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治臺
南瓜開花把把長,
絲瓜開花爬過墻。
哥在墻頭打一望,
望見妹子哎那個奶苞苞呀,白呀白光光……
魏剃頭嘶啞著嗓子行走在鄉(xiāng)道上。鄉(xiāng)道上便巴滿了他調(diào)調(diào)兒單薄的歌聲,也巴滿了他有點葷腥的俗詞兒。好在鄉(xiāng)親們都聽慣了他的野,曉得他沒別的意思,就是自娛自樂自做廣告罷了。因此,即便迎面相遇的女子聽了,也不會疑心他心術不正。
魏剃頭,身子瘦嘴巴闊唇皮薄。眼下,他扛著半腦殼的白發(fā),顫悠悠地挑著一副輕行頭樂呵著。算來他六十好幾了,十五歲隨著爹爹剃頭,剃了四十八個年頭,算得上老師傅了??墒呛苌儆腥朔Q他師傅的,要么叫他“魏剃頭”,要么叫他“老魏”。魏剃頭若是生在城市的話,早該退休了,可是很遺憾,他生在山旮旯里長在山旮旯里,自然是活到老做到老嘍。
魏剃頭走的是老路子,上門服務,包村包人,工錢一次結。這天,他轉到苦竹村六小組的當陽處,擺好了行頭,一聲長嘯:剃腦殼嘍!
不多會兒,就嘯來了一幫老倌子和細伢子。其實,不用他長嘯,也會攏來一幫人,他那夠味夠特色兒的喊聲早已擁塞了眾鄉(xiāng)親的耳道。
魏剃頭,腳勤手勤嘴巴更是勤。只要他一顯身,身邊總會攏來一幫人。這幫人除了等剃頭更想聽他扯亂彈。他扯起亂彈來從不打草稿,海闊天空憑他扯彈。他能把牛卵子扯到馬胯里,還能在柳樹枝上彈出柚子橙子來。他的亂彈逗樂了這山這水,還有眾鄉(xiāng)親。他除了自扯自彈外,還愛與人打嘴仗,更愛和天下各路手藝人打。凡手藝人打嘴仗,打到最后往往是海話自己行當如何如何了得,又如何如何吃香,一句話是誰也離不了。說別的行當又是如何如何的臭,臭過了稀狗屎,人人視而躲之。
有一天,寧木匠斗嘴輸給了魏剃頭,就祭起殺手老锏,說道:“你老魏吹個卵,早先,剃頭匠是被皇上圈為下九流的,后人科考都沒得資格!”寧木匠心想,這下能鎮(zhèn)住魏剃頭了。寧木匠正得意時,不料魏剃頭將嘴巴一扁,回道:“算噠算噠!你就別提皇上噠,皇上算哪根挖耳子?皇上的腦殼再金貴,不照樣讓我剃頭匠人把玩雞巴一樣地把玩兒?”說著,他手握油漬馬虎的竹筒,舉到胸前搖得“嗦嗦”地響。那里頭裝著很有一把年紀的袖珍勺子、刮子、夾子、刷子等挖耳屎的精美銀器具。魏剃頭說“咯是我老魏家的典藏稀罕物,有百多年的歷史了。”
此物稀罕倒是稀罕,不過,如今理發(fā)早就不掏耳朵了。誰還保存那東西?別介,辰州鄉(xiāng)下還是有愛這道味的老人。
“老魏,給我掏掏耳屎,好啵?”
“好嘞?!?/p>
掏耳朵,可是魏剃頭家的絕活,俗有“一剔二夾三掏四絮”之說。剔,就是用耳刀將巴在耳孔周邊的耳屎剔松動。夾,就是夾出剔松動的大耳屎。掏,就是掏出耳屎碎屑。絮,是最后一招,這招有講究,出味也在這招上。那小家什細如毛毛蟲,經(jīng)老魏手一擺弄,耳道便有了一種似有卻無的感覺,像你想像中的蟲子緩緩爬過,癢癢的,不多會兒,十之八九的人便在享受中呼呼睡去。沒睡著的人,起身便是:“爽啊,真爽?!?/p>
“比上床做那個還爽嗎?”
“瞧你狗日想的!哪跟哪,能比嗎?哈,妙處難與言說。”
不過,這道工序,不是那樣的人魏剃頭是不會輕易使出的。
魏剃頭給人理發(fā)時,往往是手、嘴并用,兩不耽誤。他,一雙瘦巴筋手理著發(fā),一張薄唇闊嘴扯著亂彈。扯的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陳年往事。當然,他扯得最多最出色的,還是祖上在寶慶府開剃頭鋪子時給石達開剃頭的掌故。此掌故是真是假,已無從考證。不過,鄉(xiāng)親們寧肯信其有,也不掃他的興,因為魏剃頭確實是寶慶佬。聯(lián)想到石達開是廣西人,又是大財主。他想溜達寶慶府應該不是難事,寶慶府本來就挨近廣西嘛。聽,今兒魏剃頭又開始扯了:
話說當年有個名叫石達開的爺們……
可是,他剛開場就有人表示不屑:“哦,曉得噠,你又要講長毛的故事了。”
“你才是長毛,人家石達開是英雄,是反皇上的大英雄,懂嗎?和魯智深、武松一樣,是反朝廷的,依我看,凡是敢反朝廷的,就是老百姓的大英雄,我們就喜歡!”
“好噠好噠,不要爭了,不要爭了,管他英雄狗熊?還是聽老魏往下講,不準打岔?!庇腥顺鰜泶驁A場。
于是,魏剃頭“咳”地一聲又打開了話匣:
哎,各位父老鄉(xiāng)親,你們要問石達開何許人也?告訴你們聽,咯人就是太平天國的翼王也!也不知什么原因,有一年,他到寶慶府訪友,途經(jīng)府后街想剃頭時,趕巧兒一頭扎進了我家的剃頭鋪子。其時,我先祖正在悠閑地磨著剃刀。于是,咯位老夫子雙手將長衫往胸前一端,屁股一擺就坐進了木椅里,高叫一聲:剃腦殼者,來也。我先祖聽了,忙停下手中活計走了過去,給他系上圍布。然后,拿起剃刀在汰布上來回汰了幾下,又用拇指試了試刀鋒,就在他的頭上忙活起來了。
剃刀落處,長發(fā)紛紛飄落。一筒煙功夫,頭便剃好了。
石達開摸摸頭,大悅,連連稱道,好功夫,好功夫也!可是,他正準備付費時,叫聲不好!原來他沒帶銅錢。為難之時,他猛一抬頭,瞟見我家鋪面兩旁的對聯(lián)早已陳舊,字跡斑駁難辯。他便急中生智,指著門面,對我先祖言道,他愿為鋪面重修一副對子,若中意就抵工錢,若不中意的話則先賒著,回頭再送來。我先祖見他綸巾長衫,儒雅倜儻,絕非街頭混混,便點頭稱便。我先祖原是讀過幾年私塾的,常習字帖,文房四寶現(xiàn)成,便奉出置于桌上。石達開見了,也不客氣,只見他捋袖執(zhí)筆揮毫,刷刷如蠶噬桑葉,不多會兒,字字珠璣,躍然紙上。我先祖瞻過,遂拍手嘖嘖稱道:妙哉妙哉,先生乃大儒也!
魏剃頭說到此處,故意將頭一偏,得意地叫板:“哎,各位父老鄉(xiāng)親,哪個能講出那副對子來?要是哪個能講得出來,我就保證給哪個白剃一年的腦殼,不收一分錢,講到做到!”
要是有人不屑,說他這段文白夾雜的口水話,是從說書人那兒撿來的,他就伸長頸梗反問道:“撿?床底下?lián)彀氲仔?!咯是我家祖宗口口相傳,一代一代傳下來的真事。我跟爹學徒時就會背了。不信?你也撿一段來,讓我見識見識!”
別人自然不會,只好裝聾作啞。他就乘勝追擊:“嘿嘿,我就曉得沒哪個能講得出來。那我就講了罷?不過哩,我一講出來哎,你們還是會摸不著風,算噠算噠,不講啦不講啦?!?/p>
要是有人感興趣,追問他是么個?那他又會神氣飛揚起來:“咳!是夸我先祖手藝哩!”接著,他便如辰河高腔道白,一字一頓,念出上聯(lián):磨礪以須,問天下頭顱有幾?等到眾人都豎起了耳朵,想聽下文時,他又會故意賣個關子,讓在場的人等上半晌就是不說出來。終究有人等不及,喊叫著“快講啊快講啊老魏”。他瞧火候已到,先是一聲咳,緊后便將那花白頭顱一晃一仰,下聯(lián)就一板一眼地出來了:及頂而試,看老夫手段如何!
要是有人鉆牛角尖,問他“磨礪以須”是么意思?他會答:“瞧你,七不懂八不懂的,不就是把剃刀磨快起刮胡髭嗎?”
立馬,眾人會捧腹大笑。
魏剃頭需要的就是這種效果。等到眾人笑過之后,他又會接著扯:“告訴你們吧,要不是那副對聯(lián)闖下了大禍,我先祖也不會逃到你們咯號窮山惡水的辰州府,隱居鄉(xiāng)下。我就會住在寶慶府里,拿國家工資哩?!苯又闶撬宦曢L長嘆息,“唉,也是我老魏家的八字太差火了,摳斤扣兩的三合命,走到哪兒也不滿升?!?/p>
魏剃頭沒料到,對他家手藝,有人很不以為然,這就是何裁縫。
何裁縫早就沒做裁縫了。如今,農(nóng)村也都是買現(xiàn)成的衣服穿。何裁縫成了閑人,可是他手閑嘴不閑。集體經(jīng)濟時,全村(大隊)匠人,統(tǒng)一管理,魏剃頭和何裁縫常在一起斗嘴。這不,何裁縫插話了:“老魏哎,你吹牛逼也要先打打草稿是吧?瞧你都把祖上吹上天了。那我來問問你,為么你的手藝很陋呢?”
這話戳到了魏剃頭的痛處。路人皆知,魏剃頭只會剃兩樣頭式,一是光瓢,給老倌子。二是撮箕,給細伢子。不過,話又說回來,魏剃頭雖然只會兩種發(fā)型,可他剃起頭來不用看人腦殼就能剃。見識過的人都曉得,他左掌攤開五指,輕輕地挨著理發(fā)者的腦殼,右手則小指高挑,拇食中三指持著剃刀,剃刀便如刨葫蘆瓜皮一樣,就這么著,隨心所欲地給人剃著頭發(fā),眼瞅著別處,嘴扯著亂彈。
早些年,魏剃頭尚能在鄉(xiāng)下剃到年輕漢子的頭。如今,年輕漢子都出外打工了,魏剃頭想剃也摸不著了。辰州鄉(xiāng)下女人從不剃頭,更沒有女剃頭匠之說。那時女人頭發(fā)長了,她們就嘰喳著邀上幾個同伴,聚在一起,選上一把快剪刀,再搬出一張椅子或凳子,擺在屋階磯上,或地坪里,互換著將長發(fā)嚓嚓地剪短了,既省錢又能保住女人的清白。老傳統(tǒng)了,那兒鄉(xiāng)下女人即便賤如田坎上的馬鞭草,可她們的腦袋還是貴于金玉,守護苛嚴,一輩子只留給自己的男人摸,不會讓別個男人染指。
魏剃頭聽了何裁縫的質(zhì)問,就鬧心了,便向著他狠狠地挖了一眼:“哎呀嘞,何裁縫,不是我講你,你就是和尚的一條卵——白長大了!幾十歲的人還講三歲伢伢的話,么價買么貨你都不懂,噎死把人了。一塊錢的生意,也想把腦殼整成飛機大炮型,哪有咯好路?”
大實話,魏剃頭收費無論大人小孩,每次都是一塊錢,沒有誰比他更便宜的了。何裁縫聽罷便成了噤聲的秋蟬。沒想到何裁縫的沉默,讓魏剃頭忘了形:“曉得么?我家滿妹子在懷化街上開發(fā)廊,做一次發(fā)型要收幾十上百哩!我曉得你家有錢,可是你舍得花嗎?”“滿妹子”就是魏剃頭在四十歲生的滿女魏春花,二十出頭,人如其名,美如鮮花,乖巧可愛。
魏剃頭講完就后悔了,他想起了,現(xiàn)今的發(fā)廊女名聲太爛。
果然,何裁縫“呵呵”笑了,譏諷道:“是啊是啊,你滿女很能干會賺城里人的票子?!彼€不盡興,橫眼瞅了周圍一把,就一路鞭炮炸了過去:“不過呢?賺錢是賺錢,可莫要讓公安局的大爺們給撞上啰。若讓他們撞上了噠,惹出了皮絆落窠來,那就折盡你老魏家祖宗十八代的面子嘍。”
何裁縫的話,立馬引起一陣哄笑。
魏剃頭被笑得黑臉一陣紅來一陣白,薄薄的嘴唇,半晌才“呸”地一聲,罵道:“好你個何裁縫,跛起個腳,你會爛舌頭的!”說著,魏剃頭火燒眉毛收了攤,也不管秋老倌“我還沒剃好呢”的喊叫聲,順手把行頭一掛,說走就走。
秋老倌急了,摸著半光半毛的腦殼埋怨何裁縫:“就是你仗著咯些年賺了大把錢,腰身子粗了,嘴巴子就噴臭了,還不快去攔住他?!?/p>
何裁縫挨了罵也不惱,他知道自己錯了,應該道歉。他也曉得魏剃頭是做做樣子,不會真走。人都要面子,他何裁縫要,魏剃頭也會要,于是,他伸出右手一把攥住了魏剃頭的行頭:“魏師傅,您老就莫要生氣了吧。剛才是我不好,嘴巴發(fā)癢,欠抽。”
魏剃頭這才息了怒,放下行頭教訓道:“你何裁縫也是有崽有女的老人了,一張大嘴還像尿桶樣騷臭。你怎么臭我都行,可是你不該亂嚼年輕人的蛆,年輕人都要有個好名聲,女子才嫁得出,男子才討得進,名聲當緊!你曉得么?名聲當緊哪!”
風波總算平息了。
第二天,魏剃頭沒來六組,讓好多等著他剃頭的老倌們納悶了,罵道:“狗日的魏剃頭,不知到哪兒躥死去了?!?/p>
傍晚時分,終于等來了魏剃頭的消息,有人見他一早去懷化了。有人問他去懷化做么?他回答說,把滿女喊回來講婆家,別再在機繡廠打工了。
原來是這么回事,眾人聽罷,有人搖頭嘆息:“唉唉,狗日的魏剃頭,蠢得腦殼鉆牛屁眼兒了,明明滿女不是發(fā)廊妹,還要亂講在市里開發(fā)廊賺大錢,圖么個啊?”
“圖么個?還不是圖嘴巴空,打嘴仗?!庇腥巳缡钦f。
何裁縫聽罷一言不發(fā)卻大口大口地吞吐著煙。
打那后,魏剃頭剃頭時一張大薄嘴唇,閉得鐵緊,崽才撬得它開。魏剃頭就這么著,郁悶地剃了幾年頭后,感覺大限將至,就讓滿女作陪進了縣城。他在城關鎮(zhèn)最時髦的發(fā)廊里剪了最新式發(fā)型,還做了全套按摩,返回時,就站立高坡處,仰天一聲長嘯:蒼天哪,我老魏家的手藝就是個屁??!
翌日,魏剃頭晨起,對鏡自照,大駭,頭發(fā)、眉毛、胡須皆純白如雪,無一根雜色。于是,他著上何裁縫做的壽衣,手捧著一搖“嗦嗦”作響的祖?zhèn)魍诙y器具,躺進寧木匠打的壽木里,不吃也不喝,干等著列祖列宗將他收去。
何裁縫腸子都悔青了。他能不悔嗎?那天和魏剃頭逗嘴,只顧自個嘴巴一時痛快,卻忘了人生大忌諱,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臉。可是那天,自己不但揭了人家的短,還打了人家的臉。更不能原諒的是,自己又借題發(fā)揮,無中生有,中傷到人家的晚輩,將一個歡快如山麻雀的魏剃頭,傷害成了灰頭耷腦的瘟雞公。
那些天,何裁縫耳朵夾根煙到處亂躥。他是想找個人傾訴傾訴??墒?,他躥到村東,瞧見一伙老人在打麻雀牌,躥到村西,還是一伙老人在打麻雀牌。何裁縫走了一圈,還是無法消解心中的郁悶,搖著頭,一聲嘆息:唉,想我鄉(xiāng)下人,一出生就可憐,到老了更可憐,農(nóng)忙時卵無事,農(nóng)閑時沒卵事,只好圍桌打麻雀牌,想賭,也是摳腳摳手的,不敢玩大的,鈔票吃緊啊,一牌玩三毛五毛,沖頂了才塊把錢一炮??拥耐娣?,還常常被派出所大爺們抓賭罰款,真造孽啊。
“宗林,你也來打幾把!”有人要讓位給他。何裁縫,字宗林。
“何師傅,你票子足,莫客氣,來就來吧!”有人朝他喊。
面對著牌客們的熱情和尊敬,何裁縫擺擺手,忙道:“不會不會,真的不會,你們玩兒你們玩兒?!?/p>
這是事實,何裁縫不會打牌。他此次出門的目的就是想找人拉拉話,解釋一下那天和魏剃頭逗樂的事,減輕一下內(nèi)心的自責和壓力??墒牵D了幾處地方也沒找到愿和他拉呱的人。這些鄉(xiāng)親只顧打自個的牌,開初還有人同他客套幾句,讓他也來摸一把。后來,這客套話,人家也懶得跟他說了,眼也不瞅他,只顧玩自己的牌。他就站在一旁瞧著別人打,瞧了幾圈后,終感無趣便獨自回家了。
何裁縫回到家后坐也不是立也不是。身子骨一閑下來就想起魏剃頭咬著嘴唇不說話的苦相。“唉,都怪我,都怪我哎!”就一個人生著悶氣,可是硬憋又憋不住,只好踱進茶堂屋里,搬出蝴蝶牌縫紉機,先用抹布擦了又擦,直擦得锃亮閃光,試了試,不靈便了。他又尋來小小尖嘴機油壺,晃蕩幾下,感覺里面還有家伙,便倒轉過來對著縫紉機的關節(jié)部位點上幾滴機油,然后又從高柜里搬出一沓維尼龍存布,剪裁起來。只要有事情忙,一顆愧疚的心也就平和多了。
自此,無論白天還是黑夜,何裁縫只要往縫紉機旁一坐,精神就立馬抖擻了,仿佛又轉回到從前。那些天,全村人都會感覺到他踏出的“噠噠”聲。這聲音,如沙場飛奔的馬蹄,急驟而遼遠??墒?,那些把牌打得吆喝喧天的鄉(xiāng)親,聽了這聲音特堵心特翻胃,誰讓他狗日的何裁縫是村中少有的幾戶富人呢?大伙便會冒出一句國罵,很惡毒:狗日的何裁縫,有福也不曉得享,只曉得做做做,是在給自己做老衣吧。辰州把壽衣叫老衣,就是死人穿進棺材的衣服。
沒錯,何裁縫還真是在做老衣。
何裁縫原先長腳長手,只因年少調(diào)皮,一次掏鳥窩不慎從樹上掉下來,沒摔死卻廢了一只腳,后來走起路來就一踮一踮地像劃船的稍公。他爹瞧著不忍就花了三擔谷子和三籮好話,在鎮(zhèn)上給他找了一位名裁縫學手藝。
三年后,何裁縫出師另立門戶。
一只腳得力的何裁縫照樣能把縫紉機踩得飛轉。何裁縫聰明靈活又勤奮好學,很快就精通了裁剪。他雙手奇巧,那時他做出的衣服比鎮(zhèn)上縫紉店還要好,請他做衣裳的人特多。開初,他同鄉(xiāng)里木匠泥匠沒兩樣,走的是上門服務??墒请S著名氣的增大,請他做功夫的人也越來越多,他就懶得走了,也如鎮(zhèn)上的開縫紉鋪子的老師傅一樣,坐在家里等人送布上門。
做衣服是要量身材的,俗稱量體裁衣。何裁縫只要來人報出做衣服人的性別、年齡和高矮胖瘦,不用量身就能給人做出合身貼體的衣服。
那時候,何裁縫業(yè)務多,人牛氣,走起路來屁股翹得高高的,像掌艄的船老大。
俗話說,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忽然有一日,在鄉(xiāng)下的集鎮(zhèn)上到處見得著做服裝生意的外鄉(xiāng)人。也就是從那時起,請何裁縫做事的人漸漸地稀少了,直到某一天再沒有人尋他家的門了。于是,何裁縫的屁股收斂了許多,走路的擺幅也小了許多。
何裁縫眼瞅著活兒一天不如一天,直至門可羅雀。他明白大勢已去,便將一雙兒女攏到面前,說道:“眼下做衣服的不如倒衣服的。我們家庭縫紉店該關門大吉了?!焙尾每p講到這兒,瞧瞧兒子又瞧瞧閨女,確認崽女都在靜靜地聽他說時,便把聲音又放低了八度:“唉,既然咯年頭做生意最劃算,那你們就去做服裝生意吧。想你們兄妹倆跟著我咯么多年,對服裝款式、面料都不會外行,那就放開膽子去做吧?!闭f著,他把一張存折放在兒子的手心里,叮嚀道,“咯是爹大半生的血汗錢,你們就將就點吧,夠你兄妹倆的本錢了?!?/p>
于是,何裁縫全家一個華麗大轉身,從匠人嬗變成了商人。
開初,兒女從外地倒來批發(fā)服裝,還是由他在集鎮(zhèn)上出售,賺差價。后來,因為經(jīng)營得當,漸漸地,何家的生意越做越大,資金也像滾雪球樣越滾越厚。后來,他們干脆在市里租了鋪面,將家鄉(xiāng)集鎮(zhèn)的銷售點也撤了,不再需要老父親賺辛苦錢了。
其時,何裁縫也老了,再加上腿腳不方便,他接受了兒女的安排又回到老家成了閑人。
回鄉(xiāng)后的何裁縫不缺錢。他日子過得悠閑自在,早晚興起,他還會吼上三兩句辰河高腔:俺薛平貴……讓一村的同齡人除去羨慕便是嫉妒,也就招來一片罵聲:狗日的,何裁縫!
何裁縫有錢了,依然自己做衣服穿。他從不穿兒女倒騰來的衣褲,為此他的兒子不解,說:“爹呀,何苦呢?您老想穿么個衣服,您老就開口講一聲行了。我會隨時給您送來?!焙尾每p回道:“崽呀,你不是在行孝噠,是在打老子的臉哩!告訴你,要我何裁縫穿別人做的衣裳,還不會被鄉(xiāng)親們笑死?我還有卵臉活在世上!哼,除非我死噠?!迸畠阂舱f:“爹,您老穿么著么?誰還敢瞧輕了您?”何裁縫答:“那樣的話,我自個會瞧輕自個的!”
從此,兒女們再也不敢勸說何裁縫的穿著了,全由著他自己想么就么。
何裁縫到了老年,依然穿自己做的衣裳,而且他愈老愈有了復古的傾向。譬如,在用扣子方面,他拒絕所有的塑料扣、金屬扣和其它七七八八的扣子。凡需要用扣子的地方,他一律用自個兒手工絞繞得漂漂亮亮的傳統(tǒng)布紐扣。說到這種布紐扣,還是他師傅教給他的真?zhèn)鳌2技~扣雖都是裁剪下來的邊角余料制作成的,可經(jīng)過他手之后便都栩栩如生了,皆成了藝術品,有的像蜻蜓,有的如蝴蝶。這些紐扣巴在唐裝或旗袍上,絕對出彩。本來嘛,布衣扣的好處多多,首先就是廢物利用,還不拍棒棰敲打,所以才有了“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的古詩句。當然,絞繞布扣太費時,不適合當代人的快節(jié)奏觀念——時間就是金錢,時間就是生命嘛。不過當下,不打牌的何裁縫有的是時間,所以他才重操舊技,顯擺一下絕活,也不枉他大半生的追求。
何裁縫穿著那衣服,胸前仿佛巴著一排亮翅欲飛的蝴蝶,夠特色夠味道的了。上了年紀的老人一瞧就知道這是何裁縫的絕活兒。
村里老人們見了那排紐扣,個個心動眼紅。也難怪喲,他們好久都沒見過這么漂亮的手工紐扣了哇!這不是布紐扣,而是國寶。老人們想,穿咯樣的衣服去見列祖列宗的話,肯定不用找關系,也不用花小費,保準一路綠燈。于是,他們就拜托何裁縫給他們做壽衣也用蝴蝶結布扣。何裁縫都滿口應承了,說,好嘞好嘞!
何裁縫過完七十大壽,村里老人們拜托之事也全做完了,顯得更無聊了。他幾次去瞧魏剃頭給人剃頭,可是他再怎么聊他,魏剃頭就是不答他的白,更不跟他斗嘴,也不再同眾人講他祖上的老故事了,只管自個兒剃頭。那一刻,何裁縫真切地感到世界末日來臨,回到家就一病不起了,說走就先走了。
何家兒女在清理爹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爹近年做了二十多套“蝴蝶布扣”老衣。每套老衣上都寫著名字,那字跡手舞足蹈的極像爹生前走路的情形。那些名字多為本組的老人,還有幾套是同村不同組的匠人,如寧木匠、魏剃頭、夏篾匠等。這些匠人也都是何裁縫在集體化時期的農(nóng)科手藝隊隊友。
何家兒女將老衣全部清點完后,唯獨沒有找到爹自己的老衣。兒女納悶了,心想,爹一生精細,再怎么著也不至于將自己的老衣給忘做了。
女兒不死心,在家里無處不翻。女兒找啊找,最后還是沒有尋著爹的老衣,卻在舊蝴蝶牌縫紉機上尋到了答案:吾兒吾女聽好噠。爹死后,請給爹換上一套別人做的服裝上路!
讀著父親的手跡,女兒淚流滿面。
何裁縫死后,倒讓寧木匠風光了一陣。原因是,何裁縫上山時睡的那副棺材讓沿途瞧熱鬧的老人“嘖嘖”地贊嘆:“狗日的,何裁縫這輩子太值了,在生時住的是新樓房,死后又睡了大老屋?!?/p>
辰州把棺材叫“老屋”,還有叫壽木的,有時,在特定的語境下就叫一個字:“木”。人們贊嘆過后,自然會有不知情的人問:那老屋是誰打的?回答是,嘿嘿,咯還用問嗎?寧木匠唄,除了他還有誰能打出那樣的老屋?
寧木匠聽到這話,偷偷地樂,晚上還就著香干炒芹菜,喝了半斤自釀包谷酒。
寧木匠,字克松,外號左撇子。他身高體壯,脾氣特擰,還牛。當然,他再牛也牛不過和他名字同音的尼克松。人家可是中美建交前第一個訪華的美國總統(tǒng),而他呢?充其量算個木匠師傅。
寧木匠做了一輩子的木匠,就是不太會打精巧的家具。他打的家具,式樣笨拙老套。所以,漆匠師傅一聽說是寧木匠做的家具,個個都避得遠遠的,不想攏邊,生怕跟著他沾上土腥氣,毀了名聲。世人盡知,木匠怕漆匠,就好比作者怕編者。木匠怕漆匠是怕漆匠刁難他的木器活。其實,漆匠還是木匠的化妝師。譬如,某些沒看相的裸體家具過過漆匠手就熠熠生輝了。當然,也有木器活再怎么漆也是土不拉幾的。家具如人,有的能出妝,有的硬是妝不出。寧木匠的家具就是妝不出。
不過,寧木匠有絕活,要不然,早該收拾行李,改行大吉了。
寧木匠的絕活就是打壽木。他能用相同的材料,打出比別個木匠厚實古樸得多的壽木!秘訣就是他在用料時寬的一面向外,里面枋木之間的縫隙用邊料填塞,其實這也算不上秘密,只是別人沒得他耐得煩而已。其實,做任何一項事,只要盡了心,又專注去做了,定會悟出其中的巧來,也就會做出自個兒的特色來。
辰州屬偏遠山區(qū),殯葬新風很難刮到。那兒的鄉(xiāng)下更是天高皇帝遠,老了的人依然沿襲舊俗入棺土葬,自然少不了壽木。
寧木匠打壽木有門道,門道就在他的第一斧上。據(jù)傳,他在開斧之前,總是挑出最粗壯的那根圓木,先架在木馬上,然后,再燒把紙,口中念念有詞,又吐兩把口水在掌中,便順手抄起開山大斧使出吃奶的力,掄圓了,同時他雙腳猛地騰空一躍,說時遲那時快,他手中的大斧早已飛出。這一系列動作都是一氣呵成的。斧到之處,只聽見“叭”地一聲炸響,板斧便穩(wěn)當當?shù)卦M圓木寸許有余。那圓木也隨著“咔嚓”一聲,裂出一道長長紋路來。然后,他手握斧柄閉著右眼,左眼瞄瞄木料的裂紋走向,就能判定出,要打的壽木困男人還是困女人。
開始,鄉(xiāng)里人不信,問他,是誰教的?
他答,魯班師父教的。
又問他,憑么個?
他答,天機不可泄。
鄉(xiāng)里人聽后更是將信將疑,背地里說他是打卵講。
有一年,鄰村有戶易姓人家,聘請寧木匠打壽木。原本是,兒子給老娘準備的,因為老娘常生病,一年四季藥罐不離手。
那天,寧木匠收完工,哼著曲兒回村,途中碰到同村的酒糟鼻。
酒糟鼻早就聽村人說起過,講寧木匠斧頭底下有名堂,便趨向前去,敬上一根煙:“哎,寧師傅啊,咯些日子,你上哪兒做功夫去噠?”
“橫沖,橫沖的易安成家?!?/p>
“做么個?”
“還不是打千年屋,易家老娘的千年屋。”
酒糟鼻一聽來了勁,一把攥住寧木匠的手腕子,悄悄地問:“寧師傅,鄉(xiāng)親們都講你有三只眼,和二郎神樣,能瞧出打的壽木困男人還是困女人。哎,今兒個,你能不能漏點口風讓我聽聽?”
那天,寧木匠一來喝多了酒,心里正興奮著;二來經(jīng)不起酒糟鼻的海話,便將頭往后一仰,反問道:“你真想聽?”
酒糟鼻:“真想聽?!?/p>
“好罷,你真想聽就對天發(fā)個誓,我怕你亂講出去,泄了天機,會折陽壽的?!?/p>
“發(fā)誓就發(fā)誓,又不是扛著卵泡走上坡路,難不住我!”酒槽鼻一直不信寧木匠會有咯號本事,就指天賭咒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寧師傅今兒要跟我泄一條天機,往后若我酒槽鼻再泄出去的話,我就喝農(nóng)藥鬧死,特立此為戒。寧師傅哎,咯你應該相信了吧?”
早先,鄉(xiāng)下人自殺大都選擇吊頸。當下,社會發(fā)展了,鄉(xiāng)下人自殺方式也與日俱進,不再首選吊頸了,而是選擇喝農(nóng)藥,農(nóng)藥方便啊。瞧得出,這回酒槽鼻是真賭咒。
寧木匠沒退路了,便罵道:“狗日的酒糟鼻,你還真賭咒,娘賣逼的,不講給你聽是走不脫了哈。好吧,你把耳朵伸過來。好噠,夠了,夠了,又不是和女人打啵,挨咯么近咬卵!哎,你要聽好噠,今兒個,我冒犯天條講給你聽,那副壽木困男人!狗日的,聽清嗎?是困男人,不是困女人!”
果然,不久,易家老爹好好的,得了腦溢血,走到易家老娘的前頭了。
酒糟鼻這才服了,逢人便說:“狗日的寧木匠,斧頭底下,還真有些名堂,冒有講網(wǎng)絆話?!?/p>
在生住好屋,死后困好木。故鄉(xiāng)人都愛做這個夢。
好木即好壽木。好壽木當然外觀要顯大氣啦,而壽木大小則由枋料厚薄決定。枋料最薄不能薄于三寸。俗話形容棺材小氣,便稱三寸薄棺材,便是這個理。枋料通常要四五六寸厚,若達到八寸以上,就少見了。聽老輩人講,八寸以上的大枋子料,先前的官宦豪坤家才備有。
寧木匠卻有一副七寸厚的枋料。據(jù)說是他當年在雪峰山做事時,謀劃的。那時,雪峰山林區(qū)里古木參天,木材便宜,但要盤出去很難。寧木匠的壽木,大確實大,只是豆腐盤成了肉價錢。寧木匠說,值!給別個打了一輩子壽木,老子死后就該困大木。
后來,一條鐵路穿山而過,交通方便了。再后來,以經(jīng)濟建設為中心,地方官員急功近利創(chuàng)政績,百姓火燒眉毛想脫貧。于是,樹木便遭了殃,濫砍濫伐盛行。到本世紀初,一豪富想顯擺“孝心”,為他老母親想找副大老屋,價錢不論,竟無處可尋。
寧木匠知曉后,自個兒跑了去,說他家里有副現(xiàn)成的好壽木,七寸的枋料。
于是,那副上好的壽木便睡了一位富老太太,寧木匠到手了一扎大鈔票。
鄉(xiāng)人便罵:狗日的寧木匠,眼皮子就是淺耶!見不得錢,一見錢,眼珠子就鼓起有牛卵子大了。
寧木匠聽后,跳起腳罵娘:“卵話,全是講卵話!想當初,老子一斧頭下去,就曉得那壽木和我沒緣分,是給富老太太困的!”這才封住了眾人的嘴。
后來,寧木匠又給自己謀了副壽木,薄多了,而且板材是用水泥混和鋸木屑搗鑄成的。這樣的板材只有極其貧困的人家才用。他兒子寧科良都覺得太寒磣,沒面子,要為爹另外打棺材。
寧木匠知曉后,便將兒子叫到跟前說:“你小子錢有多是不是?那好,有多你就每天給老子打壺好酒來喝噠。厚養(yǎng)薄葬,咯個理你都不懂?虧你還是初中生,書都念到牛屁眼里去了,當不得你爺老子我咯號初小生。告訴你聽,你爺老子的初小學歷,還是解放初你爺老子從掃盲班里混來的。”他見兒子不吭聲,就丟給兒子一根煙說:“我曉得你的心思,怕外人講你不孝,是吧?那我就今兒講給你聽好了,孝不孝?講門道。講的是你爺娘生前的飯碗,不是他們死后的熱鬧!懂嗎?再講,我曉得自個兒幾斤幾兩。老輩人講得好,么個樣的蟲兒蛀么個樣的木兒,么個樣的人兒住么個樣的屋兒,死后又用么個樣的枋兒。不是本人份上的,你信不信?就是霸蠻死占著,也會被后人挖出來撂掉?!睂幠窘诚肫痣娨暪?jié)目中挖墳考古的情景,當然還有他一生親眼所見過的修路、建房、平墳、遷墳的事。
寧木匠陽壽八十。
臨終時,已是木匠的兒子問:“爹,鄉(xiāng)親們都講您斧頭底下有名堂,我跟您學了咯么多年,您就把那名堂傳給我吧?”
寧木匠閉著眼,不答。
“爹,您不做聲,是不是想把祖?zhèn)鹘^活帶到墳墓里去?”
寧木匠依然閉著眼,不吭聲。
“咯么講,您的絕活是別人傳的網(wǎng)絆話嘍?那您把那副厚木賣了,還真是為了錢嘍?”兒子想,請將不如激將。
寧木匠這才微微弱弱答:“崽啊,你要那絕活做么呢?它能讓你過上好日子嗎?你爹就是最好的榜樣,爹過上了好日子嗎?再講,你管那木里睡男人還是睡女人,是人不都要老么?你最當緊的是學做家具,有家就得有家具,做好了家具就餓不了你。要不然,我都為你將來發(fā)愁嘞。當年你爹賣了那副厚木確是為了錢。那時你要定親,女方要彩禮,我們家窮,缺錢。那富豪愿出大價,劃算嘞!崽啊,自古以來,泥木匠人睡爛屋,裁縫師傅把衣補。再說,我一個爛木匠,平生犯了多少樹木?死后省幾根木料也是做善事嘞??┮彩菫槲覀儗幖液笕诵薷7e陰德嘞!”
“爹,您老莫要再講了。我全明白了?!眱鹤幽ㄒ话褱I眼再瞧時,爹已氣絕。
秋泥點評
《回家》寫的是一個心酸的故事,此回家不是游子歸鄉(xiāng)般充滿喜悅地投入母親的懷抱,而是二十年前被拐兒童肖海生的“被”回家,一切突如其來,讓沉入在新婚喜悅中肖海生陷入情感的谷底。一邊是與養(yǎng)父難舍難分的情感,和溫馨富裕的生活;一邊是陌生破敗的鄉(xiāng)下老家,及已瘋掉的生母,惶恐、糾結灼蝕著青年夫婦的心。生身父母艱辛困苦慘不忍睹,養(yǎng)父的工廠等著他去接班繼承,去與留,演變成了血脈親情與體面榮光的兩難抉擇。面對生父衰老悲催的身影,和瘋母一聲聲“山娃,山娃”的凄慘呼喚,青年夫婦做出了自己的選擇,這也是作家傅友福給出的答案?!痘丶摇分啡绱似嗲?,讓人反思背后成因,好在有傳統(tǒng)道德的良善潤澤,讓生命春風化雨。小說溢出的人性之美,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