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愛麗絲·門羅 / 著 孔保爾 / 譯
九歲或者十歲的時候,安德魯和他的父親造訪了愛丁堡,獨自爬上了城堡潮濕、凹凸不平的石頭臺階。他的父親走在他的前面,其他幾個男人在后面——他的父親發(fā)現,多少朋友在這條商業(yè)大街上,站在地板上放著好多瓶子的窄小地方之中,真是不可思議——最后,他們爬上了一個巖石層,陸地從這個巖石向下形成了陡坡。雨剛停,太陽照射在他們前面遠處一片銀色的水面上,水的那邊,是一個淡綠和淡灰藍色的陸地,一個亮如薄霧一樣的陸地,被天空吞沒。
“美國。”安德魯的父親對他們說,而其中一個男人說,你們永遠不會知道美國是很近的。
“那不過是我們所處高度的感受罷了?!绷硪粋€男人說。
“凡是在自己家里靜坐的男人都會在那兒有感受的,就連坐在馬車上溜達的乞丐們也會在那兒有感受的。”安德魯的父親說,對他們不屑一顧?!八?,你瞧著吧,我的兒子?!彼D向安德魯,“上帝準許有一天你會在更近的距離看到美國,而且我自己也會看到的,如果我還活著的話?!?/p>
安德魯知道,他父親說的話有問題,但他對地理一竅不通,只知道他們正在望著法夫(英國蘇格蘭行政區(qū)名)。他不知道男人們正在嘲笑他的父親呢,還是他的父親在對他們開著玩笑?;蛘?,這純粹就是個玩笑而已。
幾年以后,1818年6月4日,在利斯港,安德魯和他的父親——我必須把他的父親稱為老詹姆斯,因為,每一代中都有一個詹姆斯——還有安德魯身懷六甲的妻子安格尼絲,他的弟弟沃爾特,他的妹妹瑪麗,還有他的兒子詹姆斯,他還不到兩歲,他們一生中第一次踏上了輪船。
老詹姆斯要把這個事實向正在勾許多名字的船員說明一下。
“在我長久的一生中,這是第一次,塞拉。我們是埃特里克人士。埃特里克是一個在世界上被陸地包圍的地方?!?/p>
那船員對他們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句話,但意思很清楚。走開!他在他們的名字上劃了一橫。他們要么自己走開,要么被趕走,小詹姆斯正坐在瑪麗的大腿上。
“這是什么???”老詹姆斯說,望著甲板上的人群?!拔覀冊谀膬核??這些烏合之眾都是從哪兒來的?瞧瞧他們的臉——他們是黑人嗎?”
“更像英格蘭高地的黑人?!蔽譅柼卣f。這是個笑話,說得咕咕噥噥的,以使他的父親聽不見,英格蘭高地人是這位老人瞧不起的一種人。
“人太多了,”他的父親繼續(xù)說,“船會沉的?!?/p>
“不會的,”沃爾特說,現在是大聲說?!坝捎诤芏嗳说脑?,船才常常不會沉。那就是那個家伙敢在那兒數人的原因?!?/p>
剛剛上船,這艘船和這個十七歲的壞小子便開始接受熟悉的裝腔作勢的挑戰(zhàn)了,他喜歡和他的父親頂嘴。疲乏,驚奇,以及穿在身上的大衣重量都使老詹姆斯無法打他。
船上的生活情況,船已經向這個家庭做出了說明。實際上,船上生活的情況已經被這個老頭兒自己說明了。他是知道船上的一切供應和膳宿情況的人,以及你會在船上發(fā)現的幾種人。全是蘇格蘭人,全是正派人。沒有蘇格蘭高地人。沒有愛爾蘭人。
但是現在 ,他卻大聲叫喊,那聲音就像獅子尸體上一群嗡嗡叫的蒼蠅的聲音似的。
“命該不幸,命該不幸啊。啊,那都是因為我們離開了我們的故鄉(xiāng)?!?/p>
“我們還沒有離開故鄉(xiāng),”安德魯說?!拔覀內匀荒芸匆娎?。我們最好到下面去,給我們自己找一個地方?!?/p>
還有遺憾的事情哩。床鋪是又硬又扎的馬鬃墊子的木板。
“比什么都沒有強?!卑驳卖斦f。
“唉,我到底還是受到了誘騙把大家?guī)У竭@兒來了,帶到這座河流的墳墓上了?!?/p>
怎么就沒有一個人讓他住嘴?。堪哺衲峤z暗忖。這是他沒完沒了嘮叨下去的辦法,就像一個傳道士或者一個瘋子似的,這時,一陣昏厥阻止了他。安格尼絲忍受不了他的嘮叨。她本人的痛苦比他很想知道的事情還要大。
“好啦,我們是準備在這兒安頓下來還是不安頓下來?”她說。
有的人已經把披風或者披肩掛起來,為他們的家人騰出半私人的空間。她開始脫下外包裝,做同樣的事情。
孩子正在她的肚子里翻筋斗。她的臉像炭火一樣燙,兩腿突突抽痛,而且兩腿之間的肉腫脹——那孩子會很快分開陰唇出來,陰唇灼痛難忍。
她的媽媽會知道怎么辦。她會知道哪種葉子能夠搗碎做成鎮(zhèn)痛膏。一想起她的媽媽,她就戰(zhàn)勝了這樣的痛苦,她真想踢某個人一腳。
安德魯為什么不直截了當地提醒他的父親,這是誰的主意,是誰滔滔不絕地演講,又是借錢,又是乞求,把他們帶到現在這個地方的?安德魯不會說他父親的,沃爾特只會開玩笑,至于瑪麗,在她父親面前,她的嗓子幾乎就發(fā)不出聲音了。
安格尼絲來自一個紡織工人的哈威克大家庭,她現在在工廠里干活,但還要為幾代人做家務。在工廠干活,他們學會了把一個尺寸剪裁成另一個尺寸的藝術,學會了吵架的藝術,學會了在擁擠不堪的住宅區(qū)生活下去的藝術。她對她丈夫家里人呆板的生活方式、百依百順和沉默寡言感到驚訝。她從一開始就認為,他們是怪種,她現在依然這么認為。他們像她自己家人一樣窮,但是他們有他們自己的一個偉大的愿望。那么,他們用什么來證實這個偉大的愿望呢?
瑪麗把小詹姆斯帶回到了甲板上。她說,在半黑暗之中他待在那里感到害怕。他不會哭泣,也不會抱怨——順便說一句,她知道他的情緒,他用他的兩個小膝蓋頂她。
船帆被牢牢地收攏起來?!扒颇莾海颇莾?,”瑪麗說,并指向一個在帆纜處忙活的海員。小詹姆斯坐在她的腿上發(fā)出鳥叫的聲音,“嘰嘰喳喳的聲音”。
“水手嘰嘰喳喳的聲音,水手嘰嘰喳喳的聲音?!爆旣愓f。她和小詹姆斯用一半一半的語言進行交流——一半是她教的,一半是他發(fā)明的。她相信,他是曾經出生在世的最聰明的一個孩子。作為她家的老大,而且是唯一的女孩,她照看了她所有的弟弟,而且曾經為他們所有人而自豪,但她從來沒遇到像這樣的一個小孩。誰也不知道他怎么會具有獨創(chuàng)性和獨立性。人們對這么小的孩子毫無興趣,而他的媽媽安格尼絲對他也沒有耐心。
“像人一樣說話,”安格尼絲對他說,如果他不像人一樣說話的話,她就給他一巴掌?!澳闶鞘裁??”她說?!澳闶且粋€人還是一個小精靈?”
瑪麗害怕安格尼絲的脾氣,但在某種程度上她又不想指責她。她認為,像安格尼絲一樣的女人們——男人般的女人們、母親般的女人們——都過著非人的生活。男人們一開始對她們所表現的和安德魯這樣的男人一樣好,然后,一有了孩子,嘴臉就暴露出來了。她永遠不會忘記自己的媽媽躺在床上的情形,燒得神志不清,誰都不認識了,一直到死,三天后,沃爾特出生了。她對著掛在火爐上的黑色水壺尖叫,認為壺里滿是魔鬼。
瑪麗——她的兄弟們稱她為“可憐的瑪麗”——不到五英尺高,長著一張下巴特別突出的緊密小臉,皮膚患有嚴重的皮疹,很長時間才消失下去。一和人說話,她的嘴就抽搐,好像話語和她的口水及歪歪扭扭的牙齒交織在一起似的,她吃力地回答,即便是一句話也是那么微弱和混亂,以至于很難讓人不認為她是個傻子。她用眼睛看誰都極其困難,即使是看她自己家里的成員。只有當她把小詹姆斯拉到她細細的大腿上時,她才能說話連貫和堅定——那時,大多數情況下對他都是這樣。
她聽見奶牛哞哞叫后,才能看見奶牛。然后,她抬頭仰望,看見那頭棕黃色的畜牲懸掛在空中,全身用繩子捆在籠中,發(fā)瘋似的又踢騰又吼叫。奶牛被一臺起重機上的鉤子鉤住,這臺起重機現在把奶牛運走,直到看不見為止。她周圍的人們大聲叫喊,拍手。一個孩子大嚷大叫,想要知道那頭奶牛是否會被丟進海里。一個男人告訴他不會的——奶牛將隨他們一起到船上去。
“那么,他們會給它喂奶嗎?”
“是的,仍然會的。他們會給它喂奶的。”那個人用責備的口氣說。而另一個人的聲音大大高過了他的聲音。
“他們會給它喂奶,直到他們用榔頭對著它猛擊一錘為止,然后你的晚餐就有血布丁吃了?!?/p>
接下來是很多母雞,在一個個柳條箱里跳躍,咯咯大叫,拍打著翅膀,只要可能,就互相啄擊,以致一些羽毛掉下,飄到空中。母雞之后是一頭豬,像那頭奶牛一樣被捆起來,在痛苦之中隨著人類的關注發(fā)出一聲聲尖叫,野蠻地被提到半空中,因此,高興和憤怒的嗥叫聲在下面響起,這要看嗥叫聲是來自于受到攻擊的那些人呢,還是看到別人受到攻擊的那些人。
詹姆斯也哈哈大笑了。他看到了蹩腳的演出,并為此喊出他自己的話,這就是“怨恨”。
有一天他會想起這件事情的,瑪麗想道,我看到一頭奶牛和一頭豬飛到了空中。然后,他也許想知道這是否是一個夢。沒人會待在那里了——她當然也不會了——告訴他,不會了,這件事碰巧發(fā)生在這艘船上。有可能在他隨后的一生中他再也看不到這樣的一艘船了。她不知道他們到達另一個海岸后,他們將向何處去,但是她在想象中,那會是內陸的一個地方,群山環(huán)抱,像埃特里克一樣的一個地方。
她認為她不會活很長時間,無論她們走到哪里。她夏天在咳嗽,冬天也在咳嗽,一咳嗽她就胸痛。她患了腮腺炎和腹部痙攣,她的月經很少來。但是一來可能就會持續(xù)一個月。她希望在詹姆斯仍然需要她的時候,她不會死,他一時還需要她。但是她知道,當他不需要援助的時候,這個時間就會來到,就像她的兄弟們做的那樣,只要他和她在一起,他就會變得害臊。至少,她自我告誡的事將會發(fā)生,但是像任何戀愛的人一樣,她不敢相信這件事。
在去皮布利斯的旅途中,沃爾特給自己買了一個筆記本來寫作,但是一連幾天他都發(fā)現太引人注目,空間狹小且甲板上安靜得讓他根本打不開筆記本。最后,經過幾次觀察后,他發(fā)現了一個合適的地方,離上層船艙很近。
我們是在六月的第四天登上船的,5號、6號、7號、8號在利斯的公路上趕到我們能夠揚帆的一個地方的船上,起航是在9號。我們于13號早上經過法夫郡角,一切安好,平安無事,直到今天值得一提,這時,我們被一聲叫喊聲驚醒,約翰·奧格羅特莊園的。我們清楚地看到,通過彭特蘭灣航行一帆風順,風和潮水是有利于我們的,就像我們早已聽說過的那樣,毫無危險。有一個名字叫做奧米斯頓的小孩死了,尸體和一大塊煤一起縫入一塊帆布里被扔向船外。
他停下寫作,想起負重的袋子沉入水里的情景。那塊煤會完成任務嗎?那個袋子會直接沉到海底嗎?或者,足夠強大的海流會把它不斷地提起來再按下去,或是推到一側,一直把它推到格陵蘭,或者位于南邊充滿茂密的雜草的熱帶水域馬尾藻海嗎?或者,一些兇猛的魚可能在它往上水區(qū)和目光地帶移動之前就渡過來撕破袋子,飽吃一頓?
他把尸體想象了一番——那孩子被吃了。不同于喬納案子里那樣的整個吞掉,而是像他自己從煮熟的羊肉上嚼下美味可口的一大塊嚼碎。然而,這有一個靈魂的問題。人死的一剎那,靈魂就離開了肉體。但是,肉體的哪一部分留下來了呢?最好的猜測是,隨著最后一口氣的呼出,隱藏在胸腔里的某個地方,在心和肺周圍的地方。沃爾特聽到過一個他們在埃特里克講給一個老人的笑話,大意是,他很臟,死的時候,靈魂是從屁眼里出來的,聽說隨著一聲巨大的爆炸就從屁眼里出來了。
這是牧師們希望傳給你的那種信息,當然不是指的像屁眼的任何東西,但是說明了適當的位置和出口的東西。此外,他們也解釋不了什么——至少,他從未聽到過一個解釋——除了肉體以外,靈魂是如何把自己保存到審判日。在那一天每個人是怎么樣發(fā)現和認識屬于自己與靈魂重合的肉體的,雖然那時肉體存在,甚至只是一具骨架。但這畢竟只是尸骨而已??隙ㄓ行┤松钊胙芯亢笾肋@一切是怎么完成的。也有一些人——他最近學習了這件事情——學習、研讀、思考,直到得出結論,靈魂完全不存在。沒有人喜歡談論這些人,他們的思想太可怕了。確實,他們怎么能害怕接受他們以前的地獄生活呢?
在船上的第三天,老詹姆斯起床開始散步。之后,他停下來,對似乎準備聽他說話的人說話。他說了自己的名字,說他來自埃特里克,來自大峽谷和埃特里克森林,英格蘭的老國王們常常在那里狩獵。
“佛羅登戰(zhàn)斗之后,在佛羅登戰(zhàn)場上,”他說,“他們說,你可以在尸體之中來回走走,把來自埃特里克的戰(zhàn)士們挑出來,因為他們是戰(zhàn)場上最高大最強大和最英俊的戰(zhàn)士。我有五個兒子,他們全都是優(yōu)秀強壯的孩子,但他們之中只有兩個和我在一起。我的其中一個兒子在新舍斯科。我最后一次聽說他,他是在一個叫做依科諾米的地方,但是后來我們沒有聽說過他一個字,我不知道他是活著還是死了。我的老大兒子去蘇格蘭高地工作,老二兒子和最小的兒子也突然決定去那里工作,我再也沒有看見他們一個人。五個兒子,由于仁慈上帝的保佑,全都長成了男人,但這不是上帝的意愿,我應該把他們留在我身邊。人的一生是充滿悲傷的。我也有一個女兒,是他們所有當中最大的,但她幾乎是個侏儒。她母親懷她的時候,受到一只公羊的追求。”
14日下午,一股風從北方刮來,船開始搖晃,好像船上的每塊木板都會從每個地方自由飛起來似的。每只水桶都讓惡心嘔吐的人們吐滿了,嘔吐物流遍甲板。所有人都在下面受到醫(yī)治,但他們中的許多人還是倒下了,靠在欄桿上,不在乎是否被水從身上流過。然而,我們家卻沒有一個人惡心。現在,風勢減弱了,太陽已經出來,那些不在乎是否死在污穢中的人很快站起來,掙扎著走到幾個水手正在沖洗整個甲板上放水桶的地方,把自己洗一下。女人們也忙著洗一下,洗凈擰干所有的臟衣服。這是我一生中曾經見到過的最悲慘又恢復得最快的場景。
一個十歲或者十二歲的小女孩站在那兒看沃爾特寫作。她穿著一件舞蹈服,戴著一頂花哨的童帽,長著一頭淡棕黃色的卷發(fā)。作為一個討人喜歡的女孩子,她的臉蛋并不十分漂亮。
“你是從其中一個船艙來的嗎?”她說。
沃爾特說,“不,我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只有四個船艙,一個是我爸爸和我的,一個是船長的,一個是他媽媽的,她從不出來,還有一個是兩個夫人的。想必你不是這個甲板部分的,除非你來自其中一個船艙?!?/p>
“哦,我不知道船艙的事?!蔽譅柼卣f,但他并不忙著離開。
“在你寫書以前我就見過你?!?/p>
“我沒有見過你。”
“是的。你正在寫作,所以你沒有注意。我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你。”她漫不經心地繼續(xù)說,仿佛那是一個選擇的問題。
她離開后,沃爾特補充了一句話。
今夜是1818年,我們看不見蘇格蘭了。
這句話對他似乎很莊嚴。他充滿了壯麗感、莊嚴感以及個人重要性的感覺。
16日是一個刮大風的天氣,風來自英國南威爾士,海浪滔天,由于狂風大作,船上的扁栓張帆桿被刮斷了。我們的姐妹安格尼絲被帶進船艙。
“姐妹。”他寫道。好像她對他就像可憐的瑪麗完全一樣似的,但那不是一回事兒。安格尼絲是一個頭發(fā)濃密、長著一雙黑色眼睛,身高體壯的姑娘。臉紅時,另一邊臉上悄然泛起一個淡淡的棕黃色斑點,和手印一樣大。這是胎記,人們都說這個胎記是個遺憾,因為沒有它,她會很漂亮。沃爾特簡直不忍去看它,但這并不是因為它丑陋的原因。而是因為他渴望摸它,用他的手指尖撫摸它。它看上去不像是普通的皮膚,而是像鹿身上的絨。他對她的感情煩惱不已,以致他只能很不客氣地對她說話,對于他完全想說的話,她卻用一個恰到好處的蔑視回報他。
安格尼絲認為她是在水里,海浪把她拋上去,又啪的一下放下來。每次海浪將她放下來,情況都要比前一次糟糕,而且她會沉得更遠,沉得更深。剛一感覺有點輕松,情況就過去了,第二個浪已經在聚集全部力量拍擊她。
然后,有時她知道自己躺在一張床上,一張奇怪的床上,特別軟和,但是這就更遭糕了,因為她一沉下去就沒有了抵抗力,沒有能讓痛苦停止的堅硬的地方。人們不停地在她面前來回奔跑。他們在旁邊全都被看得見,全都一目了然,說話很快,所以她聽不清楚他們的話,而且充滿敵意,對她不屑一顧。她在他們中間看見了安德魯,還有他兄弟之中的兩三個人。還有個她認識的姑娘也在那里——是她過去在哈威克常常在一起嬉戲打鬧的朋友。但是,他們卻不愿拿出一枚可憐的硬幣幫她度過她現在處在的困境。
她以前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這么多敵人。他們壓迫她,還裝作根本不知道這件事情。他們的目的就是要把她壓迫到死為止。
她的媽媽向她俯下身子,用一種慢吞吞的、冷酷的和無精打采的聲音說,“你沒有努力,我的孩子。你必須用力嘗試?!彼膵寢尨┲簧硎⒀b,談吐優(yōu)雅,好似某個愛丁堡夫人一般。
令人作嘔的東西灌進她的嘴里。她知道那是毒藥,想把它吐出來。
我要起床,丟掉這個東西,她想。她開始努力使自己的身體放松,好像她的身體是火爐上的一堆破布似的。
她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正在發(fā)出某個命令?!白プ∷??!彼f,她被劈開,又被伸展到廣闊的世界和火爐上。
“啊 ——啊 ——啊。”那個男人說,好像他在進行一個賽跑比賽似的氣喘吁吁。
然后,一頭很重的奶牛,流著乳汁,哞哞大叫,后腿直立,一屁股坐在安格尼絲的肚子上。
“噯,噯?!蹦莻€男人說,當他用力把它拉出來時,用了最后一點力氣呻吟了兩聲。
兩個傻瓜。兩個傻瓜,怎么弄的嘛。
她被人接生了個女兒后,直到18日才好轉。我們在船上有一名外科醫(yī)生,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直到22日也沒有發(fā)生一點兒事情,然后,直到我們經歷了最惡劣的天氣為止。安格尼絲的健康正在得到恢復,直到29日,我們看到一灘齒鯨,30日(昨天)是一個非常惡劣的大海,西風勁吹,我們寧愿到船的后面去,也不愿到前面去。
“在埃特里克,有一幢他們稱之為英格蘭最高大的房子,”老詹姆斯說,“不過我爺爺住的房子比那座房子還要高大。地方的名字叫法霍普——他們叫它法波。我爺爺叫威爾·奧法波,五十年前,如果你是來自福斯灣南方和有爭議地區(qū)的北方的話,你就會聽說過他了?!?/p>
有的人見他來了就罵,但任何有苦惱的人見他來了卻很高興。他的兒子們從很遠聽到他的聲音,在甲板上的嘈雜聲之中朝著相反的方向拔腿就跑。
頭兩三天,小詹姆斯拒絕離開瑪麗的懷抱。他膽子夠大的,但只要他能夠呆在那兒就行。在夜里,他睡在她的披風里,蜷曲在她旁邊,她醒來后身子左邊一陣疼痛,因為為了不打擾他,她只好整夜僵直地躺著。然后,在一個早晨的時間里,他下來亂跑,如果她企圖把他抱起來,他就踢她。
船上的一切叫喊聲都會引起他的注意。甚至在夜里,他爬過她的身體在黑暗中逃跑。所以,她起來后感到周身疼痛,不僅是由于位置造成的,而且是因為缺覺造成的。一天晚上,她打了個盹,那孩子得到了自由,但萬幸的是,在企圖逃跑時絆倒在他爸爸的身上。從此以后,安德魯堅持每天晚上將他綁住。他當然會嗥叫,安德魯搖搖他,拍拍他,然后他自己哭到睡著為止。瑪麗躺到旁邊,輕言細語解釋說這是有必要的,這樣他就不會掉下船摔進海洋里,但這段時間他卻把她看作是自己的敵人,如果她伸出一只手撫摸他的臉,他便會用他的小牙用力咬她的手。他每天晚上都是在憤怒中去睡覺,但在早上,當她松開他時,還在半睡當中,滿身嬰兒香,他睡意朦朧地偎依住她,她對他充滿了愛。
之后,有一天,他不見了。她正在排隊領取洗衣水,她一轉身,發(fā)現他沒在她旁邊。她僅僅給排在她前面的女人說了幾句話,回答了有關安格尼絲和嬰兒的一個問題,她剛給那個女人說完嬰兒的名字叫伊莎貝爾,一眨眼他就跑了。
霎時間,一切都亂套了。世界的性質遭到改變。她來回奔跑,呼喊著詹姆斯的名字。她跑到許多陌生人跟前,跑到乞求人們時許多嘲笑她的水手跟前,“你看見一個小男孩了嗎?你們看見這么高一個小男孩了嗎?他長著一雙藍色的眼睛?”
“在五分鐘以前我看見過五六十個像那個小孩一樣的小男孩?!币粋€男人對她說。一個女人極力和藹地說他會出現的,瑪麗不該自我擔心,他可能正在和其他幾個孩子一起玩耍哩。幾個女人甚至環(huán)顧四周,好像她們要幫助她尋找似的,但是她們當然不能,她們有她們自己的職責。
這是瑪麗在那個痛不欲生的時刻看到的情況:這種情況對她已經變成了一種恐懼,這個世界對所有人仍然是一個同樣平凡的世界,所以,即使詹姆斯真的消失了,這個世界依然存在,要是他爬過船上的幾個欄桿——她找了每一個地方有可能的幾個地方——便早已被大海吞沒了。
對她來說,一切事故都是最殘忍和最不可想象的,對大多數其他人來說,似乎就像一個悲傷,但絕非是不幸的事件。這對他們是極不可能的。
要么就是對上帝了。因為事實上,當上帝創(chuàng)造某個難得的、非同尋常的、漂亮可愛的人類孩子,特別是不想把他的創(chuàng)造物還回來的時候,好像這個世界不應該得到他。
雖然如此,她還是一直不停地為他祈禱。開始,她只是呼喚上帝的名字。但是,當她的尋找方向變得更加明確,而且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更奇怪的時候——她便在人們?yōu)樗交畎l(fā)明的晾衣架下急忙彎下身子,她在任何困難的事情上都不想去打擾別人,她在他們的床鋪底下揭開箱蓋和箱底,箱蓋和箱底咒罵她的時候她也聽不見——她的祈禱者們也變得更加難以理解和更加大膽。她很想拿出一個什么東西,一個能夠和把詹姆斯歸還給她的價值相同的東西。但是,她有什么?她自己一無所有——沒有健康,沒有前途,沒有任何人的尊重。沒有丁點運氣,甚至沒有一線希望,她只能主動放棄。她所擁有的就是詹姆斯。
那么,她怎么能夠拿詹姆斯換詹姆斯呢?
這事一直在她的腦子里游蕩。
但是,她對詹姆斯的愛怎么辦?她對另一個人給予了最大程度又也許是盲目崇拜也許是罪惡的愛。她要把那種愛放棄,她要把那種愛高高興興地放棄掉,只要他沒有失蹤。
只要他能夠找到。只要他沒有死。
有人發(fā)現那個男孩從一個很大的空水桶底下露出臉來一直聽著吵鬧聲之后,她把這件事情整個回味了一兩個小時。她馬上收回了她向上帝作出的誓言。她對上帝的理解很膚淺,很不堅定,事實就是那樣,除了比如她剛剛經歷過的事情,一段時間感到恐懼以外,她真的很不在乎。她總是感到上帝或者甚至是上帝的思想離她要比其他人遠。在她身上有股誰也搞不清楚的固執(zhí)和麻木不仁的勁兒。實際上,大家都認為她暗中緊緊抓住信仰不放,因為可供她用的東西太少了。他們大錯特錯了,現在她把詹姆斯找回來了,她不做謝恩禱告,而是想著她多么傻啊,她怎樣才能比停止她的心跳還不會再失去她對他的愛。
從那以后,安德魯堅持要把詹姆斯綁住,不僅在晚上綁住,而且在白天也要綁住,綁到床鋪的柱子上或者綁到甲板上的晾衣繩上。安德魯徹底打敗了他兒子所耍的詭計,但是詹姆斯兩只眼睛里的目光顯示,他的種種詭計并沒有結束。
安格尼絲不停地找鹽,直到她們開始害怕她會把自己忙亂到發(fā)燒的地步。在這里照顧她的兩個女人是船艙的乘客,愛丁堡夫人,她們是出于仁愛之心擔當了這個工作的。
“你現在安靜點吧,”她們對她說?!澳愣疾恢滥闶且粋€多么幸運的小姑娘啊,在船上我們有蘇特先生。”
她們告訴她,嬰兒在她的體內轉錯了方位,她們都害怕蘇特先生會切開她的肚子,而那樣也許可能就是她的目的。但是,他想方設法把胎位轉過來,以便他能夠全力以赴把嬰兒接生出來。
“我需要給我的奶里放鹽?!卑哺衲峤z說,她不打算讓她們用她們的責備和她們愛丁堡的說話方式使她變得規(guī)規(guī)矩矩。無論如何她們都是白癡。她不得不向她們解釋清楚為什么你必須要在嬰兒的第一次奶里放點鹽,僅僅是在你的手指頭上放一點點,然后在鹽上擠一兩滴奶,讓孩子吞下之后你再把孩子放到乳房上。沒有這個預防措施,就是有好運,嬰兒也將會長成弱智。
“她真的是一名基督徒嗎?”她們其中一個問另外一個人說。
“我和你們一樣是基督徒?!卑哺衲峤z說。但是,她沒有想到自己會受到羞辱,開始哇哇大哭起來,而那嬰兒出于同情心或者饑餓的原因,也和她一起嗥叫。而且,她竟然不給她喂奶。
蘇特先生進來看看她怎么了。他問在場的人她為什么悲傷,她們把這個問題告訴了他。
“給一個新生兒肚子里放鹽——她在哪兒得到的這個主意?”
他說,“把鹽給她?!彼驹谀莾嚎粗涯虜D到她有鹽的手指上,把手指放到嬰兒的嘴唇上,隨后把她的奶頭放到嬰兒的嘴上。
他問她,理由是什么,她講給了他。
“那么,每次都要這樣做嗎?”
她告訴了他——有點驚奇,他和她們一樣笨,雖然他比較溫柔——一定要這樣做。
“那么,你是從哪兒來的,他們全都足智多謀嗎?所有女孩都像你一樣健壯漂亮嗎?”
她說她不知道。
有時候,從城里來訪的小伙子和受過良好教育的男人們常常來找她和她的朋友們,對她們大加贊美,極力達到交談的目的,而她始終認為,允許發(fā)展到交談地步的任何一個女孩都是傻瓜。即使這個男人很英俊。蘇特先生很不漂亮——他太瘦,臉上有很嚴重的麻子,以至于她一開始把他當成了一個老人。但他有充滿柔情的嗓音,如果他稍稍對她進行挑逗,也毫無傷害。沒有哪個男人會在看了她雙腿叉開、陰道完全暴露之后不顧人性來對付一個女人的。
“你感到疼痛嗎?”他問她,她認為他毀壞的臉頰上有一個陰影,稍稍泛紅。她說還好,他點點頭,拿起她的手腕,低下頭,重重地壓著她的脈。
“跳得快得像一匹馬似的?!彼f,雙手仍然放在她的上方,好像他不知道接下來應該把雙手放在哪里似的。末了,他決定把她的頭發(fā)攏到后面,用手指給她按按太陽穴,再按按耳朵后面。
許多年后,她會回憶這次觸摸,這次令人好奇的、溫柔的、使人感到震顫的按壓,昏昏然與鄙視和渴望交織在一起。
“好,”他說。“沒有發(fā)燒的跡象?!?/p>
他觀察了一會兒,那孩子正在吃奶。
“現在你一切正常,”他嘆了口氣說。“你有一個漂亮的女兒,她一生都可以說她是在大海出生的?!?/p>
安德魯來晚了,站在床腳下。他不認為她躺的這張床是床(一張標準床,但是被固定到了墻上)。在夫人們面前,他羞得臉紅,夫人們把臉盆拿進來給她擦洗。
“這就是那孩子,是嗎?”他說,對著她身邊的包裹點一下頭,也不瞥上一眼。
她略微惱火地笑了笑,問道,他認為那是什么。這就是她大殺他反復無常的威風,毫無拘束地揭露他虛偽面目的全部辦法。現在,他挺直身子,臉變得更紅了,威風掃地。這可不是她說的。這是在整個場景——嬰兒的味道,奶的味道,血的味道,洗臉盆的味道,衣服的味道,兩個女人站在旁邊用她們也許似乎是對一個男人既有警告又充滿嘲笑的特有的目光來觀察的。
他看上去似乎想不起要說的其他話了,所以她不得不對他說,只求你一次,趕快走吧,這里還有活要干。
一些女孩常說,當你最后屈服了,和一個男人躺在了一起——即使同意他不是你第一選擇的男人——這個選擇給你帶來的是一種無助的感覺,而不是平靜和甜蜜的感覺。安格尼絲不想回憶她與安德魯在一起的那種感覺。她所能感覺到的一切是,他是一個誠實的孩子,以她的情況,對她來說是一個正確的選擇,他從來不會發(fā)生逃跑和拋棄她的情況。
沃爾特繼續(xù)到同一個私密的地方寫他的書,在那里沒有人注意他。當然,除了那個女孩以外。有一天,他到了那個地方,而她在他之前就在那里了,正在用一條紅飾帶的繩子跳繩。她看見他后,停下不跳了,氣喘吁吁的。她一呼吸便開始咳嗽,以至于過幾分鐘后她才能說話。她頹然倒下,靠在隱藏在那個地方的一堆帆布上,滿臉通紅,咳嗽得兩眼噙滿晶瑩的淚花。他只是站在那兒,望著她,對這個突然發(fā)作驚惶失措,不知道該做什么。
“你想讓我去叫一個夫人嗎?”
因為安格尼絲的原因,他現在與愛丁堡女人關系很好。她們對媽媽和寶寶、瑪麗和小詹姆斯很感興趣,而且認為這個老爸很滑稽。她們也覺得安德魯和沃爾特很好玩兒,他們似乎對她們總是很羞怯的樣子。
咳嗽的女孩狠狠搖搖她一頭卷發(fā)的頭。
“我不要她們?!彼f,這時,她能夠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出這些話來了。“我從來沒有給任何人說過你到這兒來的事兒。那么,你一定不要給任何人說我。”
“啊,你來這兒是正當的?!?/p>
她又搖搖頭,用手指指著他,一直等到她可以更容易說出話來。
“我的意思是說,你看見我跳繩了。我爸爸把我的跳繩藏了起來,但是我在他藏跳繩的地方找到了?!?/p>
“今天又不是安息日,”沃爾特通情達理地說?!澳敲?,你跳繩怎么啦?”
“我怎么知道?”她說,恢復了她無禮的語氣?!耙苍S他認為我跳繩太老了吧。你發(fā)誓不對任何人講,好嗎?”
她是一個多么奇怪多么妄自尊大的小東西啊,沃爾特想。她只提到她的爸爸,所以他認為,很可能她沒有兄弟或姐妹,而且——像他自己一樣——沒有媽媽。那種情況大概使她既嬌慣又孤獨。
這個女孩——她的名字叫內蒂——當沃爾特想寫書的時候,變成了一個???。她總是說她不想打擾他,然而,在這種鋪張浪費的安靜保持大約五分鐘后,她便用關于她的生活或者一點有關她的信息的幾個問題打攪他。真的,她沒有媽媽,是個獨子。她甚至從來沒有上過學。她談的最多的是她的幾個寵物——在愛丁堡家里的那些死去的和活著的寵物——以及一個名字叫做安德森小姐的女人,這個女人過去常常帶她去旅行,并教她認字。看來,一看見那個女人的背影她就很高興,當然,給她開了所有的玩笑——把活青蛙放進她的鞋子里,把栩栩如生的老鼠放到她的床上之后,安德林小姐很高興地走了。
內蒂來來回回去了三次美國。她的爸爸是一個葡萄酒商人,他把生意帶到了蒙特利爾。
她想知道沃爾特和他的家人是怎么生活的一切情況。她的那些問題,按照鄉(xiāng)下人的標準,是很不禮貌的。但是,沃爾特真的不介意。在他自己的家里,他從來沒有處在一個允許他命令、教導和開任何比他自己小的人玩笑的地位,而這使他很愉快。
他們在家的時候,沃爾特的家里人晚餐都吃些什么?他們是怎么睡覺的?那些動物都關在房子里嗎?羊都有名字,那些牧羊犬的名字都是什么,你能拿他們當寵物嗎?學生們在教室里是怎么排座的?老師們殘酷嗎?他有些話是什么意思,她不懂得,他來的地方的所有人說話都像他一樣嗎?
“嗯,是的,”沃爾特說?!熬瓦B公爵陛下也是一樣。巴克盧公爵?!?/p>
她哈哈笑了,小拳頭毫無顧忌地砸在他的肩膀上。
“啊,你在開我的玩笑。我知道的。我知道公爵不能叫陛下。他們不能這么叫?!?/p>
有一天,她帶著紙和畫筆來了。她說,她把紙和畫筆拿來是要使自己忙碌起來,這樣她對他就不是一個討厭的人了。她要主動教他畫畫,如果他想學的話。但他試圖使她笑起來,他故意畫得糟之又糟,直到她笑得前仰后合,發(fā)作了一次咳嗽為止。然后,她說她要在他筆記本的背面畫幾幅畫,以便他擁有這幾幅畫能記住這次航行。她畫了高高揚起的船帆,一只無論如何都要從籠子里逃跑、企圖像一只海鳥一樣似的飛過水面的母雞。她從記憶中速寫了她死去的狗。她還畫了一幅她看到的冰山的畫,比幾座房子都要高,是她和她的爸爸過去的一次航海經歷的素材畫的。落日的余暉照耀在這幾座冰山上,使它們看上去——她說——像金色的城堡。玫瑰色和金色的。
她畫的每一幅畫,包括冰山在內,瞧瞧,既天真又具有挑戰(zhàn)性,尤其是富有像她自己一樣的表現力。
“那天,我給你講了我爺爺威爾·奧法波的故事,不過,他的故事比我給你講過得還要多。我沒有告訴你他是蘇格蘭會講童話故事的最后一個人。當然,在他或他以后的時間里我從來沒有聽到過其他任何一個人再講過?!?/p>
沃爾特坐在一個角落里,離幾個正在修補破船帆的水手很近。但是,通過整個故事制造出來的嘈雜聲,他能夠猜出,看不見的聽眾大部分是女人。
有一個高個子、衣著考究的男人——當然是一個船艙乘客——在沃爾特的視線之內,駐足諦聽。有一個人影離這個男人的另一邊很近,此時還在講故事當中,這個人露出臉來去看沃爾特,但他卻看見了內蒂。她好像要笑,但卻把一個手指放到她的嘴唇上,好像是在警告自己——和沃爾特——保持沉默。
當然,那個男人肯定是她的爸爸了。他們兩個人站在那兒靜靜地聽著,直到故事結束。而后,那個男人轉過身,用習以為常而又彬彬有禮的口吻直接對沃爾特說話?!澳阏诎涯阒v的這些事情寫下來嗎?”那個男人問,對沃爾特的筆記本點了一下頭。
沃爾特感到驚慌,不知道說什么好。但是,內蒂用平靜和安慰的目光看了看他,然后垂下眼睛,就像一個矜持的小姑娘應該做的那樣,在她的爸爸旁邊等待著。
“我正在寫航海日志?!蔽譅柼卮舭宓卣f。
“哈,這很有意思。這是個很有趣的事情,因為我也正在記錄這次航海的日記。我想知道我們是否能夠找到值得寫下來的相同的事情?!?/p>
“我只寫所發(fā)生的事情,”沃爾特說,這是他的一個工作,而不是一個無聊的娛樂。盡管如此,他感到還需要有一個進一步的正當理由?!拔艺诎衙刻斓倪M展寫下來,以便航海結束后我可以給家里發(fā)一封信?!?/p>
那個男人聲音圓潤,態(tài)度也比沃爾特習以為常的講演者和藹。他想知道從某些方面來看他是否受到了嘲笑。或者是否內蒂的爸爸為了某項無聊的投資希望抓到你的錢而要與你相識的那類人。
并不是沃爾特的相貌或衣著把他選成了一個很有希望的候選人。
“所以,你不寫你所看到的?就像你說的,只寫正在發(fā)生的?”
沃爾特準備說不,但卻說了是的。因為他剛剛想到,如果他寫刮了一次狂風,那不是等于沒寫嗎?你不知道你和這種人一起在哪里呆著?。?/p>
“你不寫我們剛才聽到的事情?”
“是的?!?/p>
“這也許可能值得一寫?,F在有一些人四處走動打聽蘇格蘭的每一個地方,把鄉(xiāng)村老人說的話寫下來。他們認為那些老歌和故事正在失傳,它們值得記錄下來。我不懂那些東西——這不關我的事。但是,如果有人把它全部寫下來就會發(fā)現,他們受點麻煩是值得的——我的意思是說,做這件事情里面會有錢,我是不會感到驚奇的?!?/p>
出人意料的是,內蒂開口說話了。
“喂,噓,老人家。你這個老家伙又開始啦?!?/p>
以沃爾特的經歷,這不是任何一個做女兒的應該對她的父親說的話,但是這個男人似乎準備哈哈大笑,低下頭深情地看著她。
的確,這一小會兒時間,老詹姆斯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也許早已認為該到他們自己說話的時間了而聽眾們下定決心以責備的態(tài)度打斷他。
“另外還有時間,雖然現在夏天天長了,在山外為時已晚,但在天完全黑之前……”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