了很多人:“舔過的果核會發(fā)芽嗎?”被問的人,驚訝地看著我,說:“你怎么問這個問題?炒熟了種子,不會發(fā)芽,可舔過的果核會不會發(fā)芽,誰知道啊。”

當(dāng)然,我是相信老中醫(yī)的話。第二年,果核也真沒發(fā)芽。山上的親戚來我家,我說,種了那么多枇杷籽,一顆芽也不發(fā)。親戚到菜地,看了看,說,不發(fā)芽,不是因為果核從嘴巴里吐出來,而是這兒積水,果核全爛了,怎么發(fā)芽呢,下次來,帶幾棵苗給你種??赡苡H戚忘記了,始終也沒帶苗下山。

在孩童和少年時期,我對植物發(fā)芽,抱有濃厚的興趣。豆子發(fā)芽,紅薯發(fā)芽,馬鈴薯發(fā)芽,洋芋發(fā)芽,荸薺發(fā)芽,藕發(fā)芽,谷子發(fā)芽,麥子發(fā)芽,白菜發(fā)芽,樟樹籽發(fā)芽,我都十分細致地觀察過。發(fā)芽,是世界上最神奇的事物了。我還采集過很多花籽,放在破臉盆或破瓦罐瓦缽里,擺在院子的矮墻上,看它們發(fā)芽。如野菊、指甲花、酢醬草、三白草、紫地丁、野蔥。瓦罐里,裝滿了濕泥,把花籽撒上去,蓋一層泥,澆水兩次?;ㄗ衙磕甓及l(fā)芽。我還玩惡作劇,把扁豆放在火柴盒里,埋在瓦罐,也發(fā)芽。可枇杷籽發(fā)芽,怎么那樣難呢?

村里很少有人種枇杷,不知道為什么。

我外出讀書第三年,二姑在院子里種了一棵枇杷。表弟種的時候,興興地說:“這是余姚的枇杷,個大,味甜,村里沒人吃過這樣的枇杷?!蔽艺f,一棵枇杷,哪有那么神秘,個再大,也不會比梨大,再甜也不會比紅柚甜。表弟說,沒有梨大也比棉棗大,肯定比紅柚甜,吃起來和蜂蜜差不多。我說,比蜜甜,那不好吃,比蜜甜的東西,就是苦了,甜的極限就是苦,或者酸,而不是甜。過了三年,枇杷生了滿枝,果真?zhèn)€大蜜甜。二姑是個細心的人,枇杷吃完了,還把枇杷摘一些,洗凈,曬干。她說,老中醫(yī)的堂舅囑咐幾次了,枇杷葉煎水喝,治咳嗽,是上好的咳嗽藥。可收進了閣樓的枇杷葉,一次也沒煎過水當(dāng)藥喝。有人咳嗽了,還是去鼻涕糊診所打一針,開幾粒藥丸吃。二姑卻樂此不彼,年年摘年年曬。

二姑的枇杷樹下,每年都會發(fā)枇杷苗。我大哥覺得枇杷細皮嫩肉,好吃,挖了一棵栽在自己院子里。院子不大,卻種了好幾種果樹,有棗樹,有柚子樹,有橘子樹,有梨樹。還種了兩棵葡萄。葡萄藤抽瘋一樣,爬滿了屋頂,也爬滿了樹梢。大嫂拿一把剪刀,把葡萄藤剪了,說,兩株葡萄害死人,葡萄喂了鳥,其他果樹也不結(jié)果子。枇杷樹在橘子樹下,長得慢,長得艱難,一年也發(fā)不了幾支新枝,更別說結(jié)果了。我說,大嫂,你愛吃橘子,還是枇杷呀。大嫂說,枇杷當(dāng)然好吃呀,汁多無渣。我拿起柴刀,把兩棵橘子樹砍了。大哥看見曬干了的橘子樹,說,橘子也甜,砍了多可惜,年年結(jié)果呢。我說,哪有那樣的好事,巴掌大的地方,想吃枇杷又想吃橘子,橘子十塊錢五斤,枇杷十塊錢一斤,你說怎么選啊。

過了三年,枇杷樹高過了瓦屋。

枇杷葉肥,密集。陽光難以到達地上,樹下陰濕,長蠕蟲,蚯蚓也會爬出地面。樹下成了雞的糧倉。雞,咯咯咯咯,出了雞舍直奔樹下,覓食,趴窩,還生下雞蛋。燒飯,打一個番茄蛋湯,大嫂開菜柜,摸摸,雞蛋沒了,她轉(zhuǎn)到枇杷樹下,撿一個上來,打進鍋里。大嫂咯咯咯笑了,說,還是枇杷樹好。也有煩的時候,夏天陰濕處,多蟲蚊。蟲蚊多,蜘蛛也多,滿樹都是蜘蛛網(wǎng)。大嫂用一個稻草掃把,戴一頂斗笠,撩蛛網(wǎng)。

每年初春,我會把院子里二十幾棵果樹修枝。我穿一件十幾年前的勞動布衣服,戴一頂斗笠,戴一雙黑皮質(zhì)大手套,一棵一棵修剪。枇杷樹最難修剪,枝椏多,又粗,有不直條,爬上樹,蛛網(wǎng)也會蒙上臉。但我還是樂意修剪,修剪過的果樹,樹冠如蓋,果實壓枝。四月末,站在樓上,看枇杷樹,杏黃綠葉,甚美。

枇杷、櫻桃、梅子,并稱“果中三友”,都是我們十分喜愛的水果。梅子樹,我沒見過。櫻桃好吃難栽,是俚語。我栽過四十幾株櫻桃,卻沒一株活下來。從櫻桃基地拉了一板車秧苗,種了七畝多地。頭三個月,櫻桃樹都活了,三五天,毛絨絨的綠葉,從枝節(jié)發(fā)出來。我便估算著,三兩年,櫻桃可自己采摘了??扇胂?,葉子軟塌塌,半個月,全死了,枝桿和麻桿一樣,脆斷,折一下,啪啪啪,水氣干了。枇杷樹是薔薇科植物,也是易于栽種的植物。秋末初冬,枇杷樹開花了,一束一束,花瓣如盛雪?;ㄩ_了,雪也從山尖蓋了下來。枇杷開花迎雪,梅花則斗雪。唐代詩人羊士諤(約762年—819年)寫過《題枇杷樹》:“珍樹寒始花,氛氳九秋月。佳期若有待,芳意常無絕。裊裊碧海風(fēng),濛濛綠枝雪。急景有余妍,春禽幸流悅?!?/p>

有一次,我在橫峰還是在井岡山,記得不確切了,聽一個人無意間說起,枇杷樹是做琵琶最好的材質(zhì)。我聽得心怦怦直跳。琵琶為什么叫琵琶,是因為枇杷樹做材質(zhì)而來的。說的人,讓我佩服五體投地。我回到上饒,自撲琴行,問修琴師傅:“琵琶是用枇杷樹做的嗎?”修琴師傅愣愣地看著我,說,硬木音箱發(fā)出的聲音,更悠揚,可細膩可寬闊,音質(zhì)好,易共鳴,枇杷樹不是硬木,不適合做音箱。他一棍子把我佩服的人打死。修琴師傅說,通常是由雞翅木,鐵梨木,花梨木,白酸枝, 紅酸枝,黑酸枝,紫檀等硬木制作琵琶音箱。

我有些灰心喪氣。我又查資料,為什么叫琵琶,為什么叫枇杷?漢代劉熙《釋名·釋樂器》:“批把本出于胡中,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批,引手卻曰把,象其鼓時,因以為名也。”批把是騎在馬上彈奏的樂器,推手為批,引手為把,遂名批把?!巴跤瘛?作上偏旁,為弦琴類 ,遂名琵琶。有一種樹的葉子為琵琶形,即梨形,世人取象形之意,把這種樹叫枇杷。

讓我心怦怦直跳的,不僅僅是琵琶,還有白居易。我簡單的大腦里,還沒產(chǎn)生《十面埋伏》,或《塞上曲》,或《醉歸曲》,或《大浪淘沙》,或《琵琶語》的旋律,白居易的《琵琶行》便噴射出來。還好,白居易寫過一首《山枇杷》:

深山老去惜年華,況對東溪野枇杷。

火樹風(fēng)來翻絳焰,瓊枝日出曬紅紗。

回看桃李都無色,映得芙蓉不是花。

爭奈結(jié)根深石底,無因移得到人家。

深山老去,許是一種最好的命運。枇杷樹本是尋常之樹,進不了華貴的庭院,進不了高雅的園林,溪野便是去處。去處即歸處。人都是實用主義者,眼皮翻開,勢利如狼。枇杷因了味美,止咳養(yǎng)五臟,也多栽種枇杷樹。若枇杷不可食,有幾人會知道它呢?

笨拙的木耳

有幾個朋友,問我,你的微信名字,為什么叫木耳。我說我喜歡木耳。又問:“為什么喜歡木耳?”我說木耳看起來笨拙樸素,色澤也不鮮艷,但營養(yǎng)價值高,燉雞湯、炒蛋、炒白菜絲,木耳是不二選配食材。

鄉(xiāng)間野生木耳,非常少,很難采摘得到。野菇在春天的松林或山溪邊的灌木林里,每年還可以采幾次。我知道,有一個地方可以采到木耳,但我從來不對別人說。河灘邊有一片楊樹林,樹杈常被人砍了做豆芊,有些楊樹便被砍死了,留一個大木樁,長指甲大片的木耳,灰白色。八月,空氣如熾。楊樹皮腐爛,落下來的木屑如米糠,木耳從樹皮縫里,不諳世事地長出來。像戴著灰皮帽的童話里的小矮人。采木耳,也不要籃子,也不要剪刀,摘一片荷葉托在手上,把采下來的木耳,放在荷葉里,包起來,游了泳帶回家。

一年之中,吃上木耳的次數(shù),極其有限。小孩貪吃,我也有吵母親爭吃的時候,纏著母親買木耳吃。家貧。母親拿幾個雞蛋去雜貨店賣,買一些木耳回來。買來的木耳,是白木耳次品,只有木耳蒂,上部的木耳花被剪了。木耳蒂泡水半天,發(fā)脹,成了一個小碗的形狀,像一朵割了花瓣的白芙蓉。只有一個好日子,木耳管吃夠,還不挨罵。家里做喜酒,如家兄結(jié)婚、姐姐出嫁,請來幾十桌客人,燒流水席,每桌上二十四個菜,第一道菜便是酸辣白木耳。我端一個大碗,站在灶臺邊,廚師用一個鐵勺,從大鐵鍋里,舀上來,倒進我大碗里。碗面上,撲騰騰地冒著熱氣,幾根肉絲漂在碗面上,辣椒粉刺鼻嗆人,忍不住噴嚏連連。我用洗臉巾蓋在手掌上托碗,蹲在院子的臺階上,嘴巴對著碗面吹,熱氣瑩白地一圈圈散去。邊吹,邊啜湯,熱氣散盡,湯也啜完了,再吃木耳。木耳軟脆,溜滑。

我三姑來看我祖母,有時候會買兩斤肉,有時候也會買一包木耳。我祖母不愛吃,說,木耳不好吃,像嚼樹葉。母親舍不得木耳炒起來吃,把白菜幫切絲,和木耳一起炒,放上兩片咸肉。

在物資匱乏的年代,村里人能常吃木耳的,沒幾家。我有一個鄰居,我叫他五爺。比我祖父小好幾歲。但死得早,六十來歲便病故了。他的眉毛是白白的一撮毛。他喜歡吃死豬仔。豬仔易夭折,弄堂里養(yǎng)母豬的東家,把死豬仔給五爺吃。五爺把豬仔架在火上煻熟,豬皮焦黃了,切絲炒。他還喜歡喜蛋,煮熟,毛茸茸地塞進嘴巴,口角兩邊淌涎水。他得慢性病,在床上掙扎了幾個月,腌黃瓜一樣。臨死前,對他老婆說,木耳好吃,我們家從來都沒買過木耳,你去買一些,炒一碗木耳吃吃。他老婆炒好木耳,他已經(jīng)無法吞咽了,托著碗,看著木耳,淚水一直流到碗里。

村里有一個瓦匠,泥胚摔打得有力結(jié)實,做出來的瓦好。他喜歡吃木耳。他常去雜貨店賒賬,賒了兩年也還不清,年年有余賬結(jié)不了。他賒木耳,一袋一袋賒。一袋半斤,要不了幾天吃完。店老板便說,你一個苦力的命,天天木耳上桌,不是穿著綢緞挑擔(dān)嗎?店老板不想賒賬,取笑他。瓦匠說,賬你記著,利潤也記著,有一天你蓋房子了,到我這里搬瓦去。店老板說,白米可以換米糖,豆可以換豆腐,雞蛋可以換洋堿(肥皂),妹妹給哥哥換親的,冇聽說瓦可以換木耳的。邊上喝閑茶的人,脫下解放鞋,給瓦師,說:“木耳這么好吃?你用鞋子掌掌嘴巴,就不想吃了?!?/p>

顧城是我十分敬重的詩人,1993年10月,他離世時,留下了一個五歲的兒子。他的兒子中文名叫桑木耳。顧城為木耳寫過一首詩《回家》:我看見你的手/在陽光下遮住眼睛/我看見你頭發(fā)/被小帽遮住/我看見你手投下的影子/在笑……我很喜歡這首詩,木耳是顧城可愛的上帝吧。

木耳有白木耳,黑木耳。這是色澤上的分別。樹木耳,石木耳,這是腐生原料的區(qū)別。還有一種不是木耳也稱木耳的木耳,叫水木耳。水木耳是一種念珠藻,也叫葛仙米。東晉道教名士、醫(yī)學(xué)家葛洪,把水木耳獻給皇帝,作長生之食材,皇帝便賜葛仙米之名。在干凈無污染的稻田、水里,水木耳常見。水木耳在水里,像鯉魚孵的卵,一串串,單個滾圓,黑色,或綠色,或暗黃色。水木耳用清水清洗幾次,即可做菜。孩童時,在夏秋的雨后,我隨我老二常去田里撿拾水木耳,用一個魚簍,撿半蔞回家,養(yǎng)在大缸里,想吃的時候,撈上來。

樹木耳,就是我們通常吃的。石木耳可不常見。石木耳也叫石耳,長在高山滴水的巖石壁,或高山溪澗的崖石上,伴生青苔。石耳只有小指甲那般大,半透明。我買過兩次石耳。一次在婺源的江灣鎮(zhèn)。那是十多年前,江灣還是個破落的小鎮(zhèn),一個婦人用包袱包了半包的石耳,她說是在溪澗邊撿的,撿了三天,才撿了這么半包。我全買了。我驄驄那時還是三歲。她十分愛吃,低著頭,拿起筷子,不說話,把石耳掃光。在廬山買過一次,在一個農(nóng)家雜貨店。老板娘說,這個石耳多好,你摸摸,你摸了就知道是廬山正宗石耳,你看看,石耳還有一層霜白。我拎拎,起碼有五斤。我買了兩斤,背了幾百里路到家。我泡了小半碗,泡半天,燒起來吃,咸死人。原來石耳用鹽水浸泡了再曬的,咸味很難去除。再也沒吃。

還有一種叫地耳的植物,被人熟知。地耳,土話叫地皮菇。和泡水后的石耳很相似。草地上,蘆葦?shù)兀锕∩?,河邊的洋槐樹地下,在初夏的雨季,滿地都是。地皮菇柔滑,鮮嫩,香潤,低脂低糖,可炒食可做湯,是南方地上“美味八珍”之一。酸辣地皮菇也是上饒地地道道的本土名菜。我有一種做法,吃過的人,無不稱贊。把油炸豆腐剁碎,和地皮菇一起做酸辣湯,最后放香蔥。地皮菇好撿,半天可撿一籃子,卻難洗。地皮菇會卷起來,里面包著泥沙,要一片片洗,耗費工夫。春季,菜場路口,每天早上有人拎一個竹籃賣地皮菇?,F(xiàn)在我很少吃地皮菇了,原因是土地污染太嚴(yán)重,地表重金屬過高。

在央視記錄頻道,看《舌尖上的中國》,有一個篇章講皖南美食,描述了皖南牯牛降采石耳。一個繩子從山頂懸掛下來,繩子綁一個人,慢慢垂降到山崖中間,蕩秋千一樣,采石耳。像走達瓦孜,真是驚險萬分。一天也只能采二三兩,有的人甚至落下懸崖,粉身碎骨。

自小生長在山區(qū),其實我并沒有看過木耳是怎樣人工培育出來的。有幾個地域的人,培育木耳是主要謀生方式。浙江的龍泉,福建的武夷山,安徽的祁門,這幾個地方的人培育木耳,相當(dāng)于我家種白菜。在上個世紀(jì)七八十年代,龍泉人來上饒一帶,培育木耳的人很多,在山塢里,搭一個棚,住上好幾年。有的人也落戶在上饒山區(qū)。我第一次見木耳培育,是在1996年,我去婺源,在梅林入口的一個小山村里,見田里有一排排規(guī)整安插在地里的圓木樁,包著一個白色的塑料袋,用黑色的遮陽紗布蒙著。我很是好奇。當(dāng)?shù)氐囊蝗耍瑢ξ艺f,那是培育木耳。

我在閩北工作的時候,有一個鎮(zhèn),來我學(xué)校讀書的孩子有好幾百人。我問同事,這個鎮(zhèn)的人,為什么來這么多孩子。同事說,鎮(zhèn)里的人大多以培育香菇木耳為業(yè),沒時間照看孩子。那年冬天,我去鎮(zhèn)家訪,見了很多菇民。暖冬,陽光黃黃的,從山壟斜照在小鎮(zhèn)的街道上。溪流的兩邊,是稻田。稻田全是香菇木耳大棚。鎮(zhèn)街兩邊的小店,大多經(jīng)營香菇木耳。菇民在算,一年打多少樁,一樁賺多少錢,夫妻一年可以培育8000個樁,還不會很勞累,培育1萬個樁,那燒飯都沒時間了。我買了一包香菇一包木耳回來,放在辦公室,以此警醒自己,把事做好,不然真對不起辛勞的菇民。

有一段時間,我對木耳真是迷得入骨。隨時隨刻翻開我的儲藏柜,肯定有黑木耳白木耳。白木耳,也叫銀耳,泡在水里半個時辰便完全發(fā)脹,如燕窩,如雪浮在水里。我把白木耳、豇豆、紅棗、葡萄干、紅豆、黑豆、花生,一起煮,當(dāng)飯吃。吃了差不多有兩個月,舌苔難以產(chǎn)生味覺了,我才沒吃。驄驄看著我端起碗吃,雞皮疙瘩冒出來,說,世界上傻的人很多,比你更傻的人可不多。我哈哈大笑。我母親喜歡吃白木耳,可她不吃。她吃了銀耳,會發(fā)胃酸,想嘔吐。

木耳,木頭上的耳朵。李時珍在本草中說:“木耳生于朽木之上,無枝葉,乃濕熱余氣所生。曰耳曰蛾,象形也?!钡厣鸀榫?,木生為蛾。桑、槐、楮、榆、柳,這五種朽木,易生木耳。培育木耳,也多以這五種樹為腐生木。

似乎從來沒有改變這樣的印象:笨拙的、木訥的、有童話色彩的木耳,單純的、野氣的、有山民膚色的木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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