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我再次想到我在22歲登基時的盛況,普天同慶,萬眾歡呼。我坐在堅硬而古老的王座上,想著父親死掉時的恐慌和不甘。我站在故作哀傷的家人當中,暗自高興,知道接下來的一切將就此改變,而我將成為這個國家,這片土地和天空的主人。父親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估計他依舊對我心存防范,但如今連呼吸都困難的他早已經(jīng)不能再對我造成任何威脅和傷害,我裝著表情沉重地走到他身邊,跪在床下,握著他無力的手。我依舊記得他那可怕的聲音,喉嚨里好似有刺耳的風穿過一般,粗糙的又好似從深淵中升起一般。我掩飾著心中的鄙夷,接受他對我最后的詛咒。
舊王已逝,新王萬歲!
在廣場上聚集多日的民眾發(fā)出山呼海嘯般的聲音,讓我不由感到恐懼,而或許也就是在那個時刻,我想起父親在我們兄弟姐妹都還是孩子時就時常告誡我們的話。在我長大后,我嘲笑父親的這些觀點,但當我站上那無數(shù)先王曾踩著對他子民揮手致意的白石上時,父親的那些7話突然間變成了真理,而無論我多么否認,它也確實從那之后便進入到我的身體里?,F(xiàn)在,我坐在這令世人覬覦和窺視的王座上,猜測著父親死時腦海里想的事情。
他是否像我一樣,也不知不覺地開始回憶往事,回憶他登基的那個日子?我曾聽那個衰老,滿臉胡子的首相說過,父親登基那日,大雨磅礴。對此他十分不開心,因為在他看來那是壞的征兆。他總是能從那些再日常不過的東西上看到令他不安或厭惡的征兆,然后在他多疑而乖戾的性格驅(qū)使下,做出些愚蠢的決定。新的首相不敢對此提出任何異議,因為他不想自己的命運像自己的前任那樣,被流放到北方苦寒之地。沒人愿意為此做出犧牲,所以當父親被自己的自大和狂暴拉進深淵中時,沒人愿意或是敢提醒他,而我則始終多次幸災樂禍。哦,我都忘了自己曾經(jīng)在每個夜晚祈求上帝,讓父親跌下樓梯或是在打獵時摔斷脖子,甚至可以是在晚上撒尿時發(fā)生意外,讓他死掉。
舊王已逝,新王萬歲!
我側(cè)耳聽著外面轟隆隆的聲音,多么像我登基那日民眾的歡呼聲?從他們熱情和激動面容上,我知道他們對我的期望,而于此同時留在他們眼睛里的那縷不安卻依舊未能消失,那樣濃重的目光在我父親管理的國家中處處可見,人們對這個殘暴的國王充滿憤恨和痛苦,但沒有人敢公開表達這些情緒。父親發(fā)明了幾種頗有新意的折磨自己敵人的方法,而在不久之后,這些方法便用到了他的臣民身上,其中還有一位是他親生兒子。
想起六弟,總是讓我悲傷和心痛。當他被折磨殆盡而最終死在如禿鷲般圍觀的人群面前時,剛過16歲生日。我曾去哀求父親饒恕他這一次,他是被人欺騙的,而非真心想聯(lián)合外族來推翻他的統(tǒng)治。我記得,父親坐在我此刻坐著的王座上,用蒼白粗壯的手指抵著自己的下巴,睥睨著我。而當他對我如此委曲求全下跪哀求他的行為感到反感的時候,他一腳揣在我胸口,嘲笑我是個無能的東西,不是做王儲的料。在那之前,他已經(jīng)廢掉了兩個王儲,而他們最終的下場都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我蹣跚著離開,任由六弟在第二天被處死。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剩下的除了那個可惡父親之外的唯一一個親人,母親去世的時候,我答應她會照顧好這個弟弟,但當時我遠遠沒有這個能力,所以當我獲得王位而成為生者與死者的主人時,我讓乞丐把父親的尸骨從王族墓冢中挖出來,丟在城堡后的森林里。
當那些因得以報復了父親而獲得的快感漸漸散去的時候,我再次看到滿身是血的宋將軍踉蹌地出現(xiàn)在議事桌的盡頭。他是唯一一個留下來的,其他人早已鳥獸散。我回想著自己是從什么時候忘了注意這些,而一味沉湎于自己意志中。而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此刻悄然地好似藤蔓般爬滿我的意識,曾經(jīng)是誰提醒我要時刻注意這些事情的可能苗頭?又是誰用那些先王的事跡或是歷史來警戒我如何提防自己的私欲?
“私欲會導致驕傲,驕傲會引起自大,而自大和狂傲是諸王的致命缺點?!?/p>
一種溫柔的感覺讓我猜測這些話是否是母親對我說的?我想起那個矗立在山頂之間的城堡,它叫“夏宮”,母親說那是父親送給她的求婚禮物。我在“夏宮”出生,六弟則在這里出生,他沒能再見到那令我魂牽夢繞的精美城堡,而我在其中無憂無慮地度過了七年的童年生活。在之后,“夏宮”留給我的記憶便是在明媚的陽光和碎碎的樹影下,我躺在母親柔軟的臂彎里,聽她講述那些久遠的故事,關(guān)于諸神的起源和他們的生活,關(guān)于他們的戰(zhàn)爭和由此引起的衰落,我的第一代祖先便是流落人間的神祇。諸王的豐功偉績和傳奇冒險是我童年里最精彩的部分,宮女們?yōu)槲铱p制戰(zhàn)服,小丑們裝扮成那些如今早已滅絕的上古野獸,我是那些被后世詩人爭相傳頌和詠嘆的英雄。我、子諾和其他許多貴族子弟一起穿梭在“夏宮”盛大的花園里,從清晨到夜晚,從今日到明日。
母親從這些故事里教我如何做一個合格的國王,從諸王身上學習勇氣,誠摯,真誠和善良,同時也警惕最終導致他們失敗的那些性格元素,像私欲,自大和狂傲?!安灰蔀槟愕母赣H?!蔽蚁肫疬@句話,但它不是母親說的,而是她,那個我曾經(jīng)深愛的女人。在母親逝世后的第三年,我在一次變裝舞會上遇見她。她是伯爵之女,12歲時就已經(jīng)和一位公爵之子訂了婚。遇見他時,我15歲,她13歲,而很快,父親便為我安排了一門婚事,而我的妻子將是一個來自遙遠國家的一個野蠻女人。我需要娶她的理由很簡單,她的部族將愿意為我父親而戰(zhàn)。
我從未愛過我那位脾氣古怪的異域妻子,和她生的第一個兒子也最終在那場可怕的瘟疫中死去。那是上帝的懲罰,這些流言蜚語好似那些看不見的死神一般悄悄地在我的王國傳播開來。我憤怒地把一只高腳杯丟向調(diào)查散播這些流言的年輕侯爵,他在眾人面前顏面掃地,鮮紅的葡萄酒順著他柔順優(yōu)美的頭發(fā)滴落。我享受著眾人的不安和失措,目光里隱藏著的恐懼。事后子諾讓我私下里給年輕侯爵道歉,我不以為然,所以昨日在城樓上,我再次看見他的身影。雖然他和我一樣都曾被時間傷害,但我依舊一眼就認出他。我后來在宮殿花園里看到他,有那么一刻,我不知想到什么而想向他道歉,希望他原諒我前些日對他的不當舉動,但那短暫的勇氣很快便消失了。我坐在涼亭邊,看著各色的幼鳥在玫瑰花叢間嘰嘰喳喳。
我曾向子諾透露過自己內(nèi)心的這些想法,因為它們時常讓我做夢,而夢里都是父親的聲音,他那令人厭煩而殘酷的聲音,精明冷漠的目光和對我的嘲諷與輕視。他是殘暴的,將被后世詩人寫進歌里,成為那無數(shù)暴君中的一名。他或許會因為自己的殘暴和對于折磨敵人刑具的發(fā)明而從他先輩的無數(shù)暴君中脫穎而出。我不介意是他的兒子,因為我會與他截然相反,成為被稱頌的諸王之一。
現(xiàn)在想到這些令我覺得可笑,回顧多年之后的我,在不知不覺中走向了父親的老路,雖然不與他一模一樣,但卻最終歸于一地,而更諷刺的是,我將成為歷史中那無能的末代皇帝,丟了自己國家,被自己的國民趕出了城堡。如果此時父親看到這一切,他該會笑的前仰后合吧?而他也一定在后悔當初立我為王儲。在我登基為王的第二天,我便得知在當初的立王儲名單中,三弟在我之前,所以他應該是父親的首選,如果不是子諾和首相的計劃,我不可能坐上王座。三弟知道我在暗中計劃,而當時他對我的報復在之后給他帶來的就是我登基后對他的流放。他死在去往流放地的路上,我處死押送他們的差役,因為我并不希望他如此痛快地死掉,我要他在那荒野苦寒之地活下去,日復一日的在曾經(jīng)的記憶和當初他與王位一步之遙的悔恨中度過。而即使如此,他也不能獲得我任何的憐憫,因為他,我這一輩子唯一愛過的女人死于非命。
她后來嫁給了那個軟弱無能的公爵之子,私下里我一封接一封的給她寫信,表達我對她濃烈的愛意。我在夢中來到她的窗下,看著她優(yōu)美的剪影而流連忘返。很久之后,她給我回了封信,語氣溫柔地勸說我忘了她。哦,我怎么可能忘了她?在信中,她對自己的困難處境閉口未提,所以直到最后我才知道她所遭遇的不幸和忍受的痛苦。而這其中三弟對父親的告密使得她原本的厄運變得更加猖獗和難以制止……她寫給我的最后一封信在多日后才輾轉(zhuǎn)送到我手上。
那些日子陰雨連綿,淅淅瀝瀝的下了一個多星期?;▓@里雨霧彌漫,從“夏宮”中移植出來的玫瑰花開的華光溢彩,濕漉漉的空氣中飄著淡淡的香氣,我把一扇窗子開著,雨聲在陰暗的屋子里流動。我靠著一把舒適的安樂椅,激動地拆開她的信。信上殘留的香水味讓我心馳神往,而信中的內(nèi)容則在我的心上激起沉重的波瀾,因為我立刻意識到有不好的事情要發(fā)生。我讓侍衛(wèi)去找子諾,而當他乘著夜色從雨中來到我這里的時候,我立刻感覺到自己的雙腿失去力氣,而一股巨大的痛苦在胸膛中升起。我蒙面而哭,聲音消失在雨中,在這偌大寂靜的城堡里,殘缺而遺憾。
宋將軍坐在潮濕的臺階上,滴著血的長劍丟在一邊。他筋疲力盡,把甲胄從身上扒下來,我看到他后背和手臂上的傷口依舊在流血。我聽到在這偌大房間的某處有滴水聲,但外面并未下雨。我登基那天,艷陽高照,澄空萬里。一切事物都可以被看得一清二楚,就好像一切東西在今日都是新生的一般。我感到陽光照耀在我眼瞼上的溫度,也感覺到戴在我頭上還不到半天的王冠的沉重。那時宋將軍站在哪里?我一時沒想起來,于是我問他。
他說他當時站在城堡的廣場上,維護治安以防止出現(xiàn)任何騷動,但那天一切都好,民眾心滿意足地等待到了新的國王,一個新的生活可以從此開始。他們所需要反對和推翻的暴君已經(jīng)死了,他們不再需要反抗什么。而后來我從情報主管那里得到消息,當日的登基之所以如此順利,完全是因為我父親生前已經(jīng)鏟除掉了所有可能對他王座存在威脅的人,上至貴族下至走卒。而他的這些所作所為——就像他其他那些自私行為一樣——最終給我留下一個個嚴重的包袱和爛攤子去收拾。貴族騷動,暗地里勾結(jié),策劃對于王座不利之事,寬容已經(jīng)無法解決這些問題了,唯一的方法只能是父親的手段。他已經(jīng)死掉多年,但他的幽靈卻始終在城堡里徘徊。而更可惡的是,許多事情似乎就順著他所猜想的方向不可阻止的走向毀滅。
百姓怨聲四起。子諾曾多次在這間房子里,在這張議事桌旁對我這樣說。
我第一次為此愿意做任何事挽救這樣的局面,于是我聽從首相和子諾的建議,首先暫停對新城堡的建造,并且減少百姓徭役。此事過去半年不到,我得情報揭露貴族也在盤算著聯(lián)合以爭取更多權(quán)利,而我知道,他們權(quán)利的增加必然導致我手中權(quán)力的減少,因此我必須先發(fā)制人,在第二日的會議上承諾給貴族更多的權(quán)利,當然這只是一個幌子而已,因為我為此而爭取的時間已經(jīng)足夠我獲得其他一些貴族的支持,而能夠打掉那些要求更多權(quán)利的貴族。
“每個人都有想要的東西,只要你開對價格,一切都可以談。”這是父親的話,他又一次揭露了這可怕的真實。
我問宋將軍,百姓怨聲四起是在我登基后多久?貴族對我的不滿是從一開始就有的嗎?
宋將軍告訴我,并非如此。百姓一開始對我充滿期待,貴族同樣如此,但隨著時間的發(fā)展和我所漸漸所表露出的性格,讓貴族和百姓想起我死掉的父親。人們不希望噩夢重演,自然會感到不安和慌亂,而在這個時候,奸佞之臣利用這一局面來挑撥我和貴族間的矛盾,以此來獲取自身的利益。
我想著他說的這些話,并再一次被自己曾經(jīng)的愚蠢嘲笑。我竟然沒能看出那些圍繞在我身邊的小丑的真實嘴臉。我曾多次告訴父親,他身邊的某某是奸佞之人,我對他們的花樣熟記于心,并且對他們的行為恨之入骨。無論是那些遠古的神話故事還是諸王的英雄事跡,以三寸不爛之舌行邪惡陰損之事的小人總是英雄的致命敵人。他們像迷人的塞壬歌聲,迷惑著英雄誤入歧途,很多人因此而毀了自己一身的正直光明。
難道那些英雄自身就沒有錯嗎?母親反問我。
我當時能立即回答上來,但后來對這些我都忘了,如今再想起,恍如隔世。
前幾日去教堂的時候,我想起四妹,想起她在23歲后的心灰意冷,最終一意決絕地披上粗糙的麻布衣裳,余生守著青燈古佛,在過去的歡樂和之后的心碎回憶中過完這一生。我以為四妹會是我們這些兄弟姐妹中唯一能逃脫父親陰影的人,但隨著她丈夫戰(zhàn)死在父親不顧眾臣反對而一意孤行的戰(zhàn)爭中時,她比我們?nèi)魏我粋€人都更迅速的陷入黑暗,而從此未能走出來。在所有姊妹中,四妹時常讓我想起母親,雖然我們同父異母,但奇怪的是,她有著我母親那樣迷人的眼睛。小時候,我時常會注視著她的眼睛,直到被往事的溫暖回憶潮水淹沒。四妹在父親去世的5年前走進一家位于南方偏僻之地的修道院,從那之后我再未見過她。
現(xiàn)在,我想她,想她那優(yōu)美溫柔的眼睛。在叛軍發(fā)成聯(lián)盟前的一個月,我曾私下派人前往南方去接四妹,希望她能回來見我一面。幾乎從那時開始,我已經(jīng)預感到這將是我僅有的最后機會。全國一半以上的貴族倒戈,在他們的煽動下,無知愚昧的民眾跟隨在他們身后,希望從這必將遭受上帝懲罰的陰謀反叛中分得一杯羹。當初給我加冕的主教如今已衰朽不堪,再次被他那寶貴的教堂打敗,沒有一個主教得以活過那座可怕的教堂。他曾有機會,但父親最終在貴族的聯(lián)合要求下收回了摧毀這座古老教堂的命令。
這個信仰堅固到令人厭惡的主教始終未能被父親的權(quán)威和威脅喝退,在他心中自信這里存在著比國王更為強大的力量站在他一邊。所以他堅決反對父親四次休妻娶妻。王冠與教堂的沖突曾多次達到白熱化狀態(tài),我也曾多次聽到父親念叨著要殺光國內(nèi)所有教徒。主教愿意為我加冕,并為我賜福,但他同時想要的不僅僅如此,他希望通過我之手來幫他鏟除那些觀點與他們不同的異教徒和眾多的罪人。而主教未能意料到的是,我雖然不是我父親,但我也不會是任何人的提線木偶。而且,我始終讓人監(jiān)視著教堂的一舉一動,只要他們安分守己,就不會遭到滅頂之災。
在我登基四年后,主教去世,新任主教是我的人。而在我的掌握下,教堂得以快速發(fā)展,并且那些新培養(yǎng)的傳教士獲到皇室支持,得以遠渡重洋,翻山越嶺到那些未開化之地宣揚他們的上帝和教義,宣傳我的豐功偉績。當我走在繁榮的城市里,民眾對我彎腰致意,歡呼“國王萬歲”。曾經(jīng)狹小侷促的城鎮(zhèn)得以發(fā)展和壯大,而原本就繁華的城市如今則成為遠邦小國來此參觀與做生意的世界之城。貴族們的金庫里堆滿來自異域的珠寶和鉆石;民眾安居樂業(yè),心想事成,享受著漫長歷史上最輝煌的時刻。歷史學家們將它稱作“黃金時代”,那是我的“黃金時代”。當我重新來到“夏宮”遺址之上,我想起和母親在一起生活的快樂時光。我讓子諾和首相按照“夏宮”原圖重新把她建造起來。我在新的“夏宮”里一待就是半年以上,在其中散步,舉辦舞會和接待外賓;在其中休息,吃飯和處理政務。首相多次請我回城堡,但我總是不愿離開這里。
新“夏宮”的被毀讓我再次回到童年的那場巨大夢魘中,令我痛苦不已,好似艱難重新開始的生活再次被無情毀掉一般。我聽到父親幸災樂禍的笑聲,我看到站在陰影中眾臣臉上的不屑與冷漠。情報大臣告訴我他的調(diào)查結(jié)果,我下令處死所有與之有關(guān)的人,沒收牽涉其中的貴族土地與財產(chǎn),把他們的兒女子孫發(fā)配邊疆,世代為奴。子諾到我的臥室里請求我不要這么做,而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第三兒子的妻子便是其中一家侯爵的女兒。
“你讓我失望?!蔽易诖斑?,對子諾說。
我們的關(guān)系是否就從那時開始而漸漸變淡疏遠?他依舊出現(xiàn)在每日的會議上,但他許多時間都一言不發(fā),沉默的好似石雕般站在那里。我對他心存悔恨和憐憫,但于此同時對他的不滿也逐日增長。他應該理解“夏宮”對我的意義,如果如此,那他為什么還要站在我敵人的一邊替他們求情呢?他應該始終站在我這邊,就像我們從小的約定那樣。從我7歲認識他開始。我們在私下里學著大人們的游戲必須宣誓效忠和保護對方,子諾將成為我的明鏡,長劍和盾牌,而如今,他卻遺忘了自己的誓言,成了他人的匕首。
我給他寫了封言辭激烈的信,指責他對我的背叛,他給我回了信,對那些指控做出解釋,但這些解釋只讓我更加懷疑他的忠誠。我告訴他,他可以暫時不用出現(xiàn)在議事會議上了,并暗地里讓人看著他。傳回來的消息證實了我的懷疑,他果然私下里和那些被貶黜的犯人有聯(lián)系,買通衙役,幫他們傳遞消息。我把密信丟在地上,身體里的火焰隨時都可能沖破這脆弱的軀殼而燃燒。我打碎臥室里的一切,被子諾的背叛深深地傷害。懷疑,憤怒和自傲遮住了我的眼睛,而那些圍繞在我身旁的佞臣則在此時上下走動,偽造證據(jù),陷害我的那些始終忠心耿耿的臣子和朋友,其中就有我的左右手,子諾和首相。
那些錯誤的決定覆水難收,而那些被我流放于苦寒之地的眾臣和朋友們早已死的死,傷的傷,而我可憐的子諾在被我賜死之前曾再三央求我見他一面,我殘忍地拒絕了他最后的這個請求,完全枉顧我們十多年的手足情誼。我問回來的大臣,子諾臨死時是否有說什么話。大臣告訴我,子諾只是大笑,并沒留下什么話。在夜晚輾轉(zhuǎn)反側(cè)的睡夢中,我看到小時候的子諾和我,在舊“夏宮”的花園里躲迷藏。他腰上總是掛著那把木劍,用來保護我這個他宣誓效忠的人。在后來的夢里,當父親反復出現(xiàn)的時候,他得意地告訴我,如今你是孤家寡人了。沒有兄弟姐妹,沒有妻子兒女,沒有朋友,沒有忠臣!真正的孤家寡人!
舊王已逝,新王萬歲!
我撐著王座的扶手站起來,循著聲音的方向往外走。宋將軍提著劍跟在我身后。大廳外陽光明媚,清新的空氣里夾雜著新鮮的泥土氣味和剛剛綻放的玫瑰花香。城堡中心的一大片玫瑰花被慌亂逃跑的宮人踩壞,花瓣混在泥土里,使得整個庭院的傍晚充滿香氣。我坐在那里許久,直到露水落在我的王冠上,滴落在臉上時才驚醒,走回臥室。這偌大的宮殿如今只有寥寥幾人,我走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兩旁墻壁上掛著的那些先王遺像都盯著我。我能感覺到他們的目光和對我的指責與不滿。夜晚的時候,我甚至能聽到他們的哀嘆和啜泣聲。子諾曾告訴我那是皇宮幽靈的聲音,并非先王。我們曾會光腳在夜晚的宮殿里四下跑動,去那些偏僻,充滿可怕故事的地方。
一個夜晚,我晚上睡不著,披著大氅在寒夜下的宮殿里隨意走著。在我們每日必經(jīng)過的掛著先王遺像的大廳里,我仔細地端詳著畫面中那形形色色的面孔,努力地把他們和我從小就聽到的那些故事聯(lián)系在一起。是誰推翻了異姓王,開始了屬于自己家族的偉大歷史?是誰用毒藥殺死了先王,并屠戮了所有兄弟姐妹?是誰在勾心斗角的政治斗爭中如魚得水?是誰嗜血成性,在其一生中每日都是戰(zhàn)爭?而又是誰在兄弟奪嫡時急流勇退,得以保存性命?又是誰大興土木,致使百姓不堪重負而揭竿而起?我在心里回憶,他們其中有幾人的頭顱最終被盛放在銀盤上?有幾人得以保存全尸而安然地躺在家族墓室?這些問題不由地讓我開始懷疑我自己的身份和與他們的異同,在未來的某一天,我將成為他們之中的一員。在兵臨城下,一切都已經(jīng)注定的時刻,我已經(jīng)沒有任何選擇。
我走到登基時所站立的白石邊,在深夜由此眺望,萬千風景盡收眼底。那些隱藏在大山河流中的點點星火讓人好奇。夜晚很冷,依舊飄著羽毛般柔軟的雪花,風從黑暗中吹來,既不像登基時的那樣,也不像現(xiàn)在這樣。站在廣場上的人群還是曾經(jīng)的人群,但已經(jīng)時過境遷,他們曾經(jīng)為我的登基祝福和歡呼,如今卻對我施下最惡毒的詛咒和噓聲。他們想把我的頭顱放在銀盤之上,供他們嘲笑和羞辱。
我的眼睛看不清騎在馬上的那些叛徒是誰,宋將軍一一告訴我他們的身份。首相之子也在其中,我應該想到的,尤其是當我那樣殘害他父親之后。在子諾死后,就再沒有一個忠臣愿意對我直言,告訴我真相。
“難道只是他們的錯嗎?”母親悄悄地問我。
我知道,錯在我,我沒能成為我和他們共同期望的那個國王。
“中間那個是誰?”我問宋將軍。
“是三王子的第五子?!?/p>
那個混蛋的兒子。
“我以為我已經(jīng)鏟草除根了?”
“他是三王子的私生子?!彼螌④娬f。
我不由地笑了,這些烏合之眾為了反抗我,竟然找來了一個私生子。我不禁替三弟感到悲哀,他如此驕傲個性一生,最終還不是被這些跗骨之蛆操縱?他成了別人手中的牽線木偶,不是我!
“在私生子邊上的是新主教?!彼螌④娬f,“他暗地里勾結(jié)貴族,殺害了前任主教。流散在民間指責您罪行的小冊子,就出自他手?!?/p>
真是一群可憐的家伙!雖然穿著金光閃閃的甲胄,繼承著先祖?zhèn)凂Y騁沙場所掙來的爵位,但說到底也都只是些酒囊飯袋。我知道他們每一個人的陰暗秘密,他們對自己誓言的褻瀆,對自己家族和姓氏的侮辱,對我——他們的國王——的背叛!
讓上帝憤怒,降下雷電燒死這些背信者,背德者!
燒死他們!
一陣迅疾的風聲從我耳邊消逝,等我反映過來,一只箭已經(jīng)釘在我身后的墻壁上。一陣笑聲傳來,宋將軍把我從白石上拉下來。我摸了摸臉,一股黏稠的血液流了出來。我立即想到她最后寄給我的那面有著血滴的手帕。她自沉北河而死,我曾多次想象她穿著潔白的裙子,被水中柔軟的水藻承托著,魚兒們圍繞著她,保護著她,沒有任何生物舍得傷害她,它們像我一樣,都在為她的生命消逝而悲痛欲絕。
她像一朵盛大的百合隨風飄動。在我的夢里,她成了北河的水仙,所以每年在她的祭日我都會悄悄去祭奠她。那些時節(jié),花園里的百合花開的芬芳。在一個晚霞迷人的傍晚,我在北河邊的森林草地上再次看到她,她依舊年輕美麗,笑靨好似綻放的月亮般令人迷戀。我追逐她,她和我捉迷藏,當月光照耀草地和河水時,她的身體被一股銀色的光芒籠罩,我看著她消失在碧綠的河水中。
有時我會愿意子諾陪著我一起去,在新“夏宮”被毀,子諾死后,我再難以承受去見她所造成的痛苦,所以我就待在花園里,像那樣坐一整個下午。那時,大臣們開始考慮我的繼承人問題,因為妻子去世,長子夭折,大臣們催促我迎娶一位新的妻子,以解決繼承人的問題,并可以利用這一機會緩和國內(nèi)矛盾。但我并沒心思去考慮這些事,而立誰為王儲的問題卻不知不覺的在眾臣中造成分裂和對立。
就像父親對我所詛咒的那樣,我最終成了孤家寡人,而且下場比父親更荒唐。現(xiàn)在想來,不禁好笑,當初的我怎么可能想到今日的局面,登基時的意氣風發(fā),遠大理想又是在什么時候消磨殆盡?“黃金時代”為何一去不返?而我這個看似無比堅固的城堡,最終也只是建立在一堆鹽沙之上,一推即倒;而當那些叛軍攻破它,我將被從自己的城堡驅(qū)逐,成為無家可歸者,遭人羞辱和唾棄,甚至比街道兩旁的乞丐更加卑微。
在銹跡斑斑的鏡子里,我看到半邊臉染著血的自己,我已經(jīng)不再認識鏡子里的這個人了。他蒼老而陰郁,躁動而暴戾。我想起父親臨終時的面容,如今我比他死掉的時候還小9歲。我變成了我父親,這個聲音在我體內(nèi)反復回餉。而即使此刻,我依舊對此感到難以相信。那些兵臨城下的反叛者都翹首以待地等我束手就擒,世人不敢相信我已經(jīng)當年不再。
我踉蹌地沿著甬道穿過那陳列著暴君與英雄的可怕大廳,他們依舊悲憫地注視著我?,F(xiàn)在,我比他們其中的一些人年輕,比其中的一些人要老。父親曾指著墻上的這些畫像對我說,做國王是短命的職業(yè)。但誰又想做國王呢?那個金燦燦的沉重皇冠里有什么?什么也沒有,它是一個沒有邊界的深淵,當你望向它時,它也在望著你。
我坐在一副畫像下的椅子里,好似雷聲一般的轟隆聲在此刻安靜的大廳里炸開。我什么也不在意。而現(xiàn)在我也已經(jīng)忘了那原本戴在我頭上的王冠如今在何處?我感到疲憊,感到悔恨和痛苦;我想起早逝的母親,想起可憐的六弟,想起我愛的那個女人,想起從未能認識我的兒子;我想起子諾,想起他小時候面孔上的信誓旦旦,想起他最終的笑聲。我也想起父親,想起那些可怕的、魂牽夢繞地在我生命里的先王故事;我想起三弟和其他千千萬萬我認識或不認識,但都死于我手的人們。
我想起自己在22歲登基時的盛況,想起人群的歡呼聲,想起他們喊道:
舊王已逝,新王萬歲。