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文盛
又一個五年過去了,是的,我一直想這樣開篇
在山脈和山脈之間
我所看到的那片莊稼地正和斜陽疊映在一起
我想在山脈和溝壑之間看到的大地正像我們的內心
它們如此寂靜
在斜陽落到我們身畔的黃昏
我想象著那些發(fā)過昏的人
我走過那些谷物堆滿倉廩的大地
我走過那些泥濘的大地
我走過漸漸老如牛鼻的大地
我覺得奇異的是我完全不熟悉的孩子們正在牛棚里
我已經再也沒有牧養(yǎng)一只小獸的心情了
那些簡單的書寫都像透明的歲月和瑞雪
我的眼睛被這些透明的迷霧刺痛了
我已經離開那些山谷很久
我失落了無數不該丟棄的事物
我失落了我的夢中句子
我失落了古人和我們的老親友
我失落了母親和我的幼年澎湃之心
我失落了我的父親
我離開的腳步如此堅定
在這個世界上,并無任何事物是可以被概括的鄉(xiāng)愁
我已經失落了自己很久
在那些被固定下來的人生中
并無任何事物依然芳香醇厚
我時常想戳破的那些紙頁已經自動遺失了
那些山峰也被疾掠而過的風暴吹平
我對這世間的草木之愛如此堅定
我想尋找自己的句子,它們是夢囈和燈盞般的高山
它們終究會被風暴一般的巖石吹平
它們都不潔凈,它們也并非海水和潮涌
我們只是自己的孩子
那些倉廩般的大地早已埋葬的歲月多像瑞雪凌空
我們在這里喘息,但是宇宙卻是回旋和堅硬的
房梁和鄉(xiāng)土卻是從容和堅硬的
我一直在警惕地看著那些孩子
他們奔跑的速度已經高過了任何風景
我一直在觀察那些海水
它們依然寧靜
只是我尚未察知的那些潮涌
它們也在黎明中發(fā)昏
我從來沒有超過一只蝸牛的速度
我只是在想象著這些寧靜
我只是在想象
但又一個五年過去了
在山脈和山脈之間,那些雜草叢生之地怪石嶙峋
我們的視覺如盲
我們看不到自己的內心
這些日子睡得很晚,但今天醒得太早了
我看著窗外空空洞洞的蒼莽
我看著這黎明中不知何處可覓之光
我或許不該有絲毫悲傷
這所有的事物都像寂靜的樹木
它從整整九個月前開始,一直運行到了今日
在這些光陰里,我閱讀和寫作,寧靜思索
我覺得這種把自己與天地連接為一體的混沌時辰
便概括了我所經歷的一生
有時,我們所感覺到的一生一定是這樣的
它簡潔、寧靜,無需任何枝蔓
我力爭使自己的視線清晰
能看見我真正悲觀的由來
我力爭使自己不受任何阻礙
我力爭使自己看得久遠一些
這是卡夫卡和魯迅的時代,他們都曾經在這人世里徘徊
但我多么小啊,小得如同可以不存在了
我力爭使自己小一些,再小一些,小得如同我的
真實處境
小得如同我的卑微與自覺,破碎與驚動
小得如同我所看到的面孔
小得如同我所理解的隱忍
小得如同一部書里的茫然沙塵
小得如同我的反復的,黑暗寂靜里的掙扎
對于事物的記憶和它或可有的閃光
這些日子里的枝蔓太多,但我的力量太小了
我需要使用近于全部的力,將它們一一剪裁
我需要將我身體里的瑣碎,血肉一一剪裁
我需要將我枯瘦的心和骨頭露出來
我需要將我命運的線條露出來,得感謝黎明中蒼莽的所在
得感謝這所有的賜予
得感謝我曾經親近的友人們
得感謝你們所看到的天穹之眼
得感謝我們所看到的黎明中的短暫靜謐
它使混亂的塵世得以存在并使聲囂漸漸地露出來
它使混亂中的人世得以存在并將那種堅硬的時間露出來
我當然可以理解但并無法安定和寂靜了
我當然得慢慢地度過這樣的時間
它有時離我太遠了有時卻又過于逼近
我得小心翼翼地涉足,收攏我全部的麻木,困頓和睡意
我得小心翼翼地求證,收攏我全部的卑微思緒
不,這所有的言語或許都言之過晚了
它們緩慢地割裂了我們的人生,在這樣連綿不絕的破碎中
我再也沒有找到那種一氣流轉的句子
在這樣一氣流轉的破碎中,我終于找回了那些連綿不絕的句子
是這些句子在治愈和填充我睡眠不足的部分
是這些句子在治愈我的罪
不善體貼和溫情的敏感的目光,是這些句子使我變得不再倉皇
我本該忘卻的疲于應對
我所理解的窗外一定是這樣的:它們在混沌的早晨終于降臨了
它們在霧霾過于濃重的早晨終于降臨了
這個或將帶來陽光和風暴,瀑布和流水,青苔與蹦躍的松鼠終于降臨了
我喜歡這樣的松鼠,因為我居住的密林深處遍布這樣的松鼠
我用盡了人生的大力只想看到這樣的松鼠
它們本該是清晨里的枝葉和高遠深邃無遮蔽的天空
它們本該是清晨里的露珠
被我反復偵察過的晶瑩的露珠
我終于被世俗給打敗了,因為世俗的墻向來很高
高得如同城堡和云靄,我靜靜地站在眾聲嘈雜之地
心中寂然如同對人生失去全部的判斷,這是必然的
因為世俗的墻向來很高,高得如同堅硬和破碎的鐵片
我覺得并無任何可能性,像面對這霧靄天并無任何可能性
我接受并樂于享受這樣的過程,這是必然的
我樂于說出與奉獻,否則這將不是我的聲音
否則這將不是我的人間
我必須聆聽:如此沉重的寂靜啊
它們像天籟在時空中的流轉、變幻
我一直覺得像身處夢囈中一般
這是必然的,否則我就看輕了這個世界
我無法堅信的那種硬如紙帛的破碎的鐵
這是必然的,就像這黯然的黎明中的書寫
這是必然的,我和整個世界的約會、妥協
我在整個世界中的沉默,發(fā)聲都是必然的
我的糾結和沖動是必然的
我的隱忍是必然的,真相紛然如同夢囈是必然的
燈盞的透明和暗淡是必然的,我樂于奉獻和說出是必然的
這一氣流轉的詩情是必然的,我多么感謝這必然的世間啊
它們教會了我人生的多重經驗,那韻律和破碎中的鐵
我堅持書寫和記憶以及那破碎中的鐵
我的意念和那破碎中的鐵,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必然的
多么美妙啊,這堅持書寫,真實地感受中的寂靜的早晨
多么美妙啊,這人間的友人
多么美妙啊,這磅礴的不可抑制的詩情
多么美妙啊,我的一瀉千里的早晨
多么美妙啊,我的愛、容忍、限制和破碎
多么美妙啊,那高遠的曖昧的深沉的復雜的浮想
聯翩的人間的鳥和筆墨紙張中的鳥
無可告訴的鳥及悲哀地看著這人間的朦朧晨曦中的鳥
多么美妙啊,這片刻即逝的漢字及它們的血液
我已經完全無法回憶事情的由來了
盡管我尚未老去但已經開始沉寂下來的時辰
那些連綿不絕的峰巒已經誕生
我相信人活著無異于接受種種沉寂的山巒和戰(zhàn)爭
這各種淵源中的必然
我多么敬重的早晨和它們從上帝視覺中降生的必然
多么美妙啊,當我只剩下了這種沉寂中的書寫
我將不可遏制地制止和聆聽
這一切愛將多么明亮堂皇
這一切愛,它們構成了我的破碎,完整與拼貼
我已經在這塵世活過了一萬四千多天
如果在鐘表的指針上觀察這些累積中的時間
活著多么緩慢,靜謐與悠然啊
我并非為了講述而堅持到現在的
我并非為了講述。這應該只是我一個人的戰(zhàn)爭
偶有少數人駐足聆聽
我覺得被關注和忽略的時間都是不正常的,但它們已經這樣了
李白式的死亡和小鳥魂靈的消散已經這樣了
這紙張的混亂已經這樣了,上帝已經這樣了
我應該靜靜地去棲居到山林里
那里的風聲草木多么使人沉醉啊,我將住在那里
直到幸福地老去,直到山峰崩裂時看到了鷹隼和鐵
我虛構中的種種妄念
直到虛無地老去并被大時空靜靜地埋葬在那里
這一切的一切都將是我的歸宿
而人間并無絲毫聲音,并不可能再發(fā)生任何愛與戰(zhàn)爭
這寂靜中的日日夜夜,它們多么美妙啊
這寂靜中的日日夜夜
“真如亡靈鳥,真如雪峰線,真如骯臟鐵,真如水時間”
真如策蘭的書信和昌耀的凌空一躍
我永遠記住了這些時間,它們多么美妙啊
我心口的鐵,它們多么美妙啊
我已經在遺忘和緩慢流逝的這些靈魂中的鐵
它們多么美妙啊,我的愛人,你的沉睡和我的日夜
這些程序中的亂碼和我的繼續(xù)破碎下去的時間
對這個堅硬的含糊不清的世間啊
我終將毫無依戀
多么鮮艷啊世俗的鐵,它應該便是我的時間
在這此起彼落的困倦之中,我陸陸續(xù)續(xù)地聽到噪聲
這些人間卑微的戰(zhàn)爭,我漸漸地可以遠離的世俗的鐵
它貼著地面,像燥熱的冬天
我必須走很遠的路才可以來到這里
那些樹木的頭頂都讓我觸目驚心
它們是天空的別處,我覺得自己難以承受
我似乎必須這樣,在寫作中度過自己的一生
那些悠遠的部分將我被動地構成
我必須走很遠的路才可以來到這里
我必須讓自己的目光穿透霧靄
它們無比沉重像詩歌與愛的戰(zhàn)爭
我似乎無須控訴和表白,在這些年里
我必須把自己放到祭臺上
是的,我無須任何詩意,那些鋼鐵的屬性方可造就我們的一生
我總是在遙遠之處想念你們
我總是在遙遠之處,世俗的霧欄中想念你們
我總是這樣書寫,并記下自己的一生
那些世俗的鐵沒有天空,它們是與我共生之友
在那些卑微的眾生歡笑的日子里
這些迷路的鐵已經開始隱匿的鐵便幾乎是我的全部了
我只能從此獲得滋養(yǎng)并度過我的暗夜
我必然是這樣度過我的暗夜的,就像鋼鐵被流水銹蝕
就像大地陷阱變成了裂帛般的風聲
我在這里住得很久,在天空里住得很久,在裂谷里住得很久
我相信后來已經完全沒有人了
只有我的尸身在我沒有知覺的世界里住得很久
它們是荒蕪土地上的沙塵,眾生歸宿之路由此而構成
我必須如此書寫我的暗夜,我必須如此書寫
那些世俗的鐵必然被如此書寫、確認
但是我們多么疏忽啊,這些日子我們多么疏忽啊
那些樹木多么疏忽啊,它們頭頂的天空重如鐵石和山巒
我在此籌集的時光多么疏忽啊
那些蒼茫而空缺的門洞多么疏忽啊
我覺得沉重的肉身多么疏忽啊
上帝多么疏忽啊,如今被他忽略的部分
已經變成了蒼茫的多數
我們并無所有,我們只是自己的樹木和道路
如今上帝住在那里,他平靜而樂觀地壓迫我們的頭頂
時間是這樣涌現的:它慢慢地被白雪沒過了路面
像人群中四處滲漏的風聲
那種被饑餓覆蓋的事物會慢慢地沒過路面
像時間中的白雪和風聲
而我們總是會誤以為這是空蕩蕩的城市
有時我只在這里待上一日兩日就會感覺時間已經過去太久了
而我們總是會誤以為這是空蕩蕩的城市
那些我們尚未探索的部分
它們會變得像白雪一樣厚實,等待進一步的消融
這里白雪的城市總在告訴我們時間和空間相互穿插的事實
但未來的一切總是免予象征
它只是填注著那些空白的事物
它只是填注著我們的饑餓和罪過
有時我覺得我必須談到,我開始想念你們了
我必須談到我愛你們,這些我看不到的部分
它們粗糙、直接,與時間毫不并列
我覺得我必須談到我心中的矛盾、模糊、朦朧的部分
我必須談到時間般的迷霧和未來的涌現
我必須談到那些白雪生成和最終消融的過程
我必須談到我們的一生是怎樣緩慢地侵蝕了大地
那些草木如何反復地再生,那些時間如何被誤解和迷戀
那些消融如何變成了另外的種種
而我總是不能不感嘆眾生
那些蒼老的面孔中寫滿了漸漸加重的寒意
但我只是無意中來到了這個塵世
我只是無意中看到了那些事物
它們已經足夠支撐我領略那些漸漸涌現的花瓣
它們已經足夠支撐我看到路口那些漸漸封凍的冰層
我們從那毫無所知之地及此
這所有的時間綜合形成的事實并未發(fā)生
它們只是緩慢涌現,如同沉悶的雷聲
從古到今,我們已經守候了多么久啊
但那真正的夢幻并未發(fā)生,我們只是靜靜地走過了原野
那里天空的上空,并無上帝之心涌現
它隱匿在人跡荒蕪之地,我們只是偶爾會涉險穿越
但上帝將他隱匿的心種在那里
看起來,天空是溫暖的
但我們經過的歲月卻如此蒼茫而瑣碎
冬天的風吹破了這里的寧靜
如同我們心底漸漸掠動的光陰
三十多年過去了,在我們的視野中
天空依然是溫暖的,但我無法回顧
寒意只在平淡的大地上鋪陳
我看著這些灰黃的草葉,如同一切只是夢幻里的事物
但天空并不總是完整
它有時也在守候寂然中的冷風
我在自己寧靜和磅礴的內心里過得太久了
但距離終結之年尚有時日,那些天空
它們只是產生夢幻的流水和我們愛之極限的宇宙
有時,空蕩蕩的知覺讓人迷戀
就像我們沉睡中的永年。是的,在寒風之中
我可以看到溫暖而肅然的宇宙
這一切“看到”吞并我們的視線,我必須緊閉雙眼
才可以領略遙遠。這么多年了
當記憶累積和消散,而時日卻如在起點
它總是漫長得如同亙古和荒蕪的村落
我必須靜靜地聚集我的思緒
我必須靜靜地釋放和騰空所有
當萬物不存的時候,鳥鳴和低吟便超然如同一物
但人間不是我的,我不是我們的
只有光線或許可以給予我們指引
我站在枯樹之畔,那些肆意涌動的寂靜啊
它總是枯索、單獨,讓人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