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選
云朝西,泡死雞
云朝南,凍翻船
云朝東,一場空
——秦源農(nóng)諺
五月,百花褪盡,草木濃綠。水蘿卜在地里,天旱,長虛了心,長老了皮。三月天孵出的雞娃,線團大,現(xiàn)在絨毛掉光,灰不溜秋。老豬婆臥在圈里,吃怕了苦苣、灰灰菜,不和玉米面,不下嘴。屋里鉆進來的綠頭蒼蠅,嗡嗡叫了兩天,最后在玻璃上撞死了。
再過十來天,就該割菜籽了。
趙貴子坐在門口的廊檐下,掏出老年機,撥了一串號碼。語音提示: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這已經(jīng)是趙貴子無數(shù)次撥打這個號碼了,關(guān)機,像一扇門,緊閉著,將他拒之在外。他捏著手機,滿心茫然和不安。
號碼是兒子趙天的,已經(jīng)關(guān)機將近三年。
他想著兒子春節(jié)會回來,給他養(yǎng)的老豬婆已經(jīng)兩年了,肉厚膘肥,再不下刀,就老了,但兒子沒有回來。他想著清明前后會回來,他種的水蘿卜那時正嫩,紅根綠纓,白肉薄皮,削了,倒上熗過的漿水,滴上熟油,撒上鹽,真好吃,但兒子沒有回來。他想著五月過端午,會回來,炒一盤土雞蛋,金黃油亮,清香撲鼻,比城里的雞蛋好多了,但兒子還是沒有回來。
他不知道兒子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這樣毫無音訊的日子,把他的每一根神經(jīng)都繃得很緊,緊到不小心就會斷掉。他和兒子唯一的聯(lián)系,就是一串已經(jīng)似乎失效的數(shù)字,對這串?dāng)?shù)字,他倒背如流,但無濟于事。以他大半輩子的風(fēng)水經(jīng)驗,他隱約感覺到了事情不好,至于啥事,他不知道,畢竟他還不是神機妙算的人。
出門,門楣十天前插上的柳梢,干了,葉子發(fā)灰,風(fēng)一吹,唰啦啦響。趙貴子穿過巷道,巷道里寂寂無人。冷清,空曠,如同一件破汗衫,罩在秦源上空。三十戶人的村子,走的走,死的死,搬的搬,所剩無幾了。平日,找一個說話的人,也難。晚上,更是寂靜,寂靜得可怕,可怕得發(fā)狂。當(dāng)他一一走過那些門口時,門上沒有柳梢,只有鐵鎖沉沉。幾十年了,他清楚地記得這一戶戶人家,是怎么一點點從秦源消失的。他們不在了,除了回憶,他們帶走了一切,包括故事、手藝、愛恨、血汗。如果有一天,就連回憶也沒有了,這些人,就真的從地球上消失了,或者說,就壓根沒有來過。趙貴子這么想的時候,滿心難過,他不知道自己將會在什么時候離開秦源,或許還早,或許,也快了。
出巷道,沿著出山的路,再走,有一個土山包。山包上,長著一棵核桃樹。沒有人能說得清這樹的年歲,傳說,這棵樹和村莊同齡,也僅僅是傳說罷了。它一直那么長著,兩人才能合圍的樹干,鋪天蓋地的枝葉,似乎向大地昭示著什么。有人說,這棵樹,他很小的時候,就這么大,后來,說話的人老死了。再后來,還是有人說,這棵樹,他很小的時候,就這么大,再后來,說話的人也死了。趙貴子也曾給兒子說過這樣的話。他知道,沒有一個人能活過這棵樹,在秦源,甚至在所有的地方。
他蹲在核桃樹下。五月的核桃樹,葉片油光,呈橢圓狀,核桃掛在枝頭,紐扣大小。核桃樹散發(fā)著一種苦澀的味道,他熟悉這味道,就如同熟悉每個七月,割完麥子,坐在麥場砸核桃的情景。他砸,兒子在一邊吃,白嫩的核桃仁在白嫩的牙齒間散發(fā)著清香。他舍不得讓兒子動手,核桃皮上的汁液會將手指染黃,變黑,難以洗凈。在核桃樹下,遠眺,是一條通往山外的路,細(xì)瘦的路,盤繞在山背上,曲曲折折。下了山,是通向城市的公路。
以前,核桃樹下總會蹲著人,像望鄉(xiāng)臺。冬天,子女們打工回來過年,扛著大包小包,在白雪覆蓋的路上,緩慢地移動。核桃樹下的人,遠遠看見,就溜下山包,去接人了。春天,大人們?nèi)ペs集,下午兩三點,孩子們像一群猴子,爬在樹上,守著山下的路口。大人們背著背簍,提著化肥袋,搖搖晃晃上山了。孩子們一奔而下,一股風(fēng)一樣,跑到父母跟前,從背簍里掏出一根水蘿卜,一邊啃著,一邊扛起了化肥袋。秋天,農(nóng)閑了,該出去打工了,父母把孩子、女人把男人送到路口,出遠門的人,背著圓滾滾的被褥,一步三回頭,說,回去吧,回去。送行的人,眼淚巴巴,叮囑道,吃飽,穿暖,天冷了,就回來。知道了,回去吧。出門的人扭過頭,忍住胸口的酸澀,踩著黃土,走了。送行的人,沒有回家,爬上了山包,站在核桃樹下,目送著親人,一寸寸,消失在了草木背后。
多年以后,當(dāng)趙貴子蹲在核桃樹下,把一條日漸荒蕪的山路反復(fù)翻撿、搜尋,但依舊空空蕩蕩的時候,他依然記得多年以前的那個正午。
那一年,兒子趙天十六歲,初三畢業(yè)。兒子趙天要上高中,但趙貴子堅決反對,他要求兒子上師范。以當(dāng)時趙天的中考成績,上師范剛夠線,但上最好的高中還差幾分,要上二流的高中,成績綽綽有余。趙貴子認(rèn)為,上師范,四年都是免費的,這樣他們就要少支出一大筆錢,這筆錢完全可以用來治療他女人的肝病。況且,師范畢業(yè)包分配,一上班就能領(lǐng)工資,吃公家飯。但上高中,未必能考上大學(xué),即便考上,四年的學(xué)費,就能要了他的命,畢業(yè)后,就業(yè)還是問題。作為在村上一個老想出人頭地、指手畫腳的人,他自以為是地認(rèn)為,他已經(jīng)為兒子規(guī)劃了多半個人生。當(dāng)然,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掰著指頭掐掐算算了十天半月,認(rèn)為兒子性格忠厚老實,處事踏實勤懇,早年運勢平順,學(xué)業(yè)事業(yè)均有所成,中年運勢亨通,財運水漲船高,老年更是運勢強盛,福蔭庇佑子孫。最關(guān)鍵的是,他重新堪輿了自家祖墳,發(fā)現(xiàn)脈氣正旺,在他的兒子輩最少要出一名縣級干部,他對自己的掐算和堪輿深信不疑。
甚至為了讓兒子趙天飛黃騰達,光宗耀祖,他還對家里的大門重新進行了翻修,他深知大門對一個家庭從風(fēng)水學(xué)上的重要意義。他曾私下里對懶球說,入門宜三見:見紅——喜慶,見綠——舒適,見畫——有涵養(yǎng)。入門三不宜:開門見灶——火氣沖人,開門見廁——穢氣襲人,開門見鏡——鏡子反射,好壞均反。大門兩大忌:橫梁壓門——壓抑,不安全。拱形門——私墓碑,類陰宅。大門正對走廊或通道,不好,穿心劍;大門對流體不好,流財。當(dāng)懶球請他喝了三頓酒之后,他建議懶球按照他的指撥,重新翻修他家大門,但懶球太懶了,嫌麻煩。
最后,胳膊擰不過大腿,兒子趙天依了趙貴子的意愿,上師范。但二十天后,其他同學(xué)的師范錄取通知書都陸續(xù)收到了,唯獨沒有趙天的。正當(dāng)他們疑慮不決時,一紙通知寄到家中,說是趙天經(jīng)體檢,患有黃疸肝炎,不適合上師范。趙貴子捏著紙,手抖得嘩啦啦響,他想不通自己活蹦亂跳的兒子竟然有肝炎,平時也沒征兆啊。當(dāng)然,既然是體檢的結(jié)果,無法更改,他也知道黃疸肝炎會傳染,上師范是不可能了。對于兒子,這可能是他第一次傷神。最后,兒子師范沒有上成,高中也沒有上成。仲夏,打碾麥子,他擔(dān)心兒子的病,抽空從麥場回來,披著兩肩麥衣,帶著兒子去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檢查,結(jié)果沒有肝炎。這讓他很吃驚,很納悶。反復(fù)確認(rèn)之后,他知道兒子并沒有所謂的肝炎。多年后,趙貴子才參透這里的問題。他兒子的成績被別人頂替了,所謂肝炎,只是一種借口。那時候,他在秦源自以為聰明絕頂,但殊不知,城里的套路,才是要命的。
秋天,剛拔過胡麻,金黃的胡麻,頭頂滾圓的鈴鐺,在蔚藍色的風(fēng)里,搖響。拔掉的胡麻,梳成捆馱回麥場,摞成小摞子。等再過一段時間,天稍涼,人手頭一空閑,就該打碾了。吃了第一頓新胡麻油煎的油餅之后,兒子趙天就出去打工了。趙貴子本不想讓兒子出遠門,一是不放心,二是想讓兒子留下學(xué)點他的手藝,但兒子趙天這一次再不聽他的話了。他像所有叛逆的少年一樣,凡事開始跟趙貴子對著干,尤其把沒上成學(xué)的責(zé)任全歸于趙貴子一人。況且,他也知道當(dāng)父親的趙貴子,那半斤八兩的風(fēng)水水平,糊弄一下村里不懂的人,勉強湊合,但大多時候,都是信口雌黃,半瓶水。關(guān)于這一點,他比秦源任何人都了解。
趙天走的時候,是個初秋的日子。拔過了胡麻的地長滿了灰菜、芨芨草、大薊、馬齒莧等,耕地的人吆喝著牲口,一犁過去,泥土翻滾,露出潮濕黝黑的血肉,雜草躺倒,白色的根須裸在光天化日之下,沒幾天,就干枯了。趙貴子把一畝胡麻地耕完后,吆著牲口,扛著步犁回到家時,趙天已經(jīng)走了。他從屋里找了一圈,沒人,只有炕上放著幾件兒子的舊衣服。他出門去尋,沒走多遠,他母親搗著拐棍,背后跟著他女人,一起搖搖晃晃來了。他問,干啥去了?送天娃。天娃干啥去了?走了,我們攔不住。趙貴子頭里轟一聲,血液倒流,他隱約聽兒子給他媽說有個同學(xué)的哥哥在深圳開洗車店,缺人,他準(zhǔn)備聯(lián)系好之后過去打工。當(dāng)然,自從收到肝炎通知的那一天起,趙天就跟趙貴子再沒有說過一句話。他對做父親的懷恨在心,認(rèn)為他自私、狹隘、偏執(zhí),毀了他的人生,如果按照自己的想法,上高中,就不是今天這樣的狀況。以前,趙貴子吃飯,兒子端碗;趙貴子喝茶,兒子添水;趙貴子撒尿,兒子倒尿盆,很聽話,很孝順。但現(xiàn)在不是這樣了,他再也不會和趙貴子說一句了,他的話只說給母親和祖母。
當(dāng)趙貴子帶著一串咳嗽跑到路口時,已經(jīng)看不到兒子的蹤影了。他爬上土山包,核桃樹濃密的陰影裹住他的全身,他左手遮眉,皺眼遠眺,隱約看到一個身影,穿著藍色衣服,在草木深處,一晃,又一晃,就不見了。趙貴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知道,兒子大了,翅膀硬了,管不住了,況且,兒子恨他了,這恨,就像一道門檻,立在了那里,要砍掉,就不容易了。核桃樹的葉子漸漸發(fā)黃,風(fēng)吹,如訴,似水。即便多年以后,他依然清晰地記得這個中午,他的兒子懷著怨恨,第一次離開了秦源。這一次離開,如同他們?nèi)松姆炙畮X。
兒子趙天走后,便很少和家里聯(lián)系。那時候,村里還沒手機,只有村長趙世平家有一部黑紅色的座機。座機在面柜上架著的炕桌上蹲著,蓋著一張綠頭巾。有電話打來,趙世平接電話,問清找誰后,讓那頭先掛了,過二十分鐘以后,再打過來。趙世平從門背后摸下藍布帽,小跑著叫人去了。一般,接一次電話,收費兩元,含跑路費。打一次,一分鐘五毛,趙世平掐表。后來有一次,趙貴子說趙世平趙主任,你說你真是一根腸子通屁眼。趙世平拍打著帽子上的驢糞渣,說,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趙貴子說,我給你出個主意,以后有人打電話過來,你就再不用跑路叫人了。那咋弄?你把你的大喇叭用上啊,那是你的一點權(quán)利,你不用誰用?人家打過來電話,你喇叭上一通知,人家清清楚楚就能聽見,一來你再不用跑路,二來不用擔(dān)心找不見人。趙世平手一拍,對啊,我咋沒想到。你要是能想到,就不當(dāng)干部了。當(dāng)晚,趙世平請趙貴子喝了一頓酒,把招待鄉(xiāng)長吃剩的半只雞解決了。從那以后,秦源村的喇叭里就時常響起:趙虎,你哥給來電話,問你大(爸爸)身體咋樣,趕緊來接。趙望祖,你媳婦粉香打來電話,說要離婚,趕緊過來。趙虎皮,你的女親朋給打電話過來了,叫你城里浪一圈。趙翠葉,馬猴的電話,問你啥時候走蘭州……從那以后,秦源誰家啥人來了電話,啥事情,大家都一清二楚,私事家事通過大喇叭,都成了眾人事公開事,一開始,人們還有點難為情,后來,也就習(xí)以為常了。電話里的事,也成了大家茶余飯后的談資,在勞苦閉塞的秦源,這無疑像一把鹽,讓日子有了些味道。
當(dāng)然,喇叭里也偶爾響起:趙貴子,你兒子趙天電話,說了啥,我沒聽清,趕緊來接。趙貴子在村口的地里撒糞,一聽電話,鐵锨一丟,跑到趙世平家。電話再次打來,趙貴子趴在面柜上,接起,剛說了句天娃,好著沒?趙天一聽聲音,立馬掛了。這樣幾次以后,趙貴子就不好接電話了,電話打來,只能讓女人和母親去接。村里人都知道,趙天恨老子,不給他說一句話。
趙天在深圳打了十多年工,只回來過兩次,一次是他母親去世時,回來了一趟。回來,木愣愣、冷冰冰的,不哭,不說,也不跟別人搭話,跟趙貴子更是一言未發(fā)。出門幾年,人咋就變了個樣,趙貴子實在想不通。復(fù)三結(jié)束后的晚上,趙貴子提著半斤酒,從廂房找兒子。他倒了兩杯,一杯遞給兒子,兒子沒接,他放窗臺。另一杯,一仰頭,灌了。他說,你媽的病,我知道,看不好,肝癌,誰能看得了,遲早的事,你媽一輩子命苦,年輕的時候跟上我受罪,沒穿過一件像樣的衣裳,沒吃過一頓好飯,后來,害病,罪受了一茬又一茬,走的時候,頭發(fā)掉光了,人瘦的,跟一把玉米稈一樣。趙貴子抹了一把眼淚,長長出了一口氣。兒子躺著,面無表情,眼瞅屋頂,屋頂?shù)拇?,被煙熏得烏黑。過了半天,冷幽幽來了一句,你沒好好看,我寄回來的錢,都干啥了?他確實沒怎么好好看過女人的病,他知道看不好,看也是早晚的事,不看,也是早晚的事,那些花錢透析、化療的人,還不是一個個歿了,與其如此,還不如省點錢,給活人用,他也不知道兒子寄來的錢,都被他干啥用了。他想解釋,兒子咳嗽了一聲,他把半肚子話憋了回去。他又灌了一口。沉默,寂靜,甚至能聽見蠟燭在堂屋的跳動聲,甚至能聽見香煙在屋里彌漫的聲響,甚至能聽見一個人歿了后留下的悲傷的氣息。趙貴子咽了一口唾沫,念書的事,都怪我,當(dāng)初,哎,怪我……話還是沒有說完,被兒子截掉了,你把自己過好,對我婆(祖母)好點。說完,翻了個身,卷著被子,睡了。
后來,趙貴子對自家的祖墳又重新進行了堪輿,發(fā)現(xiàn)當(dāng)初看到的脈氣并沒有顯現(xiàn),而是發(fā)現(xiàn)祖墳埋的地方不好,一里地外,是秦源的一座老廟,廟塌了,扔著些殘磚斷瓦。趙貴子深知,地有十不葬,一不葬粗頑塊石,二不葬急水灘頭,三不葬溝源絕境,四不葬孤獨山頭,五不葬神前廟后,六不葬左右休囚,七不葬山崗繚亂,八不葬風(fēng)水悲愁,九不葬坐下低小,十不葬龍虎尖頭。他家的祖墳,前面就是廟。他認(rèn)為,家里不順當(dāng),兒子和他關(guān)系冷漠,正是祖墳的原因。但要遷墳,已經(jīng)不可能了,因為祖宗八代都埋在這里,沒法遷,遷了,傷了根基,更麻煩。只能補,所謂補,就是在墳前面栽一排樹,樹是一面墻,一座山,能把廟遮住。
兒子第二次回來,一是給他媽過三年,二是看看他婆。
四月天,天氣溫和,草木漸稠,秦源一派生機。而這生機,是在人口逐漸消失后,動植物肆意營造的。趙貴子的胡麻地,草盛胡麻稀。這些年,種地的人少了,趙貴子也就沒有心思種了。加之山里野豬、野雞、野兔這些野物多了起來,種點地,全被它們填了肚子。況且,家里就他和一個八十歲的老母,吃不了多少。但不種點不行,農(nóng)民人,說到天東地西,種地是老本行,不能閑著,人閑,就像地荒了。另外,他思謀著兒子回來,有吃有喝,都是純天然,無公害,比大城市的吃食好多了。萬一,萬一兒子不想打工了,回來還有幾畝熟地可以種,也算是個退路。
趙貴子懶得給胡麻拔草。兒子趙天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晚上,還領(lǐng)著一個女人。他在朦朧的燈下,看著又白又胖的兒子,看著他油亮的頭頂掛著幾根稀疏的頭發(fā),看著他滾圓的下巴長著一簇濃密的胡子。他竟然對他如此陌生,陌生到不可思議。他一度懷疑這是自己的兒子嗎?是不是認(rèn)錯人了?或者走錯門了?時間究竟在他們之間擄走了什么,讓一個人變成了這般模樣。但他依然從對方的水泡眼上確認(rèn)了這個人,就是他兒子。對,就是水泡眼。他們父子都有,鼓脹的眼袋,總是霧蒙蒙的眼珠,倒三角的眉梢,這些都是他們共有的。
這幾年,兒子給家里打電話的次數(shù)寥寥可數(shù),每一次打來,就是給他婆的。趙貴子扶著顫巍巍即將倒塌的母親,去趙世平家接電話。母親接,他蹲在一邊聽,順便插一句,讓母親問。比如有沒對象?那邊熱不熱?啥時候回家?趙世平家的電話這個月要拿去修,就不要打了,等等。母親捉著話筒,咿咿呀呀半天,也沒說清,耳朵更是背得厲害。雖然兒子對他態(tài)度冷漠,但畢竟是自己的骨血,不問寒問暖,怎么行。況且,他一個人在外面,這么多年,咋能不讓人操心。
兒子回來的當(dāng)晚,他婆拄著拐棍,在廚房炒了兩碗雞蛋,給孫子吃。她的眼睛不行了,看啥都是霧,吹不開,擦不凈。吃畢,兒子和那女人到廂房,去睡了。趙貴子還正為這個女人在哪睡犯愁呢。但人家明目張膽、順其自然地就一起睡了,這讓趙貴子怪不好意思。
第二天,三年,忙忙亂亂,吵吵嚷嚷。
第三天,消停了,趙貴子才有精力想想別的事。他從其他人嘴里聽說,這個女人是趙天的對象。今年三十五,比趙天大十歲。這讓趙貴子心里窩著一疙瘩。三十五,一個半老女人了,竟然掛著他二十多的兒子,這簡直,這簡直是羞辱。他還聽別人說,這女人是湖北人,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他沒接觸過湖北人,但釘在腦子的這句話他記得一清二楚,也因著這句話,他似乎對湖北人總是沒好感,覺得兒子上當(dāng)受騙了。這些還不算啥,最讓他難以接受的是,趙天給人家當(dāng)了上門女婿。他趙家就這么一個兒子,他跑去上門,這不明擺著讓他趙貴子這一門斷茬嗎?再說,天下女人一層又一層,你不找哪一個,偏偏找個能當(dāng)小姨的,還要跑去給人家上門,你這是有多賤?有多賤?這兩年,你不回秦源也就罷了,原來一直都在湖北女方家呆著,給人家掙錢,給人家干活,你這是旋風(fēng)鉆進褲襠里——鬼迷心竅了吧。當(dāng)然,這些還不算啥,最最要命的是,這個女人是離過婚的,湖北那邊有一個兒子,據(jù)說,現(xiàn)在女的已經(jīng)結(jié)扎了,不能再生了。這猶如晴天霹靂,讓趙貴子措手不及。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兒子,會跟一個離過婚、有孩子、不生育的女人攪和在了一起,日他媽,這真的是讓他趙貴子斷子絕孫啊。他懷疑自己的兒子是不是頭里裝了大糞,和正常人不一樣了。這在秦源簡直是奇恥大辱,還讓他趙貴子怎么見人,怎么說話,這真是吃了包子開面錢——混賬。
他坐在廚房門后,腳下堆著碗碟,借別人家的,干事上用過,準(zhǔn)備要還。但現(xiàn)在一頭稀泥,痛苦不堪。兒子和那女人在廂房,嘰嘰咕咕說著什么,他一句聽不懂。
他隱隱中感覺到了一種不祥的預(yù)兆,他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他曾經(jīng)處心積慮地看風(fēng)水,把女人埋進新墳,他早不指望他們家出縣級干部,只求家和萬事興,順風(fēng)順?biāo)秃昧?。而那塊新墳,他死了、他的兒子死了,都要埋到那里。那里確實是個好地方,下一輩人就能翻身。但他再一次錯了,他看了大半輩子風(fēng)水,給人家看院廓、看墳地,到頭來,一事無成,甚至敗在了自己手上,這日他媽真讓人傷心,這日他媽寡婦死兒——沒指望了。
他在門口坐了一個上午,兒子沒出來跟他搭一句話。兒子對他依舊冷漠,這兩天,加起來,跟他說了不到十句。他沒想到十年前栽下的孽,十年后,竟然還這么牢不可破。他不知道兒子在想什么,他不知道他現(xiàn)在是個什么樣的人了。畢竟這么多年,他們沒有溝通過,沒有彼此亮過底,甚至連基本的一點親情都沒有了。冷漠和隔閡,像一條河流,把兩個人的心床沖刷得越來越寬闊,越來越堅硬,直到彼此遙不可及。
晚飯,是趙天和女人在廚房自己倒騰的,趙貴子沒有吃,他窩著一肚子氣,脹得胃疼。
晚上十點,夜色漆黑,青蟒嶺上的布谷鳥一聲接著一聲,一聲緊似一聲,要把嗓子喊破一般。桌上擺著一碟干事上剩下的胡蘿卜絲,一瓶酒。趙貴子敲開廂房門,女人坐在炕上,穿著吊帶,碩大的奶子松垮垮掛在腰眼,白花花的胸口,在燈光下,顯得刺眼。那一刻,即將花甲之年的趙貴子,隱約在這個女人身上感受到了什么。兒子趙天十多歲出門,還是一個半大的孩子,這么多年,孤身在外,他缺乏一種安全感,一種依靠,而這個能當(dāng)他小姨的女人,在某種程度上,給了他母愛,這種母愛,讓他獲得了安全感和歸宿感。所以,當(dāng)所有人都對這種感情不可思議之時,趙貴子在某一刻隱約意識到了什么。但是,即便意識到了,他也無法接受,真的無法接受。
他想和兒子談?wù)?,喝著酒,推心置腹地談?/p>
當(dāng)兒子把第一杯酒咽下去的時候,他灰白的臉上立馬醬紅如漆,甚至脖子和手臂上,也都泛起了紅色的顆粒。兒子不勝酒力,他更像一個南方人。在秦源,沒有不喝酒的男人,沒有不能喝酒的男人,都是半斤不醉,八兩不倒。人們在蒼茫的光陰里,用辛烈的酒消除著抵擋著困苦、疲憊和無聊。
最后,半斤酒還是被趙貴子悶著頭喝了。
啥時候走?趙貴子抹了一把嘴上的酒水。
后天吧。
啥打算?
沒啥打算。
還是去湖北那女人家里?
不然呢?
一股氣卡在了趙貴子脖子眼,難以下咽。他對兒子如此的答復(fù),莫名冒火。但他還是壓住了,一團唾沫把那口氣塞回了胸膛。
我的意思,你就別出門了,家里的幾畝地,咱倆務(wù)上,再不行,你到近門處打打工,日子還是能過,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窮窩,跑那么遠,我們也不放心,再說,我們有個頭疼腦熱,也沒人管。趙貴子帶著一絲祈求的口吻。他想換個方式,試探一下,他知道,霸王硬上弓,在兒子跟前已經(jīng)不起作用了。
留在秦源,有出路嗎?我還沒活人哩。兒子說話時,有電話打來,他掏出,壓了。是那女人從隔壁打的,叫他睡覺。
你婆年齡大了,腿又不好,我也上了年齡,干不動了,你這一走,我們咋辦……
你不是會安排得很嗎,還問我?十年前你就給我安排了,現(xiàn)在,你問你自己吧。
沉默,黑漆漆的沉默,在屋子像一群鳥,翻騰著翅膀。兒子的話已經(jīng)說絕,沒有回旋的余地。窗外的布谷鳥停止了啼叫,山河一片沉寂,只有供桌上的香灰,一截一截墜落,墜落。
電話第二遍打來的時候,兒子接上,換了一種極為溫順的口氣,說,就過來,你先睡。
兒子走了,趙貴子老鼠鉆進煙洞里——兩眼墨黑,他拉了燈,靠在窗沿邊,把自己淹進了黑暗里。他看到黑色的河流,在他和兒子之間流淌,沖刷,逝去,他們之間再也無法逾越這寬闊而絕望的河流,踏上對方的堤岸,并肩,站在一起了。河流滾滾而去,帶走的是光陰,是感情,是對活著的期望,可現(xiàn)在,一切河水逝去,一切蕩然無存。即便在趙貴子消失之前,他也沒有搞清,他們父子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這一切問題的癥結(jié)難道僅僅是初三那年的一次志愿填報?怕不全是。
趙貴子出門的時候,母親坐在門檻上,拐棍倒在眼前,兒子和女人已經(jīng)走了,他沒有機會再去核桃樹下送一程兒子了。
兒子走后,音訊全無。一年后,趙貴子母親過世。過世前,她想孫子,每天哭,最后哭瞎了眼睛。過世時,她念念不忘的依然還是孫子,她叫著:天娃……天娃……但天娃不知人在何處。最后,她嘴里含著那個沒有叫完的名字,咽氣了。
母親過世后,家里就留下了趙貴子孤身一人。這幾年,自從到董村給人看風(fēng)水失手后,他幾乎不再走藝了,一是西秦嶺的人都不再相信他的水平,二是他連自家的風(fēng)水都看不準(zhǔn),還給別人咋看,三是兒子的事,讓他身心疲憊,也在秦源抬不起頭。他是村里不多的幾戶種地的人,每樣只種了三五分。他種地,一是消磨時間,畢竟在地里腌醬了一輩子,不干活,閑著跟行尸走肉一般,不是他的做派,二是等兒子,雖然這么些年跟兒子沒有生活,但他依然知道他喜歡吃什么,饞什么,因為一個人的口味是小時候養(yǎng)成的,而關(guān)于兒子的小時候,他了如指掌。
兒子走后,再沒有回來,就連他婆過世也沒有來。兒子走時留下的號碼,沒過多久就停機,再也打不通了。趙貴子從別處打聽來的號碼,一開始還通,但沒人接,后來,就關(guān)機了。是人家故意不接關(guān)機,還是號碼錯誤,他搞不清楚。
這串從來沒有接通過的號碼成了他和兒子這三年唯一的聯(lián)系,這十一個數(shù)字,他滾瓜爛熟,甚至把每一個字都念瘦了一圈又一圈。
趙貴子成了世上最孤獨的人。
他總是想起二十年前,母親尚在,女人健壯,兒子還小,一家人其樂融融。春天,母親下地,掐芨芨菜、挑苦苣、剜苜蓿芽,他和女人往地里送糞,兒子跟在架子車邊,空車子回去時,總要坐在車框里。車框臟,不讓坐,就哭。他把兒子架在脖子上,拉著車走,女人怪怨,你好好慣,以后就慣得沒樣子了。他回道,你不懂,兒子越養(yǎng)越親。那時候,花白的鴿子掠過頭頂,柳樹在枝頭噘著嘴,蒲公英在路邊,開出了金燦燦的花。夏天,馱麥子,母親做飯,然后去麥場曬麥子。他在地里捆麥垛子,女人趕著毛驢從地里往麥場馱,兒子也會趕一頭驢馱麥子了。一天下來,小腳板磨起了明晃晃的水泡。飯前吃西瓜,瓜在水窖里,提出來,上桌,一刀殺下去,呀,涼,涼氣升騰,涼氣漫過眼睛,眼珠子都是冰冰的。當(dāng)然兒子要吃最大的一牙。秋天,蕎熟了,母親在地頭,看著兩頭驢吃草。女人和他進了地,割蕎,攢到一腰粗,就可以束成一捆。女人總是笑話他,手底下慢。他說,慢工出細(xì)活,你那,跟老牛吃草一樣。兒子在他們身后,捉了一只油綠的螳螂,用半截狗尾巴草逗著。他一伸腰,腰好酸,天好藍,蕎葉暗紅如銅,風(fēng)一吹,唰啦啦的響聲,漫過了田野。割新蕎,吃涼粉。冬天,大雪如被,蓋了秦源。母親怕冷,縮在織滿補丁的被窩,不出門。女人在廚房,撒馓飯,大木勺在鍋里轟隆隆不停攪,白花花的霧氣在窗口往外涌。他出堂屋,隔著門說,你要把鍋底搗爛啊。女人從霧氣里伸出蓬亂的頭,嚷道,飯熟了,又跑到哪里去?一天跟游鬼一樣,不消停。我去找天娃,提著《寒假作業(yè)》到同學(xué)家去寫了,到現(xiàn)在沒回來。他猛咂一口,把煙把丟進雪里,白雪被燙出了一個黃洞。
但這都是往事了,所有的人,都會敗給時間,時間是往事的罪魁禍?zhǔn)住?/p>
現(xiàn)在,他只能通過撥打那串號碼,只能在土臺上的核桃樹下守望,只能在幾畝地里用自己的老骨架種植期盼。村里的人,起初還同情著他的遭遇,但后來,人們疲于應(yīng)付自己的光陰,也就無暇顧及了。他只有把自己的心事塞進自己胸膛,腌著,腌成了一腔辛酸。
后來,當(dāng)趙貴子意識到這個號碼永遠不會開機不會被人接聽時,當(dāng)坐在核桃樹下,在春去秋來、花開葉落里把那條小路上翻尋不出什么時,當(dāng)他種的東西一天天發(fā)霉變質(zhì)、養(yǎng)的東西一天天老化干澀時,他徹底敗退了下來。有人建議他出門找找,他拒絕了,他年輕時曾出過遠門,販過東西,知道中國之大,大到無邊,要找到一個人,比登天還難。有人建議他到派出所報案,他也拒絕了,他知道這樣也是徒勞,況且派出所大多時候是個擺設(shè),辦個戶口都那么難,別說找人了。沒有人給他建議了,人們看著一天天瘦成葵花稈的趙貴子,抓破腦袋也想不出,該給他什么建議。
趙貴子也不要建議了。他似乎聽說了幾種關(guān)于兒子的下落。
第一種,很傳奇。說是跟上湖北人,去了非洲,在那里掏金礦,發(fā)了。湖北的那個女人,不要了,找了一個非洲黑妞,渾身上下,黑得跟鍋底一樣,只有兩排牙是白的。據(jù)說還在非洲的海邊買了一棟別墅,房頂帶著一個打麥場一樣大的游泳池。這么一說,趙天可能是秦源第一個出國的人,也是第一個娶外國女人的人,了不得。但他也已經(jīng)曬成了煤球,跟那黑妞,要那么大一個泳池,再洗,也黑不溜秋,洗不白了。他即便回來,趙貴子也不認(rèn)識他了。但是,趙天最后死了。因為他得罪了當(dāng)?shù)氐牡仡^蛇,被偷偷槍打了。趙貴子在新聞上看到,在非洲,死一個人,跟喝一碗拌湯一樣平常。趙天死了,他的財產(chǎn)也被搶劫一空,那個黑妞,也跟了別人。
第二種,說是趙天還留在湖北,但那女人跟另一個男人鉆在一起胡搞,被他發(fā)現(xiàn)了。趙天打了那女人,那女人回家告狀,她的兄弟不依不饒,說你一個上門鬼,還由你了。把趙天暴打一頓,趙天一怒之下,提著菜刀,把人家那女人弟弟的一只手剁了。趙天被抓了起來,判了刑。據(jù)說那邊找了人,判得很重。那女人帶著趙天多年積攢的一點家業(yè),和勾搭在一起的男人,離開了湖北。
第三種,似乎不太靠譜,但也有人這么說。說是趙天在湖北,一天不干活,買了一堆書,把自己鎖在屋里,開始學(xué)習(xí),考自考,先考了大專,后考了本科。據(jù)說本科考上后,他又開始考研究生,但研究生不好考,他連續(xù)考了好多年,都沒考上。而他報考的正是初中時理想中的大學(xué)——中國人民大學(xué)。有一年,成績出來,他還是名落孫山。他在屋里把一堆復(fù)習(xí)資料一把火燒了,火勢太大,把屋子都點著了。女人喊來人救火。人們隱約在煙火和濃煙中看到趙天披頭散發(fā)、魂不守舍,從屋子里走出來,消失在了暮色里。人們忙著救火,沒有人注意他去了哪里。人們只知道,趙天被書念瘋了。沒多久,那女人因病,也死了。
當(dāng)趙貴子聽說了一連串關(guān)于兒子的死訊后,他確認(rèn)他的兒子真的死了。至于如何死的,他把那電話塞進炕洞,燒了,覺得已經(jīng)無所謂了。
人們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有見到趙貴子了,家里的門鎖著,地荒蕪著,核桃樹下,也無身影。
有人說,趙貴子離家出走了。在某個清晨,他背著自己的羅盤,踩著一地白霜,在那條落滿過他的目光的路上,走向了遠方。他究竟去了哪里?沒有人說得清。
但很快,有人推翻了這種說法。他說,趙貴子把自己埋了。夏天的時候,他看到趙貴子在他女人的墳地用羅盤測定著方位,測定完畢之后,就開始挖坑。他挖得很慢,很慢,從夏天葵花盛開,一直挖到秋天,葵花稈干枯后。他挖了兩個坑,一個在女人的左手,一個在他們腳下。這兩個坑,一個是給他的,一個是給他兒子的。秋天,濃霜落滿了西秦嶺,草木骨肉冰涼,大地昏沉。趙貴子把兒子所有的東西,埋進了坑。這是他兒子的墳。最后,他把自己埋了。人們不太相信這樣的說法,一個人是如何埋掉自己的,寥寥無幾的秦源人,難以想象,但人們在他女人的墳地確實看到了兩個新的墳頭。
最后,趙世平又給大家提供了一種說法。他說,那天中午,他背著背簍去拾糞,村里都沒有幾頭牲口了,況且還拴在槽頭。哪里有什么糞可拾,他不過出門散散心罷了,他覺得自己活不了幾年了,再不多看幾眼這生過長過老過最后死掉的地方,再不多看幾眼這熟悉到骨子里的山川河流,再不多看幾眼這盛放著秦源祖祖輩輩命運和魂魄的地方,再不多看幾眼這平靜過瘋狂過干旱過洪澇過沉寂過激情過興旺過但最終衰敗掉的故土,這愛到骨髓也恨到血液時刻想逃離卻時刻想歸來活著時深陷泥土死了后深埋黃土的家園,這孽、這福、這債、這情,這狗日的秦源,這狗日的西秦嶺,這狗日的西部,這狗日的大地,就再也沒有機會了。他都是往黃泉路上趕的人了,多看一眼是一眼,當(dāng)他這么想的時候,他走到了土山包下。他抬頭,落光葉子的核桃樹,干硬而冷峻地立在天地之間,讓人心驚。當(dāng)他覺得人他媽的一輩子不過是一片核桃樹葉綠了黃了零了時,他在樹底下看到了盤腿而坐的趙貴子,他剛要喊他的名字,趙貴子像一件黑衣裳,輕飄飄,輕飄飄,飄了起來,飄過核桃樹,飄過他的頭頂,飄過秦源的上空,越來越遠,從一只烏鴉變成一粒墨點,最后不見了。他驚呆了,提著拾糞簍和豁口的鐮刀,在土山包下站了半個鐘頭。當(dāng)他清醒過來后,他被趙貴子飄走的事嚇壞了,背著空背簍,甩著兩條老腿,跑回了村。后來,他把自己親眼所見趙貴子飄走的事告訴了所有人,大家都不相信,覺得不可能。但他真的看到了。他說,我不哄大家,我一個快死的人了,哄人,死了閻王爺割舌頭,我真的看到趙貴子在核桃樹下飄起來,飄著飄著,消失了,我以我四十年的黨齡保證,你們還不信,我以馬克思的名義保證,絕無半點虛言。
當(dāng)他這么篤定地賭咒發(fā)誓時,一些青灰的云,劃過秦源的額頭,朝東而去。秦源有諺云:云朝東,一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