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

1

清晨被電話鈴聲催醒，辦公室通知我七點去開常委會。會后領(lǐng)了一大堆信訪件，有省市紀委的交辦件，有縣領(lǐng)導簽批的急辦件。匆匆回到辦公室，小阮遞給我一封信：“余常委，你的私人信件。”

“謝謝?！蔽疑焓纸舆^，掃了一眼。信封上的字體清秀而不失剛勁，很漂亮。同學還是朋友?舉報信？這是誰呢？我們信訪室總共三個人，原來在五樓辦公，去年調(diào)整到一樓，要公開辦信訪，方便群眾舉報。還有一個原因沒明說，上訪的人大多帶著情緒，吵吵鬧鬧的事經(jīng)常發(fā)生?？h委常委們和紀委書記都在五樓辦公。

小阮主要負責接聽舉報電話、受理網(wǎng)上舉報以及拆閱舉報信，都要件件編號并錄入專網(wǎng)。這個網(wǎng)是內(nèi)網(wǎng)加專網(wǎng)，保密性強。在紀委內(nèi)部只有書記和兩位副書記，再就是我們信訪室人員是專人專碼，憑密碼進入，紀委其他工作人員都進入不了。我們以前有過教訓。那時就是在外網(wǎng)上建一個舉報網(wǎng)頁，只要是會上網(wǎng)的人都可以進去瀏覽，舉報信息的標題和處理結(jié)果都是公開的。有人舉報某單位局長某某亂搞男女關(guān)系，與單位某某等通奸，都是真實姓名。這類舉報很難查實，關(guān)鍵在于難以取證。沒有關(guān)鍵證據(jù)，當事人雙方否認，基本沒辦法。舉報沒有查實，還有好事者把這件事弄到了網(wǎng)站上了，鬧得滿城風雨。當事人找到紀委討說法，還要去法院上訴。搞得紀委很被動，特別是信訪室十分尷尬。最后書記發(fā)火了，對那位局長說：這件事暫時放一放，紀委監(jiān)察局所有人員全部放下手頭的工作，明天全部進駐你們單位，我就不信你們沒有違紀違規(guī)行為，查實重處！局長突然滿頭大汗，立即表態(tài)說不再提這事了，一定負責做好其他人的工作。

小王在紀委工作時間比我長，是信訪室主任，負責接待來訪人員，對舉報、來信、來訪提出初步處理建議。

我作為分管領(lǐng)導，每天要對前一天的電話舉報、網(wǎng)上舉報、來信來訪件提出具體處理意見，送分管書記審批，用專業(yè)的話說就是做好信訪分流處置。信訪室當然要辦理信訪件，但平均每天四十件左右，信訪室辦得過來嗎？一般是按屬地管理原則，分流到相關(guān)鄉(xiāng)鎮(zhèn)或紀檢組或派駐紀工委辦理。對于線索具體，情節(jié)嚴重的就分流給案件室辦理。還是有很多信訪不信法、信上不信下的越級訪，信訪室主要辦理省市紀委和縣領(lǐng)導簽批的交辦件。對于沒有具體線索和具體事實的，一般留存待查。

我泡了杯茶，開始埋頭閱簽桌上的一堆信訪件。

2

拆開信封，滿滿一頁，漂亮的字體很養(yǎng)眼，是封舉報信。信中說認識我也相信我，只跟我單線聯(lián)系，請為她保密。舉報啟智中學副校長張杰大肆收受學生家長紅包和購物卡，玩弄女性。可以提供部分證據(jù)。信后留了手機號碼。署名羅蔓云，很浪漫的姓名。是后院起火？或是小三反目？還是同行挖坑？我想，如果屬實的話，這封信有料。

過去在醫(yī)療領(lǐng)域搞過專項治理，主要是針對收紅包、吃回扣問題。查處了一批人，收到了一定的效果。收紅包只有兩件舉報，線索不具體，事實也不清楚，提到的患者家屬否認送過紅包，沒有查實，作信訪了結(jié)。意想不到的是，那次把我的一位同學給治理了。

我同學叫李想，農(nóng)村孩子，家里很困難。他人很聰明、很勤奮，中考就從農(nóng)村考到了縣一中。我經(jīng)常周末邀他到我家吃飯，偶爾也接濟他三五拾元錢，還常把自己不穿的衣服給他。他每次接受錢物的時候臉都紅紅的，很不好意思的樣子。有幾次還流出了眼淚，深情地望著我。高考他考了全縣的理科狀元，老師說，這個分數(shù)報清華沒問題。這是你個人的實力和榮譽，也是全縣的榮譽。一向聽老師話的人，填志愿時卻堅決按自己的想法，沒有報清華，填報了中國醫(yī)科大學。老師氣得大吼：我不認你這個學生啦！只有我能理解他的想法，他在高二時跟我說過，父親不到五十歲就被病魔奪去了生命。大學畢業(yè)后，他沒有選擇大城市，而是回到了縣人民醫(yī)院工作。讓人敬佩的是他堅持八年自學，在職讀了研考了博，三十五歲才成家。他當上了外科主任，全縣有名的“李一刀”。

李想有次請我吃飯，突然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說：“這是一萬塊，我知道不能說明什么，只是感謝過去對我的照顧。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你一定要收下?！蔽遗牧伺男欧?，笑著說：“知道你是正高，外科一把刀，收入比我高，可我也不差這個錢啊。”他一下站了起來，“這也不是錢的問題。當年你的幾十塊錢，是現(xiàn)在幾萬、幾十萬都沒辦法比的。從我們高中同學到現(xiàn)在，我在心里無數(shù)次對你說著謝謝。你的幫助給了我無窮的精神力量，你可能不知道，如果不是你的善舉，我可能高中都讀不下去的。”我拍著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我拿起厚厚的信封，放進了他的手提包里。他盯著我問：“你真不收？”我說，“我心里已經(jīng)收下啦。憑你的醫(yī)技，到同濟、協(xié)和都有一席之地，可你回到家鄉(xiāng)工作，我知道你是在感恩、是在回報家鄉(xiāng)。我們之間談錢多俗??！”不知是酒多了還是動了感情，李想伏在桌上哽咽起來。

我家誰有個三病兩痛的，只要是咨詢過李想，或者是他聽說了，他都會服務(wù)到家，像是我的家庭醫(yī)生。還有很多人知道我倆關(guān)系鐵，找不上他的人就找到我這里了，我一個電話或者是一條短信，他都辦得熨熨貼貼的。

專項治理總結(jié)會紀委書記也參加了。我宣讀了對幾個開處方藥吃回扣醫(yī)生的處分決定，通報了兩名干部在醫(yī)療器械采購中拿大額回扣移交司法機關(guān)處理的情況。院長匯報整改方案，講話中談到了外科主任李想同志每年上交紅包萬余元。我心里一驚，治理期間怎么完全沒聽醫(yī)院領(lǐng)導說過呢？一個收紅包的醫(yī)生也沒有查實，突然間冒出個每年上交紅包的醫(yī)生。果然，書記敲著桌子打斷院長的匯報，說：“我們一方面要搞專項治理，另一方面要搞正面引導。我看李想同志就是一個很好正面典型，要大力宣傳?！鞭D(zhuǎn)頭對我說，“通知宣教室主任到會場來?！睋]揮手示意院長繼續(xù)匯報。這事搞得我很被動，又不能阻止。我心里清楚，這對李想不是什么好事。滾滾長江東逝水，做逆勢向西的浪花會是什么結(jié)局？當晚我打電話問李想：你上交紅包的事為什么不跟我說呀？他說：這是私人的事情，沒必要跟任何人說。我說，現(xiàn)在你們院長說出來了，很快無數(shù)的人都知道啦。他回答我說，那是他們的事，跟我無關(guān)。我說，你等著瞧吧。

一周后，電視臺、報社、網(wǎng)站都播發(fā)了宣傳李想的系列報道。全縣衛(wèi)計系統(tǒng)開展了向李想同志學習的活動。衛(wèi)計局長和醫(yī)院院長一起到書記那里匯報，說正面宣傳取到了很好的效果，醫(yī)德醫(yī)風大變樣，局里決定提拔李想同志擔任分管業(yè)務(wù)的副院長。書記當面表態(tài)，“這樣醫(yī)德醫(yī)風醫(yī)技好的同志應(yīng)該重用，我支持！”

連續(xù)兩年醫(yī)院組織了兩次民主推薦副院長，李想都沒有過半數(shù)票，只好放空中懸著。我想，都說無限風光在險峰，可高處不勝寒啊。

李想隔三差五地約我吃飯，我明白他的心情不暢，沒特殊事都去了。他每次也沒說具體的事，只是發(fā)泄一下情緒。我開始勸他：你是搞專業(yè)的人，不要把官位看得太重。他說，我不是這個意思，當不當副院長我真的無所謂。關(guān)鍵是現(xiàn)在的處境，叫人無從說起，簡直是軟刀子殺人，還不見血。我拍拍他的肩問：對我也無從說起？

李想一口干了杯酒，說：我出身貧寒，發(fā)奮讀書，要學醫(yī)要回來工作，你最理解。我開始壓根不知道有收紅包的事，有次做完手術(shù)，家屬等在門口，不停地說辛苦啦辛苦啦，每人發(fā)一個紅包，我看到大家邊接紅包邊說謝謝。我堅決不要，往他口袋里塞。同事們都看著我，陸續(xù)把紅包退給他。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把紅包往手里塞，說，李主任你們做了這么長時間的手術(shù)，真是辛苦，我是真誠地表示一下心意，你看你不接他們都不會接的。我掃了眼大家，想這紅包是不好拒絕的啊，說聲下不為例啊。同事們都笑了。我晚上查房時，把紅包悄悄放在病人的枕頭下了。最難為情的一次是骨科主任的親戚做手術(shù)，做完我就走向辦公室，他說李主任在辦公室等下我，找你說點事。他匆匆進了手術(shù)室。一會兒他就到了我辦公室，拿出一個紅包，拉開辦公桌的屜子放了進去。謝謝李主任，李主任辛苦啦！我連忙站起來，拿出紅包遞給他，說我們同事之間不能這樣，這是我的工作。拉扯了好幾個回合，他收起了笑臉說，早知道這樣我就請省院的專家來做，情愿多花點錢，沒想到你這樣瞧不起人。他把紅包扔在桌上，我的心意到了，不收就扔垃圾桶里吧。他轉(zhuǎn)身就走了。我就想不明白，不收他的紅包怎么是瞧不起人呢？后來慢慢地就成了溫水煮青蛙，被動地接受些紅包。農(nóng)村的、家庭困難的堅決不收。不管什么人送的紅包，收得都不安心。每次我都記錄了，年終一起交到了醫(yī)院紀檢組長那里。組長說，別人都沒交，你交什么呀？我說別人我管不了，我交我的，請為我保密。

我拿起酒杯說：來，走一個！又大聲喊道：服務(wù)員，給我們加個溫水煮青蛙。服務(wù)員走過來說：對不起，我們沒這道菜。

李想呵呵地笑起來，眼鏡差點掉了。

3

我再次查閱了羅蔓云的信，決定暫不登記，摸摸底再說。以前也有，特別是換屆期間，常有誣告舉報信故意寄領(lǐng)導個人收，好引起重視。這幾年雖然沒有收到反映老師收紅包的舉報，但是老百姓對此議論很多，違規(guī)補課也是總查總有。義務(wù)教育說起來是免費，但是老師們辦的各種班都要收費，家長的負擔遠遠大于從前。如果在這方面查處一個典型，可以起到震懾作用。我電話安排駐教育局紀檢組方組長，到啟智中學了解副校長張杰的基本情況和平時結(jié)合表現(xiàn)。方組長問：“張杰有事？”我說：“沒有。要快，注意保密?！?/p>

羅蔓云是什么身份？做什么工作？她的動機和想要的結(jié)果又是什么？我都一無所知。我給她發(fā)了條短信：羅蔓云同志，來信收悉，謝謝你對我們工作的支持和對我的信任，方便時可否來紀委信訪室坐坐？羅蔓云沒有回復。我想，這也許又是封無中生有無理取鬧的舉報信。

那天，李想笑著笑著流出了眼淚。我拍拍他的肩，拿起酒杯跟他碰了下，一口干了。李想比哪次的話都多，滔滔不絕：我不知道錯在哪里？但現(xiàn)實告訴我，我錯了。全院上下都提防著我，我被孤立起來。既然上交紅包錯了，那我就不收紅包也不收禮品，可同事們還是沒有接受我。有時關(guān)系太鐵，做完手術(shù)到飯點了，人家請吃飯就答應(yīng)了?？捎械娜水斆嫱仆校械漠斆娲饝?yīng)吃飯時卻不見人，打電話總是占線。我明白，那是把我拉入了黑名單。這是什么世道?。∫郧叭思遗抨牭纫惨戎易鍪中g(shù)，現(xiàn)在我的手術(shù)越來越少了。感覺現(xiàn)在醫(yī)院里，我沒法做人做事了。

堅持你做人做事的原則吧，時間會消除一切煩惱。我說，劣幣淘汰良幣，說的就是這種現(xiàn)象。同流而不合污太難啦！

李想說，省院分管業(yè)務(wù)的副院長經(jīng)常跟我聯(lián)系，大概聽說了我的情況，他說隨時為我敞開大門。你認為怎么樣？

既然如此何必當初？我說，難得你的初心?。∪绻麑嵲趫猿植幌氯?，那就走吧。對家鄉(xiāng)人民來說是損失，對你個人來說平臺更大，是好事。

李想說，我再想想。

大約一個月后的一天下午，李想給我打來電話，要我請他吃飯。我問：有什么喜事??？李想說，明天走人，你為我餞行吧。我心里一涼，眼淚突然涌了出來。我太了解李想了，他是實在呆不下去了，不然他不會離開生他養(yǎng)他的地方。我說：好吧，我約幾個同學為你餞行！李想說，不要，就我們兩個人吧。我說：那好吧，一會安排好了給你短信。

去哪里合適呢？明顯不是吃喝的事，要給李想一個傾訴的環(huán)境。我在舍得茶莊訂了個包間，那里可以喝茶，也可以點餐。給李想發(fā)了短信，他只回了一個字：好。

我下班過去，李想已經(jīng)坐在包房里。桌上擺著兩瓶茅臺。我笑了，說：我請客要你帶什么酒呀，怕我請不起？李想笑著說，我們還分彼此？放心，不是病人送的，剛才路上在專賣店里買的。今天一人一瓶，不醉不歸！我哈哈笑起來，說：你多大酒量我還不知道？再說一瓶我也喝不了。老人家說過，浪費也是犯罪啊。我點了支煙。李想伸手說，給我一支。我愣了愣，李想從不抽煙的，還是遞了支，給他點燃。李想大聲說，我他媽今天就想浪費就想醉。我說好，我舍命陪君子！先喝茶還是吃飯？李想說，喝什么茶呀？喝酒。李想臉上放著紅光，手有點抖，很興奮的樣子。我明白，這是心死前的回光返照。我了解李想的味口，點了三菜一湯。上菜了，李想把酒一人面前放一瓶，說：不扯皮，自己喝自己的。我想說一瓶就夠了，從沒看到李想如此豪氣，也只好陪他了。我說，先吃點菜，再慢慢喝吧，我今天晚上是你的人。李想呵呵地笑起來，拿起酒杯跟我碰一下，一口干了。我也只好干了，問：決定走了？老婆呢？李想又拿起酒杯，我伸手按了下去。李想說，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決定走人了，省院也答應(yīng)把老婆調(diào)過去。我說，那是好事啊，畢竟是大地方。李想把酒杯在桌上一磕，仰頭干了，說：不談這屌事，只想跟你喝酒。我問，明天什么時候走？我送送你吧。李想說，不用啦。我一個人悄悄地走，不帶走一片云彩。說完呵呵地笑著。我看到他流出了眼淚。我跟他碰了下杯，一口干了。那我找機會去省城看你吧。他笑著說，這個可以有。我們一杯來一杯去，自斟自飲。李想開始有點醉態(tài)，筷子掉了兩次。我說，夠了不喝了，吃點菜吧。他開始有點結(jié)巴，說：我我從來沒有醉過，你就就陪我醉一次吧。李想是一個內(nèi)心特敏感的人，我不好阻止他。我搖了搖酒瓶，喝了差不多半斤。我從沒見過李想喝這么多酒，我也感覺到有點頭暈。李想趴在桌上，嘴里不停地說著什么，像是對我訴說，又像是自言自語。我抽著煙，默默地注視著他。我問他難受嗎？不喝了吧？他也不理我，一直自言自語。聽了好長時間，只聽清一句：他媽的軟刀子、軟刀子殺人！殺人不見血、血！突然，哇的一聲，李想吐了一桌。

李想就那樣趴在桌上，大口呼吸著。我擔心出意外，顯然去人民醫(yī)院不好，給中醫(yī)院的一位領(lǐng)導打電話，讓他馬上派救護車過來。凌晨一點多，李想打完兩瓶點滴才清醒過來，問我：我這是在哪里？我說，醉過才知酒濃吧？起來，我送你回家！

4

下班時，羅蔓云回了短信：對不起，上課關(guān)了手機。我下午有空，不過不想去紀委。晚上請你吃飯可以嗎？我立即回復：不客氣，那下午請你喝茶吧。羅蔓云回信：好的，不見不散！在紀委工作我經(jīng)常請人喝茶，有時是理清線索，有時是摸索證據(jù)，大多是苗頭性的問題給人家提個醒。我馬上打電話通知方組長，下午上班到我辦公室，我要張杰的情況。

下午走進辦公室，方組長等著我。我給他泡杯茶，說：“辛苦啦，說說張杰的情況吧?！狈浇M長說：“張杰總體反映不錯，是學校的副校長，兼著初三年級主任，很能教書，這幾年他帶的班中考成績?nèi)h領(lǐng)先。學生家長都找關(guān)系要到他班上去，不僅是找學校和教育局領(lǐng)導，好多還找縣領(lǐng)導出面。他是全市名師，還兩次被評為全縣師德師風標兵?！?/p>

“有負面的反映嗎？比如說收受紅包購物卡之類的情況？”

“沒有。不過這樣的名師接受家長吃請的事肯定不少。收受紅包購物卡的情況不了解。聽說有點怕老婆，老婆是河東獅吼之類的人?！?/p>

“張杰是黨員嗎？”

方組長說是。

我的手機振動了兩下，一看是羅蔓云發(fā)來了短信：我在舍得茶莊恭候大駕。她還很會找地方啊，我回復說：一會到。

我對方組長說：“我們收到反映張杰收受紅包和購物卡的舉報，如果調(diào)查的話請你配合一下?！狈浇M長說：好，沒問題。

我把羅蔓云的信放進包里，跟王主任說，我出去有點事。王主任問：“要不要帶小阮去？”我說，不用，請人喝茶。

舍得茶莊什么都好，就是包間的名字不協(xié)調(diào)，像時光倒流、水木年華、流金歲月之類，大大破壞了舍得的禪意。我推門進去。手機里傳出“絕殺”聲音。她在手機上下象棋呢。羅蔓云微笑著站了起來，大方地伸出手：余常委好！我跟她握手，問：“是你絕殺別人還是人家絕殺了你?。俊绷_蔓云笑著說：“我絕殺對方。余常委喝什么茶？”我說綠茶，你呢？羅蔓云說跟你一樣。

羅蔓云完全可以用美女兩字形容，身材高挑，五官清秀，一笑兩個酒窩，很甜美的樣子。這樣年青的女孩子，喜歡下象棋的還不多見。有時累了，我也會在手機上殺一兩盤。她給我留下了美好的第一印象。

羅蔓云笑著說：“我讀過你的很多作品，是你的粉絲?！?/p>

我注視著她，說：“謝謝你的關(guān)注，可惜現(xiàn)在沒時間寫作了?！?/p>

“我都喜歡！”

我笑著轉(zhuǎn)了話題：“你的信我看了，反映的兩個問題查實都有點困難，主要是難取證。”

“你們紀委不管這樣的事呀？”

“有舉報當然要管。這樣的事難取證。哪個家長會出面指證送過紅包或購物卡？生活作風問題有一方否認，也很難查實?！?/p>

羅蔓云喝著茶，沉默了半天，說：“現(xiàn)金不好說，要是有沒用完的卡和沒動的卡能說明問題嗎？”

“可以說明一部分問題。”

“那要是有兩人的不雅相片和視頻能說明問題嗎？”

我說：“那是鐵證?！?/p>

羅蔓云又沉默了。我漸漸明白了，問：“能說說你跟被舉報人的關(guān)系嗎？”

她看了我一眼，很認真地說：“我是信任你才給你寫信的，你一定要替我保密?！?/p>

我點了點頭。

羅蔓云低著頭，說：“我家是農(nóng)村的，大學畢業(yè)后參加縣里教師招聘考試，順利過關(guān)，可是分配到了鄉(xiāng)鎮(zhèn)中學。兩年后我就報考縣直學校教師，第一次沒考上。張杰是縣里很有名的老師，也是那次面試的評委之一。那次考完出來，在走廊上碰到他。他說你太可惜，很有實力，但是沒把握好，可能過不了。我一下崩潰了，說請他多指點，要了他的手機號碼。我們就這樣開始聯(lián)系起來，他兩次去我們學校聽課，專門去看過我。我有時到縣城來，只要跟他聯(lián)系了，他都要請我吃飯。他經(jīng)常輔導我，我真學到了很多東西。第二次報考，他聽了我兩次試講，親自幫我修改課件。他這次沒有參加評委，我順利地考進了一中?！?/p>

我邊喝茶邊傾聽。

羅蔓云的臉有點潮紅，喝了口茶，繼續(xù)說：“那天公布成績，我總分第一名，馬上給他發(fā)了信息。他回復說晚上請我吃飯，為我慶功。我心里太高興，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晚飯時兩人喝了一瓶紅酒，他說太高興了，非要請我去唱歌。唱歌時又喝了很多啤酒。不知不覺玩到十二點多。我說去親戚家睡，他說太晚了不好，到賓館給我開間房。”

羅蔓云看了我一眼，把頭轉(zhuǎn)向一邊，說：“一進房間，他突然抱著我親我。說實話，那時對他感覺很好，崇拜他也感激他，就那樣傻傻地讓他抱讓他親。他吻著我，突然把我抱到床上了，我就這樣把第一次獻給了他。后來，我們就成了情人關(guān)系?；旧厦看我娒妫紩o我紅包或購物卡。教師節(jié)和春節(jié)前后要給的多些。每年大概八千到一萬的樣子。他每年生日，我也都會給他買禮物?！?/p>

羅蔓云突然轉(zhuǎn)過頭來，問：“你會看不起我吧？”

“我尊重所有的真情！”

羅蔓云流出了淚水。我扯了兩張面巾紙遞給她。

“你為什么要舉報他呢？”

羅蔓云低頭說：“一個多月前，我們在一起吃飯，他老婆突然闖進來，對我又打又罵。他卻跑了。那天我要多難受就有多難受，真想地上有條逢鉆進去。他老婆打我罵我，我忍受得了，他跑了讓我心涼。”

羅蔓云抬頭問我：“要是你會如何處理??？”

我喝口茶，笑笑說：“還真沒這經(jīng)驗。他老婆的方式方法不對，但她是在保衛(wèi)她的婚姻。我想，第一不會出現(xiàn)這種狀況。第二絕對不會跑。”

羅蔓云笑了一下，說：“我沒想到他是這樣的男人，他也不安慰我，我好恨他。更可氣的是，上周跟他發(fā)個短信問下家里有沒有事？他不理。我又發(fā)短信說，你對我不負責任，我去紀委舉報你。本來是說氣話的，他回復說，你去告吧。我這才一氣之下給你寫了舉報信。”

這樣的事情社會上太多啦，可我聽著心里十分不爽。我拿出煙，問她能抽一支嗎？她點了點頭。我抽完煙，問她：“那他玩弄女性，你有證據(jù)嗎？”

羅蔓云拿起手機，按了幾下，遞給我，臉紅似霞。她說，我去下衛(wèi)生間。

我拿過手機，是她和張杰的相片。有兩人擁抱的，有兩人親吻的，有兩人在床上相擁的，還有張羅蔓云下身纏著浴巾，上身全裸，雙峰光潔挺拔，兩顆小紅豆十分搶眼。而張杰全裸，在身后抱著她。我又打開下面的兩個視頻，都是兩人在床上做愛的，十分投入，激情萬分。

我把手機放在桌上，又點了支煙。羅蔓云站出來舉報，僅憑這些相片和視頻，張杰就死定了。那是絕殺?。∥沂鞘芾磉€是不受理呢？

羅蔓云進來，臉還紅著。我看了看表，早過了下班時間，說：“我請羅老師吃個工作餐吧?！?/p>

她說：“我請你！”

“那你請客我買單吧。我應(yīng)該是第一個聽你故事的人，謝謝你對我的信任?！?/p>

她笑著說，那我下次請你。

上菜了，我問她要不要來點酒？她說：“跟你在一起感覺好輕松，來點紅酒吧?！?/p>

羅蔓云是顯得輕松多了，不再是一問一答式的，開始說話主動了。她說，我也沒要他離婚娶我，只是以為我們之間是真感情，現(xiàn)在感覺是他在玩弄我，心里有股氣、有團火。這幾年我就這么笨，什么都聽他的。

我舉起酒杯跟她碰了一下，說：“你信任我，我就以朋友的身份提醒你，這種事千萬不要沖動，一定要冷靜要慎重。”

“可我心里好不平衡??！”

“相信我的話就聽我的吧?！蔽覜Q定敲打一下張杰，看看他是個什么樣的男人。

羅蔓云拿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一口干了。笑著說：“看來，我是在對的時間里找到了對的人啊?！?/p>

5

第二天上班，我把舉報信交給小阮登記入網(wǎng)，安排王主任約方組長一起去正面接觸張杰，控制知情人的范圍，先調(diào)查收受紅包和購物卡的事，第二個問題暫不要驚動。

下班時方組長打來電話，說在學校食堂安排了工作餐，請我過去。我說，先說調(diào)查結(jié)果。方組長說，經(jīng)過反復做工作，張杰交待了這些年每年收了紅包和購物卡合計有兩三千元。我說，把張杰留下，我馬上過來。

一見到張杰我就想到了李想，他們長相很像，都是瘦高身材，戴著眼鏡，有幾分書生氣。張杰不停地轉(zhuǎn)動著眼珠，悄悄觀察著每個人。我發(fā)現(xiàn)他比李想要機靈。我看著筆錄，說：“張校長，醫(yī)生過去被人尊稱為先生，因為他們做的是救死扶傷的事。老師也是自古以來都被世人尊稱為先生，為人師表，德高望重。沒有掌握必要的證據(jù)我們不會直接找你，請你端正態(tài)度，主動交待問題。”張杰看著我說：“都是些同學、朋友還有親戚送的，推不掉才收的，我認識到了錯誤，都主動交待了。我也表態(tài)都退回去或者是上交?！蔽野压P錄扔在桌上，點了支煙，直接點穴說：“你每年給小羅的就不只這么多吧？”張杰明顯地受了驚，眼珠不再轉(zhuǎn)動，傻傻地望著我，額頭上滲出了汗珠。

我趁勢追擊，說：“端正態(tài)度是愛護自己。要么今天就這樣，要么重做筆錄。”

張杰擦著汗，說：“我錯了，是有隱瞞的，我交待?！?/p>

我安排王主任和小阮重做張杰的筆錄，然后和方組長去了校長辦公室，我還想進一步了解張杰。

下午上班就接到原工作單位老領(lǐng)導的電話，說好長時間沒見，晚上要請我吃飯。我說有事電話里說吧。老領(lǐng)導說沒事，就是想看看我，都安排好了，就幾個人。老領(lǐng)導對我有知遇之恩，每年只是在春節(jié)和他生日時才去看望他，平時的確見面少。我心里預感到一定有什么事。

下班走進酒店包間，果然是老領(lǐng)導和張杰在里面。我心里十分不悅，還是走上前跟老領(lǐng)導握手。老領(lǐng)導說：“這是我小連襟張杰，在啟智中學任副校長，中午跑到家里非要我請你出來吃飯啊?！?/p>

我看了眼張杰說：“老領(lǐng)導真是對不起，這個飯我不能吃?！?/p>

“他哪請得動你啊，是我請你，讓他來陪陪。”老領(lǐng)導還是那樣精明，馬上堵住了我。“我們吃飯喝酒敘舊，讓小張搞服務(wù)吧。”

我不好再說走的話了，還是聲明說：“我上午和張校長見過面，我們只吃飯喝酒敘舊，不談工作啊。”

老領(lǐng)導連聲說好好，聽你的。

氣氛有點尷尬，我問候老領(lǐng)導的身體和業(yè)余生活，老領(lǐng)導問我的工作和家人情況，都說過了就聊最近的天氣。幾杯后，老領(lǐng)導還是忍不住問我：“小張的情況不嚴重吧？”

我舉起酒杯敬老領(lǐng)導，說：“我們可是有言在先啊?！?/p>

老領(lǐng)導沖張杰揮了揮手，張杰走出門外。

“你要跟我說實話，他的事大不大？”

“還在調(diào)查之中，現(xiàn)在不好說?！?/p>

“我可從沒把你看外，你跟我交個底?！?/p>

我看著老領(lǐng)導說：“絕殺?！?/p>

“?。∈裁唇^殺？”

“查實的話夠雙開。”

老領(lǐng)導瞪眼望著我，問：“開除黨藉開除公職？”

我點了點頭。

“就我了解，老師收家長的紅包和購物卡是很普遍的現(xiàn)象啊。不會處理這么嚴吧？”

“這只是一個問題。他沒跟你說犯生活紀律的問題？”

老領(lǐng)導搖了搖頭，說：“他是塊教書的料，可怎么這樣忘形呢？”

“我也了解過，他的確是塊教書的料?！?/p>

老領(lǐng)導抓著我的手說：“你一定要幫幫他啊，我可從來沒有求過你什么事的?！?/p>

“這不是我能辦的事啊。只有取得對方的諒解，不舉報這個問題?！?/p>

“可人家已經(jīng)舉報了呀？”

“男女之間的事是很難查實證據(jù)的，沒有證據(jù)支撐那就無法定性?！?/p>

“有證據(jù)嗎？”

“據(jù)我了解，人家手上有?！蔽覜]有說我看過相片和視頻。

老領(lǐng)導沉默了半天，說：“人無完人，敲打他一下有必要，可不能一棍子打死啊?！?/p>

我無奈地點了點頭。

我說去下衛(wèi)生間，出門就去吧臺把賬結(jié)了。回來繼續(xù)陪老領(lǐng)導喝酒，可都沒有了興趣。

6

我詳細看了張杰重新交待的筆錄，每年收受紅包和購物卡近兩萬元，主要是在教師節(jié)和春節(jié)期間收的。王主任問我是不是可以進入第二個問題。我說，男女之間的事不好查實，搞不好會撘住手。通知方組長近期帶人去調(diào)查吧。

羅蔓云發(fā)來短信：張杰發(fā)短信給我道歉了。他老婆也給我發(fā)了短信，非要當面給我道歉。我去嗎？

我回復：可以去。

兩小時后羅蔓云又發(fā)來短信：她給我道歉了。求我放張杰一馬。我也承認了自己的錯誤，當她面刪除了張杰的手機號和微信，承諾不再與張杰聯(lián)系?？伤邥r塞了包東西到我包里，后來一看是五萬元錢。咋辦？

我心里明白，這是老領(lǐng)導在背后出謀劃策。我給她回復說：任何真情都值得尊重，反目成仇最沒意思了。你付出身心，對方?jīng)]有負責任，意思是對你的一種補償，可以暫收。建議把他給你的紅包和購物卡合計退回。妥否？最終是你自己把握。

羅蔓云馬上回復：我聽你的！

幾天后，方組長來辦公室說：“張杰否認玩弄女性，我們也無從展開調(diào)查?！?/p>

我說：“好吧，辛苦啦。”我安排小阮給舉報人發(fā)條短信，問舉報張杰玩弄女性能否提供證據(jù)？

一會兒，小阮拿著手機走到我辦公桌前說：“余常委，羅蔓云回復說：對不起，這件事是瞎說的。”小阮說著把手機遞向我。我擺擺手說：“不用看了，把這個截屏打印附在案卷里吧?？梢猿稣{(diào)查報告?！?/p>

小阮問：“處理意見呢？”

“收受紅包和購物卡查實了，玩弄女性既不能肯定也不去否定，只寫沒有查實吧。定性要準，給個嚴重警告吧。要求學校組織，張杰公開向家長退還錢卡。處分文件下后，要求教育局傳達到每所學校每位老師。報告讓王主任把關(guān)，下次提交常委會研究決定吧?！?/p>

小阮說：“好?！?/p>

羅蔓云幾次發(fā)短信約吃飯，我都推辭了。我問她，相片和視頻還在嗎？她回復說：在。只有你一個人看過。后面加了個羞紅的臉。我回復說：建議刪除。她說：聽你的！

李想調(diào)走一個月后，老婆也調(diào)過去了。我只給他打過一次電話，發(fā)過幾次短信。他到經(jīng)常關(guān)注我，常在我微信里留言或點贊。我在微信語音里問他還收紅包嗎？他說：收啊。一是農(nóng)村患者的堅決不收，二是收的不會上交，我也不用，資助了五位農(nóng)村貧困學生。我說，理解?。±钕胝f，過年時會回農(nóng)村老家陪老娘，想和你聚一次。我說，好！我也想去看看你老娘，也想和你醉一場。李想哈哈大笑說，一言為定！

張杰的處分文件下發(fā)后，趁我上班時送了兩瓶酒兩條煙到家里。當天晚上我就提著去了老領(lǐng)導家。

老領(lǐng)導說：“你這是？”

我說：“張杰送你的，他真正應(yīng)該感謝的是你??！”

“小余啊，你把我看外啦。這件事有點為難你了，我們兩家人都記在心里。這點意思你再不接，我心里不好受啊?！?/p>

“我一直沒把老領(lǐng)導看外，也請老領(lǐng)導不要把我看外啊。說實話，這件事到現(xiàn)在我還說不清，我做得對還是不對？只是希望張杰好好地教書育人，不要辜負我們的一片苦心。”

“你的意思我懂，我會好好給他念念經(jīng)。那個小羅不會抓著不放吧？”

“應(yīng)該不會?！?/p>

“那就好！老伴，炒幾個菜，我想跟小余喝兩盅?！?/p>

“恭敬不如從命，不過都不能多喝啊?！?/p>

這件事我一直感覺到巨大的壓力，憑已有的證據(jù)，張杰可以雙開。這樣的事注定滿城風雨。他老婆會放過羅蔓云嗎？張杰還可以去私立學校教書，待遇可能更高。羅蔓云呢？一個未婚姑娘，人生今后的路如何走？軟刀子把人殺了，硬刀子反而放了生。作為紀檢干部，這樣處理是對還是錯？跟老領(lǐng)導喝喝酒聊聊天也是種釋放。

那天我喝醉了。

幾個月后，羅蔓云又發(fā)來短信：談男朋友啦，雙方感覺都挺好。兩方家長開始談婚論嫁啦。

我回復：祝賀！

羅蔓云：如果不是你，任憑我一時沖動地鬧下去，后果不堪設(shè)想！真心感謝你，請你共進晚餐。你再不答應(yīng)，我就成為別人的新娘啦！

我回復：呵呵，謝謝你對我的信任。那還是去舍得茶莊的時光倒流吧，你請客我買單。

羅蔓云：小女子先去恭候你的大駕！誰買單？剪刀石頭布來決定好不好？

時光可能倒流嗎？我有點猶豫了，去還是不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