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籍秋古鎮(zhèn)

2018-11-14 15:50
青春 2018年3期
關鍵詞:老師

每天晚上,我都會為女兒讀個小故事,“三個士兵疲憊地走在一條鄉(xiāng)村路上。他們又累又餓,事實上,他們已經(jīng)兩天什么東西也沒吃了?!?/p>

女兒睜大眼睛聚精會神聽的樣子十分可愛。

“當三個士兵接近一個村莊時,村民忙開了。他們知道士兵通常是很餓的,所以家家戶戶都把可以吃的東西都收藏起來。饑腸轆轆的士兵們想出了一個絕招。他們向村民們宣布,要做一鍋石頭湯。好奇的村民們?yōu)樗麄儨蕚浜昧四静窈痛箦?,士兵們真的開始用石頭煮湯了。當然,為了湯的味道更鮮美一點,他們還需要一點佐料,比如鹽和胡椒什么的……當然有一點胡蘿卜會更好……卷心菜呀、土豆呀、牛肉呀配一些也不錯。”

我頓了頓,女兒焦急地問,“后來呢?”

“后來,”我指著繪本上的圖畫說,“最后,一鍋神奇的石頭湯真的煮好了,好喝得連國王都可以喝了?!?/p>

“媽媽,你喝過石頭湯嗎?”

“我……”

“媽媽媽媽,你別睡啊,醒醒啊?!?/p>

我從亂七八糟的夢里醒過來,發(fā)現(xiàn)口水流到半倒著的副駕駛的椅背上。我偷偷擦了擦嘴角,又不動聲色地用后背蹭去椅背上的口水痕跡。我看了看正在開車的林老師,他扭過頭看我。我微微笑了笑,不知道有沒有被他看見我流口水的尷尬畫面。

“最近工作不順利?”林老師問。

“啊,你怎么知道?”

“一直皺著眉頭說夢話。”

“我說什么啦?”我坐起身子,把放倒的靠背調直。

“‘不行不行,根本沒有可行性,預算也超出了……’大概這些?!?/p>

我想是夢到昨天晚上,我把做的報告打印出來修改,越看越不滿意。內容就不說了,遣詞造句也一股濃濃的學生腔,真不知道怎么能寫出像同事那樣超酷的報告出來。

“能力差唄。”我嘆了口氣。

“還是這么不自信?!绷掷蠋熭p輕地說。

“我們到哪兒了?”我問。

“如果我告訴你,作為地理老師,我迷路了,你會不會笑話我?”

“什么嘛?!蔽倚α似饋?。

“是真的,從上一條盤山路出來以后,GPS就完全失靈了。”

“那我們要去的籍秋古鎮(zhèn)在什么地方?”

“應該是往西,但現(xiàn)在陰天看不見太陽,不過從植被的生長來看,就那個方向了?!绷掷蠋熤噶酥缸笄胺?,“現(xiàn)在就這一條小道,順著走,碰到人再問吧。”

真是,我心里嘀咕著。從早晨八點多開車到現(xiàn)在快兩點,就是為了不被熟人發(fā)現(xiàn)的約會。林老師是我高中時的地理老師,那個時候莫名其妙地喜歡地理課、喜歡他。搞不清是因為喜歡地理課而喜歡他,還是因為喜歡他而喜歡地理課。但同學們卻沒有我這樣的感受,甚至覺得林老師是一個爛呼呼臟兮兮的老男人,地理課也乏味無趣。

我看了看林老師的側面,發(fā)髻線后退,剩下的頭發(fā)也都油膩稀疏。車里散發(fā)著一股濃重的老油氣味。說不上難聞,卻實實在在飄散在車里的空氣中,就像一棟磚木結構、百年以上的老房子。車子也是夠破,吭噔吭噔地在鄉(xiāng)村小道上跑了四五個小時。硬邦邦的座位把我的屁股顛得發(fā)疼。

小道漫長,看不見盡頭,路邊盡是相似的深秋景色,不覺有些犯困。突然林老師伸出右手,一把抓住了我擱在腿上的左手。我一個激靈,完全清醒了。我這才真切地意識到,答應和林老師出來,就已經(jīng)做好了和他發(fā)生關系的打算。真的做好準備了嗎?

我緩緩抽回手,是啊,就像完成高中時沒有完成的心愿。情竇初開的少女總會有一個想像的對象,那個時候想像不偏不倚地落到了林老師頭上。他不優(yōu)秀,甚至看起來的確爛呼呼臟兮兮,但既然已經(jīng)決定了,況且車已經(jīng)開出四五個小時,沒有辦法回頭了。

“哎,你看,前面有村子,也許已經(jīng)到了。”林老師指著給我看。

眼看著村莊就在半山腰的霧氣中半隱半現(xiàn),車子的發(fā)動機卻突然停止了工作。林老師趕緊踩住剎車,車子在這條僻靜的小道上不動了,而且再也沒有動。重新啟動了幾十次,完全沒有反應。林老師打開前車蓋,也看不出哪里出了問題。

“叫拖車吧?!蔽艺f,突然反應過來,這里沒有信號?!半娫捫盘栆矝]有嗎?”我拿出手機看了看,屏幕顯示時間的數(shù)字跳了幾下,之后全屏呈現(xiàn)密集的黑色圓點。什么情況?我看看林老師,他舉著他的手機對我搖搖頭,屏幕上也滿是黑點。

我們只好棄車,背上行李包步行向村莊走去。山林間的秋葉可謂美艷。杏黃、火紅,我像是出生以來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觸到滿目的秋景,皮膚像在濃郁的色彩中被染上了凄涼的暖色。大概是從那一刻起,有什么東西滲透皮膚,進入到了血液,林老師也是這樣吧?;蛟S是我胡思亂想,但這以后,我們被我們熟悉的城市拋開了,然后很久很久我們都沒回去。

“你醒醒,喂,醒醒……”我被韓方修推醒。

“嗯……”我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見韓方修睡在我右側。雖然還沒結婚,但我覺得遲早會的吧。他是那種看上去可以信賴、以及理解力較高的人。

“你知道林老師去哪兒了吧?”他問。

“你什么意思,”我突然清醒了,“不知道你在說什么?!?/p>

“你不知道我在說什么,可我清清楚楚聽到你在說什么。你說,‘林老師,我們離開這兒吧,這兒不對勁?!阒浪谀膬簩Σ粚??”

“我不知道!”我清楚自己又說夢話了。

林老師的老婆過來問了幾次,她查到林老師失蹤之前和我有過幾次通話記錄。我一口咬定我和林老師只是通話,除了上次高中同學聚會,我們沒有見過面。我一直重復著,我和林老師沒有單獨見過面,沒有單獨見過面。

“也許我說了關于林老師的夢話,那還不是因為林老師的老婆總是來騷擾我,不過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罷了?!币驗槲液土掷蠋熓遣徽?shù)年P系,不可以承認。所以我沒有單獨見過林老師,沒有單獨見過林老師。漸漸我發(fā)現(xiàn),我似乎真的沒有見過林老師。那個深秋的古鎮(zhèn),不過是我的一個夢,夢里面有一個和林老師長得相似的男人。他是我少女情懷的一個投影,一個虛構。

我和林老師沒走盤山公路,覺得走山間小道會更快到達村子。山坡比遠看起來陡峭得多,林老師走在前面,時不時拉下我的手或小臂。到達中途的一個緩坡,我們停下來,大口地喘氣。

“是不是陰天的關系,霧蒙蒙的像做夢一樣?!蔽疑焓终乱黄瑮魅~,噠的折斷聲,清晰地傳進耳朵?!斑@里好安靜啊?!蔽疑钌钗丝诔睗竦目諝?。

“如果我說地理老師喜歡詩詞的話,你會不會笑話我?”林老師問。

“我保證能猜到你現(xiàn)在想吟什么詩?!蔽倚ζ饋?。

“你說?!?/p>

“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p>

“哈哈哈哈?!蔽覀円黄鸫笮ζ饋?。

一路上我們沒有什么對話,不過是“小心”“看那棵樹”“快到了”……我使勁想回憶上學時和林老師有關的事情,可以當作話題的共同經(jīng)歷。可我尋找不到他成為我少女幻象的原因,感到記憶一片蒼白。

村莊的輪廓越來越近,可依然籠罩在氤氳霧氣中,連呼吸也變得飄渺,遍尋不到現(xiàn)實感。又走了大約十多分鐘,一株似乎代表著崇高、傳統(tǒng)、準則、保守、愚昧……的巨大榕樹出現(xiàn)在面前。我嘲笑自己為什么要給一棵樹加上眾多定義,前方的村莊有著不容侵犯的姿態(tài),讓人不愿踏入,也不想接近那棵樹。

特別是榕樹下,一尊石馬的雕像,馬頭上清晰可辨的鬃毛,和雕刻得細致入微的雙眼皮,馬身曲線柔軟,卻因為暗灰色的石材,有著奇特的沖突和不自然。

“好奇怪的感覺啊?!蔽亦f著。

“天氣不好的原因吧。”林老師拉起我的手,“先找到人再說吧?!?/p>

我們踏進了這個從唐代開始,就以石刻著稱延續(xù)至今的籍秋古鎮(zhèn)。

再爬上一個小土坡后,便出現(xiàn)了青石板鋪陳的小路。路邊丟棄著很多雕刻著傳統(tǒng)圖案的石塊和類似井沿、石鎖,或不知道用途的大石塊。有的相對完整,有的四分五裂,有的上面已經(jīng)長出高高的植物。人家也漸次出現(xiàn),多是石頭建造的古樸建筑。院落、照壁、房屋……一律是滲透了十足水氣的深灰色。

一口水井邊的地面異常濕滑,一個老奶奶捧著一盆衣服,小心翼翼地走下來。老奶奶的臉上、手上全是像刀刻似的深深皺紋。不知是因為負重,還是年紀的原因,就像即將飄落的枯葉,整個人顫顫巍巍,

“你好,”林老師客客氣氣地問,“請問鎮(zhèn)上的酒店,呃,客棧,不是,旅館在哪里啊?”

老奶奶抬頭看看我們,目光直直地落到我的臉上。

“姑娘臉上的輪廓線條真好看啊。”老奶奶答非所問。

“請問……”林老師提高了嗓門。

“住店啊,”老奶奶說,“過了前面那個路口,看見一座掛燈籠的房子,轉進房子旁邊的巷子,穿過巷子就是,一直往西,招待所就在廢棄的石雕場最西面了。”

我們謝過老奶奶繼續(xù)向前走,很快看見那座掛燈籠的房子。所謂燈籠,已經(jīng)破敗到千瘡百孔,只留下淡粉色的曾經(jīng)是燈籠的印記。

轉進巷子,林老師說,“果然是雕刻之鄉(xiāng)啊,連這樣的老人家都知道輪廓、線條這些?!绷掷蠋熆纯次遥安贿^,真的是好看啊?!?/p>

我突然感到臉紅,也因為臉紅這件事而臉紅,像情竇初開的小姑娘,實際上已經(jīng)和韓方修談了兩年多,大概快結婚了。

行走在落葉的青石小路上,我和李老師的手握得緊緊的,即使是和韓方修,即使是熱戀時期,也沒有人這樣握緊過我的手。我希望這不是林老師的一往情深,只是他單純的生理上的欲望,因為現(xiàn)在的我感到瑟瑟發(fā)抖,想要趕緊完成任務,趕緊回家,離開這個陰森森的地方。

小巷窄到展開雙臂,指尖可以觸碰到兩邊房屋的墻壁。我真的這樣做了,展開胸、肩,盡量延伸手臂,左右手的指尖抵住濕漉漉的灰色石墻。林老師微笑著靠近我胸口,我突然間迷茫在一片溫熱中。林老師單薄的身體,竟然充滿熱量,暖融融的,讓我一個勁地向前抵住他的身體,直到把他抵在潮濕的石墻上。

我記得第一次和韓方修接吻的時候,已經(jīng)靠得那么那么近了,卻始終沒有最后接觸到一起的勇氣,像隔著一公里那樣的一厘米距離。即使最后吻在了一起,卻還是能夠感受到彼此,感受到他的嘴唇,他的鼻子。

我和林老師緊緊地接吻,像衣服上的撕拉粘一樣。一邊是密密麻麻的彎鉤,一邊是密密麻麻勾住彎鉤的拱形。像發(fā)泄學生時代沒有發(fā)泄出的情緒,那個時候就想像這樣緊緊勾住林老師的脖子,死死地把他固定住。就像忘記了一切,連腦漿都在溫熱中融化。直到很久以后,我們倆一起深深地嘆了口氣。

“走吧?!绷掷蠋熣f。

我跟在他后面,看見他的背包上,因剛剛被壓在潮濕的墻壁上,而呈現(xiàn)出一塊近似圓形的水跡。像是一張表情怪異的人臉,輪廓模糊,線條扭曲。

窄巷出來,眼前豁然開闊到眼睛不能適應。巨大的廢棄石雕場,嗖地一下落在眼前。各種大型的雕像、石塊、殘缺,與灰蒙蒙的天空呼應著填滿整個視線。我不自主地發(fā)出“啊”的驚嘆,其壯觀是因為充斥著人工的痕跡,卻又像是幾千年天然形成。

各種人物雕像,完全沒有規(guī)律。左邊是唐代刻畫寬袖舞動的飄逸,右邊卻是母子牽手,像街心公園里的和諧主題的裝飾品。更多的是斷臂缺腿的殘次品,或被雨打風蝕的殘存部分。種類豐富到無法想象,石刻的宇宙星球、萬圣節(jié)的鬼怪幽靈、微縮的高樓建筑或真實建筑的局部、人體器官、現(xiàn)代化的電器用品、精密器械、繁雜的交通工具、單獨的字句或成篇的書籍長卷……更多的是表情扭曲、四肢殘缺的人像。就像是幾個世紀被定格,然后胡亂堆砌在一大片的空地上,層層疊加,有的甚至高達十來米。

“如果我說,這和我想像的世界非常接近,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可怕?”林老師問。

我尷尬地笑笑,實在不知道怎么回答。后來我回憶這個震撼的畫面時,始終看不到我當時看見的那個角度。大多數(shù)時候,我只能看見像航拍一樣遠遠的高空鏡頭。我身穿灰紫色的抓絨外套,像一個小點,站在采石場的最東邊。與東倒西歪的大型石刻相隔對峙,又像一幅整體似的色調融合為一體。林老師呢?那個時候林老師在哪里?回憶的畫面里我看不到林老師的身影,就像我獨自面對一整個世界。

“直線沒有辦法穿過去呀”林老師說。

我們只好沿著采石場的邊緣向西,但實際上,它沒有完全清晰的邊緣。我們踩著滾落下來的石刻人頭、支離破碎的顏體石碑、停滯的巨型鐘表……步履艱難地爬行。

找到鎮(zhèn)上旅館的時候,已經(jīng)將近晚上十一點。

“師傅,醒醒,住店?!绷掷蠋熗菩压姶笠?,睡在前臺邊長沙發(fā)上的值班員。

“嗯,嗯——”師傅含含糊糊地爬起來,緊了緊身上的軍大衣,摳了摳眼角的眼屎?!班?,身份證?!睅煾瞪斐鍪?。他的手掌粗糙干裂,一條條像是刀劃刻的僵硬掌紋。

“這個鎮(zhèn)上人口不多吧?旅游的也不多嗎?過來的時候沒碰到幾個人?!绷掷蠋焼?。

“鎮(zhèn)上人不少,好幾百個呢?!睅煾狄贿叧矸葑C號碼一邊說,“旅游?這個季節(jié)哪會來這兒旅游,這兩天就降溫咯,你們也真會挑時間?!?/p>

“看天氣預報沒說要降溫啊?!绷掷蠋熆纯次遥澳銕У囊路虿粔??”我搖搖頭,扯了扯袖子“這件是最厚的了?!?/p>

“不怕?!绷掷蠋煋Я藫业募绨颍质且还膳庖u擊全身。我慌張地意識到,我始終在等待林老師觸碰我,就像這輩子如果沒有林老師的觸摸,我或許會死不瞑目一樣,也許從上他的地理課開始就有了類似這樣的感覺。

拿了鑰匙走進房間,我竟然幻想著我被抵在門后的狂吻,相互瘋狂脫掉對方的衣服,一路散落的衣服延續(xù)至床邊。可我們還是按部就班地用電熱水壺燒了開水,泡了帶來的方便面,等著面泡軟,然后稀里嘩啦地吃完了整碗的面條,喝完了最后一滴面湯。

我洗澡的時候,林老師悄無聲息地進了衛(wèi)生間。隔著玻璃的水汽,林老師看起來就像油畫色塊堆積的平面。我用手抹開玻璃上的水霧,看見林老師慢慢地脫掉外套、長褲、秋衣、秋褲和內褲。

我就是在等待這個時刻吧,我曾經(jīng)痛恨自己為什么渴望和一個沒有任何突出優(yōu)點的男人做愛,這種欲望把我折磨的死去活來。他會介紹全國礦產(chǎn)資源的分布,會講解八大行星的運行,會分析水循環(huán)的過程……僅此而已,一個地理老師正常不過的課本知識。但現(xiàn)在什么也想不起來,他只是一具肉體,男性器官凸顯。多年以后,課堂以外,能看到灰藍色外套和舊懨懨牛仔褲里面的肉體,我渾身柔軟下來。一路上滿眼的石塊像巖漿一樣融化,我拉開淋浴的玻璃門……

我們躺在標準間的一張窄床上?!澳阒溃揖鸵诵萘藛??”林老師問。

我點點頭,撫摸著林老師寬寬的肩膀。我沒有料到第一次和林老師做愛,卻像與對方熟知很久。撫摸著林老師的松弛卻光滑的皮膚,感受著節(jié)奏平穩(wěn)卻自然舒暢的過程。我想確定這不是一個我創(chuàng)造出來的男人,當然不會是,何必創(chuàng)造出這樣一個不完美的男人,有太多太多可以說起的缺陷,但對于我來說,這是多么的完美。完美到我不需要承擔與他相處的責任,不需要一點點的造作和掩飾,只在這一刻享受它的完美,我希望它更持久和漫長,但還是會結束,但已經(jīng)足夠完美。

回去之后的很多夜晚,沒有林老師的夜晚,我會在黑暗中睜開眼睛,最大限度地回憶林老師支撐在我的身體上方,回憶他摩挲我的背脊。我知道時間過去越久,回憶就會越淡。我希望通過反復復習可以記住他的味道,他手指的觸感,他帶給我的渾身癱軟的松弛。這其中一定有了再加工,因為我已經(jīng)無法確認和林老師在一起是什么樣的狀態(tài),也更加不確定,林老師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早上起來,我和林老師在旅館前臺旁的一張桌子上吃了粥和一種夾了梅干菜的烤餅。屋子里已經(jīng)變得冷颼颼的了,昨晚那個穿軍大衣的服務員說,半夜開始降溫的。也許是因為一整夜都和林老師緊緊抱在一起,相互取暖,絲毫沒有感到降溫。但現(xiàn)在熱乎乎的粥喝到一半,剩下的已經(jīng)變得只有溫熱。

“附近有賣衣服的地方嗎?”林老師問服務員。

“沒有?!狈諉T干脆地說,“是不是嫌冷?我這兒有一件我老婆放這兒的棉大衣,要不給這姑娘穿起來?不過就這一件?!?/p>

林老師接過棉大衣遞到我面前,“穿起來吧,別凍感冒了?!?/p>

我看了看這件灰不溜秋的棉衣,毫無式樣可言,好在湊近聞了聞沒有什么難聞的味道,只有一種像石灰的氣息,并不讓人討厭。我套上棉衣,覺得自己像一只笨拙的灰熊。

林老師說,“我回下房間,把能套上的衣服都套上,冷得真是有點兒吃不消啊。”

林老師回來的時候,滑稽的樣子讓我撲哧一下笑出來。大概是在里面套上了所有的秋衣秋褲,皮衣里面還有一件牛仔外套和夾層的夾克,整個身體看起來繃繃的壯壯的,襯著一顆發(fā)髻線特別高的腦袋,渾身都是喜劇效果。

我走上前,挽起林老師的胳膊,看看他看看自己,悄悄地對林老師說,“看起來很般配啊?!?/p>

林老師忍著笑,轉身又問服務員,“鎮(zhèn)上的汽車修理行在哪里啊,我們的車在山下壞了,能不能找個修車師傅看看?”

“我怎么知道修車行,我又沒有車?!狈諉T硬邦邦地說?!安贿^,你可以到鎮(zhèn)委會問問,那里還有個展覽館可以參觀下?!?/p>

我們打聽了去鎮(zhèn)委會的路,裹緊衣服出了旅館大門。

一夜之間,樹葉全部掉光了,光禿禿的樹枝張牙舞爪地扭曲成各種姿態(tài)。陽光倒是不錯,卻被呼呼的大風吹得異常稀薄。所有的青石路面和墻壁變成了干燥的淡灰色,像蒙上了一層灰霾,隨時就要干裂開來。

鎮(zhèn)委會的牌子像墓碑一樣豎立在一棟石頭房子的前面,我和林老師進去后才發(fā)現(xiàn),房子沒有門。

“林老師!”突然坐在房子里的一個人叫起來。我和林老師在眼睛適應了屋里的昏暗之后發(fā)現(xiàn),鎮(zhèn)委會里的一個工作人員竟然是我的同班同學于萬陽。我慌忙把牽著林老師的手松開,但我想這并沒有逃過于萬陽的眼睛。

“林老師,張……張琪?”于萬陽有些驚訝地看著我們?!班蕖銈儭捺蕖!庇谌f陽很快恢復了鄉(xiāng)村干部應有的語調,“你們是來旅游的吧,歡迎歡迎,你們倆……沒什么沒什么,上學那會兒就有點兒看出來了。”

既然在這偏僻的地方出現(xiàn),既然是我和林老師牽手而行,什么解釋都沒有辦法掩飾了,不如就大大方方地面對好了。我對于萬陽笑了笑,反倒林老師緊張兮兮地說,“不是不是,我們正巧……不是你想的那樣?!?/p>

我想著和林老師一整晚相擁而睡,以為的溫存、感情,不過就是兩個人在黑暗里見不得人的齷齪行徑,心里有了些別扭難受。

“嗯,你現(xiàn)在在這里工作?”林老師問于萬陽。

“對,小小的書記而已,主要是管理鎮(zhèn)上的人各司其職。大學畢業(yè)后就過來了,大成績沒做出什么,不過大家也都安居樂業(yè)?!庇谌f陽筆直地站立著,相比較上學時縮頭縮腦的樣子,有了一點兒事業(yè)有成的樣子。

那時我記得于萬陽似乎追過我,雖然我不能確定,但他總喜歡拉著我和我談未來。他說他讀完大學后想考公務員,去做大學生村官。那幾年“大學生村官”這幾個字,帶著一種莫名的神秘。我根本無法想像,一個外地的大學生可以把握好農(nóng)村里那種錯綜復雜的裙帶、人際關系。

我記得我有個遠方的農(nóng)村親戚,她說話簡直就像《紅樓夢》里的平兒,“奶奶的那利錢銀子,遲不送來,早不送來,這會子二爺在家,他且送這個來了。幸虧我在堂屋里撞見,不然時走了來回奶奶,二爺倘或問奶奶是什么利錢,奶奶自然不肯瞞二爺?shù)?,少不得照實告訴二爺。我們二爺那脾氣,油鍋里的錢還要找出來花呢,聽見奶奶有了這個體已,他還不放心的花了呢。所以我趕著接了過來,叫我說了他兩句,誰知奶奶偏聽見了問,我就撒謊說香菱來了……”光是這錯綜的繁雜關系,就把我弄得暈頭轉向,不覺得于萬陽可以弄得清楚,不過現(xiàn)在看來,他真的做到了。

“林老師我?guī)銈兊教幑涔浒?。”于萬陽說。

我悄悄把凍得冰冷的手伸向林老師,卻被他擋了回來。我一點兒也不想在這里閑逛,這和我想像的浪漫旅行完全不同。我只想立刻回到旅館,或者趕緊修好車回家。

于萬陽帶著我們走了將近十分鐘,到了鎮(zhèn)上的展覽館。展覽館里陰森森的,陳列的巨大石頭發(fā)出猙獰的寒光。是不是所有的展覽館都像魔窟一樣昏暗、陰冷。

“從唐代起,這里就是是一座開采石頭的礦山,這里的石頭具有雕刻性、堅韌性、石材性,石材性主要是指體積夠大,”于萬陽滔滔不絕地介紹著,“以及藝術性,它具有藝術創(chuàng)作所需的顏色、光澤和相應的紋理……”于萬陽指著一排半人高的石塊自豪地說,“這些就是我們這里產(chǎn)出的石頭?!?/p>

我根本無心聽他講解,只覺得冷到骨頭里。

“我出去曬曬太陽,在外面等你們?!蔽艺f著向外走。

“也好,我再慢慢看一會兒?!绷掷蠋煕]有回頭,眼睛專注在石頭上面。

已經(jīng)完全是冬天的景象了,滿眼灰色,包括穿著灰不溜秋棉衣的我。太陽蔫蔫地照耀,一副敷衍的態(tài)度。展覽館門前,一張?zhí)僖伪伙L吹日曬得破敗,接縫處好多斷裂,但顏色異常深邃,青褐色中透出暗黑的酒紅色,像血液灌注而成。

我撣了撣椅子上的灰,一屁股坐上去,細細感受陽光微弱的暖意。我越來越厭惡這個地方,特別是和林老師做愛過后。我承認,那是令人愉悅的體驗,但僅此而已?;蛟S是我想要的太多,但明知道不可能有更多。現(xiàn)在我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了,好了,現(xiàn)在可以讓我回去了嗎?

正想著,一只貓不知從哪里躥出來,輕手輕腳地踱到我腳邊,在我的小腿上來回地蹭。真是一只讓人開心的小家伙,肥嘟嘟的,也許是野貓,但橘白相間的花紋干凈油亮。它并不認生,瞇著眼睛抬頭看著我,打了一個特別大的哈欠。嘴里尖銳的牙齒全部暴露出來,一瞬間顯出野性的張揚,嘴一合上,又是一副軟萌的姿態(tài)。

我拍拍大腿,示意貓咪上來。它果然騰地一躍,力度平穩(wěn)地落在我的大腿上面。就像為了讓我撫摸而存在。觸摸到貓咪腦門的時候,它那一副享受的表情把我給逗樂了。我一下一下地從頭頂順溜到尾巴,心里就像蜷縮在棉花云里一樣,膨脹到要化開。困意不知不覺地上來了,迷迷糊糊像看到我摟著我的女兒,溫柔地在給她講故事……

“哈哈哈哈……”我被笑聲驚醒,睜開眼睛,看見兩個黑影逆著光站在我面前。

“坐著也能睡著?”林老師笑著說。

“這畫面真好看呀?!庇谌f陽轉到我左邊,又繞到我的右邊,把不大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罢婧每?,就像一座雕塑作品。別看我是學文科的,這些年在這兒天天看石頭、看雕像,我也懂一些的嘛。《少女與貓》,這個名字怎么樣?漂亮,真是漂亮?!?/p>

貓受到打擾,躥下地面縮到了墻角。我沒有搭理于萬陽,拍拍褲子上粘著的貓毛站起身,“林老師,車子什么時候能修好啊?”

“車子?噢,對,車子。小于,你們這兒有修理汽車的嗎?”

“鎮(zhèn)上是沒有啊,得跟著運石頭的大車下山,就是我跟您說的開采石料那兒,有大車來運石料,下了山肯定會有的?!?/p>

“噢,挺不方便的啊。”

“是啊,林老師。不過你不是說想在這兒住一陣子嘛,那就不著急了?!?/p>

“怎么不著急?!蔽亦洁熘?,心里責怪林老師為什么對回不去一點兒也不緊張。我很想對他發(fā)火,卻礙于于萬陽在場憋在心里。

中午,我們在于萬陽的辦公室吃飯,簡單的兩個菜,兩人竟說要不醉不歸。

“你也一起喝一點兒嘛。”林老師已有了些醉意,拉著我把酒杯遞到我面前。

我扭過頭,越發(fā)地不高興。我想要和林老師像度蜜月似的膩在一起的感覺。我想像著我們牽手在風景如畫的景區(qū),像情侶一樣避開人群接吻,我們輕聲笑著開一些暗示性的小玩笑相互挑逗,我們迫不及待地回到酒店,一次又一次地纏繞住對方的身體。

可是眼前的這個男人,一杯接著一杯地灌下白酒,從臉紅到指尖,高高的額頭上滲出可見的點點油心。他大聲地說著話,左邊嘴角積著一塊白沫。

“你說是不是,我教了一輩子的地理了,我從來就沒和土地打過交道。我那教的是什么地理啊,就是照本宣科,就是誤人子弟。我跟你說我對那種生活早就厭煩透了。你知道是不是,你能看出來是不是,我那個時候就是喜歡張琪,怎么樣,我就是選她當?shù)乩碚n代表。人家不愿意。我能怎么樣?我是人民教師,我這輩子都是人民教師。我要當農(nóng)民,我和你說的是認真的,明天,是不是明天,你告訴我,什么時候,幾點集合,四點半?我去。你知道什么,我力氣大得很呢,我渾身都是精力,我發(fā)泄不掉,找女學生?開玩笑,我是人民教師。我能干那種事嗎?我明天一定去,我老當益壯,我喜歡這兒,真的,我就想過這種日子……”

于萬陽戳戳我,“你攙林老師回旅館吧,他說明天要和村民一起去開采石料,四點半在這兒集合,別忘了啊?!?/p>

“你趕緊找人把我們車子修好?!蔽依浔貋G下一句,架著林老師吃力地站起來。林老師比我想像的輕很多,但一路走回旅館房間,我已經(jīng)累得散了架。

我手一丟,林老師直挺挺地倒在床上。他一會兒鼾聲如雷,一會兒又呼吸微弱。我坐在床邊的一把靠背椅上,迷迷糊糊地以為林老師死掉了。

我們排著隊繞著林老師的遺體緩緩逆時針而行,嗚嗚懨懨的哭泣聲不時從隊伍中傳出。靈柩邊的花籃散發(fā)出百合的甜膩香氣,我看見林老師的臉被化妝成慘白的底色,兩頰打上不自然的紅暈。中式的衣領緊緊圍裹著脖子,像是窒息而死。林老師不喜歡這樣的妝容啊,他想要黝黑的皮膚,沒有束縛的伸展四肢,肆無忌憚地表達愛意,而不是這樣僵硬地躺著。

我突然間想要哇地張口大哭。我捂住嘴巴,不愿引起別人的注意。我和林老師只是普通的師生關系,從學生時代開始,我始終把對林老師的愛欲埋藏在心靈最深的地方,剛一萌芽就用整個身體使勁地把它掩埋。林老師說,“張琪,你來當?shù)乩碚n代表?!?/p>

“不?!蔽覉詻Q地回答,堅決到發(fā)出的聲音不像是我自己的聲音。我渴望和林老師相處,甚至在夢里和他擁抱、接吻??墒俏矣趾ε潞退嗵?,哪怕只是去辦公室送作業(yè)或試卷。我知道我面對他會露出恐慌的表情,會手足無措,這些在一個大人眼里,會顯而易見地暴露出內心。所以一定不能被他發(fā)現(xiàn)。

但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無法發(fā)現(xiàn)了。因為躺在靈柩里的林老師,緊閉著雙眼。臉色慘白,堆積著不自然的紅暈。我再也控制不住悲痛的情感,沖到靈柩邊,尖銳的哭聲沖破喉嚨,“林老師……林老師……你不要走……你陪我啊……”

“張琪——怎么了?又做噩夢?”我被人搖醒。

我睜開被眼淚迷糊住的眼睛,眼前朦朦朧朧,過了一會兒才看清身邊的韓方修。

“我夢到林老師死了,我和很多人去參加他的追悼會。”

“林老師只是失蹤,而且那么大的年紀,離家出走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p>

“嗯。”我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沉默片刻之后,韓方修翻到我身上。他已經(jīng)熟悉我身體上的每一個地方,沒有親吻,也沒有過多的撫摸。像以往一樣的輕微快感之后,韓方修輕聲地說,“你還是去醫(yī)院看看吧,神經(jīng)科或者心理科?!?/p>

“我沒什么問題,就是做噩夢而已,不用你操心?!?/p>

“你整夜整夜地說夢話、做噩夢,你難道不覺得這很嚴重嗎?”

“這段時間工作壓力比較大,可能過一陣子就好了?!蔽蚁氚褖涸谖疑砩系捻n方修推到旁邊,可他一動不動。

“我不知道你和林老師之間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想過問你們的事情,我只是希望你盡快把身體弄好,這么長時間了,你沒有睡過一個完整的覺,整天迷迷糊糊,經(jīng)常神經(jīng)質一樣地發(fā)作。況且我的睡眠質量也受到很大影響,這樣下去,我不知道我們……”

“你不要說了!”我抑制不住地咆哮起來,我死死揪住韓方修濃密的頭發(fā),把他從我身上揪下。我覺得我就像發(fā)狂的野獸,四肢猛烈地踢打,我大叫著,“我沒有問題,我不是神經(jīng)病,你覺得我有問題對不對?你就是嫌棄我了,你懷疑我和林老師有關系是不是?你覺得我不正常對不對?我沒有神經(jīng)病,沒有神經(jīng)病……”

硿嗵一聲,我從靠背椅上栽到地面,我爬起來,發(fā)現(xiàn)剛才自己睡著了。林老師的鼾聲又劇烈地響起。也就是在昨天,我和這個男人相擁在這張床上,現(xiàn)在看來卻那么陌生。屋里的一切也陌生起來,它們吸收了寒冷和黑暗,像僵硬的石塊不再有一點溫存。

我躺到林老師身邊,厚厚的棉衣隔著我們。我試探著把手伸進林老師的褲子,希望像昨晚那樣,在里面尋找到熱情。但一切都是冰冷的,松弛得像忘記了我的存在。我睜大眼睛,感受到天色漸漸黑暗,今晚真是冷得出奇,滲透進骨頭里的寒冷。在沒有任何取暖設施的房間,和一具尸體一樣冰冷的男人?;秀遍g,我模糊記起我的女兒,一個溫軟的小嬰兒,散發(fā)著熱乎乎的奶香。像是為了與這里的一切發(fā)生沖突而存在,她在哪里,她到哪里去了?

半夜時分,我聽見細細索索的聲音,我睜開眼,什么也看不見。

林老師在黑暗里說,“我去開采石料的地方看看,你繼續(xù)睡吧?!?/p>

我憑著聲音,一把抓住林老師的衣角,“不要走,陪我。”

“已經(jīng)快四點半了,來不及了,乖,你還能再睡好久呢”林老師甩開我的手。然后聽見開門、關門,離開的腳步。

我又睡著了,睡得昏天黑地,持續(xù)的噩夢,夢到被韓方修發(fā)現(xiàn)了我的出軌行為,夢到詹總把我熬夜寫出的報告狠狠砸在我身上,夢到我被封印在石塊里做成一座雕像,夢到我被人按住注射鎮(zhèn)定劑,夢到白色的天,灰色的地,夢到我在石窟里凍得瑟瑟發(fā)抖……終于我渾身冰涼地從噩夢里掙脫出來。

天色大亮,可還是沒有絲毫的暖意。我凍得骨頭發(fā)痛,無論哪里都沒有一絲溫度。這到底是什么地方,這還是我的噩夢吧。我想趕緊醒過來,我會死在我的夢里。

我在房間里轉悠,不知道該去哪兒。對了,我還帶著一本書,看書可以打發(fā)時間。我打開雙肩包,伸手向包里摸索。我驚恐地摸到一塊冰冷的石塊,哆嗦著一點點地從包里抽出。一本石頭雕刻的《死亡通知單》緩緩出現(xiàn)在眼前?;野档纳{,沉甸甸的手感,書名凹陷地雕刻在長方形的石塊上,側面書頁的紋理纖細致密。但無法打開,無法打開一本石頭雕刻而成的小說。我尖叫著將石頭書摔在地上,石頭書破碎成七八塊不規(guī)整的形狀,但是還是打不開,打不開。

我沖出房間,路過旅館前臺的時候,看見穿著軍大衣的服務員,僵直地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眼珠卻跟著我的步伐轉動。

我飛奔向鎮(zhèn)委會,我要問問于萬陽這是怎么回事。先找到林老師,然后盡快離開這個鬼地方。緊張地奔跑也沒有讓我感到身體發(fā)熱,或者是因為濕氣沾染在了衣服上,更加感到刺骨的寒意。我抓自己,抽自己的嘴巴,我想要自己醒來,盡快醒過來。

鎮(zhèn)委會里,于萬陽正和一個男人在一起吃飯,爐子上燉著一鍋湯。咕嘟咕嘟地沸騰,卻看不見一點兒熱氣。

“林老師在哪兒?”我氣喘吁吁地問。

“和其他人一起去采石料了呀,你不是知道的嗎?”于萬陽從鍋里舀了一碗湯,喝了一大口。

“我要去找他,這里有問題,我要和他離開這里?!?/p>

“哪有什么問題啊,吶,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你呢,就去展覽館那里曬曬太陽,摸摸貓就行了,其他也沒什么適合你做的?!?/p>

“我要回去,請你告訴我林老師在哪里,我再說一遍我要回去?!?/p>

“怎么可能回去呢?”于萬陽慢悠悠地說,“先喝碗湯嘛,喝完了去展覽館那兒坐著?!?/p>

“我不要喝什么湯,我要回去!”我一腳踢翻了身邊的爐子,湯鍋從爐子上滾了下來。一鍋石頭,一鍋浸泡在水里的石頭。大大小小,灰不溜秋的石頭。這就是于萬陽正在喝的湯。

我呆呆地望著滿地的水跡和石塊,望著于萬陽憤怒的表情,半天說不出話來。

“喂喂,”Stella擠擠我肩膀,“你快醒醒,詹總說話你也敢睡?”我強打起精神,大概是昨晚寫報告寫得太晚了,整個人恍恍惚惚的。

“所以說,”詹總的聲音永遠充滿熱血。“這次去籍秋古鎮(zhèn),既是旅游,又是工作,更是我們團隊精神的體現(xiàn)?!?/p>

“去籍秋古鎮(zhèn)?”我低聲問Stella,“去幾天?”

“三天。”

“這么久?我還得回去問問韓方修?!?/p>

“這不還是未婚夫嘛,現(xiàn)在就盯這么緊?”

“他這個人就會疑神疑鬼的,反正我覺得他疑神疑鬼的?!?/p>

“所以說,”詹總又提高了一度嗓門,“這次的企業(yè)拓展旅游,大家會全天候地相處,這樣可以暴露一個人的缺點,也可以展示一個人的優(yōu)點。對中高層來說,是發(fā)掘后備力量的好時機,對新人來說,是向前輩學習的好機會。所以每個人都務必參加。”

鎮(zhèn)委會陰冷的房子里,于萬陽瞪著我,冷冷地說,“林老師是不會回去的了,你安安分分地坐展覽館門口去,再沒有什么其他的事情了,這有什么不好呢?”

“我要找到林老師,我要離開這里,我要找到林老師,我要離開這里,我要找到……”我喃喃地說著,向門口走去。

“你根本走不掉的。”于萬陽冷笑著說。

走出沒有門的門,我看見一群灰壓壓的人群從四面八方涌向鎮(zhèn)委會,旅館的服務員,和我穿著一樣棉衣的服務員的老婆,洗衣服的老奶奶,還有殘缺身體部位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 他們把我包圍起來。他們臉色灰暗,目光僵硬。我想推開人群,但他們站立得紋絲不動。洗衣服的老奶奶一把捏住我的胳膊,其余的人幫襯著,把我架著向展覽館走去。

顫顫巍巍的老奶奶,竟然有那么大的力氣。我完全掙脫不了她的手臂。我高聲呼叫救命,呼喊林老師,聲音像被冷漠的陽光稀釋,在大片的灰色中發(fā)不出共鳴。

我被人群綁縛著來到展覽館門前,他們用一根粗粗的藤條把我捆綁在展覽館門口的藤椅上,手固定在膝蓋上,屁股完完全全坐在椅子當中。這樣的姿勢結結實實,我無法挪動,就連藤椅也像由石板地面生長出來一樣,紋絲不動。陽光直線刺入我的眼睛,我沒有辦法睜開眼睛,我恍惚看見他們抱來一只貓,用同樣的藤條,把貓捆綁在我的膝蓋上,我的左手被迫按在貓的頭部。

“快摸貓,快摸貓……”他們齊聲說。

手無法動彈,無法躲閃,貓露出鋒利的牙齒,扭轉頭,在我的左手腕處咬下深深的傷口。鮮血滴滴答答地落下,順著身體,滴落到藤椅上,藤椅像干渴的禾苗,汩汩地把血液吞噬進去。由暗紅變?yōu)轷r紅,又由鮮紅一點一點凝固成暗紅。

Stella扯下我的墨鏡,“快醒醒,到了,睡美人?!?/p>

突然被摘下墨鏡,陽光異常刺眼,眼睛瞇縫著一點點睜開。大巴車上的同事,正陸陸續(xù)續(xù)地下車。

“喔,到了?”我說,“這就是籍秋古鎮(zhèn)?”

我下了車,狠狠地伸了個懶腰,大巴車一路顛簸,身體像被綁縛住一樣緊繃。四下望去,各種旅游團隊、散客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從停車場出來不遠,我們排著隊,點著人頭,進了籍秋石刻博物館。

“從唐代起,這里就是是一座開采石頭的礦山,這里的石頭具有雕刻性、堅韌性、石材性,石材性主要是指體積夠大,”導游滔滔不絕地介紹著,“以及藝術性,它具有藝術創(chuàng)作所需的顏色、光澤和相應的紋理……”

“張琪——”突然有人喊我。

我四處尋找,看見一個人小跑著過來。是我的中學同學,叫什么來著。感覺就在嘴邊的名字卻說不上來。

“啊,是你啊,你好?!蔽乙贿呄胨拿忠贿叴蛑泻簟?/p>

“你們是來旅游的?”他問。

“是啊,你也是來旅游?”

“我在這里工作。”他說著,從夾在腋下的小包里取出一張名片。

上面寫著:籍秋國際旅游投資管理有限公司黨委書記 于萬陽

對,于萬陽,他叫于萬陽。

“哇,于書記啊?!蔽倚χf,“好久不見啦,畢業(yè)有多少年了?”

“哪有多久,上次中學同學聚會我們不都參加的嗎?”

我覺得頭腦發(fā)昏,難道真像韓方修說的因為睡眠不好,整天恍恍惚惚的。

“哦,對對對?!蔽已圆挥芍缘卣f。

“你后來喝斷片了吧?”于萬陽問。

“后來?”

“后來你又拉著我去酒吧,和我說你不相信林老師會變那么老。你還說要送件禮物給林老師,因為是地理老師嘛,所以想送塊珍稀的石頭,還向我咨詢石頭的問題?!?/p>

“是嘛,好像有點兒印象?!蔽彝耆挥浀梦艺f過這些,“那真是喝多了,哎呀,真是很難堪呀?!蔽倚χ陲棇擂?。

“那你今天可以好好挑件給林老師的禮物了。大廳過去是石雕展,穿過展覽廳,出口處是家大型商場,主要賣石雕,也有不少貨真價實的原石?!庇谌f陽湊到我耳邊,“付款的時候就說是我朋友,有折扣的?!?/p>

“哎哎,”Stella走到我身邊,“你快去看,那邊有座石雕可有意思啦?!?/p>

“那你們去玩兒吧,”于萬陽向我和Stella點點頭,“我馬上也有點兒事,常聯(lián)系?!?/p>

Stella拉著我來到展廳西北角的一座石雕前,“看,像不像你?”

“少女與貓”,作品標簽上寫著。

女孩兒穿著厚厚的棉衣,坐在一把藤椅上,她的膝蓋上臥著一只貓。女孩兒撫摸著貓的腦袋,眼睛瞇縫著,像是在享受冬日正午的陽光。作品纖細入微,女孩兒面部線條清晰利落,從貓毛到藤椅的紋理極具寫實??粗粗?,竟也有些昏昏欲睡,這大約就是藝術的魅力。

“少女與貓”的旁邊,是一座“洗衣服的老人”石雕。老人的面部、手部皺紋縱橫,但從洗衣的動作中,穿透出原始的力度。給人以現(xiàn)實的存在感。

再走過去,是一組群雕。作品標簽上寫著,“開采石料的工人”。他們運用各種原始的工具,或挖或鏟或抬或挑,腿腳穩(wěn)健,面無表情。在一群工人當中,我一眼看見了那個發(fā)髻線后退,頭發(fā)稀疏的男人。

“林老師……林老師……林老師……”

我睜開眼睛,四周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我不知道我被綁在這里多久,身體完全麻木。膝蓋上的貓不知道什么時候掙脫捆綁,不見了蹤影。手腕上被貓咬噬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我看見林老師跪在我身邊,試圖解開捆綁我的藤條。

“林老師,”我無力地說,我冷得連嘴巴都僵硬了,“我們離開這兒吧,這兒不對勁?!?/p>

“怎么解不開啊。”林老師緊皺著眉頭,指甲摳進藤條系成的疙瘩里。“你等著,我去找找有什么工具?!焙芸欤掷蠋熢谡褂[館的屋檐下找到一片薄薄的石片。他又跪到我身邊,用石片一點點地割斷藤條。

“我知道這里不對勁,”林老師說,“從參觀展覽館開始我就知道了。這里存在有花崗巖,石灰石,砂巖和滑石等等,它們是不同的巖石類型,沉積巖,變質巖、火山巖。你明白嗎?這些類型的石頭不可能同時出現(xiàn)在同一個地方,但這里都有?!绷掷蠋熗O率掷锏膭幼?,抬頭看看我,“所以,這里不是一個現(xiàn)實的地方?!?/p>

“我不明白。”

“盡管這樣,”林老師加快了手里割藤條的動作,眼睛死死盯住快速移動的石片,“我卻喜歡這里,我不打算離開。”

“為什么?”我覺得自己就要哭出來。

“我對你有強烈的欲望,愛欲、性欲,從你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開始。我厭惡我這樣的情感,特別是在現(xiàn)實的世界里。這里簡單很多,人成為單一的工具,執(zhí)行固定的單純的命令。這大概就是我理想的生活吧,可以在筋疲力盡后忘記思想,并且這不是一個短期的狀態(tài),它可以持續(xù)百年、千年,直到風化的那一天。”

藤條噠地割斷了。“好了,我知道你想離開,你還有很多的事情要做,有很多的事情要想,這里束縛不住你的?!?/p>

我緩緩站起身,身體就像被塵封千年一樣僵化?!拔蚁肱隳??!蔽艺f。

“我知道你說的是實話,但只是現(xiàn)在,你應該生活在你的世界,那里色彩繽紛,而不是這樣的灰暗和陰冷?!?/p>

林老師說得是對的,我舍棄不了他給我的溫存,但更舍棄不了我熟悉的生活?!翱墒牵以撛趺措x開?”

“再過一會,采石的工人們就要到了,我已經(jīng)是他們中的一員。你悄悄尾隨我們走到采石場,我們干活的時候你躲起來。等到運載石料的卡車隊過來后,你找準機會溜上卡車,和石料一起運下山。據(jù)我觀察,這是唯一通向現(xiàn)實的出路,除此以外再沒有別的途徑可以出去?!?/p>

工人們的身影已經(jīng)像無數(shù)黑點一樣從遠處出現(xiàn),密密麻麻向這里匯集。步伐穩(wěn)健,面無表情。

“記住,”林老師說,“上了卡車后,千萬不要睡著。如果睡著了,永遠也不能出去。一定要保持清醒,千萬不要睡著,不要睡,知道嗎?不要睡。”

“不要睡,不要睡啊?!?/p>

我痛苦地睜開眼睛,看見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年輕女人,在我身邊不停地對我說,“不要睡啊,不要睡。”

身體動彈不得,我轉動眼珠,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輛運行著的救護車上。年輕女人對著一個在做記錄的護士說,“心跳逐步復蘇,血壓110,心跳52,估計自殺時間為凌晨四點三十分?!?/p>

我疲憊不堪,左手手腕上的傷口被包裹著厚厚的紗布,汩汩流淌的血液大概已經(jīng)凝固了吧,藤椅上的暗紅色血塊被林老師擦掉了嗎?真的很困很困。

“媽媽,媽媽,你醒醒呀。”女兒脆嫩地嚷嚷著把我搖醒。“你怎么就睡著了呢?我還醒著呢?!?/p>

我合上繪本,關上床頭的小臺燈,“好了,你乖乖地睡覺吧?!?/p>

“媽媽,”女兒小聲地問,“媽媽,爸爸到底長什么樣子?”

“嗯……”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想了想說,“人類最了不起的財富就是擁有無窮無盡的想像力,你可以自己想像爸爸的樣子呀。爸爸的年齡也許比媽媽大很多很多,也許和媽媽差不多大。爸爸的頭發(fā)也許又少又稀松,也許非常濃密?!?/p>

“媽媽,你不陪我啦?”

“對啊,媽媽還有工作要做,今晚要寫完一份長長的報告。很難寫的?!?/p>

“媽媽你會不會寫著寫著又睡著了?”

“會啊,因為媽媽是睡美人?!蔽倚χ鴰吓畠悍块g的門,走向書房。

電腦旁的臺燈發(fā)出柔和的米黃色光線,讓人昏昏欲睡。

“不要睡著,不要睡著。”卡車規(guī)律的顛簸使我的眼皮愈發(fā)沉重。我裹緊身上灰色的棉衣,身邊的巨型石料冰冷潮濕,呼呼的大風直撲在我身上。

我不能睡著,我堅定地把眼睛睜到最大,看見東邊有太陽的光暈從山坳處露出,是溫暖的桔色,而不再是慘淡的白光。

我撫摸微微凸起的小腹,有一個熱乎乎的小生命在我冰冷的身體里跳動。

猜你喜歡
老師
老師,我總是想起你
好特別的老師
“制定”和“制訂”
老師,節(jié)日快樂
老師,節(jié)日快樂!
老師的見面禮
六·一放假么
追老師
請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