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慶波
1
劉紅梅能做一手好菜,最拿手的是虎皮青椒。劉紅梅把青椒肚子里的籽兒用一把小刀挖干凈,然后準備好大蒜、香醋、白糖、生抽、油和鹽,前期的工作就算準備好了。別人也是這樣的食材,就是做不出劉紅梅的味道。有人就問:紅梅,能不能把你的竅門兒告訴大家?劉紅梅莞爾,說,哪有什么竅門兒,大家不都是這么做嗎?的確,劉紅梅不是美食專家,要讓她說出個一二三來,倒真是難為她。不過,劉紅梅天生就有做菜的天賦,“天賦”這種東西不好說,看不見摸不著,別人也學不來。比方說,有人會唱歌,一亮嗓子,就知道是不是唱歌的料;再比方說,有人寫文章,一下筆,就是洋洋灑灑數(shù)萬言。這既能說,又能寫,就是天賦。劉紅梅就有做菜的天賦,并且能把這種天賦發(fā)揚光大。比如,劉紅梅把青椒肚子里的籽兒挖干凈后,腦子里又有一個新的念頭,要是把肉餡塞進青椒的肚子里,味道會怎樣呢?想到這里,劉紅梅忽然很興奮,就像哥倫布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臉上立刻放出光彩來。她伸展著兩手,用膝蓋頂了頂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的小武,說,老公,老公,虎皮青椒又有了新的做法,一定好吃。
小武挪了挪身子,沒理她,繼續(xù)看電視。劉紅梅又說,老公,把她請來嘛,嘗嘗俺的手藝。小武躺著沒動,心里卻“咯噔”一下子。小武知道劉紅梅說的“她”指的是誰。小武假裝不知道,還問了一句:誰???
鳳英啊。
劉紅梅擠了擠眼睛,嘴角彎成上弦月。
劉紅梅說的鳳英,姓楊,是小武的中學同學,還是同桌。小武聽到“鳳英”兩個字,恨不得抽自己兩個大嘴巴,心想:叫你多嘴,叫你多嘴。要不是酒后失言,也不會引來劉紅梅的這么多麻煩。
小武把心理活動埋得很深,簡直把腸子都悔青了,他不知道劉紅梅肩頭上扛著的“西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劉紅梅多次央求小武,一定要楊鳳英到家里來,弄得他心里哆哆嗦嗦、七上八下的。小武多次檢討自己,難道是劉紅梅發(fā)現(xiàn)了什么端倪?這事還真的不好說,女人的第六感覺,往往百分之九十九的準確,更何況像劉紅梅這種有天賦的女人。想到這里,小武說,等你的菜做成功了,一定讓她到家里來。
劉紅梅說,老公,這可是你說的啊。
小武舉起右手,巴掌沖著劉紅梅說,我發(fā)誓。
劉紅梅轉身的時候,小武無意中發(fā)現(xiàn),劉紅梅一只眼睛里是虛無,另一只眼睛里是飄渺。
小武突然有些怕了。怕這種虛無,怕這種飄渺。
2
楊鳳英往小武身邊靠了靠,說,怕什么?我不去就是了。小武聞到了一股洗發(fā)精的馨香,這種味道使他感到很溫馨。小武說,不去可能不行,丑媳婦脫不了見公婆。楊鳳英一手開絞車,一手握成拳頭,捶了一下小武,說,誰是媳婦,誰是公婆?
小武也覺得這個比喻不太妥當,劉紅梅和楊鳳英這兩個女人,把誰比作媳婦,把誰比作公婆,還真是不好說。
楊鳳英不依不饒:快說,誰是媳婦,誰是公婆?發(fā)動機的轟鳴聲把她的胸脯震得突突亂顫。
小武一時也說不清楚,瞅著她的胸脯傻笑。
楊鳳英是三井二級下的絞車工,是隨著值班井長工作調整時,從一井調過來的。楊鳳英剛來的時候,小武在二級下打罐門。也就是楊鳳英把提升罐從三級下提上來,小武打開罐門,把罐里的煤炭卸在貨倉里。后來,不知什么原因,生產(chǎn)排長把小武調到了作業(yè)面,當了一名班長。這種明升暗降的事,小武一直耿耿于懷,很多工作和生產(chǎn)排長不配合。
小武上的是零點班,四點班還在出貨。小煤窯和正規(guī)的煤礦不同,正規(guī)的煤礦需要開班前會,小煤窯就把這套程序給免了,實行井下交接班制度,把產(chǎn)量視為第一要務。生產(chǎn)排長站在提升罐上,對著絞車房喊:小武,下井了。
楊鳳英又捶了小武一下,說,排長喊你呢。
小武瞅了一眼楊鳳英,喊道:我一會兒再下。
排長對小武很多時候總是網(wǎng)開一面,沒有再催促他下井。提升罐扯著拇指粗的鋼絲繩,“咣咣當,咣咣當”鉆入地下。
自從楊鳳英來了之后,絞車房有了很大的變化。楊鳳英把廢棄的“三八五”風筒裁開,用刷子洗干凈,晾干,然后用煤礦風筒專用膠一條一條對接起來,上端釘在防護支架的橫梁上,下端固定在底梁,又在風筒表面包了一層塑料薄膜,既干凈,又隔潮,還不透風。絞車房有一張木板床,床下掛了兩排127燈泡,燈泡把木板床烘烤得熱熱的、暖暖的。更可氣的是,絞車的旁邊,還掛了一個小鏡子,這就讓人有了一種居家的感覺,同時,或多或少還有了那么一絲絲的曖昧。
不知誰還在絞車房門口,掛了一塊“閑人免進”的牌子。小武也曾問過楊鳳英,掛牌子的人是誰,但楊鳳英說,她也不知道。實際上,楊鳳英也很討厭這塊牌子。牌子掛在這里,總覺得有那么一點戲謔,甚至還有那么一點不懷好意。說白了,誰是“閑人”,誰又不是“閑人”呢?絞車房是工作重地,煤礦人都知道。能進絞車房的,也就那么幾個人,一是值班井長,二是生產(chǎn)排長,然后就是在二級下打罐門的人。楊鳳英也曾想把牌子摘了,又一想,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開絞車的人又不是她自己,何必呢,掛就掛著吧。
小武心想,她怎么會不知道掛牌子的人是誰呢?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躺在這里很舒服、很享受。男人有了這種感覺,想法就多。這想法一多,保不齊就會得意忘形。劉紅梅估計,小武一定是得意忘形了。這事呢,壞就壞在虎皮青椒上。
下了白班的那天下午,小武見劉紅梅正在做虎皮青椒。這次做的虎皮青椒,比哪一次都好。青椒的表面,被劉紅梅炒得略微焦糊,斑駁的焦糊點如同老虎的花紋,簡直是妙不可言。劉紅梅一看這效果,果然來了精神,輕抬玉腕,屏神凝息,加入少許花生油。滋啦啦油響過后,青椒的表皮急速膨脹,皺紋劇增。劉紅梅不僅拍案叫絕。之后,劉紅梅嘗了一口,氣味清香,口感鮮辣,綿而不爛。
劉紅梅說,老公,喝點酒?
煤礦工人多好酒,小武見劉紅梅也有酒興,連喊幾聲:扳倒驢,扳倒驢,就喝扳倒驢。
扳倒驢沒有把驢扳倒,倒是把小武扳倒了。扳倒小武的主要原因,就是劉紅梅的虎皮青椒做得太好了。或者說,簡直就是太成功了。好和成功之間當然有距離,比方說,小武和楊鳳英之間的“好”,這僅僅停留在一個好字上,要想說好到成功,那還要有一個過程,有一個“配合”。
劉紅梅問小武:你那個女同學工作干得怎么樣?
小武舌頭有點打卷兒,說:挺好。
她漂亮還是我漂亮?
小武的眼睛有點直,努力抬起眼皮,晃著手指說:你,你比她漂亮。
我不信。
當初,我倆處過對象。
劉紅梅心里“咯噔”一下子。又給小武加了一些酒。
小武說,要是有你漂亮,那不我倆成一家人了?
這是小武在吹牛皮。當初,楊鳳英的確和小武處過對象,不過,人家楊鳳英嫌棄小武是煤黑子,處了一個階段,便另攀高枝兒。為此,小武還傷心了好多天。
老公,我想看看她嘛。劉紅梅靠過去,挽住了小武的一只胳膊。
怎么看?人家也上班呢。
讓她到家里來嘛,也嘗嘗我做的虎皮青椒。
小武聽劉紅梅這么一說,怕她再磨嘰,急忙說,有機會請她來。
劉紅梅得意地笑了,一絲狡黠被她的微笑裹挾起來,沒有給小武留下一點點的痕跡。
3
小武把麻花釬插在煤電鉆上,右手開啟電源,對著煤壁打“腰眼”。煤壁十分堅硬,小武前腿弓后退蹬,把自己的身形寫成一個“方”字。鉆頭在煤壁上發(fā)出“沙沙沙”的聲音,弄得小武很鬧心。鉆頭插入煤壁里,但麻花釬的進展十分緩慢,不停地顫抖。小武把煤電鉆頂在小腹上,憋足一口氣,咬緊牙關,把所有的力氣運到腹部。煤電鉆不再顫抖,有些不高興了,發(fā)出“吱吱吱”的怒吼。小武換氣的空檔,煤電鉆又開始顫抖,他有了一種想撒尿的感覺,倆個卵和一條槍也跟著抖動起來。小武忽然記起煤礦工人常說的一句話:光著屁股打電鉆——嘚瑟個鳥啊?想到這里,他的意念中突然出現(xiàn)了楊鳳英的身影。
楊鳳英貼在煤壁上,正沖著他微笑,兩個奶子鼓鼓的、翹翹的,隨著麻花釬沒有節(jié)奏地亂顫。小武忽然間有了力量,對著煤壁上的身影狠狠地頂了上去。
小武打完了炮眼,副班長往炮眼里裝填炸藥、炮泥。小武依靠在防護支架上,把安全帽坐在腚下,瞇著眼睛休息。安全帽硌得腚疼,他換個姿勢,把腿伸直、叉開,腦袋靠在支柱上,心想,劉紅梅為什么非要讓楊鳳英到家里來呢?難道是僅僅想展示自己的手藝?問題不會這么簡單??磥?,劉紅梅是鐵了心啦,這鴻門宴不擺怕是不行了。怎么說呢,昨天晚上,不,準確說是三個小時前,小武從床上爬起來準備上班,劉紅梅正赤身裸體地在睡覺。不給做班前飯也就算了,關鍵是自己有想法了還不讓碰,這令他很懊惱。小武不吃飯行,不抽煙也行,有了那種想法,劉紅梅不讓碰,這可受不了。用劉紅梅的話說,不把楊鳳英請到家里來,就得跟那種想法說“拜拜”。想到這里,小武“呼”地站起來,把安全帽扣在頭上,向作業(yè)面走去,心想,離了你劉紅梅這顆生雞蛋,還做不成槽子糕了?小武拎著窯斧,去給防護支架打緊木。
劉紅梅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俗話說,春困秋乏夏打盹,可這已經(jīng)是中秋了,卻沒有一點疲乏的感覺,反而有一點小小的興奮。劉紅梅覺得,她的計劃很快就要成功了。她摸到了枕邊的手機,在“短信”欄里,發(fā)了一條信息。
小武搭好了最后一個防護支架,作業(yè)面的巷道里還有很多煤炭,足夠支撐到下班。他把窯斧、鋼鋸和剩下的幾管炸藥裝在工具袋里,把工具袋斜挎在肩頭,向風道走去。
通風巷道距離小武的作業(yè)面有十分鐘的路程。強勁的回風把杏條干枯的枝葉吹得“嘶嘶”作響。小武找到避風巷,從防護支架的柱腳處摸出了一個塑料袋。塑料袋里包裹著香煙和打火機。
窯上有搜身制度,每一位下井的礦工,必須接受檢查,以免把煙火帶到作業(yè)面引起瓦斯爆炸。小武有辦法,他把煙火包裹起來,放在礦靴里,然后墊上鞋墊。一開始,他有點害怕,一旦事情敗露,挨揍不說,工資扣掉,還要開除。好在是,他成功地規(guī)避了搜身,規(guī)避了安檢。
小武在風道里點燃一支煙,猛吸兩口,煙霧迅速被強勁的回風稀釋了。一支煙卷很快就燃燒了大半,他有點迷糊,有一種醉了的感覺。在半醒半醉之間,他仿佛嗅到了一股奶香。自打楊鳳英來了之后,小武不用把煙火藏在礦靴里了,因為楊鳳英有更好的辦法。安檢人員總不能搜一搜女同志的文胸吧。小武感到更安全了,在感到安全的同時,還有了一種無窮無盡的想象。這種想象令他對尼古丁更加依賴,更加渴望。吸完一支煙,他不敢久留,把煙蒂揉成碎末,裝在礦靴里,迅速地向主巷道走去。
秋天的早晨有那么一點點的涼,但依舊是一個好天氣。日頭有兩桿子高了,照得人心里癢癢的。小武從窯上的澡堂子出來,看見值班井長辦公室門前圍了一群人。吵吵嚷嚷的,像是在打架。
小武伸長了脖子,一眼就看見了楊鳳英。
楊鳳英也在“賣呆兒”,顯得很著急的樣子。小武走過去,問楊鳳英:什么情況?楊鳳英說,排長和值班井長干起來了。
小武跳上貨臺,看見生產(chǎn)排長手里握著一把窯斧,值班井長把腦袋伸出來,說:你剁了我,你剁了我。小武笑了,跳下貨臺,對楊鳳英說:別看了,出不了人命。
4
劉紅梅家住二樓,小武回來的時候,她還在睡懶覺。劉紅梅睜開一只眼睛,說:老公,你回來了?
小武說,你不上班了?
劉紅梅說,今天周六嘛,再睡會兒。
小武看了一眼掛歷,的確是周六。他回頭的時候,看見劉紅梅翻了個身,雪白的屁股沖著天花板,兩只胳膊抱緊了枕頭,一頭黑發(fā)瀑布般從床邊瀉下來,直垂在地板上。小武忽然又有了想法。轉念一想,別自討沒趣,看看誰能靠過誰。倏忽間,他就想到了貼在煤壁上的楊鳳英。
劉紅梅一手撥開長發(fā),惺忪著眼睛,露出來半張臉,說:老公,你想什么呢?
小武心里一緊,說,山上出蘑菇了,我想去撿蘑菇。
劉紅梅說:我用蘑菇做一個虎皮青椒,請你那女同學吃飯。
小武聽劉紅梅這么一說,恨不得扇自己兩個嘴巴子。本來嘛,他并沒有真的想去采蘑菇,只是隨口那么一說。沒想到劉紅梅真的順桿爬上來了。男子漢大豆腐,說出來的話也不能收回啊。他沒吱聲,轉身去廚房找出來一個柳條筐。
劉紅梅見小武真要上山,急忙喊道:老公,我也去。
小武本想出去散散心,他實在不想和劉紅梅討論楊鳳英來吃飯的事情,就說,好容易有個雙休日,快睡你的回籠覺得了。
劉紅梅晃了兩下雪白的屁股,說:逗你呢,我才懶得去呢。我要去了,豈不是攪黃了你和女同學的好事?
小武心里“噗通”一下,倒是劉紅梅提醒了他。他忽然很興奮,走進臥室,搬著劉紅梅的兩個屁股,說:不行,你要這么說,今天你不去也得去。
劉紅梅像一條滑溜溜的閃著銀光的大白鰱,一下劃到了床的另一邊。
小武不罷休,緊跟著也溜了過去,扯起劉紅梅的兩只胳膊不松手。
劉紅梅說:老公,我服了,我服了。你自己去吧,我再賴會兒床。劉紅梅說完,把一只枕頭扣在了脖子上。
小武不再糾纏。
下得樓來,小武把柳條筐用剎車繩固定在摩托車貨架上。穿過一座橋,來到303省道上。小武叉住摩托車,掏出電話,給楊鳳英發(fā)了一條短信。
大約一支煙的功夫,小武的手機響了,打開一看,是楊鳳英發(fā)過來的。上面寫著:二十分鐘后,303省道見。
小武的心突突突地顫,呼吸也急促了。他急忙掏出煙,深深地吸了一口。
過了三十分鐘,楊鳳英打車來到303省道。小武老遠就看見楊鳳英站在道旁,沒有拿筐,肩上背著一個黑色的雙肩包。
小武啟動摩托車,一溜煙竄到楊鳳英身邊,倒是把楊鳳英嚇了一跳,說,你著哪門子急嘛。小武說,你背一個雙肩包怎么撿蘑菇?
楊鳳英說,有你這一筐就夠了。
小武說,走吧?
楊鳳英說,去哪兒?
小武說,咱別在通化地界撿了,遠一點。
楊鳳英說,多遠?
小武說,翻過駝峰嶺,就是白山地界了。那里蘑菇肯定多。
楊鳳英剜了小武一眼說,我知道你的小心思。
小武笑而不答。發(fā)動摩托車,直奔駝峰嶺。
采蘑菇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比方說,歌中就唱到“采蘑菇的小姑娘,身背一個大竹筐……”讓人一聽,心情就十分輕松。小武現(xiàn)在就比較輕松,至少,現(xiàn)在他聽不到劉紅梅的磨嘰。至于回到家里是什么情況,仿佛現(xiàn)在來想這個問題,還有那么一點點的遙遠。
駝峰嶺上有大片大片的針葉林。針葉林中又有紅松,油松,落葉松和日本松。小武把摩托車叉在山路旁,找了一塊石頭,掩在摩托車后輪下,用鏈子鎖鎖了車輪,然后又用車鑰匙鎖了車把。
楊鳳英說,你也太小心了,荒郊野外的,難不成還能丟了車?
小武說,小心行得萬年船,別在小河溝里栽跟頭。
楊鳳英沒說話,從雙肩包里掏出來遮陽帽,扣在頭上,嘴上戴著一次性口罩。
小武說,包里都是什么?鼓鼓囊囊的。
楊鳳英說,你就別管了。
小武看看楊鳳英,說,你這一出,就像一個大蘑菇。
楊鳳英說,那你就把我也采了吧。說完,咯咯咯地笑著,又剜了小武一眼。
小武領著楊鳳英,穿過一片闊葉林,又穿過一片油松林,眼前是一片落葉松林。
中秋時節(jié),正是松林落毛的時候。秋干氣燥,林子里落了一層厚厚的松毛,地上一片金黃。偶有野百合開著潔白的花朵,花蕊中有蜜蜂正嗡嗡嚶嚶地忙碌著。林子大了不長草,地面就顯得格外空闊,小武的心一下就亮堂起來。
楊鳳英說,沒看見有蘑菇???
小武說,林子里面一定有。
太陽升起來老高了,秋老虎把松毛下的潮濕勾引出來,松林里氤氳著溫潤的松香。楊鳳英臉上滲出細碎的汗珠,她摘下口罩,用一只手扇著風。小武的眼里是一張潔白細膩的臉,宛如野百合的花瓣上正滾淌著露珠。
累了吧?小武問。
楊鳳英一邊脫外套,一邊說,有點累。
小武放下柳條筐,戴上手套,把周邊的松毛聚集起來,片刻就做了一張金黃色松毛床。小武俯著身子,摁了摁,然后,坐下去。松毛床塌陷了一個坑,軟軟的,柔柔的,香香的,比劉紅梅的那張大雙人床舒服多了。
楊鳳英看了看沒有坐下去,她卸下雙肩包,拿出一塊塑料薄膜,鋪在了松毛床上。雙肩包簡直就成楊鳳英的百寶囊,楊鳳英變戲法一般,從里面拿出來了火腿腸,蔥油餅,香脆花生米,兩聽罐裝飲料,一瓶半斤裝白酒和兩聽雪山牌啤酒。楊鳳英把白色的旅游鞋脫掉,小心翼翼地坐在了松毛床上。
幸福來得太突然,小武有些懵,傻子一般不知如何是好。
楊鳳英斜了小武一眼,說,坐啊,知道你沒吃早飯。吃完了再撿蘑菇。
小武也脫了鞋,坐上松毛床。他擰開酒瓶的蓋子,往口里倒了一點點。他咧一下嘴,說,辣。
楊鳳英吃吃地笑。把樹上的松毛都勾引了下來,簌簌簌地飄在兩人的頭上。松毛床也顫抖著,仿佛要把他倆彈起來。
小武說,我一看見你,就高興。之所以不愿意休班,就是想看到你。
楊鳳英說,你家劉紅梅不是也挺漂亮嘛,你看見她不高興?
小武說,劉紅梅忽冷忽熱,若即若離,我有點搞不懂她了。
楊鳳英不擅酒,一聽啤酒下肚,臉就紅了,呼吸也急促了起來,使得胸脯也波浪般起伏。小武看看楊鳳英,手中的酒也跟著抖動起來。他又看見了劉紅梅早上沖著天花板的白白的屁股。
5
九月三十號的那天下午,是小武班組大休的日子,楊鳳英真的要到劉紅梅的家里來了。因為劉紅梅給小武下了最后通牒并實施了嚴厲制裁。小武到駝峰嶺采的蘑菇,已經(jīng)在冰箱里儲存一周了,劉紅梅說,如果楊鳳英再不到家里來,冰箱里的蘑菇就這么一直儲存下去。小武每次開冰箱的時候,就想起劉紅梅的話。漸漸的,小武覺得自己有了一種病態(tài),強迫自己不去瞅冰箱,但是,越是這樣想,目光不由自主地就會投過去。后來,晚上做夢,就會看見冰箱一次又一次向他砸過來。更重要的是,劉紅梅還是不讓碰,并且,她還要赤身裸體地在他眼前晃悠,弄得小武心猿意馬卻得不到釋放。
楊鳳英本不想來,經(jīng)不住小武求爺爺告奶奶地磨嘰,硬著頭皮答應到劉紅梅家里來。
劉紅梅早已經(jīng)把菜準備好了,只剩下一道虎皮青椒還沒做。小武催促劉紅梅,怎么還不做?劉紅梅說,等你同學來了再做,讓她也學一學,說不定將來也能做給你吃。
小武心里“咯噔”一下子,心想:劉紅梅,你要干什么?
劉紅梅見小武發(fā)愣,急忙說:老公,我逗你呢,她來了,我不會瞎說的。
小武心里沒底,掏出手機要給楊鳳英打電話,告訴她別來了。
劉紅梅一下把身子靠在小武的懷里,搶了手機,說,老公,你就放心吧。
楊鳳英在小區(qū)的超市里買了一兜子葡萄,又買了一箱啤酒。來到劉紅梅的家門口,把啤酒放下,剛要敲門,又把伸出去的手指收了回來。她的心有點緊張,更準確一點說是忐忑。楊鳳英扭轉目光,再一次確認了樓層和門牌號,這才把右手的食指彎成一個問號。一開始,楊鳳英沒敢使勁敲,感覺像做賊,聲音小的連自己都聽不見。她很想退回去,反正我來過了,我敲門是你劉紅梅沒聽見,責任不在我。后來一想,自己又不是賊,使勁敲敲門又有何妨?楊鳳英鼓足了勇氣,叩響了防盜門。
劉紅梅和小武同時聽到了敲門聲。
小武從沙發(fā)上彈起來,復又坐下,示意劉紅梅去開門。
劉紅梅看在眼里,用手指戳了一下小武的腦門,起身走向門口。
房門打開,楊鳳英看到了一張熱情洋溢的臉。
劉紅梅笑著,一把抱住了楊鳳英的腰,說,您就是小武的同學鳳英吧?快進屋,快進屋。
楊鳳英是既緊張又尷尬,“支楞”著兩手,不知道把禮物放在哪。她沒有想到,劉紅梅這么熱情,這么豪爽,簡直就是個女漢子。
小武接過楊鳳英手里的禮物,說,小楊,快到里邊坐。在平日里,小武不是這樣稱呼楊鳳英,而是把“楊”字省略,直呼“鳳英”。
楊鳳英聽見小武這樣稱呼她,心里稍微平靜了一些。她沒有和小武的目光對視,低下頭,輕輕地叫了一聲:嫂子好。楊鳳英看起來很羞澀,至少,小武是這樣想的。實際上,楊鳳英并不傻,只不過她把心里的緊張、忐忑拿捏得十分到位。
劉紅梅仔細打量著楊鳳英的同時,兩手一下子掐住了她的細腰:妹子,瞧你這小腰,細得疼死個人。我要有你這身材,小武也不會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
楊鳳英的臉“騰”地一下子就紅了,一直紅到脖頸。
在松毛床上,小武也是掐住了楊鳳英的細腰,她的臉只是紅了那么一下,就紅了一下。她扭動了兩下細腰,似乎要躲閃小武的兩手,但她沒有惱,也沒有怒,臉上依舊掛著迷離的微笑。這種迷離,這種微笑,讓小武的兩手很有力量,似乎兩手掐住的是一條活蹦亂跳的白鰱。
小武的電話突然就響了。打電話的是劉紅梅。
楊鳳英坐起來,看著小武像突然間泄了氣的皮球,一點點地憋了下去。她撿起一根金黃色松毛,對著他的耳窩,輕輕地滑動,輕輕地旋轉,繼而加速,加速。
小武躺在松毛床上,閉著眼睛,冥冥之中,看見了貼在煤壁上的楊鳳英微笑著,扭動著細細的腰肢,向他走了過來。
楊鳳英摟住劉紅梅,劉紅梅的發(fā)絲偶爾劃到楊鳳英的臉上。楊鳳英看見機會來了,忙說,嫂子,你用的什么牌子的洗發(fā)水?
劉紅梅一怔,心里的波瀾涌起,霎時間被她巧妙地按了下去。劉紅梅忙說道:妹妹喜歡,咱小區(qū)超市就有,一會讓小武買一瓶送給你。
小武佩服楊鳳英的機警,眼看要跑偏的話題,被她巧妙地化解了。他急忙插話說,紅梅,你的拿手菜還沒做呢。
劉紅梅哈哈哈笑著,說,你看,妹子,光顧著說話了,把正事忘了。劉紅梅轉身去廚房,邊走邊說,小武,你陪著鳳英聊聊天。接著又叮囑一句,別忘了沏茶。
小武覺得,他和楊鳳英就像廚房案板上的青椒和肉餡,隨時等待著劉紅梅的煎炒烹炸。至于煎炒烹炸到什么火候,完全由劉紅梅說了算。
楊鳳英坐在沙發(fā)上,顯得很周正很端莊還有那么一點坐立不安,仿佛每一次呼吸都能引起來風吹草動。
小武不敢坐在沙發(fā)上,在劉紅梅面前,畢竟男女有別、授受不親。他坐在地板上,手里上下擺弄著遙控器,不知道是否摁下開啟鍵。他問楊鳳英:小楊,看電視嗎?
楊鳳英的黑眼球往廚房那邊轉了一下,快速地搖搖頭。
劉紅梅顯然聽到了小武說話,廚房里傳出來:對啊,看電視,在二十四頻道,有一個搞對象的片子,可有意思了。
小武遲疑了一下,偷眼看了楊鳳英一眼,分辨著劉紅梅這句話的含義,正猶豫著電視開還是不開。
楊鳳英從沙發(fā)里站起來,走到廚房門口,說,嫂子,我?guī)湍阕鲲埌伞?/p>
劉紅梅說,鳳英啊,你是貴客,哪好意思讓你伸手,就一個虎皮青椒,馬上就好,你就等著喝酒吧。
楊鳳英不勝酒力。那天,小武接完了劉紅梅的電話,伸手去摸酒瓶。楊鳳英扔了手里的松毛,一把搶了過來,把剩下的白酒一口干了,說道,你要是喝醉了,挎著個空筐回去,看你怎么和劉紅梅交代。楊鳳英說完這句話,不到十分鐘的功夫,她覺得什么都在旋轉,“簌簌簌”的松毛在空中旋轉成一片金黃,像一床巨大的被子飄落下來,把天地覆遮成一個沒有縫隙的整體。楊鳳英覺得松毛床更軟了,軟得在慢慢下沉,下沉,仿佛要沉到地球的另一端。她忽然想抓住什么,可正在下沉的自由落體不允許她伸手。楊鳳英想呼喊,覺得身體被什么東西重重地壓住了,窒息充斥了咽喉,終究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響。
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手里緊緊地握著一團金黃色的松毛。
6
劉紅梅把美食做好了,三熱一涼。劉紅梅非常正式、非常隆重、非常禮貌地把白玉瓷盤里的虎皮青椒推到楊鳳英的面前。青椒表面斑駁的焦糊酷似老虎的花紋,虎皮下塞滿了肥瘦相間的肉餡,膨脹的皺紋在湯汁的襯托下流光溢彩。盤中青椒欲臥欲奔,慍而不燥,威而不怒;慍中有清涼,威中育溫暖。楊鳳英嘖嘖稱奇。
一絲秋風越過臥室,穿過客廳,餐桌上漾起一縷清香。香而不膩,色而不妖。華麗中見樸素,樸素中顯尊貴。劉紅梅提議:喝點酒吧。
楊鳳英說,嫂子,我不會喝酒。
無酒不成席嘛,就喝一點點。我平時也不喝酒,今天破例,就陪妹子你。劉紅梅半真半假,給楊鳳英倒了半杯白酒。
小武一看,這事要壞。俗話說,酒后吐真言。楊鳳英的酒量絕不是劉紅梅的對手,萬一說了不該說的話,那不是既丟人又現(xiàn)了眼?想到這里,小武想阻止楊鳳英喝酒,剛站起來,又坐下了。他面前的這兩個女人,就好比他手里的酒,偏向哪一邊,都得溢出來。小武說:小楊,初次來,喝不了沒關系。小武把“初次來”三個字說得很慢,意思是提醒楊鳳英,別喝多了。
楊鳳英先站起來,端著酒杯說,我先敬你們兩口子一杯,感謝嫂子的盛情款待,也祝你們幸福。楊鳳英說完,先喝了一口酒。
劉紅梅很高興,干了一大口,說,妹妹心不誠。楊鳳英愣了一下,沒明白啥意思。劉紅梅說,好事成雙,妹妹應該再喝一口。
楊鳳英見劉紅梅把話說到這里,找不到推辭的理由,只好硬著頭皮又喝了一大口。
酒這東西很神奇,喝多了難受,喝少了有癮,不多不少就興奮。人一興奮,話就多。劉紅梅本來話就多,就像楊鳳英買的葡萄,一嘟嚕一串的,讓小武找不到插嘴的縫隙。
一輪酒喝下來,劉紅梅說,女人下井多危險啊,找個別的活兒不好嗎?
楊鳳英眼圈一紅,好像酒精戳到了她的痛點,她猶豫了一下,說,嫂子,我很早就離婚了,煤礦工人掙錢多嘛。說完,楊鳳英下意識端起酒杯,兀自又喝了一口酒。
劉紅梅一下子就理解了,接著愣了一下,繼而就笑了。在小武看來,劉紅梅的笑,就像狐貍的笑,笑里隱藏著一點媚,媚中還透著一點酸。劉紅梅說,沒聽小武說過你離婚了?
楊鳳英低著頭,好像喝醉了的樣子,微笑著說,是嗎?
劉紅梅偷偷剜了小武一眼,沒有說話。小武沒看劉紅梅,急忙夾了一口虎皮青椒?;⑵で嘟返娜怵W兒有點辣,辣味打著旋兒,在小武的嗓子中間上不去也下不來。
小武干咳了兩下,擦擦眼淚,說,蔥辣鼻子蒜辣心,青椒辣到腳后跟。
送走了楊鳳英,小武心里的石頭落了地。劉紅梅紅著臉,酒精還在她的胃里燃燒著,她問小武,楊鳳英離婚了,你怎么沒說?
小武端給劉紅梅一杯茶水,劉紅梅接過去,等著他回答。小武說,單身女人是非多,不想惹那個麻煩。
劉紅梅沒有深究,說,老公,我今天的表現(xiàn)如何?
小武說,老婆開明,老婆大度,老婆心胸寬廣。
楊鳳英倒過了班,又和小武去駝峰嶺采了幾趟蘑菇。小武悶悶不樂的樣子,楊鳳英就問他,劉紅梅又難為你了?小武搖搖頭,想了一會兒,說,劉紅梅也有情人。
聽完這句話,楊鳳英很吃驚的樣子。
小武說,你還記得劉紅梅的洗發(fā)水嗎?
記得啊,她還說你們小區(qū)超市里就有。
我問過了所有的超市和洗發(fā)用品商店,根本沒有這個牌子的。
劉紅梅的情人會是誰呢?
小武沉默了好久,沒有直接回答楊鳳英。手指間的香煙燃盡了,小武說,我在窯上的浴池里,看見排長的洗發(fā)水和劉紅梅的是一個品牌。
7
臘月二十五,窯上放年假,大伙高高興興地到財會那兒領工資。別的生產(chǎn)排領工資,都是排長簽字。小武所在的生產(chǎn)排是三個班長聯(lián)合簽字,因為他們的排長在十天前到通風道里抽煙遇到了塌方,砸死了。排長死了,小武說不上高興,也說不上不高興。
小武在回家的路上,遠遠地就看見楊鳳英穿著肥碩的羽絨服站在雪地里。他在楊鳳英跟前停住摩托車,楊鳳英說,小武哥,等過了年,我就不來窯上了。小武叉住摩托車,問,為什么?
楊鳳英說,我懷孕了。
小武嚇得一哆嗦,猶如懷里揣了一塊冰。
楊鳳英說,小武哥,好好珍惜劉紅梅,一個完整的家很重要。就像嫂子做的虎皮青椒,有皮有陷兒才有味道。
小武搓搓手,看了看楊鳳英的肚子,說,你以后怎么辦?
楊鳳英說,這個孩子我要留著,這是證據(jù)。
小武忽然聞到了寒風中裹挾著一股死亡的味道,就像他那天在通風道里偶然間發(fā)現(xiàn)了埋在煤炭里的排長。
楊鳳英顯然看到了小武在風雪中不住地顫抖。她說,小武哥,你別怕,這孩子又不是你的。你是個好人,我那么勾引你,你都沒有上套兒。楊鳳英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小武問,這孩子到底是誰的?
楊鳳英眼睛紅了,說,我也說不清楚,不知道是井長的還是排長的。反正我以后的生活會有保障了,我掌握著一個驚天秘密。
小武腦海中突然出現(xiàn)了一幅畫面:排長拎著窯斧,值班井長伸長了脖子。
晚上,劉紅梅又做了虎皮青椒,小武喝了一點酒,小區(qū)里傳來了稀疏的鞭炮聲。終于放年假了,但小武沒有一點的輕松。
他和劉紅梅背靠背躺著,小武扳過了劉紅梅的身子。劉紅梅很順從,很乖巧,像一只受了委屈的綿羊。小武隨手關了燈。
臥室里一片幽暗,像千米地下的通風道一樣昏黑。那天,他在避風巷里吸完了煙,正在塌方的煤炭上小解,礦燈昏黃的光柱下,居然被他滋出來一只手。
小武忽然想起來,楊鳳英說的“驚天秘密”,究竟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