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永/江蘇食品藥品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
孫立在《中國文學批評文獻學》一書中曾說:“在一般人的印象中,隋唐五代文學批評在整個中國文學批評史中屬于一個弱勢期,以前研究者的目光也多集中在初盛唐時期皎然的《詩式》,晚唐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中唐時期的新樂府運動理論及古文運動理論,誠然這些理論是此期文學批評最為重要的部分。但近十余年來隨著中國文學批評研究的深入,對散見于其他典籍中的文學批評文獻的整理,使人們對隋唐文學批評有了進一步認識?!币虼吮疚倪x取一篇論詩詩—杜甫的《戲為六絕句》,兩篇書信序跋,一篇是陳子昂的《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一篇為白居易的《與元九書》來分析這三位詩人的詩學觀,一來這三位詩人同為現(xiàn)實主義理論的倡導者,但由于他們的生活時代和際遇不同,他們的理論卻又存在著相異之處,因此確實有可比性。
陳子昂在《修竹篇序》開宗明義到:“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有可征者。”“仆嘗暇時觀齊、梁間詩,彩麗竟繁,而興寄都絕,每以永嘆?!薄八脊湃顺?皱藻祁j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睆倪@三句話中,有三個關鍵詞—“風骨”、“興寄”、“風雅”當引起我們的注意。因此所謂“風雅”就是指《詩經(jīng)》中反映國計民生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達到勸誡君王行仁政,教化百姓的作用。而“興寄”作為從《詩經(jīng)》開始的詩歌藝術(shù)創(chuàng)作手法,強調(diào)的是有所寄托,是有實在的內(nèi)容,反映現(xiàn)實的問題,反映民眾的呼聲,而不是空洞無物。而“風骨”一詞,劉勰《文心雕龍》指出:“怊悵述情,必始乎風;沈吟鋪辭,莫先于骨。故辭之待骨,如體之樹骸,情之含風,猶形之包氣。”“結(jié)言端直,則文骨成焉”“若豐藻克贍,風骨不飛,則振采失鮮,負聲無力?!闭f明了風骨對辭藻的重要作用,他是一個作家個人思想精神的體現(xiàn),一篇完全堆砌毫無思想感情的作品談何風骨,因此陳子昂在這里大力反對六朝這種頹靡的文風,提倡漢魏風骨,就是對漢魏詩風的一種向往和崇敬,而建安詩風以曹氏父子三人的詩歌風格為代表,他們的詩歌有著強烈的個性表現(xiàn),且多與政治掛鉤,有著濃郁的悲劇色彩,而這一切卻恰恰反映了他們的詩歌時代特征,很有現(xiàn)實意義和一種力量之美。因此總結(jié)陳子昂詩歌理論的一個顯著特點就是要求詩人作詩繼承《詩經(jīng)》現(xiàn)實主義精神的傳統(tǒng),從現(xiàn)實生活出發(fā),有豐富的愛憎分明的感情,有浩然正氣,才能使詩言之有物,卻不止于物,有所比興寄托,敢于揭露民生疾苦,關心國事,有獨特的唐詩風骨,而不是做無病呻吟,千篇一律,毫無現(xiàn)實意義的應制之作。
這種現(xiàn)實主義的精神在杜甫的詩論中也是有所體現(xiàn)的,就但從杜甫詩歌的成就我們就可以看出他的這一詩學思想,杜甫被稱為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最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他的詩歌在反映天寶末年到大歷年間的重大政治事件、時代的動亂及民生的瘡痍方面,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廣度,因此被譽為“詩史”(《新唐書.文藝》上)。而杜甫的在《戲為六絕句》中的兩句詩“遞相祖述復先誰?別裁偽體親風雅”其中“親風雅”三字已明確表明了杜甫的詩學態(tài)度,在學習和繼承前人的詩歌成果時,我們應該以《詩經(jīng)》“風雅”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為基準,去偽存真,創(chuàng)作有生命力的鮮活作品,反映現(xiàn)實的問題,揭露黑暗的政治,因此從杜甫對待學詩的態(tài)度,我們可以看出杜甫的詩學觀基礎也是以《詩經(jīng)》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為基準的。
而白居易的《與元九書》中,更是將《詩經(jīng)》現(xiàn)實主義的傳統(tǒng)作為其詩歌評判的最高標準。陳子昂、杜甫雖明確表明應以《詩經(jīng)》現(xiàn)實主義的“風雅”傳統(tǒng)作為后代文人學詩的標準,但他們都沒有對這一基本的詩學觀做進一步的闡釋,而白居易不僅旗幟鮮明地高舉《詩經(jīng)》現(xiàn)實主義的詩學傳統(tǒng),更將這一傳統(tǒng)推上了至高無上的位置。他在《與元九書》中談到“人之文,六經(jīng)首之。就六經(jīng)言,《詩》又首之?!笔紫染蛯ⅰ对娊?jīng)》奉為人世間最好的文章,是后代文章學習的楷模,正宗。緊接著強調(diào)《詩經(jīng)》傳統(tǒng)所起到的一種社會效果。白居易用圣人的例子來增強自己詩學的說服力,它以《詩經(jīng)》的精神作為學詩的基準是有依據(jù)的,不是自己的憑空想象,作為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文人,只有有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信念,繼承《詩經(jīng)》揭露現(xiàn)實,反映民聲的現(xiàn)實傳統(tǒng),才能幫助君王治理好國家,教化百姓,從而達到國家的長治久安。從以上一系列的分析,我們可以得出白居易的詩學觀仍舊是以《詩經(jīng)》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精神為本質(zhì)的,他將政治和文學聯(lián)系了起來,認為詩人作詩只有學習《詩經(jīng)》的“風雅”“美刺比興”的精髓,才能使詩歌起到反映現(xiàn)實,揭露現(xiàn)實的作用,在一定意義上,才能起到治理國家的現(xiàn)實政治作用。
至此,我們通過分析比較陳子昂、杜甫、白居易三位詩人的詩學觀,發(fā)現(xiàn)他們詩學觀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是以《詩經(jīng)》現(xiàn)實主義的精神作為自己詩學的標準,這與三位詩人的生平境遇和性格品質(zhì)是有很大關系的。
陳子昂“出身豪富之家,青年時代慷慨任氣,輕財重義。成年始發(fā)憤讀書,立志改革政治。”《新唐書》:“子昂十八未知書,以富家子,尚氣決,弋博自如。它日入鄉(xiāng)校,感悔,即痛修飭?!币虼诉@種強烈的政治事業(yè)心和豪俠仗義的性格促使他的詩歌很自然地有著強烈的現(xiàn)實意義傾向,他的《感遇》三十八首就是他詩風的最好體現(xiàn)。
而杜甫的一生經(jīng)歷了唐帝國由盛入衰的一個過程,看到了安史之亂以后唐王朝滿目瘡痍的景象,作為出生于一個“奉儒守官”(《進雕賦表》)家庭的詩人,強烈的入世為官,濟世救民傳統(tǒng)肯定對杜甫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因此他很早就有“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的宏圖偉愿。正因為這樣不凡的出身和令人心寒的現(xiàn)實,促使詩人很自然地也以《詩經(jīng)》現(xiàn)實主義的精神作為自己寫詩的標準和方向,他的使命感和責任感促使他絕不會作風花雪月的無聊之作,而是將目光投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民眾和黑暗的現(xiàn)實政治中,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針砭時弊的現(xiàn)實主義篇章,表達了詩人對國家和人民深沉的熱愛和同情。
白居易出身于一個“世敦儒業(yè)”的中小官僚家庭,他青少年時代有幾年是在衣食不充,顛沛流離中度過的。戰(zhàn)爭帶來的切膚之痛詩人是有親身體驗的,因此這種苦難的青年生活經(jīng)歷會對作者后來的詩學觀產(chǎn)生一定影響,此外成年后的詩人又經(jīng)歷了安史之亂,雖后被平息,但整個國家并不安寧,導致安史之亂爆發(fā)的各種矛盾卻愈演愈烈:藩鎮(zhèn)割據(jù),宦官擅權(quán),土地兼并,賦役繁重,民不聊生,邊患四起,戰(zhàn)禍頻仍。緩解矛盾,振興唐室,成為時代要求;人心思治,成為社會的普遍心理。在這樣的一個時代環(huán)境下和出身背景影響下,有著責任感的詩人一定會倡導一種新的革新詩風運動來反映現(xiàn)實生活,用自己的筆來改革這個社會不合理的現(xiàn)象,為民請命。
因此通過以上的一系列比較分析,我們可以說陳子昂、杜甫、白居易作為相近時代的詩人,他們因為各自經(jīng)歷的相似,所以他們的詩學觀有著共同的一點即為:以《詩經(jīng)》現(xiàn)實主義為基準的創(chuàng)造態(tài)度、精神和表現(xiàn)。這不僅是時代的需要,也是有著浩然正氣的詩人們的一種需要,值得后人去學習和敬仰。
但他們畢竟是獨立的個體,他們有著各自的秉性和思想,因此他們的詩學觀在大致一致的情況,還是存在著差別。但正因為他們對前代詩歌的接受批評態(tài)度的差別,才使得他們的詩學觀各具特色,形成各自獨特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風格。
陳子昂在《修竹篇序》中寫到:“思古人??皱藻祁j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边@種“耿耿”的心情來源于對現(xiàn)實頹靡文風的否定和對風雅精神無人繼承的擔憂,恐其衰落下去,因為作者認為從“晉宋莫傳”“漢魏風骨”,“齊、梁間詩,彩麗竟繁,而興寄都絕”,這不僅是對前代詩歌的全盤否定,對同時代的詩歌也完全否定,因為只有是有“漢魏風骨”和“興寄”的詩歌,詩人才認為它是好文章。而東方虬的《詠孤桐篇》不僅具有“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的“漢魏風骨”精神而且有“發(fā)揮幽郁”的寄托,因此作者覺得“不圖正始之音,復睹于茲,可使建安作者相視而笑?!?,是一篇真正意義上的好作品。實際上這就是作者自己詩學觀的一種表達,強調(diào)“漢魏風骨”,但卻因為過于強調(diào),而看不到前代詩歌的長處,完全否定,要不也不會因此作《修竹詩》一篇給自己的知音,可見發(fā)現(xiàn)同時代詩歌符合自己詩學觀的太少,才會有如此的驚喜。
而杜甫在《戲為六絕句》中在對前代詩歌的接受和批評顯得要中和和客觀的多。首先在對魏晉南北朝詩歌的接受顯示了區(qū)別,杜甫是反對齊梁綺靡的詩風,但作者并沒有一位地排斥,而是客觀地將庾信前期和后期的作品分開,認為他晚年經(jīng)歷過亡國之變的作品是很值得后人推崇的,不但“凌云健筆”而且“意縱橫”。其次對初唐詩歌的接受也有自己的看法“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杜甫對四杰文學成就的進行了高度評價,并不茍同時人對四杰“輕薄為文”、“劣于漢魏近風騷”的看法,那么杜甫的評價標準是什么呢?“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薄稗D(zhuǎn)益多師是汝師”說明自己評詩就詩論詩,只要是“清詞麗句”都應該加以肯定,贊許,而不是因為詩歌所屬的時代就片面否定,這是不正確的,應該博眾家所長,學習前人優(yōu)秀的詩歌經(jīng)驗,吸取一切有益的精華。因此杜甫的詩學觀并不單純強調(diào)或限于一種特定的風格精神,只有符合它才是好作品。杜甫詩學觀更為復雜,只要是好的詞語和句子都可以拿來使用。
陳子昂的詩學與之相比,顯得有些片面和偏激。
他認為蘇武、李陵、屈原命運不濟,他們抒發(fā)情感所寫成的詩文僅止于表達徬徨抑郁愁苦,沒有別的內(nèi)容。但是距離《詩經(jīng)》時間還不遠,因此六義的傳統(tǒng)還是有的,但這時候,六義已經(jīng)缺欠了。等到“晉、宋以還,得者蓋寡?!奔词故窍裰x靈運、陶淵明這樣的大家,白居易也認為他們的詩歌要么“多溺于山水”要么“偏放于田園”,“于是六義寖微矣,陵夷矣?!倍搅肆骸㈥愰g,“率不過嘲風雪、弄花草”而已。將《詩經(jīng)》中句子和謝朓的“余霞散成綺,澄江凈如練”,鮑照的“離花先委露,別葉乍辭風?!睂Ρ?,指出其不好的原因在于沒有諷喻,這時侯他認為六義已經(jīng)完全消失了。但詩人仍舊不滿意,認為“詩之豪者”李白的作品“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痹娙恕俺M丛姷辣缐?,忽忽憤發(fā)”以至于“或食輟哺、夜輟寢,不量才力,欲扶起之?!边@里白居易對前代詩歌基本沒有一個是完全肯定,都是批評,只是程度的深淺罷了。
陳子昂從晉宋才開始否定,而白居易追溯更早,連楚辭和五言詩都給予了一定程度上否定,以致后來對晉宋,六朝批評更加激烈,即使是他推崇的杜甫也認為反映諷喻內(nèi)容的詩歌太少,可以說他的詩學觀相較陳子昂,杜甫顯得有些偏激和片面,一切只以諷喻為標準,這和陳子昂的“漢魏風骨”,杜甫的“風雅”“轉(zhuǎn)益多詩”多少還是有些差別的。其實白居易自己也做過不少閑適詩,感傷詩,雜律詩,人在不同歷史階段,經(jīng)歷遭遇不一樣,創(chuàng)造的詩歌自然也會有區(qū)別,不可一概而論。因此完全從六義角度去評價屈原、陶淵明、李白的詩歌,未免有失偏頗,忽視了文學藝術(shù)的其他方面的價值,是有其偏激的一面的,但從另一側(cè)面也反映出白居易這位詩人的偉大,他用自己執(zhí)著不懈的努力去實現(xiàn)自己的“救濟人病,裨補時闕”的兼濟天下的志向,著實令人欽佩。
因此通過以上的分析,我認為陳子昂、杜甫、白居易對前代詩歌的接受還是存在差異的,而這恰恰就是他們詩學觀相異的體現(xiàn),值得我們后人去研究和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